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

    想挑拨着别人出头敲自家仇人闷棍,但最后动手的事却摊到了自己头上。读书不多的王启年说不出作茧自缚这个成语,却是在叹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想到窦解会是这样的人物?王启年苦恼了一夜,想出的几个计策,没一个能用得上。一夜辗转反侧的到了第二天,又是发生一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来——

    韩冈生病了。

    更明确点说,是韩冈告病,请假在家养病。

    可谁都知道韩冈根本没病,他是在抗议。没人能想到,拥有官身才不过几个月的韩冈,连这一招都学会了。

    韩冈前面他不生病,那是为了自己名声着想,一上任就生病当然不好,少不得被人说闲话。而半月之后,经历过日夜处理繁重的政务,把衙中一应琐碎杂事无一处不处理的妥妥贴贴。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可以生病,给自己放个假,李师中没脸拿这事来指责韩冈。

    李师中、窦舜卿与王韶之间有恩怨,而韩冈则是被连累的。现在是韩冈吃了半个月的辛苦,而且还有暗地里遭陷害的危险。他等于是在为王韶挡着箭。他已经抗了半个多月,没有理由再为王韶扛下去。韩冈对王韶已经做到了他该做的,剩下要出生入死,陷自己与险地的事他可不干。

    对韩冈来说,他已向王韶表现了自己的忠诚,他已向李师中、窦舜卿表现了自己的坚持,他已向整个秦州官场表现过了自己的能力,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卖傻力气?

    五个人的勾当公事厅只有韩冈一人,他一力支撑官厅半个月,已经够久了,所以韩冈很爽快的病了。

    依照时节,四月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过秦州的气候比起中原、江南都要冷一些,气温依然留在春天。晴日的时候,天气仍是清爽宜人,阳光和煦而不炽烈,无论出行,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韩家小院中的梅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片片叶子翠绿,一颗颗只有指尖大小的梅子藏在树叶丛中。韩阿李说是等这些梅子熟了后,就可以自家做些梅酒来喝。

    一大清早,让李小六去衙门里帮自己告了病后,韩冈就靠在梅树旁的一张躺椅上,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很悠闲的翻着,一看就知道病得很重——懒病。

    躺椅还是韩冈前些日子刚搬进来时,请木工打得,连油漆都没用,纯粹的原木色。虽然这并不是摇椅,但形制在此时已经算是别出心裁。韩冈在三月寒食节后踏青,出城后看到的游人都是坐着小杌子、能折叠的交椅,或是干脆席地而坐。即便在家里的院子中,如王韶家,也只是一张交椅坐着,哪像韩冈让人做的这种斜靠背、带扶手、而且足够结实的躺椅。

    靠在躺椅上,韩冈享受着难能可贵的悠闲时光。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埋头于沉重繁琐的公务,现在的清闲是他前些日子做梦都在想的。这才是官员应该有的生活,奔波劳碌的是胥吏,不是官!

    其实韩冈第一天就想生病请假了。虽然用繁琐的公务来整人是衙门中常见的手段,许多只擅长诗赋的新晋进士,往往就是这样吃了大亏,栽得灰头土脸。也有许多奸猾胥吏,为了让长官知难而退,使得自己得以把持政务,往往也会用上相同的手段。

    但李师中、窦舜卿实在做得有些过火。四个同僚找借口出去,自己留守在厅内,像个傻瓜一样。但刚上任就请假,实在招人物议,故而他忍了七天。等他跟王厚的一番话后,韩冈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再忍个十天,至少把自己的才能多展露一些。到时候再放手,不会有人怀疑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明白他韩冈不想陪李师中他们玩了。

    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照样说一句恕不奉陪。韩冈打算歇个两天,直接跟王韶去甘谷城,在那里考察一下,把伤病营的这摊子事做起来,这是他的职司之一,李师中也说不了他不是。

    韩冈垂下手,从躺椅边的小几上端起一杯微温的茶汤,喝了一口。一只白脸山雀扑楞楞飞到了梅树枝上,尖声叫了两声。清风拂过,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照下的树影变幻不定。韩冈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安逸清净,实在让人沉迷。

