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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1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战场上的搏杀也终于告一段落,董裕一方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被杀了。火炬陆续都点了起来,晃动的火光,照得这一片屠场与传说中的地狱又接近了几分。

    几十个蕃兵提着刀在尸堆来回走动,时不时的向看上去还算完整的尸体踢上两脚,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听到一点呻吟之声,他们便会走过去,分辨清楚身份,一旦确认了不是自家人,便抬手补上一刀。

    其余的青唐部战士开始在战场上搜集战利品,董裕连续灭了七个青渭的部落,他们都是因亲附大宋而在交易中获取了丰厚利润的部族,在一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带来的蕃兵连续辛苦了三五日,抢来的财物几乎压垮了他们战马的腰。被突袭时,又舍不得丢下这些赃物。最后被瞎药的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点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来的前军和后军,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听到中军被袭,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几乎都在中军中,而前军后军却皆是跟风跑来的其他部族,这一点,已经是在方才战斗时确认了的。

    董裕军收成如此丰厚,青唐部现在黑吃黑,也是吃了个肚儿溜圆。浓浓的血腥气中,还能听见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黑夜之中,火光昏暗,一时难以细细搜检。最后瞎药下了命令,青唐部战士便把董裕军的尸体一个个扒得精光,砍下头颅,把残躯丢进渭水。

    如此一来,打扫战场的效率就令人吃惊的变得飞快。上千人一起行动,战场上的尸体飞速的减少着。俞龙珂和瞎药又各自派了两支百人队去周围,防着敌人卷土重来,毕竟他们击败的也只是董裕的中军。虽然可以确信前军和后军都不会再回来,但无论谁人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战后的处置告一段落,俞龙珂和瞎药携手走了回来。同样微笑的两张脸上看不到他们之间有半点芥蒂。瞎药的背后,掌旗官还举着他的将旗,不过如其说他这是为了指挥全军,还不如说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战功——董裕的脑袋还挂在上面。

    “瞎药见过韩官人。”

    抢前一步,在韩冈身前俯身行礼,瞎药收起狂傲,一转变得谦恭起来。而他一口纯正的秦州腔官话,也比起俞龙珂的吐蕃口音要强出不少。

    韩冈上前拱手回礼,露出一副职业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与将军只是擦身而过,已是惊讶于将军的英武。今日一战,将军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败数倍之敌,阵斩董裕,我和俞族长都是看得惊叹不已啊……”

    现在的情况下怎么称呼瞎药都有些问题,韩冈看着瞎药身上打磨得闪亮的鱼鳞甲,还有身后一直举着的将旗,觉得还是称呼他一声将军更合适一些。

    而韩冈的这一番赞词,表面听上去是赞叹,但内里却透着深深的抱怨。瞎药听着便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而让俞龙珂听着,却是觉得韩冈是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俞龙珂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着身后突然乱了起来。瞎药和俞龙珂一起转身,却见着一个老蕃僧带着一个小蕃僧向他们这里走了过来。而在两个和尚的旁边,一群青唐部众围在他们周围,却不像是押送,倒像是护送一般。

    “是结吴上师!”看清那个老蕃僧的模样,俞龙珂一下惊道,脸色全都变了。

    “结吴叱腊!”瞎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跟着又低低念了一句,听口气,却像在疑惑他怎么没死?

    韩冈听说过结吴叱腊这个名字,河湟地区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侣地位也就极高,连董毡、木征也不愿与他们为难。王韶和韩冈想在东京城中找几个高僧到河湟弘扬佛法,也是为了对抗这些蕃僧

    不过这些蕃僧念经的时候少,害人的时候多,结吴叱腊就是有名的爱掺和政事,据说还在木征和董裕之间搅风搅雨,在河州闹过一阵子。现在他又是跟着董裕一起杀入青渭,谁也不清楚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结吴叱腊,无论俞龙珂和瞎药都不想得罪。但结吴叱腊与董裕一起入侵青渭,就此放过,他们也不甘心。

    见着结吴叱腊带着弟子大摇大摆的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礼,口诵佛号,俞龙珂、瞎药一时之间两兄弟都是头疼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叽里咕噜又说了两句蕃话。韩冈看他们的神色,应该都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对方手中。

    “不如把他们交给我好了。”韩冈出言帮两人解除烦恼。

    瞎药立刻点头:“也好,就让韩官人招待结吴上师。”

    俞龙珂犹豫了一下,却也跟着点头:“就拜托韩官人了。”

    丢下结吴叱腊,两人立刻走开。这个僧人对他们来说是烫手得很,当然是离着越远越好。至于韩冈要把结吴叱腊煎炸烹煮,那就随韩冈好了,他们是眼不见为净。

    俞龙珂和瞎药走远,韩冈便上前几步。漫不经心的看着这个在河湟搅风搅雨的老贼秃两眼,慢慢开口说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袭圣人之学,所以结吴上师那些佛旨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阿弥陀佛,礼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韩冈冷笑一声。结吴叱腊这等蕃僧,怕是连金刚经都不一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吓蕃人的口吻来跟他说话?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钱来买度牒了。他也不理结吴叱腊说什么,自顾自的说着:“想必上师你也明白,俞龙珂和瞎药把你交给我,就有任我处置的意思。还请上师把今次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让我手下人再多个斩将之功。”

    天气闷热,战事又已经结束,王舜臣此时已经卸了护身的皮甲,又将外袍给脱了,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听到韩冈的话,他便把两只拳头用力一攥,向着结吴叱腊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歪着嘴狞笑了两声,作为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吓当然吓不倒见多识广的结吴叱腊。他又是半躬下身子,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韩官人,贫僧平素里只是吃斋礼佛,哪里知道什么秘事。今次跟董裕来青渭,也是想劝他少做杀孽,防着死后下了地狱。”

    “既如此,那就请上师早点轮回去劝董裕吧。”韩冈冷冷看着满口胡言的结吴叱腊一眼,转身下令:“斩了他。”

    王舜臣毫不犹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道弧光寒如钩月,划破夜风,一闪即逝。刀声犹在耳中,结吴叱腊的颈项处,血水就犹如涌泉般喷了出来。

    王舜臣听着韩冈的话,直接出手就把人杀了,他的这一刀,把结吴叱腊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颈骨处的那一小段还连着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愕,翻到在地。

    看着结吴叱腊在地上滚了两圈,抽了两下,不再动弹了,王舜臣这才转回来问韩冈:“三哥,这秃驴在河湟好像有点名气,杀了不太好吧?”

    ‘这话你应该在杀人前问吧?’韩冈好气亦复好笑。不过王舜臣对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条件反射,听着就动手,这倒也不是坏事。

    “这等僧人虽然是有些用场,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在吐蕃人中名声越大,就越是危险。过阵子王机宜肯定要从京中请个大宋的高僧来渡化蕃人,如果结吴叱腊还在,必然会跟他起竞争,那多麻烦?即是如此,还是早点请结吴上师轮回去,也好给我们的大宋高僧腾出位子来。”

    结吴叱腊被韩冈不管不顾的直接斩了,周围的吐蕃人起了一阵骚动,但立刻就被俞龙珂和瞎药给镇压了下去。而结吴叱腊的弟子则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韩冈咚咚咚的如敲木鱼一般磕着响头。

    审问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和尚,并不费什么力气。韩冈只提了个头,他竹筒倒豆子的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来。

    韩冈终于明白为什么董裕来得如此义无反顾,原来他是被结吴叱腊撺掇了想做赞普。

    吐蕃赞普最重要的是血统,继而是实力,然后是声望。只要三样皆备,自然就能当上赞普。董裕是松赞干布传下来的嫡系后代,又是前任赞普唃厮罗孙子,血统上有证明书,剩下的就是实力和声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复渭源到古渭这一片的蕃部,有了这近百里方圆的一二十万蕃人的支持,他的势力必然大大扩张。

    可王韶前次给他的当头一棒,让董裕几年的辛苦化为泡影,今次领众前来报仇雪恨,也是为了取回丢掉的声望。

    不过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首级被挂在了瞎药的旗杆上,增加声望的也变成了瞎药。他留下的地盘和势力应该会给木征接收,木征的实力更为膨胀。

    青唐部内部分裂倒是不坏,但要对付的河州却也变得更强。韩冈叹了口气。当王韶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又要头疼了。

    这是一场王韶日夜期盼的胜利,但首开胜利的人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董裕所领万余人马劫掠七部后,沿渭水回返。于是日黄昏时,在荒石谷西六里处,被青唐部瞎药率军偷袭得手,而后青唐部族长俞龙珂主力齐至,全灭董裕本部,斩首一千一百余级,溺死于渭水者无数,而罪魁董裕、结吴叱腊亦已授首。

    “这是大捷啊!”高遵裕仰天长笑,把几天来的郁气一股脑的笑出了心底。虽然他立刻想起这样实在有失形象,竭力恢复平静,但嘴角仍忍不住翘了起来,连声对王韶说道:“韩玉昆做得好,韩玉昆做得好!”

