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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0章 弹铗鸣鞘破中宸

    张香儿现在哭都哭不出来了,软瘫瘫的被人扶着站在城头上,看着一队董裕的骑兵在城外举着面小旗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完全没想到,董裕那厮来得竟然这般迅快。昨天他的前锋还说是在百里外,而现在就已经杀到了城下。

    既然眼前已经有了贼人在游荡,那他的吹莽城往古渭寨过来的通道,现在当然已经被眼前的这支董裕军的前锋所封锁。而且张香儿还听昨日逃回来的斥候说,率部作为前锋的将领,竟然是董裕手下最为狠毒的赞及。

    那个可是真的能活扒人皮抄经书的疯子!

    想到自己尚留在吹莽城的妻妾,还有才七八岁的独孙,想起他们即将要面临的遭遇,张香儿的身子都抖了起来。

    古渭寨可以不怕董裕,他们只凭着千余人就能稳稳守住城池。但小小的吹莽城可挡不住董裕的上万大军。

    吹莽城虽然号称是城,但就是个小寨子,比起宋人的军堡都远远不如,更别提与那些周长九百步、一千步、千二百步的军城相提并论。纳芝临占部的核心吹莽城,其实就是个破烂地方,要不然他张香儿也不会隔三差五的就跑到古渭寨来住。

    张香儿此时心中只剩下后悔两个字,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当初就不趟那场浑水了。秦州城里的两个大官人争功,他掺和进去算什么。

    听着王韶的话,七个部族一起去把托硕部给灭了,还把董裕打了一顿。最后是一家的产业几家分,自家也没占个多大的便宜。而现在,纳芝临占部却要为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进账,把整个家底都赔进去。

    张香儿哭丧着脸,恨得直跺脚,他家都快被灭门了啊!这青唐部的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此时高遵裕的心中也是火烧火燎,嘴唇被心火烧开了几个口子,唇角也尽是水泡。贼人都杀到眼前了,韩冈怎么还不传个信回来?青唐部的主帐离古渭寨又不远,三十里地,两重山而已,现在再怎么也该有个消息回来了。

    高遵裕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已经面无人色的张香儿,更是心急如焚。若是今次董裕成功复仇,使得七部尽灭,王韶在河湟一带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必然烟消云散。而朝堂那边,也许刚刚为托硕部的功劳定下了封赏,天子也许才看过俘虏在他面前三跪九叩,乞求宽恕的表演。可现在转眼间,就是一场惨败,这让天子的颜面往哪里放?!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高遵裕并不是为王韶担心,他是为着河湟开边的事业着想。天子还年轻,心思容易浮动,一场出乎意料的大败,而且还是赶在天子兴头上给他的当头一棒,足以让皇帝不想再听起任何关于河湟的消息。那他高遵裕来秦州自讨苦吃,不就成了个笑话?

    高遵裕紧紧咬着牙,咬牙切齿的狠劲,让腮帮子上的肉都鼓了起来。

    “公绰,要不要下去歇一歇?”王韶看着高遵裕,

    “子纯,你好像一点也不心急!?”高遵裕声音沉沉的,显然已是气急败坏,正欲找人迁怒。

    “我也心急,但这事急也急不来。”王韶依然平静,这两年他受到的打击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是啊,你倒是对韩玉昆放心得很……”高遵裕心头的怒火已经往韩冈身上烧过去。韩冈久去不回,到现在连个音信都没有,让高遵裕恨透了他的拖延。

    王韶这时突然间精神一震,眼望着北方,“来了!”他的声音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回来了!”

    “回来了?!”高遵裕忙顺着王韶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古渭寨北面两里多的地方,正有两名骑兵直奔城寨而来。他们冲得极快,随行的还有六匹空马,两人八马在寨北刻意留出的荒地上极速突进,甚至在身后拉出来一道黄龙般的烟尘。

    城中的守军突然爆发一阵欢呼声,他们也看出了来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听到欢呼声,张香儿猛然抬头,突然间有了气力,忙抢前一步,踮着脚向北望去。

    韩冈派回来的两名骑兵,仗着马多,远远的绕过了守在古渭寨西门处的蕃骑,董裕派来的这十几二十人也堵不上古渭寨的几个大门。

    片刻之后两名骑兵已经单膝跪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面前,一五一十的将韩冈让他们带回来的话,向王、高二人做了通报。

    张香儿一听之下,当即跳了起来,须发怒张,目眦欲裂,狂叫着:“俞龙珂那狗贼该千刀万剐!该千刀万剐!”

