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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2章 生平心曲谁为伸

    城南驿中,一队车马已经整装待发。王厚、赵隆站在车马边,正与来送行的友人畅叙别情。

    跟他们一起来的张守约因为早一步被任命为秦凤路钤辖,已经与两天前带队先走了。王厚之所以多留了两天,却是因为前日又被召入宫中,跟天子在新制的沙盘上又演练了一个多时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可见天子对于军棋的痴迷程度,不下于当初的王厚他们。

    京中近月,三次被召入宫中面圣。这样的恩典和际遇,除了一些个侍制以上的重臣外,也就是担任边地要郡守臣的臣子才有可能有这个荣幸。而王厚以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官,却得天子垂青,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一个异数。在城南驿中,他一下变成了众星捧月的大人物,前来与他结交的官员也是络绎不绝。

    “王官人,王官人。”清脆的声音从驿站的门外传来。

    听到唤声,王厚欣然回头。

    没错,他已经不再是王衙内,而是变成了王官人。虽然现在仍称呼王衙内也还可以,但终究没有官人中听。因为在托硕部之事,以及沙盘和军棋上的功劳,王厚恩受三班奉职,尽管并没有给差遣,可已经在三班院挂名了。

    王厚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簇新的青色官袍,抬头挺胸,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样。平定托硕部的功劳实在不小,几百级斩首摆在那里,托硕部的族长首酋又被送到京中,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以来,排在前三的大胜。

    同时又因为没有动用官军,少费了国中钱粮,天子对这样以夷制夷的做法赞赏有加,在官职上并不吝啬。

    不仅是王厚,跟随王韶参与此战的杨英、王舜臣、赵隆都因为此事而得了官身。王韶本人的本官也一下晋了两阶,是为从七品的左正言。而且散官和勋位都晋升了,一个是正七品上的朝请郎,一个是六转的上骑都尉,不过这两个名号全都是虚的,没职司没俸禄,仅仅是空名,只是让官员的头衔变长,听起来顺耳而已。

    也就李信,因为先一步跟了张守约,没能沾上光。不过张守约如今已经是一路钤辖,他身边的人,说不得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李信现在还没个官人,不代表以后没有,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事。

    唤着王厚的人从门外进来,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发丝不停的流下来,如初雪般白净的小脸上一片气促的晕红。是个才十来岁、娇俏的小女孩子。她身后跟着个面容朴实的汉子,手上提了三个包裹。

    “是周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好像叫墨文。”赵隆对王厚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心中知道也该来了。他对身边的人告了声罪,和赵隆一起走上前:“小大姐,不知是否是周小娘子有书信要让王厚带给玉昆?”

    “官人说得是。”墨文喘着气点头应了,又道了声万福,才从跟在后面的汉子手上拿过两个包裹,分别递给王厚和赵隆,“这是我家娘子让奴婢给王官人、赵官人送的饯行礼,且祝两位官人一路顺遂,无有滞碍。”

    王厚并不推辞,这是沾了韩冈的光,当然不须推让,“周小娘子有心,王厚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下了。请转告周小娘子王厚的谢意。”

    墨文点了点头,“奴婢会转告我家娘子。”转身又接过一个包裹,“这是我家娘子请二位官人捎给韩官人的。”

    王厚伸手接过,猜里面肯定放了信,点头道:“王厚必不负所托,回去请周小娘子放心就是。”

    把要转达的话说了,要送得礼物送到,墨文又说了几句一路平安、一帆风顺的祝福,便告辞回去了。

    赵隆掂着手上的包裹,对王厚笑道:“韩官人真是本事,在京中也就一个多月,什么人都认识了,连教坊里的花魁都倒贴了上来。”

    王厚点了点头,看看周南巴巴的遣女使送到手上的包裹,笑道:“玉昆向为风流中人,气质出众,受到欢迎也不让人惊讶。”

    “俺却是吓了一跳。今次上京为韩官人带信,几个官人都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最后一封是个花魁。……不过韩官人让俺带了五封信,如今就送到了两封,给横渠先生,还有张官人、程官人的信都没人收。”

    “辞官的辞官,出外的出外,你送不到也没办法。”

    今次上京,韩冈让赵隆带了五封信。有给章惇的,也有给张载、张戬和程颢的,另外就是给周南。韩冈在京中有私谊的几人,他一个不漏的都写了书信。

    给章惇的信,赵隆送到了。也见到了韩冈救过的老章俞,在章家还受了不少赏钱——不,不能叫赏钱,而是以壮行色的川资——因为赵隆此时已经是个官人了。

    但张戬和程颢这两个御史却在三月、四月时,与整个御史台一起,跟变法派大战了一场。最后两人都离京出外,而且不仅是他们被贬官,另外还有好几个御史都被贬了官,整个御史台都空了一半。

    而张载从明州查案回来,看到自己弟弟和侄儿都被赶出京去,也跟着辞了官,回乡去了。这三封信,赵隆一个也没送到。他倒是顺路在小甜水巷好生享受了一番,把从章家拿到的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

    以上四家,都仅是个官人而已,赵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当他去给周南送信时,一打听人家,却吓了一跳,收信人竟然是教坊中有名的花中魁首。

    王厚当时在旁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跟着赵隆一起去给周南送信,他同时更担心没经历过多少风花雪月的韩冈,在京中被个青楼女子迷得五迷三道,最后坏了事。

    不过当王厚看到周南把韩冈的信贴在心口,笑得一脸幸福的样儿,却发现事情跟他想得截然相反,反倒是这位绝色佳丽对韩冈是情根深种。

    周南接到信后,就张罗着要请王厚赵隆会宴。但王厚却不敢留下,连忙拉着赵隆告辞。日后周南说不得会是韩冈的房内人,她这样的身份,王厚多说两句话都是失礼的,哪能留下来吃饭。