    高遵裕这两天在古渭寨亲眼看到了董裕的炎炎凶焰,早就不再幻想今次能把他怎么样,只想着韩冈能撺掇着青唐部至少跟董裕打一仗,弄几个斩首回来,让他和王韶挽回一下颜面。谁能想到,韩冈和青唐部最后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韩冈果然是个人才!”高遵裕现在对韩冈是赞不绝口。

    “嗯,玉昆他做得是不错。”王韶点点头,附和得有些言不由衷。

    能说动青唐部的俞龙珂,让他抄截董裕后路,最后竟然还让他成功了。除非这个胜利是个假消息,不然当然得说韩冈做得不错。而这份韩冈让亲卫连夜带回古渭的捷报,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一千一百级斩首,还拿到了两个罪魁的首级,这事做不出假来——韩冈都让报信的亲卫带回了董裕的头盔以及他麾下两个有名首酋的脑袋。

    可是王韶还是发现了这份捷报中的问题。

    对于今次董裕敢于率大军深入青渭,而丝毫不顾忌青唐部的颜面,王韶也曾想过其中的问题。要么是俞龙珂默认了他的行动,要么就是董裕在青唐部有个实力并不比俞龙珂逊色多少的支持者——除了瞎药不会有别人。

    俞龙珂是不会出卖青唐部在青渭的利益,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已经是青渭排名第一的蕃部的主人,让董裕在青渭肆意妄为,只会有损他的声望,从情理上说,俞龙珂不可能与董裕达成协议,只有始终觊觎兄长之位的瞎药有着铤而走险的理由。

    瞎药的野心在青渭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韶不止一次考虑过利用瞎药和俞龙珂的矛盾去收服他们中的一个,只是韩冈却说没必要去用什么计策,直接压服他们就可以了,不拿他们作伐,其他地方的蕃人不易心服。

    既然如此,捷报中说瞎药先打,俞龙珂后至的战报就耐人寻味了。凭借对于蕃部事务的了解,王韶很容易就看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也大略的推断出真实的情况——大概这场战功是给瞎药抢在头里得去了,而董裕和俞龙珂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是今上即位以来的第一功!”高遵裕依然兴奋的说着,“报上去后,天子定然欣喜。”

    王韶摇摇头:“青唐部并不是宋臣,这个功劳真的要计较起来,也算不得是我们的。不像七部,已经纳土归顺了,他们的战功,就是我们的战功。”

    “让俞龙珂上表归附不就成了。”高遵裕说得很轻松,“厚加封赏,他怎么会不愿意?朝廷从来不会亏待人。”

    “封赏太重可不好,只是斩了董裕这只小虾,后面还有木征那条大鱼。现在赏得重了,日后再拿什么给他们。”

    高遵裕心有不快:“难道这次大捷不能报上去,为他们请功?”

    “报,当然要报。”突然醒悟过来的王韶立刻说道。

    这事谁会知道?!

    王韶看了看虽然脸色怏怏,却犹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高遵裕,连他这个同提举秦州西路蕃部,也不清楚青唐部中的内情,又有几人能看破。

    反正秦州上下,除了像自己这样深悉古渭蕃部内情的人物,也不会有几个官员能知道俞龙珂和瞎药几乎势不两立的情况。

    外人只会如高遵裕一样,把这场大捷,当作是王韶、高遵裕决断,韩冈领命而行,被说服的青唐部族长尽起族中大军,将来犯之贼悉数斩于马下的胜利。在给朝廷的捷报上,王韶也会这么去写——也许向宝清楚,也许还会说出来。但他一个中过风的武将,现在担心自家事还来不及。攻击把他气成中风的仇家,他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而就算不纳土献籍,青唐部把董裕斩了却是事实。趁着古渭寨兵力微薄的机会来犯,毁了附宋七部的罪魁都没能逃脱,谁也不能说他王韶失败了。而且青唐部出战时,他派出去的韩冈一直跟着青唐部族长身边,这件事,谁也无法否认。

    同时王韶也不信,以朝廷对战功的慷慨,俞龙珂和瞎药能对此毫不动心。蕃人不知忠义孝悌,却是看重财帛利益得紧,既然如此,诱之以利,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你好生去休息吧,这几天都辛苦了。”王韶对着半跪在下面的亲卫,示意他回去休息。亲卫谢过恩,磕了一个头,领命出去了。

    转过来,王韶笑道:“既然要为之报功,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写,才能让天子看得出我们在蕃部中打滚的这群人的辛苦,也好给我们多一点支持。”

    “说得是!说得是!”高遵裕现在乐得都不会说不,笑得见牙不见眼,才到秦州没几天,就分了这么大的一份功劳,他哪能不欣喜如狂。

    又商议了一阵这请功奏章该如何写,高遵裕连连打起哈欠。被董裕折磨了三四天,现在终于听到捷报,心情放松之下,体内的疲累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向王韶告了罪,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高遵裕出去了,王韶独坐在官厅中。此时捷报已经通传寨内,只听着欢呼声从南传到北,又自东传到西。压抑许久的心情,终于彻底迸发了出来。董裕的军队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了几日,现在听到他被砍了脑袋,自是要宣泄一下。

    听着外面欢呼雀跃的声音,王韶突然想着,万一韩冈传回来的捷报,是个假消息,不知寨内的士兵又会如何。只是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就给他笑着摁下去了——董裕死了当是事实,韩冈行事虽精进勇决,却不是信口开河之辈,逢上大事尤其沉稳,他说董裕死了,自然不当有假。

    如今王韶是喜忧难分。

    附宋七部被灭,等于打断了他在青渭的左膀右臂,日后想在青渭把话说大声一点,又得费心费力了。尤其是纳芝临占部,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早早的归附,就是如宋人一般。今次遭受灭族之厄,连吹莽城都被焚毁,让王韶也是深感愧疚。

    但今次青唐部斩了董裕,又斩首一千一百级,正如高遵裕所说,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边功第一。只要俞龙珂肯对宋廷献籍纳土,甚至只要装装样子,这个功劳就能算在他王韶和高遵裕的头上。在天子面前,他的地位将水涨船高,而河湟之事也自然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至少,得把屯田和市易的本金给我拨下来,’王韶恨恨地想着。他到秦州都两年了,从一开始就说着要屯田,要市易,要开榷场,要茶马互市,但到现在,连天子和王安石都是空点头,一点实际都没有。让他在秦州打饥荒,也得看李师中肯不肯给!现在好了,有了前次和今次两份大功摆在御前,政事堂也该大方一点。

    说起来,关于古渭立军的奏章也应该能从政事堂被翻出来了。当初为了跟李师中争胜,他把古渭立军的建议呈了上去。而后却因为秦州荒田之争,当初他和韩冈一起商定的计划,连他们自己都忘掉了。如今重新提起,反对的声音肯定还在,但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已经大了许多。

    天子当是还想继续看到河湟开边之事上的节节胜利,想来也不会再让人阻挠自己行事,解开李、窦之辈给自己的束缚,让自己可以放手施为,一展胸中抱负。

    而一旦古渭建军,他就真正拥有了军政两方面的权力,财权也不再受到秦州的束缚。所有准备已久的计划、措施、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这让已经缚手缚脚多年的王韶心动不已。

    多亏了这两场连续的胜利。

    王韶突然又想起,这两场大战的胜利,很大一部分的功劳都要算到韩冈的头上。没有韩冈的建议,他就不会连夜赶去古渭,团聚七部攻打托硕。而没有韩玉昆连夜入青唐部,也不会有如今的胜利。

    现在想来,韩冈的确是个人才,这个灌园之子到底让他惊讶了多少次,王韶自己都数不清了。连王安石给他的信中都赞许有加,只是信中王安石又隐隐约约的提醒他要对韩冈稍加注意。

    连一国参政都对他有了几分顾忌,可以想见,韩冈在京城中不知又做了什么大事。王韶自认不如王安石远矣,王大参都顾忌的人物,自家难道能稳稳地控制?

    而韩冈出的主意,又将向宝气成了中风,这也不知是多少人因他而坏了身家性命和前程。故而自踏平托硕部之后,王韶一直都在忧心着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驾驭得了破家灭门的韩玉昆。

    ‘先用着再说吧……’王韶心神不宁的想着,却又自嘲笑起,‘器量毕竟还是不够啊。’

    古渭事毕,王韶和高遵裕启程回秦州去了。他们在古渭寨也不过待了六七天的样子,却是在地狱和天堂里走了一圈,如今终于要返回和平安定的人间了。

    跟他们同行的,有俞龙珂,有瞎药,有全族死了近一半,又给抢成了穷光蛋的张香儿,还有七部中的其他几部幸存下来的几个族长,他们都带着从人,青唐部的两位族酋还各自领着百十位功劳甚大的将佐,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往秦州进发。

    不过,这群人中间却没有韩冈的身影。

    站在城门处,望着行在路上都互不相让的俞龙珂和瞎药的部众,韩冈不得不承认,竞争心理有时候很管用。

    俞龙珂和瞎药都想要封赏,却不都想受到宋廷的束缚,对献上田籍丁簿之事毫无兴趣。王韶和高遵裕便分别找了两人说话,先对着俞龙珂大赞瞎药精明能干,又在瞎药面前赞赏俞龙珂忠勤为国。看准了两兄弟之间不会互相通气,王韶和高遵裕肆无忌惮的欺着两人,挑拨得两人的关系愈发的紧张。到最后,利诱威逼之下,俞龙珂和瞎药都答应先向朝廷做个恭顺的样子出来。

    而俞龙珂本也是不想去秦州,只想派着两个得力亲信过去,疑心重的老狐狸向来都在意着自己的安全,但见到瞎药答应随行,却也跟着点头。而他所不知道的,在前一天夜里,韩冈曾找过瞎药谈了心,隐隐透露着高遵裕有心支持俞龙珂,一席话就让觊觎青唐部族长之位的瞎药,主动要求去秦州。

    这等一家吃两头的招数,并不是出自韩冈的建议。虽然他有想着出个主意,但王韶和高遵裕却已经先做了出来,他夜中去找瞎药谈未来谈理想,也是奉得王韶的命令。真的论起心机,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都不是蠢货。看出俞龙珂和瞎药兄弟之间的微妙关系,眼光锐利的王韶和高遵裕都能做到。而趁机在其中混水摸鱼,他们也是一般的行家里手。

    其实俞龙珂和瞎药也不差,就是被个‘利’字弄昏了头脑,任由两名官场老手从中牟利。但两人依然保持了底线,尚没有为了压倒自家兄弟,把自己的老底都丢出去,也占了不少便宜。谁让王韶和高遵裕有求于他们呢,这一点,青唐部的蕃人也同样看得出来。

    三方四人勾心斗角,到最后的结果,却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看着这样的结果,韩冈不由的叹着,这世上果然还是聪明人居多。

    目送着返回秦州的队伍渐次走远,韩冈返身回寨中。刘昌祚不在,王韶、高遵裕又走了,现在的古渭寨,他可是官品排在前三的官人——现在寨中的文武官员,其实也只有四人。

    韩冈之所以还留在古渭,没有一起回秦州,还是因为蕃部的事情。俞龙珂和瞎药出战,虽然打了个董裕措手不及,以加起来都不到一半的兵力将董裕本部彻底击溃,是个辉煌的胜利。但这一战。终究不可能毫无损伤,两边都有近百人的战死,总计又有两百多的轻重伤。

