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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6)

    一名南朝将军的名声能传到大辽国中,就绝不是会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从种谔过往的经历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名将。所以他才能坐镇在银夏路上。

    以溥乐城为核心,来围点打援是既定的方略。

    从属于环庆路的韦州和银夏路的盐州,是最靠近溥乐城的两座军州,环庆军和银夏军就是这一次出兵的第一目标。

    溥乐城只是韦州外围的军堡,之前溥乐城又曾残杀大辽将士,兴灵兴兵围攻溥乐城也能说得过去,比起直接攻打韦州要名正言顺一些。只消灭宋人援军同样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耶律余里纵然叫嚣着要惩治宋人,但他还是贯彻了尚父不欲于宋人撕破脸皮的底限。

    只是环庆路的韦州到现在也没出兵,盐州方向更是没有丁点消息。

    环庆路倒也罢了,领军镇守的是个文官。但银夏路可是种谔,溥乐城城主是他的亲生儿子,不可能不救的。种谔竟然还能耐下性子来,这已经是名将的作为了。

    这段时间以来,盐州城方向上的辽军斥候损失极大。从斥候们的回报来看,盐州城的宋军已经将他们骑兵的搜索范围放出了一百里。

    这基本上是大辽军中远探拦子马才能达到的距离,是进攻时为了防备敌军攻击侧翼,同时也是搜索一切可以劫掠的对象。

    不管种谔有什么理由,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单纯的防守,绝对不需要那么大的索敌范围!

    大公鼎又瞪了儿子们两眼。

    叫嚣着攻打韦州,也不想想光是打一座溥乐城就要投进去多少条人命?现在死伤惨重的是党项人,换作是官军呢?同样会是损失惨重——大辽精骑从来都没有说善于攻城过!

    只是在兴灵周边,不去攻打城池就得不到任何好处。

    这里跟河北不一样。在南京道,一旦过了界河,就是富庶的河北地界。大公鼎曾听先人说过,那里的一个乡镇都比国中的一座军州要富裕。绕过一座座重兵防守的城寨,去劫掠乡里镇上,照样是丰收。

    而西平六州这里,面对的是宋人新得的土地,几百里内都只有一座座坚固的城寨。翻过南面的横山,还是绵延几百里的寨堡。再过去,才是人烟稠密的关中腹地。想要打到长安城下,就要打破这总计一千多里的山峦城寨的屏障。

    有多少人马都不够往里面填的。家里的孩儿们纵然勇猛,赶起女真来跟撵兔子一样,但也不能这么浪费他们的性命。

    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大公鼎心里有分寸。

    ……………………

    城头上,种师中拿着根棒了几圈绳索的长竹筒,左看右看。

    虽然这只竹筒方才被他拿着,让一名党项人脸上开花,可惜在他的眼中的,基本上还是一件玩具。

    “这东西也就是守城时有些用。”种师中很是遗憾的将竹筒丢下,乓的一声响。空洞洞的。

    这样的一根装满火药和铁砂、石子的竹筒只能用上一次,论威力还比不上一根由神臂弓发射出来的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或是一瓢烧热的滚油。只是占了新奇而已。

    “挺好玩的。”他对种朴和冯真说道,“玩过就算了。”

    “谁说的?献上新兵器可不是小功劳。没看到神臂弓的好处吗?”种朴却并不认同种师中的看法,“这支飞火枪的确只是寻常,但飞火箭可是能射下飞船的。有实战的成绩,”

    种朴同样拿着根竹筒在手中摆弄着,竹筒上也帮了几圈绳子,不过跟种师中手中的竹筒还是有些区别。这一支竹筒中装的是火药飞箭,只是之前已经射出去了,同样是空的。

    “辽人也有飞船。守城时头顶上多了双眼睛,有多碍事,廿三你这几天也看到了。”他双手一前一后扶定竹筒,将尾端搭在肩头,瞄准了头顶的夜空中属于宋军的飞船,“现在官军有了飞火箭,以后可就方便多了。”

    冯真自从飞火箭射下了辽军的飞船后,就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因为这份功劳,种朴和种师中都不会跟他抢。