    后厅一个陌生的大嗓门,打破了宁静,传入韩冈耳中,也把枝头上的白脸山雀惊飞了去。韩家新宅只是精致,并不算大,只要门窗一开,声音就能随着风穿过来。韩冈也不用猜,这是韩阿李找来的牙婆,好像是姓柳。

    韩冈听韩阿李说过,别的仆役可以暂时不要,首先得找个懂女红的厨娘。韩冈已经是官人了,都是老夫人的韩阿李自然不便在下厨,韩云娘一个小丫头忙里忙外的,实在忙不过来。韩冈不管这些事,听过也就算了,反正家宅里的事情都是韩阿李在管。

    大嗓门在后面大声谈笑,这些三姑六婆都是在各家后院走门串户的多,还有的顺便卖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顺便说说闲话,传些八卦,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在韩冈的理解中,她们大略是水浒传里王婆一样的人物。只不过像王婆那样即做媒婆、又做牙婆、还做产婆,私下里又能帮人撮合偷情做马泊六的,也算是极品了。这世上的三姑六婆大部分还是循规蹈矩的居多。

    低下头,翻着书,将噪音从脑中过滤出去。韩冈低头读着由唐时大儒孔颖达注疏的《周易》。他还是有心在三年后考一次进士,在七品以下,进士出身的官员要比无出身的官员晋升速度要快一倍。无出身的官员只能一级级往上爬,而进士却可以一次跨两级,而且到了七品之后,对于无出身的官员,还有一道透明天花板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进士在天下文官中只占了十分之一多一点,但在朝官中,却绝大多数都是进士。

    后院正房中,秦州有名的柳牙婆走后,韩阿李支开小丫头,就对韩千六道:“云娘太小,还要一两年的时间。三哥偏偏在这方面又不开窍,但家里的香火事不能耽搁了。这厨娘也不要她多会做饭做菜,只要能生养,看着人品还好,就让三哥收了,明年就能抱上孙子了。”

    “那还不如让三哥先娶了亲,再收妾不迟。你前些天不还是说要三哥先娶亲吗?”

    “你懂什么,三哥他去京里都拜见过当朝的相公的,日后肯定,能随便娶一个吗?”

    自从前两天,韩冈无意中说出自己在东京城跟如今有名的王相公说过了话,韩阿李的心气顿时变得高了,秦州城里的那些上门提亲的现在都不放在她的眼里。只想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的媳妇。

    韩冈还不知道韩阿李正在算计着自己,他读了几句拗口晦涩的经文,对其中几句的句读有了很深的疑问。正想起身回书房,找另外几卷周易的注疏对照的看一下。守在外院充当门子的李小六,这时却领着王厚进来了。

    王厚进院就看见韩冈舒舒服服的躺在院中晒太阳,当即便笑道:“玉昆,你病得好悠闲啊。”

    韩冈站起身:“处道兄,你这不是探病时该说得话吧?”

    “你也没真病。”王厚看着韩冈的躺椅:“你这张交椅还真不赖,看着就舒服,上次就想问了,究竟是在哪里打得。等过几天我也找人打一张,给家严表点孝心。”

    “是牛栏街小李木匠。”韩冈也不提这躺椅是自己的主意,“他的手艺挺不错,榫头用得尤其好。”

    王厚绕着看了两圈,又坐上去晃了晃,点头道:“果然够结实,比那些摇摇晃晃的交椅好多了。”

    躺椅虽然好,可院子里只有这么一张,总不能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韩冈便引着王厚到书房去说话。

    在书房中坐下,韩云娘听到声音便捧了茶过来,王厚接过来喝了一口,便道:“玉昆,你这病请得好,家严说你行事自有分寸,让愚兄不用担心,果然没说错。”

    “机宜是过奖了。我这也是实在不能再忍,干脆放手。”

    “李师中、窦舜卿本来就是跟玉昆你过不去,你一人做五分工,他们就是想看你笑话,你早该放手的。现在才放手,已经仁至义尽了。”王厚说了几句,便正色道:“玉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歇一天,家严让你官厅里的事就别管了,明天一起去古渭。”

    “古渭?昨天机宜和处道你不是才从古渭寨回来?”