    如果这些伤兵送回家去将养,在缺医少药的蕃部中,却很难得到有效的医治。而正好韩冈事前就答应过俞龙珂会救治此战受伤的伤员,便让古渭疗养院将他们都收留了下来。将四百多张床位的医院,占去了一多半。

    王、高两位提举都下了指示,要尽一切可能将他们救治,而韩冈也很高兴,这代表又可以为伤病营伸手要钱要物,同时朱中他们又可以练练手了——前段时间古渭寨谨守寨门,一点风险都不冒,刘昌祚又带了两千兵走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兵力的寨子,病人自然也少了许多,搞得医生护工比来求治的伤病还多一点。

    不过青唐部送来的伤兵中,有一多半轻伤员住个几天就能出院了。他们都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若在往日,在河里沟里找点水洗一洗,止住血、包起来,也就算是治过了。之后有的安然痊愈,但也有许多化脓感染很快就死掉了。

    尤其是如今的这等炎炎夏日,小小的只有一寸不到的伤口感染流脓,甚至发黑发臭,变成坏疽,最后要了人性命的情况,多不胜数。

    就是因为有这种事,俞龙珂才会特意在出战前跟韩冈提了要求。一场大战下来,死掉的不说,重伤员始终是少数,更多的是轻伤员。缺胳膊断腿等死的重伤员死了倒好,省得浪费族中的粮食,但轻伤员因为一点小伤口,就病死了的结果,任谁都难以接受。

    而这一切在疗养院中,却极少出现。整洁的卫生条件,干净的饮食,充足的药物,还有周到的护理,这样死亡率如何会降不下来?

    对于韩冈给予的无微不至的关照,入院治疗的蕃人们都看在眼里。就算是吐蕃蕃人,也许不如传言中淳朴,也许有些狡猾,但忘恩负义的人始终是少数。其中的绝大多数,对主持救治了他们的韩冈,都是感激颇深。

    当韩冈走进疗养院时,庭院中,已经不少轻伤的蕃人在走动。他们一见到韩冈,便纷纷合十行礼,口宣佛号。

    孙思邈的名声不知是谁传到了吐蕃人的耳中。孙真人药王的头衔,到了蕃人口里就变成了药王菩萨。而传说中身为药王弟子的韩冈,也变成了药王菩萨座前的行者,好像还带着护法金刚的身份——因为韩冈让人一刀斩了结吴叱腊。

    斩了声名远播的名僧,却反倒成全了韩冈的名声。韩冈既然在蕃人们的心目中坐实了药王菩萨座下弟子的身份,他所斩杀的,自然是佛敌。可怜的结吴叱腊,便成了混入佛门,谋图不轨的妖魔。据说此事连俞龙珂和瞎药都信了几分,要不然韩冈后来的一番话,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说动精明能干的瞎药。

    韩冈很和气的与向他行礼的蕃人们打着招呼,有些多见了几面认识的,甚至走过去嘘寒问暖一番。这等亲切待人的做法,自然使得他们感激涕零。

    在重伤员的病房中巡视了一圈,查看了食水和药物是否完备,韩冈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屋简陋得很,除了桌子、床榻和几个木墩,便没有其他的家具。也不是没有人劝他住进城衙,里面的寅宾馆,就是给暂住的官员准备的。不过韩冈给拒绝了,留名示好的机会他怎么能放过?他就住在病房旁边,日夜守候,籍此收买人心。

    拿起一卷随身带来的《孟子》,韩冈细细研读。虽然后世并称孔孟,但在此时,孟子的名声还未达到亚圣的高度。在汉唐,孟轲也不过是跟子思、荀况,后世的扬雄等人并称的儒家先贤之一。直到韩愈横空出世,推崇孟子,并创立道统论,说明了儒家道统是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最后由孔子传给孟子。而‘轲之死,不得其传矣’——轲是孟子的名字。

    不过韩愈并没能一下扭转儒林对孟子的看法,就算到了现在,儒家学者中仍有许多反对者。如司马光就不喜欢孟子,反而推崇扬雄和荀况,曾经说过‘唯独荀子、扬雄二人,排攘众流,张大先王正术,使后世学者借以明了王道所在。’

    韩冈在程颢那里,没少听他批过司马光的学术观,说司马十二空谈至君尧舜上,鉴史知得失,却不知儒门大道之所在。

    但在韩冈想来,司马光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这本帝王学教材的人物,当然不会喜欢孟轲民贵君轻的观点,甚至著《疑孟》,说孟子是‘为礼貌而仕’,‘为饮食而仕’,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跟此前一位有名的学术大家李觏一样,都视孟子是‘五霸之罪人’,以仁义乱天下。儒家道统也不是如韩愈所说的自孔子传孟轲。

    但王安石尊崇孟子,程颢程颐尊崇孟子,而韩冈的老师张载也一样尊崇孟子。不论从师传角度,还是日后参加科举的角度,韩冈都有理由去研读孟子的文章,去研究从孔子传曾参,曾参传子思,再从子思传给孟轲的这一儒学支脉的理论——孔子述《论语》,曾参著《大学》,子思著《中庸》,而《孟子》自然是孟轲的著作。朱熹总结出来的四书,其实就是这一支脉的流传。

    只是不过韩冈没能读多久,一个让他想不到的客人上门来拜访。韩冈只听了通名,连忙放下书,快步出门去迎客——秦凤道上有名的老军医仇一闻竟然来古渭寨找他。

    站在门口,仇一闻鹤发童颜,雪白的尺半须髯,飘飘有仙人之态,身后一个小药童,背着他的药囊。

    一见仇一闻,韩冈赶忙行礼,仇一闻的年纪和人望摆着,德行又高,容不得他摆着官人的谱。直起腰后,他便责怪道:“仇老,如今天气暑热,你怎么还在道上奔波?!等天气凉下来再走不行吗?”

    “唉……”仇一闻叹了口气:“老夫是向韩官人你求援来的。”

    “求援?”韩冈本是把仇一闻往门里请,听到这一句,动作便停了,奇道:“这秦凤路上谁还能给仇老你脸色看?”他在秦凤路上行医多少年了,救下的人命成千上万,任谁也得给他一点面子。

    “韩官人你也太看得起老头子了。”仇一闻唉声叹气,“官人们要跟老头子过不去,老头子就要躲着走。老天爷要收人时,老头子的脸面也一样没处挂。

    就像前些日子,老头子在夕阳镇上碰上个卖炭人家的女儿肚子大了起来,说是偷了人吧,可有了喜也不至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且才三四个月就大得跟十月怀胎的样子,实在不对劲,便把老头子请了去。

    老头子过去把了脉,的确不是个喜脉,当是怀里生了痈,但看她肚子胀起来的样子,怎么施针下药,这肚里的痈都是消不下去了,也只能等死。韩官人你说说,这老天爷硬是要收人的,该是怎么个救法?”

    ‘开膛破肚,把瘤子给割出来。’韩冈一点后世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不过肚中的瘤子长得这么快,多半还是恶性,即便在千年之后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救回来。

    不过韩冈也不能在仇一闻面前表现自己多有见识,立刻就说道:“仇老,小子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当真是一窍不通。也就是在……”

    “好了,好了,”仇一闻虽是求人,还是不改倚老卖老的脾气,打断了韩冈的推脱,“这事老头子也知道。韩官人你要藏着掩着,谁也没办法,你真的把人给救回来也就认了。”

    韩冈摇头无奈的苦笑两声,看来仇老头是认定他身怀医术了。不过这也难怪,普通人对医道并不了解,所以韩冈的话还能蒙混过去。但仇一闻老于医药,当然知道韩冈主持的疗养院究竟有多难得,而他对于五行生克用于医道上的见识,又是如何发人深省,怎么可能是跟萍水相逢的一个普通道士聊了两天,就能学到的?

    天气燥热,门边树上的知了大合唱也是让人听着头疼。站在门前说话的确不是礼节。韩冈请着仇老郎中进了待客的厅中,谦让两句各自坐下,又让人送了茶汤上来,他才重又问起,“既然仇老你不是来找小子教训医术上的事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也就是月前的事,老夫的一个徒儿在秦州城里做着郎中,不合医死了一个两岁的小娃子——其实也不能算他医死,本就是病重。老夫的徒儿只是扎了两针,又开了个药方,到了第二天就没救了。现在那家人把老夫那徒儿送进了大狱里,说是要治他个庸医杀人的罪名。”

    “这样就告了?”韩冈难以置信。

    医生治死病人,尤其是幼儿,在此时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连当今天子的子嗣都是生一个死一个,若是这样就要治御医的罪,太医局里就没活人了。韩冈眼前的这位老军医,他的医师生涯中,怕也是亲手给几十个小儿送过终。

    所以韩冈听着有些糊涂,心里也是奇怪,“此事应该不大啊……难道是六七十岁才生的独苗?”

    仇一闻摇头:“死得是个小幺儿,前面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哥哥。”

    啪,韩冈一拍桌子,心头有些火气,“那还告个什么?!这等夹缠不清的人家,仇老你在秦州城里找个熟人说上两句公道话,也就过去了。世上有几家没夭折过小儿,天家都免不了的事。这都要递状子,日后谁敢做医生?”

    “谁说不是呢……可老头子的脸面不够用哇。”仇一闻继续叹气,“老夫平日里从来不进官宦家的门,医的多是平头百姓和军汉,真要有事求人的时候,认识的几个军头,根本派不上用场。官人你是管勾路中伤病事,又跟着管蕃部的王机宜,说起来这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这又是从何说起?”韩冈更糊涂了,路中伤病事指的是军中伤病,勉强也可以附带上军中家属,但与平民无碍,而王韶的提举蕃部,与医药之事更是不搭界。

    “病家身在军中,我那徒儿跟蕃人又有些瓜葛,这不是正好两边都对得上?”

    这根本是强词夺理!韩冈都想掀桌子了,‘哪里对得上!?’