    “辽军还有一艘飞船,如果也能射下来了的话,就是再确凿不过的战绩了。”冯真带着很深的遗憾,

    “烟花就那么多,毒烟火球剩下的也都拆了,那点火药用用就光了。”种师中还是不看好这些火器,消耗太大,火药运送可比箭矢要危险得多,“而且竹筒容易裂开,用绳索并不方便。”

    “用铁箍箍上两圈好了。”冯真十分果决的说道。

    “是做桶吗?”种师中笑了起来,“那么是不是找两个箍桶匠来比较好?”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两个恐怕还不够。”种朴想了想,“我记得为枢密院和武英殿造沙盘的泥人匠可是有二十多个。”

    正说着话,一片蹄声暴然而起,由远及近,眨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城下,随即十几支长箭从下方的黑暗中飞了上来。

    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有多少骑兵在城下奔驰,他们倏忽而来,疏忽而去,冲着城头一番驰射,又立刻远飙而去。

    种朴的亲卫早已举起盾牌守住了种朴、种师中和冯真,而士兵们也都避了开去。

    “烦死了!”

    种师中从手边抄起一张弓,随手又抽出一支箭,拉开了便射了出去。方才只有他的头盔上挨了一下,那一下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冲击,却引燃了种师中的怒火……

    一声拉得很长的尖啸从城上窜入夜色之中,种朴这才发现自己随手抽出的竟是一支带着骨哨的响箭。

    这一支响箭也不知给射倒了哪里去了,反正人是肯定没射到,蹄声依然稳定。但鸣镝的尖啸声,在夜色中远远的传了开去,倒也让城外的声音离得稍远了一点。

    “怎么都不摔下来呢?”

    种师中恨得磨牙。辽人骑兵每天夜里都会来绕上一趟两趟,往城头上射上几箭。虽然没有让他们得到什么战果,可也让人恶心透了。

    城上的射击由于城头的火光的缘故,完全没有准头,零零散散靠运气射下几个,还都被救回去了,也不知死活。

    而宋军的骑兵也不好出城追击,他们不敢在深夜中飞马奔驰的,绊上一下小命就送了。可辽军的骑兵仿佛有恃无恐,尽情狂飙,几天下来却也不见有人摔下马来。骑术相差太远,想追都追不上。种朴也试图伏击过,可惜同样没能成功——辽人在吃过亏后,就没再上当过。

    种师中气哼哼的丢下弓,问种朴道:“十七哥,援军什么时候来?”

    “这可要问廿三你吧?你不就是援军吗?”种朴摇摇头,然后道,“赵经略估计要等到辽人放弃他们伏击援军的想法。至于盐州城那边……”他迟疑了一下,最后一叹,“我真不知道爹他是怎么想的。不过……”

    “不过什么?”种师中立刻追问。

    “不过……”种朴很是无奈,“不过眼前的机会,我爹他绝不会放过。”

    ……………………

    大公鼎望着溥乐城头,如今围在城外的大军,根本就拿这座城池毫无办法。除了骚扰,还是骚扰。

    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就准备结束今夜的巡视,返回自己的营帐。

    一名骑兵这时候从中军的方向奔来,远远的看见大公鼎一行,便翻身下马,小跑着过来,大呼小叫的带着喘:“原来节度是在这里,倒让小人好找。”

    他在大公鼎面前单膝跪倒,行了个礼:“节度,都管有事相商,命小人来请节度。”

    “我也正要找都管说一说事。”大公鼎点点头,立刻便要上马往中军大帐过去。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事让那个耶律余里请自己过去,但都快三更天了,应当不是小事。

    就在此时,军营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然后声音猛然间扩大,多少士卒都从营帐中钻了出来。

    营啸……?!

    传说中的炸营难道就要在眼前出现,大公鼎心中一紧,甚至有些纳闷。这些天在溥乐城下损失的基本上都是党项人啊,军中也镇压了不少临阵脱逃的党项人,本军的兵力伤亡加起来还不到五百,怎么先是自家的军营先闹了起来?