    “硕托、隆博两族终于打起来了,方才才到的消息,家严管着秦凤西路蕃部,当然脱不了干系,不得不再走一遭。”

    “两族争斗事小,要小心李师中、窦舜卿籍此使坏。”

    硕托、隆博两族的争斗,早在三个多月前,在古渭寨过年的时候,王韶就已经移文经略司,提醒李师中做好准备,但李师中却什么事都没做。虽然其中王韶本身挑不出一点错来,但保不准会给栽个罪名。

    “窦舜卿的那等弥天大谎都能得到支持,还有什么做不出的?”韩冈这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王厚见韩冈事事为自己父亲着想,心中欣喜:“愚兄也是这么想的。家严已经有所准备。”

    韩冈不似王厚那般乐观:“能证明机宜先明之见的,是不是就只有元旦时,发给经略司的两封急报?”

    “三月初,两部调集族中大军时,家严当时在永宁寨,听说后又发文给李师中,提醒他加强防备。”

    “也就三封啊。”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得去架阁库,把机宜这几封有关托硕隆博二部的文字,都拿出来保存好,以防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家严已经做了。”王厚笑道:“吃了那么多亏,哪能再糊涂。没了文字,那就任李师中泼脏水了。”

    对于王韶这么小心谨慎,韩冈可以理解。王韶的才智本高,自己能想到的,王韶当然也能想到。何况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的阴毒手段,王韶可是切肤之痛,当然会预防着。

    韩冈点点头:“既然机宜早有准备,我就放心了……”他也笑道:“机宜的先见之明,传到京中,让人知道他这蕃部提举也不是白做的。”

    王厚失笑,韩冈拍马屁的时候可是难得,只是他的脸色又正经起来,“不过玉昆你有所不知,秦州的蕃部提举可是就要再多了一个。”

    “再多一个?这话怎么说?”韩冈惊讶道。

    如今管理秦州缘边蕃部的官员已经有三人,王韶是提举西路蕃部,向宝是管勾西路,张守约则是管勾东路。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塞了三个人来管,张守约管着东部,那里没什么事,当然,功劳也少。但西路其实就是指的河湟开边的,王韶、向宝,一个提举、一个管勾,就是在为此争着。如果再添一人,不可能是在事少功少的东路,只会是在功劳多多的西路。

    这是还觉得秦州不够乱吗?

    “天子钦点西京左藏库副使,阁门通事舍人高遵裕,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王厚说道。

    高遵裕这个名字韩冈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他最近接触过人多,说得话多,听过的名字也多,使得其中许多只留下一点模糊记忆。他问道:“这高遵裕是什么人?”

    王厚反问:“太后姓什么?”

    得到提醒,韩冈想起来了,是高太后家的人,“……是太后的叔叔。”

    太后亲叔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往好处想,赵顼把自家的舅公派来秦州,当然不会是为了跟王韶打擂台,相反,算是为王韶准备的一大助力。但坏处貌似也不少,外戚在士大夫中并不是很受待见,王韶即便得到高遵裕的支持,朝堂上反变法派的重臣们的立场也不会改变,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且,为了满足高遵裕的功名心——能放弃京城的优厚生活,而到秦州喝西北风,他就不可能是个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人——王韶就必须在一些事情上迁就于他,还要推让功劳给他。而且高遵裕不会单人上任,他有门客、有幕僚,有亲友,这些人,同是会来分大饼的……

    这下有好戏看了,韩冈想着。他从不怕与人争功,只怕没有立功的机会,反正高遵裕来秦州,第一个头疼的并不是他韩冈,也不是王韶,而是向宝。

    ………………

    韩冈和王厚说着闲话,而经略司中,李师中和他的属官们也都在商议着如何处理隆博、托硕两部的问题。

    正厅上,李师中居中高座,右手边,窦舜卿坐在第一位,只是眯着眼似睡非睡。窦舜卿的对面是向宝,秦凤都钤辖双眼如电,神色中满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而后,参议、参谋、机宜等幕僚官坐了一片,王韶的位置就在他们中间。

    李师中开门见山:“隆博、托硕以细故起大兵,渭源至古渭百数十里,皆有其兵马出没,厮杀无一日而绝。现今两部的使者在西北各部中四处奔走,厚赂求盟。如不及早平息乱势,秦州以西怕都免不了要烽火连绵。不知诸位对此有何高见?此二部又该如何处置?”