    而且这仇一闻人老嘴碎,说了半天都是夹缠不清,说不到个点子上。韩冈深吸一口气,平了心头火气,“仇老,你还是把此事来龙去脉给小子从头到尾的分说一下,那样,小子才好知道该如何去做。”

    “老夫方才也说了。就是秦州城里一家小儿病了将死,找了几个医师都不敢开药方,摇头就走了。最后找我家徒儿去治病。我那徒儿心肠软,虽然那小儿是没救了,可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个偏方。只是他自不量力,到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那苦主就恨起来了,揪着说我那徒弟是庸医杀人。”

    庸医杀人的确是要治罪的。照书上方子开药,治死人还有个说道,但如果别出心裁,不依正方,添减药方中的君臣佐使,致人于死的,依着疏律,韩冈记得那是要徒两年半——也就是劳教两年半。

    “哪是徒两年半!真要这么轻,老头子也不会来找韩官人你了。”仇一闻急了起来,雪白的胡须直颤着,“现在丧家是告我那徒儿是违方诈疗,诈取钱财!本是要以盗论,现在又死了人,论罪是要被绞的!”

    “绞?!”

    韩冈真的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了。违方诈疗骗取钱财和不依正方致人于死,都是疏律中的条款。但在唐律疏议中,这两条关于医生的条款,其实很少被使用。药医不死病,真的药石无用,家属一般也就认了,谁还会跟医生过不去。要是这件事传扬开去,以后也没哪个郎中敢去上他们家的门了。

    该不会碰上了北宋版的医闹了吧?可如今的时代,普通人比后世仍可算得上是淳朴,由于极高的幼儿夭折率,也不可能有人会对夭折一个不是独苗的小儿就闹得天翻地覆。而就算病家闹上一通,也换不来多少赔偿,只会让其他医生对他们家望而却步。

    “仇老,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出来吧?”韩冈眼神一变,如刀一般刺着仇一闻。他可不信事情会有仇老头说的这么简单。

    “唉……”仇一闻又长吁短叹了一阵,磨得韩冈快没有耐性了,他才把整件事的关键说了出来,“我那徒儿,不合是个党项人。”

    “党项人!?”

    仇一闻点点头,“就是党项人。”

    一个党项人,在汉人的国家里治病救人,这是什么样的精神?韩冈没去想这个问题。但一个党项人把人治死了,病家又在军中,很可能跟西贼厮杀过不知多少次,他们看着死去的儿孙,会有些不好的联想,也是可能的。这只能算是仇一闻的徒弟运气不好,还有就是太多事。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说起民族成分,大宋这边的党项族人其实为数不比西夏少到哪里去,忠心耿耿的也不少。河东有名的麟府折家,就是党项人出身,但他们家从宋初便归附,跟契丹、西夏打了不知多少年,是有名的将门世家。而近一点的镇戎曲家,也是有着党项血统。

    据韩冈所知,在秦州城中的几个衙门里,也有不少党项人在做事,而缘边的寨堡,也颇有几个党项籍吐蕃籍的军头。关西一带蕃人部落数不胜数,人丁也不比汉人少到哪里,单是秦州就有大小部族数百,在边境军州中,看不到蕃人才是怪事。异族在秦州坐馆,其实也不能算出奇。

    “光是为了个党项身份,就把人送进大狱,这实在有些过分。若是一切都如仇老你所说,我肯定会要为令徒分辩上几句。”韩冈摇摇头,以民族成份取人,却是把那些忠心于大宋的异族往外推,并不是件有长远眼光的作为。

    仇一闻听着大喜而起,向着韩冈拱手深揖,“那老夫就为我那徒儿多谢韩官人了。”

    韩冈连忙站起身,扶住他的双臂,拦住仇一闻的行礼,“仇老的礼小子可当不起。”

    一番谦让之后,韩冈和仇一闻重新坐下来。

    喝了两口茶,韩冈突然想起一事,仇一闻还没跟他说清楚过病家的身份呢。前面仇一闻说是病家是军中人,但以仇一闻在秦凤军中的人望,怎么还会有人跟他过不去?逼着仇老头子在大热天里,赶到古渭来找他韩冈?

    韩冈越想越不对,这老头子是不是故意把我绕了进来?

    他连忙问道:“仇老,不知今次究竟是哪一家这么跋扈?无论县里还是州里,都不会让他这么胡闹吧?”

    仇一闻慢慢的抿了口茶水,然后轻描淡写的说着:“是窦副总管……”

    仇一闻声音不大,韩冈一时没有听清,问道:“谁?”

    仇老狐狸放下茶杯,抬头望着韩冈,说道:“是秦凤路上的窦副总管。”

    “窦舜卿的孙子?!”

    “重孙。”仇一闻为韩冈更正。

    ‘就当我没听到这回事吧!’韩冈心里想着,‘这开什么玩笑!’

    韩冈是个乐观的人。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自信凭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无论前路有何阻碍,他都能一剑斩开。即便斩不开,也能设法绕过去。

    但他的思考方向,却是一贯的偏向阴暗面。凡事都会先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总是不惮于从最卑劣的角度去揣测人心。

    而事实,往往证明了他这种做法的正确性。

    当听到仇一闻说他徒儿的这桩案子牵连到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这位与王韶一派互相攻击的死敌,韩冈便一下提高了警惕。

    是阴谋,还是巧合?

    韩冈无意去头痛事实为何,他只会去往阴谋的方向去思考,去准备。

    他有理由怀疑这是窦舜卿针对他的阴谋。在王韶身边为之奔走、有时又会出点计策的助手,创立疗养院帮王韶收拢秦凤军心的得力干将,韩冈的这个身份已经为秦州官场所公认。

    窦舜卿想要打击王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个万顷变一顷,一顷变没有的弥天大谎,就是他的得意杰作。可是如今,窦舜卿自己心中也应该清楚,在王韶已经立下军功的情况下,他针对王韶的计划是越来越难以成事。

    既然如此,就得换个方向。

    如果不能动得了本人,那就从他身边人下手。反变法派怎么对付的王安石,窦舜卿他们也会怎么对付王韶,而且李师中都已经做出了榜样——虽然他的阴谋为王韶和韩冈所破坏,还让反王韶的阵营折了向宝这个大将。但对付韩冈,终究要比对付王韶要容易……

    心中思量迅如电闪,韩冈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有的收敛,但眼底的寒芒却愈发的锋锐摄人起来。

    “仇老,你这可是欺负小子年轻啊……”韩冈笑吟吟的说着,但说的话却毫不客气。

    仇一闻知道自己在说事的时候玩了一点狡狯,但他也不在意韩冈现在的心情,“老头子不是怕韩官人你听到窦副总管的名字就退缩吗,就跟老头子此前找过的那几个没胆的家伙一样……”他盯着韩冈,“韩官人,你前面都答应了,现在该不会说不干吧?”

    “这可难说。”韩冈的笑容渐次收敛起来,眼中寒意更盛,“只许仇老你诳我,就不许我反口吗?既然要跟窦副总管打交道,这事我可是还要再想想。”

    仇一闻沉默了下去,眉间沉郁渐次凝起。韩冈喝着凉茶,似无所觉。两人都不说话,厅中一时静了下来,窗外的蝉鸣越发的变得聒噪。赤日炎炎,掠过小厅的穿堂风都是热烘烘的。

    韩冈的视线漫无目标的在厅外游走,透过竹帘,院中的地面都在反射着阳光,白晃晃的眩眼。

    一开始韩冈听说患儿的家属把医生送进大狱,韩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因为不符合如今的实际情况。但如果是窦舜卿想借着仇一闻的手把自己拖下水,那就能说得通了。不过死得的是窦舜卿家的重孙子……窦解应该才二十出头吧,就有三个儿子了?!韩冈晃了晃脑袋,没心思去赞叹窦解少年时的惊人战绩。

    以上的猜测也有可能是把窦舜卿他们想得太聪明或者是太阴险了一点,说不定今次的事故真的是意外而已。不过,一旦韩冈为仇一闻的党项弟子出头,那么就算早前窦舜卿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身边的人,也会提醒他把西夏、党项郎中和韩冈,用一根绳子拴起来。韩冈曾经给陈举一党栽了个西贼奸细的罪名,他可不想弄出个现世报的笑话。

    仇一闻是个好人,在秦凤路上做了几十年的医生,不知救治了多少人。但他的声望斗不过窦舜卿的权位,所以他来找韩冈帮忙。但从自身安全上讲,韩冈他不可能去帮他,去帮他找窦舜卿说话,把他的党项弟子从大狱中摘出来。

    韩冈若是这么做了,不是递了把刀给窦舜卿,就是自己把脖子伸到绞索里——两者的分别端看今次的事件是否是窦舜卿的阴谋——结果都是找死。

    但韩冈也不想就此得罪仇老郎中。他看着仇一闻的脸色,已经冰冷如寒冬子夜。如果自己真的说个不字,他多半就会掉头就走,再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这对韩冈维持在秦凤军中的声望很不妙。

    毕竟韩冈在甘谷疗养院中,得到仇一闻的帮助很多。而且他手下的一众以朱中为首的医师,也是受到仇老郎中不少指点。而韩冈的名声也是仇一闻先帮忙捧起来的。

    受人恩德总得回报。韩冈当然不会自己跳进窦舜卿的陷阱中去,但他还是有着变通的办法。

    “仇老。”韩冈重新挑起话头,仇一闻头转了过来,脸色还是难看。

    “在下从来都不喜欢被人诓骗,若是平常有人如此戏弄于我,我可是掉头就走。不过这也是仇老你第一次求我办事,在情在理,我也不能拒绝。这事我会帮着你想办法的。”

    听韩冈说到这里,仇一闻脸上开始晴转多云。

    韩冈继续道:“窦副总管位高权重,我区区一个从九品跟他攀不上交情。不过在王机宜和高提举面前,我还是能说得上话。通过他们跟窦副总管讨个人情,只要窦副总管为自己的重孙气得不是太厉害,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仇一闻已是变得喜上眉梢,没口的谢着韩冈。一直看着他反应的韩冈心情为之一松,看起来仇一闻并没有参与到窦舜卿可能的阴谋中去。

    “今天仇老你奔波劳苦,暂且歇息一天,等明日,就请仇老你和小子一起回秦州。想来这件案子不会这么快就判下来,就算判了也要等大理寺批下来,在入秋后才会动手,我们还有点时间。”

    韩冈把事情丢给王韶和高遵裕,让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去跟窦舜卿打交道,而将自家从陷阱中摘出去……不过要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做个预防,省得他们以为自己是祸水东引。

    仇一闻听了韩冈的话去休息了,韩冈则是忙碌起来,因为比他原定的计划要提前了几天离开,他不得不将忙着安排着疗养院中的一应事务。接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一大清早,韩冈就和仇一闻一起启程返回秦州。作为寨中地位最高的文官,就有这个好处,不用理会比他高品的两位武臣的话,可以自行决定行止。

    韩冈骑马,仇老郎中坐车。也不避白天暑热,韩冈和仇一闻从清晨到入夜,都奔波在路上。几天后,到了陇城县,他们便如愿以偿的赶上了王韶一行。

    “玉昆,你怎么来了?”韩冈被引进王韶的房间,房间的主人便惊讶的问着他。在计划中,韩冈至少要等到古渭疗养院中的蕃部轻伤员大部分痊愈后才会回返。

    “因为有件紧急事务要想机宜你禀报?”