    “什么?!”高遵裕也是脸色大变:“韩冈只说得俞龙珂去捣董裕后路?他不管古渭寨了?!他不管七家蕃部了?!”

    王韶听了本也是心头噌噌火起,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他为韩冈解释道:“不能怪韩玉昆。他能说动俞龙珂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驱动俞龙珂那条老狐狸为我们赴汤蹈火。”

    王韶的心情比方才还是轻松了不少。对他来说,他不能放任七部被灭,这对他在蕃人中的威信是个极沉重的打击。不过就算七部被灭,若是事后他能把董裕所部全歼,情况也不会很差。至少在天子和枢密院面前,自己也有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就是在古渭一带,能听话受教的部族又少了几个——俞龙珂这厮,怎么也不可能比七部更听话。

    王韶忍不住去想,若是昨夜去见俞龙珂的是自己,那情况也许会好上许多,说不定还能把青唐部的那条老狐狸给劝来直接与董裕硬拼。

    只可惜一念之差啊……

    ………………

    站在路边一处高丘上,董裕已经可以看见古渭寨的影子。

    在古渭寨南面,还有纳芝临占这最后一家部族。听着赞及传回来的消息,他已经把古渭寨门给堵上了,而寨里的守军则没一个敢出来。

    快了!

    董裕心中想着,今天入夜就可以灭掉纳芝临占部,到了明天,就可以回师了。今次曾经冒犯过他的七家部族一起被灭,在古渭以西,河州以东的这一片土地上,应该不会再有敢于反对自己的部族了。

    几个月前丢掉的脸面和人望,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董裕得意的拈着胡子。他的兄长木征实在太没有进取心,只会守着自家在河州的一亩三分地。声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守出来的。别看木征是长孙,但今次一战后,他董裕可就能在人望上压倒自家的哥哥了。

    董裕之所以能联络上瞎药,也是因为他们都有个安于守成、不思进取的兄长,让他们的野心得以膨胀。说两人同病相怜也罢,有志一同也罢,反正都是一模一样的心思——彼可取而代之。

    董裕不想被称为掣逋。悉编掣逋这个官职,在吐蕃控制着整个西域、河西的时代,是统领大军的都护,声威赫赫,即便是唐皇也要畏惧。但在现在,却只不过是董毡用来安抚人的工具而已。

    董裕的眼神深了下去,掣逋哪及赞普好听。吐蕃赞普这个位子,自家的叔叔现在坐着,自家的哥哥则是想坐而不敢坐,但他董裕很快就能坐上去了。

    他狞笑了起来,今次一举灭了七部,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对于自己的命令,还有谁敢不服?!

    ………………

    一条长龙逶迤于黄土高原被水流切割出来的千丘万壑之间。看似不停的前进,但真正算起走得距离,却是连十里都不到——山路实在太难走,而俞龙珂好像又在刻意拖着速度。

    “三哥,这走得也太慢了。”王舜臣心中甚急,驱马靠上前去,跟韩冈说着。

    韩冈摇头:“不慢。”

    “俺是担心机宜那里,还有高提举,他们等着青唐部的援军。现在不管古渭,而是绕去抄董裕的后路,他们会高兴?”王舜臣是替韩冈担心,怕他因此事得罪了王韶和高遵裕。

    “俞族长不是留了三千兵吗?”

    “那可吓不住董裕。”王舜臣觉得韩冈是在敷衍他,“俞龙珂怎么下的命令俺也是听到的——不得走进古渭寨二十里内,就是出了谷就停下。可古渭寨离着纳芝临占最近的一处寨子也有二十里。这一南一北隔了就有四十里,董裕能安安心心的把纳芝临占部都抢个底朝天。”

    “不用担心,这世上总是聪明人比较多。”见王舜臣不肯放过自己,韩冈想了想,还是透露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你以为瞎药在哪里?”