    “管他们为得什么事,即乱我秦州,那就一个也不放过!”向宝豪气迫人,他对蕃部一向秉持着强硬的态度,对不恭顺的蕃部,总是想着先打一顿再说,“经略,且由末将带兵去,管把他们教训得服服帖帖。”

    李师中不置可否,转去问王韶的意见:“子纯,你意下如何?”

    王韶心中正骂着,两部即将开战的文报早早的就被呈到了经略使的案头上,若李师中早做准备,说不定今日两部之乱都可以消弭于无形。但李师中一拖几个月,连点预防都不做,现在事情闹大了,王韶觉得更应该先追究李师中的失察误事之罪。

    当然,王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现实。他只能提醒:“河州木征那边呢?他的弟弟董裕娶的是托硕部的女儿,他不会不出兵。”

    “朝廷行事哪能顾忌那么多,瞻前顾后,岂不徒惹蕃人笑?!”

    “子纯,”李师中唤起王韶的表字,亲热得就像叫着自己的老友,“你还是觉得该慎重起见?”

    王韶不上当,“出兵与否,经略一言可决。但未虑胜,先虑败,夫庙算多者恒为胜。如今只是庙算而已,还要问问在座各位的意见。”

    “子纯说的是。”李师中遂一个个的问起僚属们的意见,而他们见解,无外乎谨慎行事和大胆用兵两种看法。最后也就窦舜卿还没发言,只是看他花白的双眉下,一对眼睛紧闭着,让人觉得他的意见有不如无。

    “好了,”李师中最后总结陈词,“皇城是要立刻出兵,王子纯则是觉得要谨慎一些……”

    “不,”王韶突然打断李师中的话:“经略误会了。职部倒是同意向钤辖的意见,平乱以速战速决为上,但必须要防备好木征。”

    听见王韶支持自己,向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的笑道:“木征小儿辈,不足虑。即便他敢来插手两部之事,我也能让他丢盔弃甲而走。”

    王韶当即反对:“真的要出兵,对付两部倒不需要钤辖出马,牛刀杀鸡反为不美。不如钤辖领军屯于永宁,以防备木征。古渭寨本有三千军,且西路都巡检刘昌祚素有威名,让他直接带兵去压服两部,也就足够了。”

    “刘昌祚只箭射得好,一勇之夫,怕不如木征心机多。”窦舜卿今天第一次开口,在座一齐心道,原来他没睡着啊。

    “不然,刘昌祚久历兵事,勇武智计皆为长才。木征不过一蕃人,如何跟我军大将相提并论?”

    “老夫看他倒是寻常。”窦舜卿慢悠悠的说着。

    秦州以西的蕃部,本归王韶、向宝两人统管,论地位,向宝一路都钤辖,当然在王韶之上。但放到蕃部这件事上,王韶的提举要比向宝的管勾高上一级,换句话说,在秦州西路蕃部事务上,王韶的话语权是要高于向宝的。但窦舜卿位高权重,他的话,份量犹在向宝、王韶之上。

    “那此事就交予皇城了。”向宝的本官是皇城使,李师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拿向宝的本官称呼他,而不是钤辖差遣,“最近西贼在环庆蠢蠢欲动,庆州的李复圭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那里可能要出些乱子。秦州的兵要防着,一人一马都不能动。”

    李师中以好大言著称,也就是一个大嘴巴,说起临路帅臣,一点也不避讳。在座的都在想,这话传到环庆经略使李复圭耳里,恐怕秦凤、环庆两路就要打起嘴仗来了。

    李师中从不在乎这些,说完秦州不能调兵,继续道:“甘谷城要防贼,伏羌城又要支持甘谷,都不能轻动。本经略能给皇城的,就只有永宁、古渭二寨中的兵马。不过皇城还是管勾西路蕃部,有需要时可以征调周围诸部兵马。”

    向宝耐着性子听着李师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只听到最后几句,闻之大喜。他一直能盼着出兵。,

    “不过,”李师中给出兵加上前提,“必须确认木征开始匡助托硕部时才可动手。如果只是两部相争,由得他们自去。本经略会传令缘边各部,让他们不得插手托硕隆博两部之事。如有蕃部敢违我帅命,本经略自会遣人理会。”