    王韶清楚韩冈不是会一惊一乍的性格,他回来得这么急,那当是一件大事了:“什么急事?”王韶追问着。

    韩冈便把仇一闻的党项弟子被窦舜卿下狱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向王韶说了一通。

    王韶随即陷入沉思,韩冈的行动已经明确的向他做出了暗示,他很容易就看穿了韩冈到底想说些什么。

    他的言下之意,让王韶觉得匪夷所思,窦舜卿至于用这个策略吗。“玉昆,你这是不是误会了?”

    “不知窦副总管说秦州只有荒田一顷四十七亩,是不是误会?”韩冈立刻反问。

    不管是真是假,先把罪名栽给窦舜卿再说,不然怎么请得动王、高二位?若无必要,王韶和高遵裕都不愿跟窦舜卿打交道。但看到窦舜卿都欺上门来了,他们却没有不还手的道理。正好窦副总管本有前科,不由得王韶不信。

    王韶沉吟着,过了一阵,他问道:“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窦舜卿这是挖坑陷人。只要我不踩上去就行了。”韩冈接着话锋一转,“但仇老曾有助于我,此事虽小,我却不能不报。所以想请机宜跟高提举说一声,请他出面把仇老的那个弟子救出来。”

    韩冈知恩图报的想法,王韶倒是很赞赏。而且窦舜卿能害他王韶,能害韩冈,却不能害了高遵裕。让高遵裕出面,窦舜卿也只能干瞪眼。

    王韶随即将高遵裕请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韩冈的分析跟他一说,高遵裕毫不怀疑的相信了。窦舜卿曾经陷害过王韶,高遵裕也道这事他做得出来。

    太后的叔叔沉吟着,自家的事老是被人阻着让他很是心烦:“总是让窦舜卿之辈算计来算计去,也不是个事。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惧他半分。但有千日做贼的故事,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照我说,还不如辛苦玉昆一次……”

    韩冈的脸色为之一变,心道‘该不会……’

    果然,就听高遵裕道,“……将计就计,让窦舜卿自食苦果。”

    ‘麻烦了。’韩冈暗自叫苦。王韶和高遵裕可能的反应他都有预测过,将计就计反过来害窦舜卿一下,也是可能性之一。而且还很高,因为王韶和韩冈此前对付向宝的手段,也可以归入将计就计的这一类。

    但韩冈可不喜欢这一手。

    高遵裕看到了韩冈的脸色,他笑道:“玉昆你是不用担心的。有你此前的功劳,天子不会相信窦舜卿的话。窦舜卿想做的,也不过是把你弄进大狱,好好的教训一番。等回秦州,你就住进我家去,有我保着,看他怎么抓人。”

    “仇老已经七十多了,可吃不住牢狱之灾。”

    “跟你一样,我也会保他的。”高遵裕答应得很快,但韩冈在他脸上没看到半点诚意。

    烈日高照,除了躲在树荫里得意的欢叫着的夏蝉,就只有藉水的水流声哗哗不绝的响着。道边草木的叶子都在烈日下蔫了下去,但沿着四丈宽的官道,迎面走来。

    他们虽然人数不多,装束更是五花八门,但气势昂然,俨然一支胜利之师。高高举起的旗帜比起路边蔫掉的叶片要精神许多。而他们所骑乘的战马,大概是受到主人心情的影响,各自踏着轻快的步伐。路边悦耳的流水声是欢快的进行曲,为他们的前行做着的伴奏。

    在夏日艳阳下,越过陇城县城与秦州州城之间的三十里地,两名秦州西路蕃部提举所率领的队伍却没有半点疲累的模样。高遵裕脸上的笑容也随着他们离秦州越来越近而更加灿烂,完全不在意从额头上滚滚留下的汗水,这样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他看到空空落落的秦州东门。

    青唐部在渭水边胜利的消息,应该早在三四天前就抵达秦州,而王韶他们的行程也应在两天前送到秦州州衙之中。但理应迎接凯旋大军的官员们,却一个也没有出场。空空荡荡的城门前的道路上,只有知了在叫着。

    高遵裕的脸一直黑了下去,挂得老长,而王韶却是开怀大笑,韩冈也是轻笑了两声,对高遵裕道:“他们气急败坏了。”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心胸如此,此辈不足虑。”

    李师中现在还坐镇在陇城县。在王韶他们驻扎在陇城县的昨日,李师中是随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往北去视察水洛城了,正好避过得意洋洋的王韶和高遵裕。

    而留守秦州城中的窦舜卿则是又病了,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总是病得很及时,又痊愈得很及时。他的健康状况只跟局势有关,情况不对就缩头做乌龟的本事,也只有他这个世家弟子,才能玩得这般娴熟流畅。

    至于向宝,他杜门不出已有多日,倒不是因为不想看到王韶和韩冈他们得意的那张脸。秦凤都钤辖即将调回京中的传闻已经在秦州城中传扬开了,秦凤路的官员们都是现实得很,就等朝中发来的公文证实,对向宝发出命令都是采取拖延无视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向宝也只有选择关起门,在家扎王韶、韩冈的草人。

    王韶和韩冈对此早有所料,他们过往的经历已经告诉他们今次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但高遵裕不同,他对这般无礼的待遇毫无心理准备,正在兴头上却被当头浇了盆冰水。心头却并不是发寒,而是一阵难以遏制的邪火。

    “等到朝廷封赏下来,就可以让李、窦二位好好看看了。如果那时他们还在秦州城的话。”

    韩冈越来越看不起李师中、窦舜卿之辈,心中狭窄的模样让人发噱,如果换作是自己,笑着上前亲切拥抱都没问题,何况出城说些恭维话?

    他又回头看看青唐部的两支队伍,无论俞龙珂还是瞎药,神色都起了点变化,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出问题。他提醒着王韶和高遵裕,“机宜、提举,不能让得胜归来的将士在城外久等。”

    王韶立刻会意点头,“不用理会他们这群鸡肠鼠肚之辈,大张旗鼓,让全城都知道,王师得胜而归!”

    ……………………

    在城中安顿随行蕃部近三百人的队伍,是个不小的麻烦。秦州军中排在前三的人物都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弄得下面也是有样学样,但最后把高遵裕这张虎皮拉了出来,韩冈还算轻松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仔细挑选了得力的吏员,让他们好生招待这群立了功的蕃人。又跟俞龙珂和瞎药打了招呼,请两人约束一下他们这些不懂礼数的手下。韩冈倒不怕俞龙珂和瞎药现在还能闹出什么事,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一切都由不得他们。但他们手下的一群蕃人,却都不是省事的主,如果在秦州做下浑事来,李师中的弹劾就又有好题材了。

    “本官已经下令让人在营地外好生护卫,防止有人骚扰贵属。族长你完全可以放心自己的安全。”

    同样的话,换了个人称,韩冈又对瞎药说了一遍。

    不过两人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宋人对他们这些蕃人的顾忌,也清楚韩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这番话:“韩官人放心,不会让官人为难的。”

    韩冈自营中出来,冲在外面领了一队骑兵的王舜臣点了点头,“这里的一切都拜托王兄弟了。”

    王舜臣对韩冈拱了拱手:“三哥放心,不会让他们闹起来。”

    韩冈笑了一下,走进了,反手用手指对身后的营盘一指,“有机会多表演一下你的箭术,给他们每一个人的都好好见识一下。让这些蕃人知道,秦凤路除了刘昌祚,还是有个堪比李广的神箭手的。蕃人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不要怕冲突,只须小心不要弄出人命。出了事,我会帮你的担着。”

    王舜臣连连点头,韩冈赞了他两句,让他听得浑身都舒坦。他呲着牙笑着:“三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俺肯定会好好跟这群蕃子谈谈心的。“

    把蕃部的事处置妥当,向王韶、高遵裕禀报过,韩冈又想起他自己手边的事来。

    仇一闻已经被高遵裕惦记上了。现在高遵裕正恨着窦舜卿,任何能让副都总管不痛快的手段,他都不介意用上一用。

    高遵裕不是心胸宽广的人,以韩冈这些天来对他的了解,新任的蕃部提举跟李师中、窦舜卿都是一路货色。对功劳很贪,对责任则无心负担,而对他人的不敬,却是狠狠的记在心底,想着等到时机就去报复。

    韩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高遵裕去玩他的小手段。就算不能把仇老郎中的徒弟救出来,也不能让仇一闻也跟着陷进去。对于高遵裕玩着阴谋诡计的手段,韩冈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弄到跟自己有交情的人身上,韩冈却不能忍受。

    把仇老头子安排到自己的家中,让严素心和韩云娘好生款待。韩冈便想问一下这里的地头蛇,仇老郎中的弟子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有这件事,仇一闻到底说得是真是假——不是说仇一闻说谎,而是同一件事,不同人持有的看法都不同。谁也不能保证仇一闻说的事情,不是被他的立场所扭曲。