    “瞎药?……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韩冈笑着摇头,“虽然猜了几个可能,但都做不得准。瞎药有瞎药的想法,就像俞龙珂有俞龙珂的想法。我提的建议俞龙珂会采纳,是因为跟他的想法一致。若我让他火中取栗,你以为他会理我?”

    韩冈的话像是在打哑谜,王舜臣听不明白,但韩冈心里却很明白。

    董裕为自己的利益行动,俞龙珂为自己的利益行动,瞎药当然也是会为自己的利益行动,只要他的野心如传说中的那样大,那他必然会有一番动作,去为自己博取利益。

    同样道理,王韶有他的利益,而他韩冈也不可能例外。至于最后谁能如愿以偿,那就看个人的本事和运气了。

    “还是走慢一点比较好。赶上董裕并不需要太急。”韩冈笑道。

    天色已然深沉。

    夏日的晚霞,绚丽灿烂,留下了多少诗篇让人传唱。但在今天,占据了半幅天空的彤云,却是让古渭寨中的每个人都感到厌恶。

    一个时辰前,就在映天红霞的衬托下,自古渭寨西南方的山峦之后,突然腾起了数道浓烟。深黑的烟气随风卷动,直入天际,散入血红色的霞光之中。就算现在已然入夜,无法再看到烽烟,但艳红的火光仍反照着天空,仿佛晚霞已经自西面转移到了南方。

    那是吹莽城的方向。

    只看着血色光芒笼罩下的山峦,便可想见在群峰的另一侧,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古渭寨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时的望着南方山后升起的红光,他们都在担心着今次入侵青渭的蕃贼会不会杀得兴起,趁着寨中人少,转头来攻古渭。

    而从吹莽城腾起烟火的那一刻,张香儿已经惨叫一声,吐血昏死过去,被王韶唤了人抬下城头去照料。没有人嘲笑他,若是换作自己全家遭难,肯定都是一般儿会昏倒。

    入夜后,董裕军就开始在城外点起篝火。古渭寨外也有村落,村中都是来此屯垦的宋人,仰仗着古渭寨的保护,垦荒开辟。虽然村中百姓此时都已逃入寨内,但加起来以万斤计的柴草秸秆还是堆在村内。

    董裕蕃军便拿着这些柴草在城外摆了无数堆篝火,绕着城寨整整一圈。几座城门外都是一团团火焰在闪动。尽管只是虚张声势,但看上去却是铺天盖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黑夜中,只有篝火在闪,也不知有多少蕃人围在城外,让城中守军因此望而生畏。

    高遵裕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董裕在城外做得把戏,天黑后他就下了城去,回到城衙去休息。反正董裕不敢攻打古渭,而古渭寨中的守军又无力出城作战,站在城头上与城下的蕃贼大眼瞪小眼,只会让自己生上一肚子的闷气,新来的蕃部提举可没这等好兴致。

    对于如今青渭的局势,高遵裕心中憋屈的要命,但他却找不到出气口。要怪也只能怪攻打甘谷的西贼,若不是他们引走了刘昌祚,古渭寨也不会任由前些日子的丧家犬欺负——其实若是刘昌祚不从古渭带走那两千兵,以董裕的胆子,也绝然不敢来犯。

    虽然一开始高遵裕骂了韩冈几句,但他也明白,俞龙珂这等老狐狸,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韩冈什么权力都没有,空口白牙,能把他请出来抄董裕后路,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想让俞龙珂跟董裕硬桥硬马的对碰上,俞龙珂可没长个猪脑袋,不大出血怎么可能请得动他?