    不得不说,李师中做事还是有些分寸,不是按照向宝的意见,将两个斗气的蕃部一齐处置,也不让他立刻动手,而是等待木征的行动。

    向宝对此略略有些不满,但还是上前接令:“末将遵命。”

    “对了。”李师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韩冈不是精通军中医术吗?他在本路军中也颇有些名气,有他随军,应该能稍稍安定军中人心。正好这也是韩冈的职司,就让他跟着向皇城一起去古渭。”

    “韩冈今天病了,恐怕近日无法随军同行。”王韶为韩冈开脱,不然他进了向宝帐下。向宝只要动动嘴,就能将他治了罪。

    “那就请他抱病出征。”李师中的决定毫不动摇,“为国岂敢惜身,相信韩玉昆有这份忠心。”

    “玉昆,依愚兄之见,你还是到了古渭便停脚,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疗养院,等前面送人回来,为他们诊治。不能跟在向宝身边。”

    “这小弟当然知道。只是向宝若真的要跟小弟随军同行,小弟也只能听命。小弟真有推脱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继续病在家里,不去理会李经略的命令了。”

    韩冈被李师中亲自点将,把他发配到军中。韩冈很清楚李师中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宝军中,向宝会怎么做,但事实是,韩冈现在完全没有拒绝的可能。

    “爹爹,你说怎么办?”王厚焦心的问着父亲。

    “玉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有些无奈的问道。

    王韶是在经略司军议后就直接来了韩家。上个月韩家乔迁时,他也来过一趟。不过前一次是喜剧,这一次就是悲剧了。

    韩冈缓缓的摇头,“半分都没有。谁知道向宝会怎么做?”

    王韶叹了口气:“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宝总不至于做得太过火。”

    “多谢机宜……”韩冈冲王韶拱手致谢,却又摇头道:“只是向宝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听得出韩冈这是在拒绝,再仔细想想,自己跟着向宝走,也的确只会害得韩冈。营中主帅便是天,虽然这有时也要视情况、人物而定。但以向宝的为人强势,一旦他出阵为主帅,当然不会容许他人来动摇他的权威。如果他要整治韩冈,王韶就算为之出头去,也只会让向宝手下得更重。

    “玉昆,你干脆还是称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来李师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马。”

    韩冈苦笑着:“现在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宝毕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杀我,这一关下官还是能撑过去的。”

    “军棍也没人能吃几下重的。”王韶提醒韩冈,“向宝少不得要挑错。”

    “机宜说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宝挑不出错来。”

    “自来做事难、挑错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错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韶摇着头。

    韩冈笑了起来:“只要不做事,那就不会犯错。”

    “不做事?”王韶带着疑问。

    “不做事!”韩冈肯定的点头。

    “不做事。”王韶明白韩冈说得不是怠工、罢工的那种不做事,而是军中没有伤员病人,让韩冈无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宝如何能从中挑出错来?王韶头轻轻点了几下,这么想倒是有几分理。

    韩冈的底气也就在这里。向宝要挑人错,总不能说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军棍,今天天气不好,所以该打三十军棍。韩冈是去为今次作战,做他的管勾秦凤伤病事宜的工作,只要这件事上他挑不出错,自家再小心谨慎一点,向宝还能硬来不成?韩冈本人可不是向宝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人物!

    韩冈不知道向宝究竟为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豪华大餐,但他对自己安全充满自信。若是真的觉得自己有性命危险,他能咬牙直接摔断自己的胳膊和腿,以躲避跟着老虎一起出游的疯狂。就是因为此去韩冈自信能保全自己,方才会点头。不过,保险肯定要加上,谁知道向宝会不会发个疯。

    只听韩冈继续说着:“向宝出阵,目的是为了托硕隆博二部。但以两部的实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刘昌祚就够了。听闻刘昌祚这几个月被向宝挤兑得很惨,而且李、窦二位也都不喜欢他……就是这么做,会让机宜……”