    他找来李小六,吩咐道:“你速去把王九和周宁都叫来,说我有事问他们。”

    王九、周凤已经在成纪县衙做了半年多了,县中内外的一应事务都已经熟悉。而他们与州衙吏员之间,多少也应该有些交情了。要询问州狱中事,少不得要通过他们。

    州衙所在的县治,知县都管不了城中之事。州城内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州衙处理。就如成纪知县,他就只能管辖秦州城外的成纪县辖区,对城墙以内,却没有插足的余地。

    仇一闻的弟子是在城中为窦舜卿的重孙诊治,那他现在的位置,只会位于州衙大狱之中。而韩冈虽是在州衙内做事,但经略安抚司与秦州是两套班子,只是统领两套班子的是李师中一个人罢了,而两边下属的官员,都是互不干涉。也只能希望那几个被他安插在成纪县衙中的钉子,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很快,王九和周宁来了。他们见了韩冈,就立刻恭喜他又立新功。而韩冈不说废话,直说道,“今次请你俩来,倒是有桩事要问你们。”

    ……………………

    窦舜卿这几天心情正不好,在院中的树荫下坐着,死板着脸,两个婢女不断的摇着扇子,也没能扇去他心头的火气。

    日后快近天顶的时候,窦舜卿的长孙从院外进来,向他行礼请安。

    “怎么才回来?昨夜到哪儿去了?!”窦舜卿看着孙子青黑色的下眼圈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亲儿子死了,也不见你难过一下!镇日的往青楼里跑,也不好好读点书出来!”

    “死了再生就是了,也不是生不了。”窦解对死了个儿子毫不在意。只是他看着窦舜卿的脸色沉了下去,连忙转口道:“给幺儿治病的那个党项郎中肯定是西贼内奸,奉了西贼的命要害我们一家。”

    窦舜卿有些疲累的摆了一下手:“这事就随你去做,别把事情闹大。”

    “怎么能不闹大?”窦解这时神秘兮兮的凑到自己的祖父耳边,“大狱里的党项郎中是个叫仇一闻的游方郎中的弟子。而仇一闻,如今却是一直都在帮着灌园小儿弄什么疗养院,在军中收买人心。任用西贼奸细的师傅,韩措大这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窦舜卿眼定定的盯着自己的孙子,一个字一个字的问着:“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孙儿打听来的。”

    “胡说!”窦舜卿对自己的孙子哪还不了解,他能打听青楼里的头牌花魁喜欢什么颜色的肚兜,却不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半点。

    “管他是谁说的。能把那个灌园小儿整治一番,岂不是一桩美事。把他弄进大狱里好生料理一顿,说病死也就病死了。种家的人都能瘐死,还怕弄不死个灌园措大?”窦解扭着手狞笑起来,“这也能让人知道爷爷的手段。”

    “啪!”的一声脆响。窦解唇角的狰狞笑意还未收起,便被窦舜卿的一巴掌给打歪了嘴。他捂着右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自己的祖父。

    窦舜卿狠狠收回手,又剑指指着窦解鼻子,怒声喝骂:“小畜生,你这是给人当刀使还不知道!要是能这么容易就把灌园小儿弄进大狱,向宝能不做?他给王韶、韩冈欺了多少次,可他直接动了韩冈一下?他是武将。我也武将。可那灌园小儿可是文官!”

    他一个武将把文官关进大狱?!是嫌御史台里的那些乌鸦太清闲了吗?

    国朝左武右文,文官斩武将天经地义,若是反过来,武将囚了文官,那就是通了马蜂窝。那时候,文官们可不会管什么党争政争了,压制武将的跋扈才是大节。

    狄青领兵平侬智高,归入他帐下的文臣数违军令,狄武襄都不敢动一下。窦舜卿虽自视甚高,也不觉得自己能跟当时领军在外的狄青比权势。

    窦舜卿斜睨着自己的孙子,看着这小畜生,心头就是一阵火发。随随便便就听信人言,也不好好想想,当真要害了全家,“说!到底是谁把这些话教给你的?”

    看着祖父须发怒张,窦解给吓得脸色发青,嗫嚅道:“……是个叫王启年的小吏。”

    “小吏?!骗鬼去!”窦舜卿霍的站起身来,抬脚就把孙子踹得老远,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表现出了一名武将的灵活身手,“都这时候了,你还敢骗我!”

    窦解吓得更是厉害,一翻身,端端正正的在地下跪着,涕泪横流的哭喊道:“真的是王启年,真的是王启年,孙儿不敢欺骗爷爷!”

    窦舜卿看着孙子的神情不似作伪,心知应该说得是实话,他不耐烦的叱骂道:“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出门半步。若敢违命,看我不打断你的两条腿!”接着又重重的一拍石桌,一声暴喝“滚!”

    窦解连滚带爬的瘸着腿出去了,窦舜卿余怒未消,他在石桌上端起一碗凉透了的香薷饮子,正待要喝,却想起来两名给他打扇的婢女从头到尾看到了方才的这场好戏。

    窦舜卿回过头,冰冷的眼神扫过。两名婢女还算聪明,连忙跪下,身子微微颤抖着等待着他的发落。

    “……方才的事不许说出去,否则拿家法杖死尔等。”窦舜卿威胁了两句之后,一挥手,“你们下去!”

    婢女忙叩头谢了窦舜卿的恩典,站起身急急地出去了。

    院中只剩窦舜卿一人。午后的阳光**辣的射在地面上,热浪滚滚,暑气逼人。没了身后扇来的凉风,短短片刻,窦副总管已是汗流浃背,而他的心情更是烦躁。

    他的这个孙儿也不知受了谁的撺掇,竟然在他面前出这等馊主意。说是一个小吏的建议,这窦舜卿可半点不信。一个小吏哪有此等心术,肯定是受了谁人的指派,来诓自家的孙儿。

    窦舜卿心不在焉的一口口喝着冰凉的香薷饮子,就算喝干了,也没有发觉。端着茶盏靠在嘴边,他心中却在计较着。站在王启年背后的,究竟向宝还是李师中?

    现在秦州城内,跟王韶结下解不开的怨仇的,除了他们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们打得也真是好算盘,让自己出头跟王韶再斗上一场,他们却站在后面看热闹,捡便宜。

    想让我出头为你们火中取栗?窦舜卿眯起了眼,眼角纹路深深。

    那个灌园小儿已经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就算他误用了西贼奸细,也不过斥责两句,罚个半月一月的俸也就过去了。怎么也治不了重罪,最多是在狱中关个两天就了不得了。

    而且指称没有治好自家重孙的党项郎中就是西贼奸细,这件事在秦州处理掉并没问题。但若是闹大了,让王韶和高遵裕把事情原原本本的传到京中,却会变成一个笑话,怕是会惹怒天子。

    不过窦舜卿转过来一想,如果不是让他来动手,这个计划其实也不差。因为本来的目的就不是把韩冈治罪,而是把他治死。

    韩冈看着高大健壮,但听说他半年多前才得过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也是半年,元气不是这么好回复的。把韩冈弄进大狱,只要把他关个几天也就够了。狱中动点手脚,出来就只剩半条命,活不了几天。

    换作是李师中,当能名正言顺的将其弄进狱中。

    窦舜卿想了想,觉得把这事转给李师中也不错。正好试探一下他。就看着秦凤经略使是不是幕后的主使了,如果不是,他应当对这个计策感兴趣的。

    ……………………

    王九和周宁毕恭毕敬的垂手站在韩冈面前,腰背谦卑的微微弯着。经过了这么多事,韩冈在秦州的威名日盛,两人在他面前不敢有丝毫不恭。

    尤其是今次听说他领命说服青唐部的蕃人出战,斩首一千一百多级,凭借如此的战功,眼前的这位韩官人,肯定又要加官进爵。早早的抱上的粗腿眼见着越发的粗壮起来,王九和周宁的心中也是兴奋不已。

    他们的想法都在脸上写着,韩冈也都看在眼里。既然两人都已经打定主意在自家门下作牛作马,就没必要跟他们说废话,韩冈直接问道:“尔等可知近日窦副总管家将一个郎中送进了大狱?”

    “这事小人知道。”王九和周宁一齐开口。

    “知道就好!”韩冈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果然在州衙中有些关系,“你们就把你们知道的一个个说来。”

    “窦家这件事做得不地道。”这次周宁抢先一步,“窦七衙内的不过死了个幺儿子,就把郎中绑着送进了衙门里。说是要告他妄改方药,诈取钱财,听说还硬是要将那个郎中绞了,祭窦副总管的重孙子。”

    “现在秦州城里的人也都说窦家实在太跋扈了一点,哪个郎中能拍胸脯说自己没医死人过?真有这本事,也能做第二个孙真人了。俺浑家这些年一共生过三个,就一个小二活下来了,俺也没说把郎中拉去衙门里报官。”

    “其实这就是窦七衙内要出一口气。自窦副总管来到秦州,窦七衙内在街市上横行霸道,已经闹出不少事来,有他爷爷在,秦州城中也没人敢惹他。

    今次他幺儿重病,先请的几个郎中知道窦七的为人,全都不敢下针开方,摇着头就走了。偏偏就那个郎中不知进退,开了药,也施了针,可是窦家的幺儿还是死了。

    正好这个背时的郎中还是个党项人,跟秦州城里的其他郎中都没什么来往,说绑了也就绑了,也没人愿为他出头。”

    “啊,对了!”周宁突然叫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位党项郎中据说是仇老的弟子,靠着仇老的面子,所以他的医馆才能在秦州城中开张。”

    “我问得不是这些。”听着两人说了一通,韩冈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传在外面的留言,而是藏在内里的隐情和伎俩,“你们可知最近有谁去狱中见了他?”

    王九和周宁对视一眼,一起朝韩冈摇头,“这个却是不知。”

    周宁这次又抢先一步,他对韩冈道:“请官人给小人两个时辰,小人很快就给官人打听回来”

    “俺一个时辰就够了。”王九像是在跟周宁竞价,一下就把价钱喊低了一半。

    “小人其实也只要一个时辰!”