    高遵裕只可惜自己昨夜没去,他能许诺给俞龙珂的条件,可比只能向俞龙珂摊手苦笑的韩冈要强得多。

    而王韶还站在城头上。虽然知道城外的蕃贼绝然不敢攻打古渭寨。但谁也不能拍着胸口打包票,说不会有个万一。古渭寨内地位最高的两人中,总得留一个在城上看着。

    王韶看着城外的多如天上繁星的篝火,心中隐隐作怒。董裕这是明欺着城中守军不敢出战,才嘲讽一般的做出这么大的一番声势。

    可恨王韶对古渭寨的守军没有名正言顺的指挥之权。就算强行命令他们出寨攻击,也不知道领着这一千人的几个将佐中,有哪一个可堪一用。

    若是赵隆、李信、王舜臣他们还在身边就好了,王韶不禁这般想着。现在就可以命他们带兵出去冲一下。可如今李信跟了张守约,赵隆跟着王厚,都一起去了京城。王舜臣则保护韩冈去找俞龙珂。王韶现在身边的几个亲信就剩个杨英,而杨英仅仅是他自乡里带来的听候使唤的,会做事,会做人,却不像王舜臣、赵隆那般武艺高强。

    今天这一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纳芝临占部至少还是在董裕的刀下逃出了一批人。他们皆是早早的得到消息,做好了准备。一见看到谷口的通道被封堵,便立刻四散而逃。

    虽然最好走的一条道被封锁,但其他道路也照样存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远比董裕麾下的军队要熟悉周围地势,很快便逃出生天。

    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还躲在山岭间,带领着他们这群幸存者的几个首酋,派了两名得力人手把消息传到了寨中。相信张香儿醒来后,至少还能感到安慰一点。

    一群蕃人坐得离城门只有百步不到,围着一丛篝火喝酒欢唱,喝多了还冲着古渭寨撒尿取笑。望着狂妄的他们,王韶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忍耐。他现在就希望着俞龙珂当真能断了董裕的后路,把他打得全军覆没,好出一口憋在心中的这番鸟气。

    ……………………

    韩冈此时已经休息了下来。

    今天在山间的小道上了走了大约五六十里路后,俞龙珂和他的八百甲骑就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扎下营盘。山坳近着一条小溪,夏日雨水丰足,队伍也无缺水之虞。

    青唐部的骑兵们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上过阵,有过杀人经验的,韩冈估计着应该不在少数。

    俞龙珂的大帐在扎营的时候就被竖了起来,韩冈和王舜臣被邀请进帐休息。作为贵宾,韩冈与俞龙珂吃了顿双方都食不知味的晚餐。韩冈看着青唐部族长的模样,应该是有隐忧藏在心中。

    刚刚吃完由烤羊肉为主调的晚餐,韩冈正喝着茶水,消解饭食中的油腻。这时一名满面风尘的蕃人大步走进帐来,应是个在外打探军情的斥候。俞龙珂一见他便是霍然站起,向韩冈告了罪,性急的与他说了起来——只是他们说得是吐蕃话。

    韩冈不懂吐蕃话,跟俞龙珂他们交流顺利,也是因为蕃部上层没有人不通汉语。因而尽管向俞龙珂禀报军情的斥候正在说的话,不断的随风传来,但韩冈却是半句都听不懂。只不过类似于‘瞎药’这个发音的只言片语,一下触动了韩冈的神经。

    难道是俞龙珂派出去监视他弟弟行踪的斥候?韩冈心中揣测着。

    瞎药与俞龙珂早就分了家,带了一部分青唐部的部众在与青唐城隔着几条山的地方过活。今次董裕敢深入青渭,韩冈估计着是因为董裕和瞎药有勾连的缘故,相信俞龙珂也会想到这一点,派人去监视他的弟弟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今天俞龙珂说出兵就出兵,半点没有被阻碍的样子,瞎药没尽力帮董裕也是显而易见的。

    两人说了好一阵,斥候躬身出了帐。俞龙珂回过头来坐下,脸上带着喜色,韩冈便出声问他:“看着俞族长满面春风,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俞龙珂怔了一下,张口结舌的啊了几声,方才回答道:“啊……啊……是、是留在家的孩儿们把董裕给吓住了,让他没敢攻打古渭寨。”

    扯淡!韩冈暗骂着。

    这么明显的谎言怎么骗得过韩冈。方才来的斥候可不是从古渭寨和青唐城所在的东面方向上来的,而是自西面过来——据韩冈所知,瞎药现如今的领地,可就在那个方向上。

    俞龙珂大概是想隐藏自家内部兄弟阋墙的纷争,所以不肯说实话。不过韩冈见他方才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瞎药那里没有什么动静。

    韩冈并不追问,却与重新坐下来的俞龙珂说着闲话,心中却在疑惑着:难道瞎药真的有这般不济?