    随即他就知道原因了,但他宁可不知道。

    早已入夜,可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却不知何时却有了一片刺目的红光。

    大公鼎如坠冰窟,被突然而来的寒意冻得僵硬,双眼试试盯着如血如霞的地平线,没有一点动静。

    大昌嗣从喉间挤出一声呻吟:“那……那是耀德城。”

    没错,就在那个方向上,正是囤积了全军粮秣的耀德城!

    大公鼎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西平六州都管耶律余里正在愣愣的望着西北方,旁边的左详稳奚乌也也在陪着他一起发愣。

    被护卫在营寨最中心的中军大帐本是营中最忙碌的一个区域,但现在大帐附近的百多人却仿佛都被冻结住了,僵硬矗立在夜幕下。

    “可是耀德城出事了?!”大公鼎连喘气都顾不上,跳下马就直扑耶律余里的身边。

    “不知道!”耶律余里没说话,奚乌也在旁边摇头,“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来!刚刚才派了拦子马去打探了。”

    大公鼎脸色更形难看:“那都管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是种谔!”耶律余里转过头来,一直洋溢在脸上的自信不见了,双唇抖着,“方才斥候回报,种谔已经领军从盐州出来了。”

    大公鼎仿佛被劈面打了一拳,双脚猛的一软,幸好有儿子左右扶住,才没有一下摔倒。

    以种谔出兵的消息佐证,耀德城绝不可能有任何侥幸了!

    奚乌也一脸的茫然无措。

    围城的这么多天,他们一直都在盼望银夏军能快一点出兵。眼下种谔当真出兵了,却没有人还会想着再去跟他打上一仗了。

    大公鼎挣扎起来,抓住耶律余里的手,“种谔现在到了哪里?”

    “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大公鼎的手无力的落了下来,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是了,为了能引银夏军,以免他们见势不妙就逃回盐州城去,这边派出去的斥候与宋军的游骑虚晃两招后,就退了回来,让出了一百多里地。

    大辽的远探拦子马可是当时闻名的精锐,要不是想一口吞掉宋人援军,如何会输给飞驰时连缰绳都不敢松开的宋国骑兵?!

    大辽国的骑兵绝不会畏惧与宋人野战。

    阵列不战,这是大辽对阵宋军时的铁律,但不能列阵的宋军则就是大辽铁骑屠戮的对象,而作为援兵的宋军偏偏不可能随时列阵。一百里以上的路程,来去如风的骑兵足以将必须不断前进的宋军给拖垮——即便领军的是宋人之中最为骁勇的名将,也是一样。

    若是一天前听到这个消息,估计有一多半将领能大笑起来,但现在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来自盐州的宋军距离溥乐城只有一百里多一点,即是以步兵的速度,也只要两天。而银夏那边,应该是绝不缺乏骑兵。

    一名名驻扎在其他营地中的将领们都赶来了。

    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惶不安。

    本是他们打算要在从盐州到溥乐城的两百里瀚海路上,给宋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谁能想得到宋人不去援救溥乐城,而直接烧了耀德城?

    他们竟然敢攻打大辽的城池!?

    “尚父不会饶过那群南蛮子的!!”一人大叫道。

    “先想想怎么退吧。这仗打不了了!”另一人直接一盆冷水。

    怎么退?回西平六州——也就是兴灵——的道路是沿着灵州川的六百里,失去了耀德城粮秣的情况下,即便可以抛下党项人,如何能让剩下的过万骑兵安然回到家里去?

    “营中还有三天的粮秣。”大公鼎说道。

    众将各自面面相觑。

    一天两百里吗?人吃得消,马可吃不消!

    “还是先派人回耀德城救火!”大公鼎提议道,“能救下一点是一点。”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

    “那要多带点人手,以防万一。”一名契丹奚族说道。

    耶律余里摇头:“多了就麻烦了!”

    “党项人也没多少了,敢闹事杀了就是!”