    “好了。”韩冈不耐烦的说着,“你们一起去!快点把事给问回来。还有……要小心一点。”

    两人会意,一齐开口道:“官人放心,小人绝不会说是官人要小人来查问的。”

    周宁和王九急着走了,各自去发动他们的关系,为韩冈打听消息。

    “仇老怎么样了?”韩冈回头问着。韩云娘便从小厅的侧门走进来。方才厅中有外人,小丫头也不便抛头露面。

    “仇老爷子已经睡下了。”韩云娘答着话,手上则是端着一杯解暑的酸梅汤,递给韩冈,“这是素心姐姐做的,用井水冰过了。她现在正在厨房里,说是三哥哥你奔波劳累好些日子,要为三哥哥做一些补身子的菜。”

    韩冈眉头挑了一下,这都叫起姐姐妹妹了?看起来严素心和韩云娘的关系已经处得很不错的样子。

    笑着接过茶盏,立刻从指尖处流过一丝冰凉。素色的瓷面上凝着一片细细的水珠,还没喝下去就解了韩冈一身的烦热。揭开盖子,喝下一口酸酸甜甜的汤水,冰澈的清爽感觉从喉间一直传进腹中。

    韩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还是在家的好。只恨总是有人不肯让他清闲下来。

    见着韩冈刚刚回家,就忙着把人招来问话,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韩云娘很乖巧的走到韩冈身边,蹲下来帮他捶着腿,扬起小脸问着:“三哥哥,出了什么事?”

    韩冈抬手轻抚着云娘的头,发丝柔柔细细,像是在摸着一只可爱的小猫,他轻轻笑着:“没什么,只是一些跳梁小丑不肯下台,想强留在台上多翻上一阵子罢了。”

    王启年战战兢兢的跪着,头也不敢稍抬。可背上依然传来一阵沉甸甸的压力,被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盯着,就像有一块千钧巨石压着,让他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见着王启年心惊胆战的模样,窦舜卿则是益发的不信给自己家的七哥出主意的会是这样胆小如鼠的小人物,他身后肯定是有指使者!

    窦舜卿慢吞吞的喝着茶,让王启年跪了好一阵。他才放下茶盏,慢悠悠的说道:“你倒是好胆!”

    王启年将脸贴在地板上,连声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王启年的胆子有时大,有时小,端得要看情况和面对的是谁。在对百姓敲骨伐髓、以及钻官府空子的事情上,他是胆大包天,而在动动手指头就能送他归西,而且根本不须担心罪名的窦舜卿面前,王启年则是胆怯如鸡。

    不过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不明白,窦舜卿找他究竟为了什么?

    今早他去衙门时,被龙干桥边的郭铁嘴叫住,说他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灾厄。王启年听了,就一脚踹翻了算命摊。但现在他后悔了,早知有这档子事,就该耐下性子问问该怎么禳解才是。

    “你给我家七哥出的倒是个好主意。”窦舜卿的声音依旧慢吞吞的,却说得王启年一愣,难道是为他前日为窦解出谋划策,对付韩冈的事?

    窦副总管说完上面两句,猛然间一拍桌,怒声喝问:“说……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李师中还是向宝?!”

    王启年几乎被吓破了胆。哪有什么人指派!

    窦七衙内看韩冈不顺眼,自己不愿动手,却找他这等小人物作伐。王启年也不愿动手,但窦七衙内总是催他,最后他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正好看到被关入狱中的党项郎中,还有去大狱探他的仇一闻,顺便又联想起韩冈和仇一闻之间的关系,才随口出了个主意。

    “没有,没人指派小人。全是小人自个儿想出来的。”王启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若是说他出的计策是受人指使,那他接近窦解就是别有用心,心怀鬼胎,而不是单纯的出了个馊主意,保不准窦舜卿或是窦解就会因此杀他泄愤。

    “你认为本帅会信?”窦舜卿冷笑一声,又提醒王启年,“别随口说一个人出来,现在还跟王韶过不去的,城里可就那么几个。”

    王启年头脑都乱成了一团浆糊,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真是冤枉。没有别的选择,他也不敢冒险,“小人出得馊主意,实在该死。但要说小人受人指派诓骗七衙内,小人也没那个胆子。”

    说完,便砰砰砰的磕着响头,为救自己小命,他磕得煞是诚心,没两下,脑门上就见了红。

    窦舜卿眼皮也不动一下,不论王启年怎么推脱,他其实已经认定他是受人指派,而且必然是李师中和向宝中的一人。不过既然王启年是李师中或是向宝的手下,就不好做得太过分,要不然,以窦舜卿的脾气,直接把王启年给杖毙在堂下。

    “算了,本帅也不逼你了。”窦舜卿送了口,“本帅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李师中?”

    王启年猛摇头,这罪名,他怎么也不敢栽到李师中的头上。

    窦舜卿坐了回去,仰头看着顶上的房梁,“原来是向宝啊……难怪。”声音越来越低。

    而王启年却是越发的心惊肉跳,

    怎么都给认定了?难道今天当真要归位。

    ……………………

    半个时辰后,王启年晃晃悠悠的从窦府里被赶了出来。走出窦府大门,市井喧闹伴随着热浪迎面而来,让他明白自己还活着。不过连王启年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窦副总管没有杀他,而且还赏了他一饼银子。怕不有三四两中,拿去金银铺中,好歹能换回十足贯的大钱。

    抬手摸了摸脖子,还是完整的。王启年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今次吃了一番惊吓,而且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但在窦舜卿面前混了个脸熟,又得了赏赐,好歹也算是靠山了。这番惊吓,吃得也不算亏本。

    “王大哥!王大哥!”

    王启年出了窦府所在的大街,正要回自己家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在成纪县衙中做事的王五。算是熟人,却没什么交情,而且听说他还是因为韩冈才被调到县衙中做事的,王启年现在还不想跟他打交道。

    不过王五转眼间已经跑到他的面前,王启年也只能堆起笑脸:“怎么是王五兄弟,今天不用当值吗?”

    王五却不听王启年在问什么,拉起他的手:“今天有贵人在前面请王大哥,还请王大哥赏脸。”

    “什么贵人?”

    “王大哥去了就知道了。”王五说着,就硬拉王启年往路边的一家酒店走。

    没头没脑的王启年怎敢去,跺着脚往后退,却有撞到一人,回头一看,却是他更熟悉的王九。

    王九上来架住王启年,笑着道:“王大兄弟,还是去了再说。”

    王启年几乎是被两人押解进了酒店。夏日的午后,小酒店中生意并不好,只有一桌有人。他看过去,两个站着的伴当,也是成纪县衙的衙役,而且还是同族兄弟——周宁和周凤。客位上的是机宜王韶的随从杨英,而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他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韩抚勾!”王启年惊道。

    刚才还在窦舜卿府中说起韩冈,自己又是出了要害他的主意。现在见到本人,心中免不了就有些发虚。但一想到自家身后已经有了窦舜卿这座三山五岳一般的硬靠山,他的胆气就壮了很多。

    王启年主动上前行礼:“不知韩抚勾唤小人过来,究竟是有何训示?”

    “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启年,你自己心中应该最清楚!至少不是请你喝酒来着。”韩冈说得很直接,听到王启年被叫入窦府,他没心思再云山雾绕的试探。

    “看抚勾说得,小人还真是不清楚。”

    王启年抬起头,毫不退让的跟韩冈对瞪着。他在窦舜卿面前吓得瑟瑟而斗,那是因为小命给人攥在手上,但从九品可不像窦舜卿那样,杖死吏员也可以若无其事。

    韩冈虽然凶名外著,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酒店中,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真的有事,躲到窦府里去就行了,何况这个灌园小儿又没几天好蹦达了。

    韩冈看着王启年胆气甚壮的模样,心中一片雪亮。他冷笑着,右手搭在桌上,中指轻轻的扣着,哒哒的单调声响中,他缓缓说道:“西门李成衣家产争夺案;刘十五杀人案;宗孝坊纵火案;熙宁元年元月雪灾所耗赈灾款项的账簿……王启年,这些年你把架阁库中的卷宗卖掉了多少,烧掉了多少,又瞒下了多少,要不要我一件件的数给你?”

    王启年听着韩冈一件件的数着他过去做下的好事,听到一件,身子便抖上一下,脸色也是灰白了下去。心中一阵发慌,灌园小儿什么时候把这些事给翻出来了?只是听到最后,他却不抖了,笑了起来:“这些事牵扯甚多,抚勾你还是要慎重啊。”

    “所以当本官把这些事揭开来时,你多半会在狱中被个土口袋压上个一夜半夜,上不了公堂。”

    王启年摇头,摇得很慢,却很坚定:“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窦舜卿保不了你。”韩冈瞪着王启年,冰冷的说着。见着王启年不为所动,表情遂软了下来,摇头叹道:“算了。本官知道你嘴上有门闩,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启年闻言,笑意便爬上了脸,冲着韩冈作揖:“那小人可以走了吗?”

    “走?”韩冈脸色一冷,喝道:“架住他!”

    王启年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四个县衙衙役一起动手,将他牢牢架住。虽然不是专管捕盗的快手,但王五他们也颇学了两招,摁住手脚,让王启年一动也动不得。

    “韩冈,你这是做什么?!”王启年脸色煞白,用力挣了又挣,连礼节也不顾了。心中发慌,难道郭铁嘴今早说得灾厄,是印证在现在,而不是窦府中。

    “既然你嘴上不肯说,我直接问你的心好了。”韩冈走到王启年身边,盯着他慌张的眼神:“你知道吗,平常的时候,心跳脉搏都是很平缓的。不过一旦说谎,心跳就会快上一点,而脉搏也会变化。嘴能说谎,但心却是说不了慌。”

    王启年心慌了,嘴却是硬着:“胡说八道。”

    韩冈伸手搭上王启年的右腕,“本官可是不是在胡说,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王启年的脸色变了,连旁边的几个人都是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如此!”杨英在旁边点着头。

    韩冈三根手指搭在王启年的手腕上,做着把脉的动作,开始提问:“昨天你见过窦七衙内没有?”