    王韶听明白了,他打断韩冈的话:“我是文官,又是提举秦州西路蕃部,而且还有王相公在……玉昆你完全不必担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刚过的样子,韩冈便起床梳洗,赶着去了衙门。军中点卯不至,那是要误事的。而向宝虽然在秦州没能弄到兵,只有先到永宁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领的军队。但他既然已经接过了李师中的军令,那么只要他不缴令,向宝就可以拿着军法惩治他帐下的官兵,而不必顾及在何地。

    韩冈到得算早了,抵达衙门口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就看着州衙的正门上挂着一溜灯笼,照着门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门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韩冈作为官员,算是到得最早的一个。

    韩冈站在衙门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开了门,直接进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没去二进的勾当公事厅,而是径自去了第三进的东院。兵马副总管的官厅和都钤辖的官厅都在这里。

    韩冈在东院等着,看着天空从墨蓝转为艳紫,又从艳紫化为鲜红,等到火烧火燎的霞光褪尽,浅浅的蓝色充斥于天际,东院的主人终于到了。

    不过不是向宝,而是带着一队随从的窦舜卿。

    窦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个是因为年纪大了,睡眠少,另一个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许多会让人晚睡的节目都没法参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虽然心中认为窦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摆着,韩冈只能上前行礼问好。

    “韩冈,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窦舜卿可能是闲得发闷,想拿韩冈来寻开心。不过韩冈一大早就守在东院,也的确给人以走投无路,想低声下气求个人情的样子。

    韩冈脸皮老厚,见窦舜卿要挑他的毛病,当即咳了几声,“下官病其实还没好,可终究须得以国事为重。若是衙门中的琐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硕隆博二部相争,若烽火连绵不绝,说不定会引得西贼再次入寇,整个关西都要为之震动的大事,下官哪还能躺在……咳咳咳……”

    韩冈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咳得像是得了肺痨,窦舜卿自持身份,也没办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说,韩冈你带病出征,堪为天下臣僚之典范。只好几步走过去,不去看韩冈的惫懒模样。

    韩冈继续站着等向宝,而秦凤都钤辖没让他久等,赶在卯时初刻,向宝也到了,与他同至的,还有他的几个提拔起来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韩冈,向宝同样惊讶:“韩冈,这么早就到了。”

    韩冈又咳了两声,不过不是为了装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迟到的道理。”

    向宝领着人走进自己的官厅,韩冈也跟着进去。一群人按着官位高低站了。韩冈没想到,以他的品级,竟然还能站在向宝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来向宝把他身边得力的人手都荐了不少出去,现在他身边,有官身的就没几个了。

    等众人站定,向宝当即高声道:“今次惩治恣意妄为的托硕部,有韩抚勾来就让人安心了。你们都给我听着,韩抚勾站在这里。上阵后你们也不必再缩着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伤,韩抚勾也能把你们给救回来!”

    “钤辖误会了!”韩冈立刻毫不客气的指出向宝的错误,不论向宝的误会是真还是假,现在不明确指出,含糊过去,日后就是向宝出手时的刀子。他以谦虚的口气说着:“药医不死病,若是真个有谁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韩冈能做的,也不过让伤者病者少受点苦,卒伍中少死点人。”

    向宝呵呵笑道:“韩抚勾你太自谦了,不是说你是孙真人的私淑弟子吗?”

    “市井谣言,当止于智者。”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事情是这样啊,”向宝的脸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底余光瞧着韩冈,“亏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也就这等本事。”

    紧跟着向宝,他的几个亲信便是凑趣一般的哈哈大笑。

    “医道之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韩冈的确就这点本事。”向宝的鄙视对韩冈没一点用,他一向谦虚。

    “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靠着这六个字救我军中儿郎?”向宝的声音冷狠下来。

    “是的。”韩冈点了点头,“钤辖久在行伍之间,当知军中伤病,至少有半数无法痊愈。若是时节、地气有差,病殁者便难以计数……”

    “俺自从军以来受过七八次伤,却是此次都逢凶化吉,俺怎么没病死?”站在韩冈的正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猛将模样的军官反驳着韩冈的话语。

    “殿直军中素有威名,当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顾,但寻常士卒,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受了重伤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人整个烂在病榻上的事,殿值应该见识过吧。”

    猛将殿直看起来不是很会说谎,有着张口结舌。

    “韩抚勾,”向宝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压韩冈:“你倒是伶牙俐齿!”