    “谁说是党项人了!”耶律余里怒吼着,右手用力捶地。

    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谁回去?”奚乌也的声音有些低。

    回去救援耀德城,就有可能一头撞上宋军的伏兵。深夜之中,只要一个不小心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可这件事放在下面的人眼里,却是这一部丢下其他人先退了。不论是谁领兵先走,人走得越是多,就越是让剩下的人感觉自己被丢下来殿后。

    甚至现在就在帐中,都会有人肚子里转着小心思。谁敢保证赶回耀德城的那一部,吓退了宋人之后,不会拿着粮草拔腿就往北去!若是剩下的粮草只剩一点,鬼才会给其他人留上一口。而且从盐州出来的银夏军主力就在身后盯着,万一被咬住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帐中一下就没声音了,半天也不见人吭声。

    大公鼎口中上火,胃突然间疼得厉害。

    这一年多来,各家也没少争过草场、田地。他们的军队是头下军,是由契丹、奚族、渤海等部族私兵所组成。占优势的时候人人争先,可如今战局一变,那就是人各异心了。

    只是大公鼎也不会糊涂到自己跳出来说为大军殿后,让耶律余里或是奚乌也带着主力回师耀德城。都是自家的儿郎,如何让他们为契丹、奚人去死?

    “不如等过两个时辰,快天亮时再走。快到耀德城时正好天亮,也不用怕宋人的伏兵。”大公鼎想了半天,提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样就算只有一千兵马回去,也足够了。”

    “那耀德城的粮草呢?!”一名奚族的部将怒气冲冲,“就丢着不管了!?”

    虽然耀德城的火势正旺,但城中的粮仓也不是挤在一起,不一定会一下全都烧光。能早一点回去,就有很大可能能多救出一份来。那些粮草可是各家这一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了的军粮,烧光了,明年夏收前再想出征,就要给肚子上的腰带多勒紧几分!而且是连人带马!

    大公鼎阴着脸,望奚乌也,那是他手下的人。可奚乌也低着头,盯着地面。

    “报!”一名亲兵冲了进来。

    耶律余里很不耐烦瞪着他:“何事?!”

    “溥乐城的骑兵出城了!”

    奚乌也终于不再沉默,他惶然叫道:“种朴这是要拖住我们!”

    “多少骑?!”

    “看不清,应该不到一千。”

    已经足够了。

    溥乐城中的骑兵数量其实都有数,五六百基本上都是全部了,现在应该是倾巢而出。这个数目已经足够上半日,甚至让殿后的后军被宋军咬上,吃掉。

    这一回,更加没有人敢留下来为全军殿后了。

    “报!!”又是一名信使冲进了大帐,歪歪倒倒的,差点将大帐给撞翻。

    “怎么了?!”耶律余里怒吼声更大了一分。

    “党项人攻下顺州了!”

    耶律余里顿时僵住了,奚乌也却跳了起来。

    “西平六州的党项丁口不全在这里!?那群老弱怎么可能能占了顺州?!”奚乌也劈手揪起那名信使,牛一般瞪起的双眼血红一片,顺州可是他的头下军州!

    “来攻的是青铜峡的党项人!”信使几乎要哭出来吗,“城内的党项人开了城,是里应外合啊!”

    帐中陡然间没了声音,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耶律余里。

    唆使青铜峡的党项人攻打鸣沙城是耶律余里的主意,领军攻打溥乐城也是耶律余里的主意。更确切一点,是耶律余里身后的耶律乙辛的主意。西平六州中,耶律乙辛派来镇住这一飞地的亲信,正是耶律余里!

    宋人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每一个人都震惊于宋人的行事作风已经完全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了。

    烧了耀德城的粮草,甚至意图尽灭南下的大军,背后又唆使被挑动的党项人反攻入兴灵,这一整套伎俩,很明显的的是要吞下兴灵。

    这是过去的宋人绝不敢做的。

    高粱河之败的百余年来,就只有一个曾经反攻入大辽境内的杨延昭。澶渊之盟后,更是一个都没有。

    但现在宋人敢了。

    静默中,耶律余里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宋人和党项人都敢欺负到我大辽的头上了?!”怒火烧红了耶律余里的双眼,冲着每一个人大声吼:“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这一仗打得太大意了,该顾着身后的。”有人小声的说着。

    “是吗?”耶律余里剔起眼,一对环眼圆瞪,充满压迫力的视线从众将脸上扫过。每个人都低下了头,但没人否认。最后他点头,看着众将,一下一下的点头,“说得没错,是我不对!我认罚!”