    “有又如何?!”王启年厉声瞪眼。

    “不要说话!”韩冈一皱眉,“我只问你的心就够了。”他又对王九道,“如果他再乱叫,就堵上他的嘴。”

    王九点头应了,韩冈再次发问:“方才你是不是见了窦副总管?”

    王启年扭过头,不搭理。

    韩冈却不管他,仍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问着,都是些寻常问题,有的他心中有答案,有的他也不知道答案。

    王启年一直闭口不言,问题听得多了,身体和神经也渐渐松懈下来。韩冈看在眼里,眼神突的一变,唯一要问的问题厉声问出了口,“利用关在大狱的那位郎中来害我,窦副总管已经打定主意了吧?!”

    王启年身子猛然一颤。他这一动,不但是韩冈,连其他人都知道了真相了。

    “好狗胆!”杨英拍案大骂。王五周宁他们手上也是一阵用力,勒得王启年龇牙咧嘴。

    “看来是真的了。”韩冈嘿嘿冷笑。

    “果然是针对于本官的。”

    韩冈也没想到窦舜卿把仇一闻的徒弟关进大狱,真的是个针对于他的阴谋。对于早前阴谋论式的猜测,虽然在王韶、高遵裕面前说得煞有介事,但他实际上只是抱着有备无患的态度。在韩冈的判断中,除非自己亲自从大狱中捞人,才会点醒李师中和窦舜卿,把他和西贼奸细联系起来。

    也幸好韩冈有着有备无患的想法,他让王九、周宁去外面打听关于此事的消息,才听说了窦解和王启年一起去过大狱的事情。窦解死了儿子,他本人去大狱发泄一下愤怒很正常,但王启年跟着去就不对劲了,他是在勾当公事厅里听差,跟监狱毫无瓜葛。

    韩冈当时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又让王九、周宁找人去盯着王启年。而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收到急报,王启年被招进了窦舜卿府。如此一来,王启年在其中的作用几乎就是坐实了。

    韩冈行事向来直接,从王韶身边借了杨英做个见证,等王启年走出窦府,就将他强行请来一审——小酒店的掌柜和小二也都是王五的熟人——一切便是真相大白。

    “窦副总管的关照,还真是让韩冈受宠若惊啊……”韩冈低下头去,冰冷的眼神扫过王启年惊慌失措的脸。

    王启年缩着头,眼中尽是畏惧。他被韩冈的手段吓到了,诊脉辨谎,韩冈露出的这一手,他是闻所未闻,但确实把真相给辨了出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为窦家出主意陷害韩冈的这件事被他本人察觉,如果给眼前的这位心狠手辣的韩三官人发现了,自家的小命丢了不算,说不定会把家里人全都连累进去。

    王启年的恐惧,在韩冈的意料之中,任谁被人看透了心底,都是会害怕的。但动用了孙思邈弟子这个虚假的身份,却让韩冈有些担心着日后的麻烦。

    靠着测量脉搏,来判断言辞真伪,或是事实真相,韩冈只在后世的小说和电视中看过。即便真的存在,那也是传说中的神技,他自己是不可能有这等本事的。

    但通过言语、行动来制造压力,突破对手的心理防线,韩冈却是行家里手。何况他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更是为表演加分不少。他的这一番精彩演出,由不得人不信。当王启年闭口不言,以为可以让韩冈无所施为的时候。韩冈却奇兵突出,揪出了真相,连旁观的杨英以及王九等四人都惊得发怔,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韩冈问着,并示意王五他们把王启年放开。

    王启年一被放开,便向后连退数步,只想离韩冈远上一点。但他被押着久了,手足酸软,被周宁伸出脚尖在后一绊,却跌了个四脚朝天。

    在哄笑声中王启年爬了起来,心中的羞恼一时间让他忘记了害怕,强咬着牙坚持道,“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嘴硬!”杨英在旁边狠狠的拍着桌子,只是他的相貌没有王舜臣和赵隆那样的威慑力,不然王启年又得摔上一跤。

    韩冈也是不耐烦了,直言道:“不要以为本官会顾忌什么。以我今次在古渭立下的功劳,抵消非刑而杀的罪名,已经绰绰有余了。王启年,你是不是要赌一赌我敢不敢把你乱棍打死在官厅上?”韩冈身子倾前,“就像黄德用,就像陈举,当然还有向钤辖,还得包括那些蕃人。王启年……你想学着他们一样,赌我的手段吗?”

    王启年在韩冈身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随身而来的杀机。韩冈虽然笑得更为平和恬淡,但眼底的杀机,让他不寒而栗。

    王启年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韩冈和窦舜卿两个他都不敢得罪,一只蚂蚁夹在两只大象之间,就算韩冈这头大象比窦舜卿要小上许多,但对王启年来讲,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就毁了他的大人物。

    是君子不吃眼前亏,还是为窦舜卿尽忠到底,王启年犹豫着。

    韩冈此时却在心底喊着丢人。为了逼出王启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他方才的一番话,就像是市井泼皮老大在威胁对手,一点士大夫的风度都没了,实在是有伤脸面。

    ‘算了,换个手段好了。’他想着,便送了口:“也罢,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逼问你了。”

    韩冈此话一出,王启年便是心惊胆战,周宁、王九摩拳擦掌,又要上去把他夹起来。但韩冈这时又说了,“王启年,你可以走了。”

    王启年和杨英他们五人一样都愣住了,韩冈的话让他差点怀疑起耳朵来。但转眼他就反应过来,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点头。他惊吓了许久,差点胆都要被骇破掉,听到韩冈的话,他转身就往外走,也忘了礼数。

    王启年走得急,几步就跨到门口,正要跨出门去。就又听到韩冈在后问道:“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吧?”

    韩冈的话从身后传入耳中,正准备庆祝逃出生天的王启年,顿时如五雷轰顶,浑身就是一抖,腿脚一下都软了,连忙扶住了门框方才站稳。

    “原来真的是你啊……”韩冈拖长了声调,这当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顺口问了一下罢了,“你这是何苦来由?”

    “你这狗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不要命了。”杨英也被惊到了,“韩官人也是你能算计的?”

    被拆穿了藏在心底里的秘密,王启年这下不敢走了,陈举一党的下场,刹那间就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如风旋转,被凌迟的,被斩首的,被绞死的,被流放的,还有被韩冈亲手杀掉的,哪一个有好结果?还有都钤辖向宝,还有吃了亏却始终报不了的窦七衙内。

    王启年狠狠骂着自己,他早前真是糊涂了,身后站着的可是西北江湖中传说的破家灭门韩玉昆!

    他一下转过身,扑过来抱住韩冈的腿,哭喊着,“韩官人,韩官人,这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也都是被逼的啊……”

    ……………………

    韩冈站在秦州大狱之外。这座监狱其实就设在州衙之中,全部是用青石所垒就,里面关着的都是些待审的囚犯。而审判过后,有的受刑,有的被流放,还有的被送进各地牢城,充作工役。都不会留在大狱中。

    他已经从王启年那里听说了事实真相,却在想着自己的庙算之才,还是比不上传说中的那些名帅。前面自己只算到了大方向,而细节方面却多有错误,尚幸没有影响到大局。

    ‘幸好还能来得及就下那个老头子。’

    韩冈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如果仇一闻是个陌生人,他绝对是不吝牺牲。但仇一闻是帮助过他的,以德报德也是韩冈的坚持。他做事再直接,再狠厉,行事却也是有原则的,并不是恣意妄为。

    高遵裕已经想着牺牲仇一闻这个在秦凤路上广有名声,又深得军中礼敬的老军医,将窦舜卿给拉下马。但韩冈不能坐视,此事他已经跟王韶说过了,今次又让杨英带话给王韶。

    韩冈的底限在不让自己陷入危局的情况下,保住仇一闻。这是他的第一目标,除此之外,他得到的都是添头。

    站在大狱外,韩冈无意进去一次,看一看仇一闻的弟子,只是为防窦、李二人,他就不能走进大狱半步。但韩冈的耳中却却到一阵笛声,声调有些高亢悲凉,“这是羌笛之声吧?”他问道。

    “是那个得罪了窦副总管的党项郎中在吹。”身边跟着个狱中孔目为他解释。

    “还挺有兴致的。”韩冈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青苔处处的青石高墙,“就让他多吹一阵子好了。”

    韩冈转身便走,根本不进大狱中去见人。

    不管窦舜卿在桌面下面做些什么手脚,韩冈都无意奉陪,他所想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把桌子给掀掉。

    ……………………

    当天夜里,韩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将窦舜卿阴谋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通。当听到整个阴谋计划竟然是一个小吏要搪塞窦家的那个废物长孙而临时想出来的,无论王韶还是高遵裕,都是摇着头表示难以置信。

    而最后,韩冈对整件事的处理,则让高遵裕感到不快。

    “你让人送信给窦舜卿了?”高遵裕寒声问道,他还想用此事将窦舜卿或是李师中从秦州赶走。

    就因为知道高遵裕是这种想法,韩冈才自作主张,不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写了什么?”王韶问道,他很好奇韩冈会写一点什么。此事王韶已经从杨英那里知道,并不是很生气,韩冈知恩图报的表现,让他心中放松不少。王韶半开玩笑的对高遵裕道:“不知窦副总管今晚是吐血,还是会中风?”

    “什么都没写。”韩冈却是没有回应王韶玩笑的义务,“信封里就装了空白的一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王韶奇怪的问着。曹操送了个空食盒给荀彧,将其逼得仰药自尽,但韩冈送个装着空白一张纸的信封给窦舜卿,又是何意?

    高遵裕对韩冈乱了他计划的自作主张,本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听出兴趣了,“是不是嘲笑他白费心机。”

    韩冈笑着摇头:“提举可是猜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意思,就让窦副总管拿着张白纸费神去猜好了。”其实除了纸张以外,韩冈还塞了点石粉进去,算是对后世的一个纪念。但实际上,韩冈真正要对窦舜卿说的话,却不在信上,“这封信下官是逼着王启年送进去的。看到王启年,窦舜卿当是明白此事已经被看穿了,他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

    ‘而下面就该换我来了。’这一句,韩冈并没有说出来,睚眦必报,向来都是他的优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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