    韩冈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是下官理直气壮。”

    向宝勃然做色,他的一众亲信当即齐喝:“好胆。”

    韩冈视其走狗狂吠如无物,只看着向宝:“敢问钤辖还有何吩咐?”

    向宝的怒气渐渐在脸上凝聚:“韩冈……真当我斩你不得?”

    “以军法,军中可斩之行有四十七条,只是不知钤辖要斩韩冈的,是为了其中的哪一条?”

    韩冈不介意跟向宝顶牛,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秦凤都钤辖的反手一刀,现在斗斗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宝的反应。

    对,就是向宝现在这种参杂着不屑、嘲笑和居高临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伪装出来的。

    看起来到了地头就要把脖子洗干净了,韩冈想着。向宝的这副模样基本上是铁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连计划都做好了。

    想不到这家伙真的要发疯……韩冈现在觉得请王韶做个双保险当真是作对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边能不能成事——检验他在秦州这两年的成果的时候真的到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过古渭、永宁诸堡,都备有大批粮秣和军资,不必向宝操心。但出战的饷钱却少不了要筹办,还有胜利后赏赐,都得准备好。

    向宝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办起事来熟能生巧,不过一夜工夫就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而韩冈既然负责军中医疗救治,也不客气,跟在里面要钱要物要人。李师中和向宝既然让他负责随军医疗,但总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的变出药来。

    药品物资不齐备,真的要治罪的时候,韩冈可是有得话说。

    韩冈存了这个心思,便狮子大开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请的药材、布匹之类的物资,就只发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韩冈当即去找向宝:“敢问钤辖,领兵在外,粮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战?”

    “你想说什么?”向宝冷冰冰的直接问着,懒得跟韩冈拐弯抹角。

    韩冈这下也不弯弯绕,直言道:“下官已经是一省再省,但发下的药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药材不足,让受伤的将士们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谁的责任?”

    向宝死盯着韩冈,他想不到这个灌园小儿竟然还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担心后事,“本帅过去领兵,可没这么多手尾。”

    “所以过去才死得多。”韩冈说得更不客气。

    “来人!”向宝又狠狠的盯了韩冈一眼,叫过来身边的一个亲卫,“去跟管库的庆思道说,把韩冈要的都给他配齐。”

    ‘配齐?’韩冈心底冷笑着,‘包扎用的布匹也许能补齐,但伤药若能配齐,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韩冈他在勾当公事厅的十几天辛苦并没有白费,隶属于秦州和秦凤经略司两个系统的库房里的存货数目,他都是能做到心里有数——加起来连他现在要求的六成都没有!韩冈可是专业人士,药材需要多少全任凭他一张口。

    “对了,下官还有一事。如今配发下来的许多药材都是在库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烂不堪……”韩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团土块样的东西,展示给向宝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这样的伤药如何能用?”

    向宝看着从韩冈指缝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这是韩冈给他自己在找退路!——‘药材备不齐,救不了人,可别怪我。’

    向宝忽而冷笑:‘不过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他也懒得敷衍韩冈,一摆手:“库中的东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则带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后,一切准备就绪,向宝便领着一众幕僚佐吏启程出发。他手下的兵还在永宁和古渭,秦州城里的军队,李师中本是一点也不打算给的。

    不过也不知向宝又跟李师中怎么打得饥荒,竟然把秦凤经略视为心头肉的一个指挥的骑兵弄到了手。有着五百骑兵作陪,再加上运送军饷的车队,向宝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颇有些气势了。

    韩冈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前进。向宝的将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边,是三车子的药材和布匹。

    “韩抚勾,怎么你家的王机宜没能来送你?”向宝的一个段姓幕僚过来搭话,看他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想着看韩冈笑话。

    “王机宜事务繁忙,也是有要事缠身才没法儿过来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韩冈是在随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后紧急出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李师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韩冈嘴里问到些什么。

    只是他一转眼,又看见韩冈低着头在扳着手指:“怎么了,抚勾是在算吉凶?”他带着笑意的问着。

    “韩冈只是算着时间。”韩冈回了他一个笑容,“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队列前后,“尽是车马,没有一个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吗?”韩冈点了点头,跟着看了看排在队伍前后的骑兵,如果没有这个指挥的骑兵的话,的确四天能到,但多了这五百名骑兵,情况就不一定了,向宝的这位幕僚,肯定没有经历过战阵。

    四条腿比两条腿快,那六条腿呢?