    这里谁敢罚你?

    肚子里面的话没人敢说出来。但接下来耶律余里做的事却吓住了每一个人。

    契丹人藏在骨子里的那一股凶戾之气爆发了出来,耶律余里将左手小指放进嘴里,瞪起眼,在众目睽睽之下,牙关猛然一合,两股血水从嘴角飚出,竟是硬生生的将手指给咬断了!

    大公鼎等人看得寒毛直竖,被耶律余里眼中的凶戾给慑住了,不敢言,不敢动。就看着耶律余里扬起脖子,将嘴里的血肉给硬吞了下去。

    张开满口鲜红的一张嘴,耶律余里的话中犹如阴风袭来,“这一战是我的错,就拿这根手指认罚了!有没有人觉得不够?!”

    没人敢搭腔。

    重重的冷哼一声,耶律余里举着少了根手指的左手,龇起血淋淋的两排牙齿,“就以此指为誓,我要把那群党项贼都吊在西平府的城头上!”

    抽出刀,将帐帘一刀劈开,跨出大帐,耶律余里举着刀回头怒吼:

    “还坐着干什么?!都随我杀回去!!西狗想找死,回去杀了!宋狗敢过来,回头杀了!谁敢挡在前面,就杀了谁!!!直娘贼的,全都给我起来!!!”

    天色沉黯。

    一众宰辅才从城中鱼贯而出,身后的右掖门就迫不及待的被合上了大门。

    由于西北边事的缘故,宋辽两国已经处在了战争的边缘,京城中的百万军民已经都了解到了这一点,甚至由于谣言更能深入人心的缘故,年节前的气氛也变得紧张甚至诡异起来。

    与辽人交手和与党项人交锋,完全是两回事。虽然平日里,也有许多人高声赞着一众名将的武勋,以及大宋官军的威猛,但事到临头,却还能保持着自信的已经不多了。

    两府——确切的说是西府,在万马齐喑的现在,却还拥有着最为强烈的自信。

    掌握着最充分的情报,也拥有着足够的战略判断,更对军事有着充分的了解,这让章惇、薛向,以及参赞军事的韩冈,对战局保持着强烈的信心。

    ——除了一件事,这场边境冲突到底会不会扩大成战争,这是他们都无法给予保证的。尤其是今日午后,来自于银夏路的奏报,让他们更多了一层忧虑。

    章惇和韩冈并辔走在御街之上。一路沉默,快要到了州桥,章惇方才开口:“吕吉甫看起来压不住种五。”

    “吕吉甫不是说有宣抚司总理西北边事,不日当可安定,请天子、皇后勿须忧虑。”

    “他是要保着他的脸面。”章惇顿了一下,声音低低的给了一句评语:“顾头不顾腚。”

    从边地发来的情报上看,种谔已经在调集银夏路的精兵强将,要跟辽人打上一仗了。要不然也不会奏报说要鄜延路出兵帮忙镇守夏州。

    不过更为诡异的是宣抚使吕惠卿那边,他一直都在说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完全没有提种谔自把自为的行事。

    吕惠卿的私心,京城这里不是看不明白。作为枢密使兼宣抚使都无法掌握住麾下将领,那么他想再进一步往宰相班中走,那可就是笑话了。

    “也不知现在溥乐城那边怎么样了。”韩冈仰头望着夜空,阴云密布,看不见一颗星子。

    “围城弥月,溥乐城下的辽军差不多快到极限了。”章惇说道:“种谔老于兵事,不会看不到这个时机。”

    “这也要溥乐城不破。”

    “哦?”章惇饶有兴致的回头,“玉昆你会担心溥乐城?”