    韩冈总觉得不对劲,半年前在古渭过年时,他遇见代表青唐部来拜年的瞎药。那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可是给韩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里面作为燃料而燃烧着的完全是野心。而俞龙珂对瞎药的忌惮和监视,也证明了韩冈没有看错。

    而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像瞎药这样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去?

    韩冈抱着疑惑,与俞龙珂说了阵无聊的废话,继而又辗转反侧的睡去。

    一夜过去。

    青唐部的骑兵收拾了昨夜宿营的场地,翻身上马,继续上路。已经与古渭隔了有六七十里,现在向东面望去,根本看不见董裕的军队。不过计算过董裕行军的速度,他们现在不是在古渭寨外,就是已经占据了纳芝临占部的吹莽城。

    这一天依然是在山间行军中度过。韩冈在随行的过程中考虑着董裕的行程,如果他够聪明,现在就该回师。

    而在午后时分,俞龙珂派出去的斥候就证明了韩冈的猜测——董裕今日已经率军回返。

    俞龙珂和他的部族没有不熟悉青渭一带地理的,计算过路程和渭水边适宜扎营的位置,他们便在一处山谷中埋伏下来,谷中溪流正是渭水支流,谷口自然正对着渭水。

    青唐部走得是山道,而董裕行的是山谷,行进速度自然要快过青唐部的队伍。到了傍晚时分,就看着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满载着战利品,得意洋洋的从谷外横过。

    藏在隐蔽处看着他们,俞龙珂没有动,让手下的将士们继续埋伏,那是董裕的前军,说不定也是董裕防着埋伏而放出来的诱饵。

    “等董裕的本队。”他对手下们说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韩冈觉得不对劲了,王舜臣也被草丛中的蚊虫咬得抓耳挠腮,俞龙珂的神色也急躁了起来。

    一名哨探此时匆匆赶了回来,脸色惶急,急叫着:“出事了!董裕的中军在后面遭袭了!”

    俞龙珂一听不妙,追问了两句,便连忙吹响了号角。埋伏的八百甲骑立刻呐喊着杀出谷中。分出一队去追前军,而剩下的五六百骑则跟着俞龙珂沿着渭水向东杀去。

    但他们到得已经迟了,就离着他们埋伏的山谷不到五里的地方,就见着一彪人马正在董裕的队伍中横冲直撞。被山谷阻挡,俞龙珂和韩冈他们竟然没有听到这么大的喧嚣。

    猝不及防的强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杀得溃不成军,如切菜砍瓜般被砍倒,一声声惨叫回荡在渭水边,而董裕的帅旗在人群中晃了几晃,就在韩冈和俞龙珂的眼前落在了地上。

    不知多少人一齐喊起:“杀了董裕了!杀了董裕了!”

    “他们是谁?”王舜臣放下手中的弓,疑惑的问着韩冈。只是他却见着韩冈嘴角微微翘起,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是瞎药!”韩冈缓缓地答道。

    自元旦时古渭寨中的一面之缘,半年后韩冈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唐部族长之弟。

    瞎药套着一身鱼鳞铠甲,头盔已经摘了下来,左手按着剑柄,稳稳的坐在一匹高大雄壮的河西骏马上。隔着战团,远远的与他的兄长对峙着。

    太阳落山已经有半个时辰了,东面的天空已经有星月在闪烁,而西边的最后一点晚霞却正照在瞎药的身上,擦了油后的铁甲锃锃反射着红光,鲜红的披风和身侧的将旗在风中呼啦啦对舞着。

    一颗死不瞑目的首级,挂在瞎药将旗的旗杆上,带着红色上翻帽檐的精铁头盔证明着首级的身份。俞龙珂带着八百甲骑在山岭中跋山涉水了两天,到最后,最大的战果却在瞎药的旗子上挂着。