    实际上,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保护战马。跟随向宝出征的这个满编指挥的骑兵,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骑乘时间,其余时候都是下马步行。

    韩冈暗地里笑称他们是六条腿的骑兵。朝廷没马,不可能像契丹那样,每一个正兵几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马。连秦州的骑兵,也都只能是一个人配一匹马。韩冈从刘仲武那里对骑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很清楚以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没有七八天时间,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们方才抵达永宁寨。

    在永宁寨,向宝终于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挥的军队,而韩冈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纸调令紧急调到韩冈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疗养院的半数护工,他们收到秦州的调令后,就在伏羌寨等着向宝和韩冈一行。

    韩冈前世听过一种说法,说死在战场上的军官,有两成是伤在背后。韩冈也很清楚,上了战场后,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宝肯让他在古渭寨设立医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宝左右,说不定就会出点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么的——当然,这是指向宝发疯的情况下会做的事。

    如果向宝足够理智,绝不会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会玩什么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给自己栽一个罪名,然后把王韶拉下水,这才符合向宝自己的利益。在军中杀一命官,向宝是给自己添麻烦,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除了能出一口鸟气。

    所以韩冈现在还不到这么紧张,王韶那边的保险姑且不论,反正到最后,他还有摔断胳膊腿这一个断尾求生的招数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没什么难度。

    为了整顿兵马,向宝在永宁留了两天。韩冈也初步把他的随军医院建立了个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几个月的经验,比起韩冈来,手法更为熟练。

    这一日,向宝终于把永宁寨的兵马整顿完毕。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在校场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马。

    就听着向宝站在点将台上放声豪言,而下面士卒们的欢腾声一浪接着一浪。

    “只要尔等奋力杀贼,朝廷就绝不会吝惜赏赐!”

    “杀光托硕部的吐蕃胡狗,回来自有金银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军,再加上古渭寨还有六千兵马!另外又有数十蕃部十万人马听候使唤,”向宝一口气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个好几番,“小小托硕一部,如何能当得我信手一击!”

    向宝多年带兵,知道如何鼓动起士兵们的狂热,连大营门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觉的走进校场,跟着向宝一起热血沸腾。

    向宝高高举起酒碗,誓师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摇晃。

    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这时突然从大门处闯进来,他所骑的马匹上,用竹竿高悬着一条白绢,绢上密密的尽是文字。台上众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这副模样是所谓的露布飞捷,身份是铺兵,传递的是捷报。

    就听着他在营门处一声大吼:“大捷!大捷!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急脚递的铺兵吼了一声就跑了,赶着去秦州报喜,书着捷报的白绢如旌旗般猎猎飞扬。这名铺兵的目标并不是永宁寨,只是经过时看了这里人多,他就冲进来顺便喊上一嗓子,这也是露布飞捷的用意所在。

    全场一片安静,静得仿佛在守灵。每个人都听清了那位铺兵的喊话,但没一个人能即时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很静,很静,所有人都沉默着,虽然他们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但他们的沉默仿佛是在对方才的狂热做遗体告别。

    哐啷一声,向宝举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随着青瓷碎片的飞散,血酒为之四溅,沾湿了他的马靴。

    向宝整个人摇摇欲坠,耳中嗡嗡直响,只有方才的那句话在耳边响着:

    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王机宜!

    七部兵马?

    大破托硕?

    托硕族已经败了?这么说来,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话?!

    向宝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鲜红,莫名的人影在视线中晃来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灯影戏。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向宝什么也听不清楚。

    看不清、听不清,头又昏得厉害,他突的心中一阵烦躁,用力的推开周围的人。可下一刻,秦凤都钤辖的视野便完全黑了下去。

    所谓釜底抽薪,不外如是。韩冈看着一头栽倒的向宝,微微一笑,缓缓地踱上去,

    ‘想不到新店开张,第一个上门光顾的,竟然是向钤辖呢……’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