    韩冈沉默了一下,而后摇头,“……不担心。”

    与溥乐城前线有着十天的军情延误,与京兆府之间也有五天的间隔。现在说不定就要出结果了。但朝廷所收到的最近一个消息,除了种谔的奏报,就是吕惠卿打算去延州坐镇。

    去庆州远比去延州要更易于指挥,可吕惠卿偏偏选择了延州。

    这不是指挥,而是压制。吕惠卿没脸说出来,但他不得不去弥补。

    因为延州离夏州更近,因为鄜延路是种家的根本所在。

    就是因为有了这份奏章,所以韩冈和章惇才会确定种谔肯定是将宣抚司丢在一边自行其事了。但换个角度,吕惠卿也是有自信最后能压住种谔,才没有上书指责——权衡利弊后,他更相信自己的能力和手段。

    既然他都如此表态,两府也就只能暂时观望,而不会去插手宣抚司中事。

    ……………………

    离灵州川边的大道大约两里的一处荒坡之后,种建中和他的麾下一众骑兵正耐心的等待着目标的到来。

    地平线上的火光映红了半幅天空,耀德城中的熊熊烈焰卷起的滚滚热浪,远隔十里似乎还能感受得到。

    呼吸中还有浓浓的血腥气,这是他们攻下耀德城的证明。虽然杀人放火的行为只过去了半日,很多人还沉醉在半日前的兴奋中,不过更多的人都已经半闭着眼,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便能更快的恢复精力。

    脚下的大地微微的颤动了起来,沙砾在地面上跳起了舞。

    原本半眯的眼睛一下瞪圆,懒懒散散如同睡猫的种建中也豹子一般恢复了精神。

    倚着战马,抱着弓刀在假寐的骑兵们也一个个跳了起来,他们守候的目标看来已经出现了。

    之前就有了动静,但直到现在才让所有人都感受得到。

    “人好多!”

    一名精瘦干练的军官俯下身子,刚将耳朵贴上地面,就立刻叫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第二句话就是:“来的好快!”

    “有多少人马?!”种建中紧张的问道。

    “乱得很,听不太清楚,但至少在五千人以上!”那名军官抬起头,“十里开外,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五千……”种建中知道伏地听声的极限,一旦兵力多过一定数目,就无法细细分辨数目了。不过五千应该不会错,他相信自己手下这名军官的能力。而以辽人在溥乐城下的兵力数目,回师不应该超过三千——再多,剩下的兵力就不足以继续围城了!

    可既然确定了现在回师的数目在五千人以上,那么就只会有一个可能。

    “要准备动手了?”种建中的副将上来问道。

    “找死吗?!”种建中骂了一句。现在不用伏地听声,也不用推断,只听这逆着夜风中都能传入耳中的声势就知道,溥乐城下的辽军肯定全回来了。上万大军行动,领头的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被缠上一时半刻,就别想走了。

    “都上马,走!”

    种建中放弃得很干脆,手上的兵力不到九百,想要伏击这般规模的对手,可是会崩坏了牙。

    辽人的主力就在十里开外,因为人多的缘故,前锋的动静被掩盖了去,但推算起来,也就喝杯茶的时间就能到眼前了。再不走可就迟了。

    要是再多两千就好了。种建中扯过缰绳的时候满心遗憾。若是手上有三千精兵,就算不全是骑兵,他也敢去赌上一把,给赶回来的辽军一个好看。甚至打出一个斩首五百以上的大捷出来。

    跟之前河东路与藏头遮尾的契丹人打得几仗不一样,这可是与旗帜鲜明的辽师明明白白的较量!

    这是能留名青史的功劳!国史上,自己绝对能留下一篇**成篇的列传!

    可惜啊!!

    种建中只想叹气。但又立刻收起心思,跳上马,领头就往东行去。

    种建中的命令立刻得到八百多大宋骑兵的执行,远方传来的动静,其实已经让这群五天内绕行了近千里的勇士们心惊胆跳。

    与辽军厮杀一场也没什么,反正之前连城池都攻下来了,士气正盛,再厮杀一场正合人意。要不然种建中又怎么会在路边设伏,准备再捞上一把?人心所向啊!

    可冲到辽军面前送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刷刷的跳上马,打个呼哨就跟着种建中向东面飞驰而去。

    夜风料峭,凌冽的寒意穿透了外罩的衣袍,种建中半日来在峰谷间急剧变化的心绪也逐渐沉淀下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可以冷静下来好好算一算今天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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