    渭水边的厮杀还在继续。已经彻底崩坏的董裕军,与一天前的身份掉了个个儿,成了被屠戮追杀的对象。瞎药带来的士卒大约也是七八百人的样子,都在右臂上缠了白布作为记认。他们举着刀枪,毫不留情的将还在顽抗的敌人一一砍杀。

    临死前的惨叫没有一刻不在响起,刀枪入肉的闷声也没有一刻停歇。鲜活的**在刀枪中变成不动的尸块,鲜红的液体在战场上肆意流淌,血流漂杵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词,空气中弥漫起的血腥味,让胆小者反胃作呕,让勇猛的战士更加疯狂。

    溃散了的军队只是被宰杀的羔羊,即便有哪位勇士想扭转眼前的危局,就地组织反击,也会立刻被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支支利箭给洞穿了身躯。

    就凭着微薄的兵力,却能把近四千人的董裕中军打得全军溃散,让后军不战而逃,瞎药之前的指挥功不可没,而他交好董裕继而又反手一刀的心机,更是让人击节赞叹。

    而俞龙珂这边的八百甲骑,却不等青唐部族长的命令,直接动手跟着自己的同族兄弟一起剿杀起残余的敌人。惨败的士兵中,不断有人绝望的跳入渭水。不是希图借助夏日湍急的河水逃出生天,而是仅仅是想躲避青唐部战士们的杀戮。

    战斗即将进入尾声,两支同源的军队合流在一处。指挥着两支军队的领导者,终于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

    相比起一直黑着脸,直到瞎药走过来时才换上一幅笑容的俞龙珂,瞎药的嘴唇边一直浮着自信的笑意。兄弟两人在马上互相拥抱,用着吐蕃话交换着问候。看着他们脸上亲切的微笑,没人会怀疑他们兄弟之间真挚的情谊。

    韩冈远远的躲在战团之外,为防流箭,他下了马,靠在一棵大树边。冷笑的看着不远处,那对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聚在一起在交流着感情。

    韩冈的护卫围成了一个大圈,守卫他的安全,防止有人杀红了眼,把他们当成了战功,也防着董裕的残兵想从这里逃出生天。

    王舜臣一直都骑在马上,提着弓在外圈巡视。他用着四支直贯入脑的利箭说明此路不通,又以射穿脚背提醒两个蠢货,不要弄错了敌人。觉着应该不会再有不开眼的蠢货来冲撞韩冈,王舜臣也下了马,向圈子中走过来。

    听到王舜臣走过来的动静,韩冈从俞龙珂兄弟身上收回视线,回头对着王舜臣笑了笑,问道:“怎么不继续练练手?多好的机会啊。今天多斩下几个首级,赶明儿也好向上报功。有我在看着,俞龙珂和瞎药都不敢抢你的功劳。”

    王舜臣看着韩冈一如往日般平和沉静的笑容,突然间觉得陌生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他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一咬牙,沉声问道:“三哥,你是不是事先知道瞎药会抢在前面偷袭董裕?”

    韩冈挑了挑眉毛,对于王舜臣问出的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他笑道:“这些天我可是一直都在你旁边的,要是我想跟瞎药联系,也只能派王兄弟你去啊。”

    王舜臣没有笑,“三哥你说的话俺都记得,这一路上,瞎药的事三哥你可提了不少次。而且三哥你前日还跟俞龙珂说过,行军之事不用着急,可以稳一点,上路后,又没对行军之事说上半句……如果是这两天多催促一下俞龙珂,今天我们是能赶在瞎药头里的。”

    听着王舜臣的话,韩冈开始回想这两天自己到底说过了些什么,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好像真的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他自嘲的笑了笑:“看来我的口风还真是不严。”

    王舜臣顿时大惊,脸色陡然变了,“难道三哥你真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韩冈皱着眉摆手道,“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瞎药,你不是都跟着旁边?”

    “那……”

    “这只是很简单的推测。我把我自己代入到瞎药这个身份上——如果我是瞎药,我会怎么做?”

    “呃……所以三哥你才能事先猜得出瞎药会来?”王舜臣还有些半信半疑,不,看他的眼神,应该是有八成不信。

    这样可不好,韩冈想着。

    “没错!”他却点着头,正色说道,“王兄弟,我也不瞒你。我的行事风格,真要算起来,跟瞎药也差不离。都是精于算计,总会选个对自己和身边的人最有利的一条道路去走。你想想,我过去是不是都是这样行事的?”

    韩冈说得很直率。王舜臣对他很了解,装着老实人的模样根本没用。而用谎言瞒过,只会让他离心,实话实说才是正确的选择。以王舜臣跟自己的关系,只要对他推心置腹,就不虞他会跟自己疏离。

    王舜臣低头回忆起他过去所了解的韩冈,想着想着,便发现好像真的是跟韩冈说得一样。

    “今年年节时,来古渭寨送年礼的瞎药给我的印象极深,尤其他那对桀骜不驯的眼神,怎么看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我要推断瞎药的行事,也只会把他往狡猾多智的方向去考量。”韩冈见王舜臣低头思考,又趁热打铁的说道,“瞎药今次做得正如我所料,把董裕、俞龙珂都算计了进来,而且做得很完美,一点破绽都没露出来。现在他斩了董裕,在青唐部和青渭的声望已经凌驾于俞龙珂之上,也许再过一阵子,说不定青唐部的族长便要换人了。”

    王舜臣听着韩冈的话,先是点头,但想了一想,便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但三哥你也没必要帮着瞎药,若是早点拆穿,或是一直催着俞龙珂快点走,瞎药根本不能成事。”

    在王舜臣看来,虽然俞龙珂心意坚定,不会什么都听韩冈。但韩冈只要一个劲的催他快点行军,俞龙珂总得给韩冈一个面子,这样算下来,至少能比现在早到一个时辰,而他们与瞎药的差距也就在哨探来回的一个时辰之间。

    “一切都建筑在猜测上,我怎么跟俞龙珂说?”韩冈摇头笑道。“而且我为什么要帮俞龙珂?如果他斩了董裕,为七部报了仇,青渭诸多蕃部必然会亲附于他,声望和实力都足以抗衡木征,可以反过来压制古渭寨,便更加不会听从朝廷之命,这只会给河湟之事添置障碍。”

    “所以三哥你才阴助瞎药?”

    韩冈抬头看看已经亲热的携起手,在战场上并肩走着俞龙珂、瞎药两兄弟。冷笑道:“今日之后,在青渭一带,瞎药必将兴起,而俞龙珂势力转弱。俞龙珂要想保住现在的权威,只有给自己找个好后台。”他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知道,当我们前日抵达青唐城的时候,七部残破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也只能为机宜找个新手下了。”

    “三哥你真……真是……”王舜臣真是了半天,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韩冈的才智才好。现在他心中,除了佩服,就只剩惊叹。

    “不要把我想得太聪明。”韩冈再一次摇起头,“上面的一切都是纯粹的猜测,我不可能按着猜想去做事。所以我今次做的,也只是稍稍拖延下俞龙珂进兵的速度。反正只要赶得及抄董裕的后路,走慢一点也不会有关系。瞎药之事只能算是个惊喜罢了。”

    如果有,当然好,如果没有,其实也无所谓。韩冈对瞎药的行动,其实是抱着的是旁观者的心态,并没有太过在意。就算俞龙珂独霸青渭又如何?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只蝼蚁而已。只要朝廷支持王韶,凭着实力照样能压服那时的俞龙珂。

    一直以来韩冈并没兴趣对小小的青唐部用什么离间或是二虎竞食之类的计策。太麻烦不说,也没那个必要。今次不过因为是顺水推舟,却也无所谓,左右是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而已,并不会累着自己。若是吃力点,韩冈可没兴趣。

    也正如韩冈方才所说,如今青唐部应该算是分裂了,而通过此战,瞎药在青渭的威名恐怕已经超过了俞龙珂。青唐部的族长如果想保住他现在的位置,也只有投靠大宋,投靠王韶。

    “还有!”想起王韶,韩冈不得不提醒王舜臣,“今日我所说的都要保密,传扬出去,我可是会有些麻烦。”

    “三哥放心,”王舜臣不闻情由,用力点头,“俺绝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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