    王厚这时幸灾乐祸的坏笑着,对赵隆道:“秦州家里两个,这边还有一个,家严在乡中又在为玉昆寻着个正室,日后韩家后院中事,有得他头痛的时候。”

    ……………………

    赵顼此时身在武英殿的偏殿中。虽是偏殿,但一样面积广大,跟平常人家的两三进宅院也差不多大小。不过如今武英殿偏殿中,有了十几块沙盘七零八落的放着,倒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面。

    赵顼在殿中漫步着,看着这些把天下山川浓缩进咫尺方圆的沙盘,心中有着一股掌控万里江山,身为天下之主的满足感。

    而跟在天子身后的,却不是平常的李舜举,或是其他小黄门,而是跟着王厚一起进京的田计。他低着头,只看着赵顼的脚跟,轻手轻脚的跟在后面,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紧张——说起这段时间面圣的次数,他比王厚还多得多。

    “这就是河东?”赵顼在一幅新做好的沙盘前停下脚步,指了一指问道。

    田计听问,抬头看了一眼。那块沙盘上,在崇山峻岭之中,从北到南,围起了几个盆地。道:“回官家的话,正是河东,另外还包括了云中。西侧的是黄河,东侧的是太行,中间的几片平原是太原等处,而北面的一片,便是契丹的西京大同。”

    田计这月来奉旨制作全国各地的沙盘模型,在枢密院跟着翻看地图。他本人知道这是个难得机会,遂拼死拼活的去记忆,并不辞辛苦向来自当地的官员请教,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河东和陕西缘边各路的沙盘制作完毕,而田计也成了对北地山川深有了解的专家——至少可以蒙一蒙外行人了。

    赵顼见着田计把大同也包括了进来,满意的点着头。回头看了看因为日夜辛苦、脸颊都凹下去的田计,对王命如此用心,赵顼心里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加个官身。

    李舜举这时却走了进来:“官家,东西二府的相公们已经在崇政殿等着了。”

    “他们都到了?”赵顼微感惊讶,他只觉得自己在武英殿偏殿中走了两圈,没想到一个时辰这么快就过去了。

    “田计,你先回去歇息两日,在月底前把河北的沙盘做出来就行了,也不用太着急。”赵顼说着,关心田计的健康。对于身边的臣子,从真宗下来的几个皇帝,其实都是很宽和的。

    田计感动得跪了下来谢恩,赵顼则带着李舜举,往崇政殿去了。

    虽然近一段时间,赵顼多往武英殿而来,摆弄沙盘军棋,但他还是能说抽身就抽身,不是真正的沉迷进去。

    从内门进了崇政殿,赵顼的宰执们已经再等了,不仅仅是两府,连吕惠卿、章惇这些小臣也在场。今天要讨论的政事有关新法,他们也得以上殿。

    不过枢密使文彦博却不管今天的议题如何,当行礼平身之后,他便给赵顼当头一棒:“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如何能耽于游乐?!”

    “陛下不理国政,沉湎于游戏之间,通宵达旦,不知昼夜,长此以往,将如天下何?!将如百姓何?!”

    文彦博说得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赵顼在军棋上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多,武英殿里的那种玩意儿,实在应该放把火烧掉。

    赵顼沉默的听着,越听越不是滋味,肚子里咕哝着的满是腹诽:

    ‘朕一文百姓膏脂也没乱花,也没有纵情恣意的游宴享乐,只不过摆弄一下沙盘而已,就算通宵达旦也只不过就一天而已。你文相公没少游宴,看到大雪就坐在亭子里连喝三四夜赏雪酒,喝到守卫的士卒气起来烧亭子。一场兵变侥幸被你压下去,就称为是名臣手段,但你不喝酒不就没这回事了?’

    文彦博说完,又骂起韩冈:“韩冈不过是灌园之后,素无才学,又性刚好杀。王韶爱其奸狡,荐他为官。天子不以其卑鄙,为他亲下特旨,擢其于布衣。可韩冈不思殚精竭力以报君恩,却心怀诡谲,示人以诈术。都钤辖向宝为王韶所欺,以中风疾。王韶事后奏功,便道韩冈为之赞画。今韩冈又献游戏之物以诱天子疏离朝政,如此奸佞之辈,如何可用之为官!?”

    文彦博把韩冈说成是混入官员之中的奸佞小人,要逐之而后快,赵顼根本不去理会。韩冈的才能、人品明明白白的摆着,他对此清楚得很。救人之后,不留姓名便洒然而去,如此任侠之辈,岂是小人?

    韩冈帮王韶出谋划策,为得是国事,又不是私利。而他献上的沙盘军棋,一开始就说是给将帅所用,并不是给天子的玩具。

    赵顼知道,他的这位枢密使只是莫名其妙的讨厌韩冈。

    托硕之捷,王韶在奏报中称韩冈有赞画之功,但枢密院却弃之不录,反而要定他欺瞒主帅的罪名,而韩冈也的确没有参与战斗,而是跟在向宝身边,最后他的功劳便不了了之。

    赵顼对此心中有些不满,但枢密院已经定下功赏,中书那边也没有反对,他也不好为一个从九品出头——那样太骇人听闻——所以他把韩冈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想等着有机会把封赏补给他。

    等到王厚入京,献上了韩冈首创的沙盘和军棋。赵顼一览之下,便为之大喜。他知道两者都是军国之器,韩冈编订的军棋规则虽然简陋到可笑,但修改后,却也是培养将帅武臣的好道具。

    赵顼要为此提拔韩冈,甚至想把他调进京来。因为这幅秦州山川的沙盘,同时也让他明了了,在荒田之事上究竟是谁在骗他——支持窦舜卿的,到现在都没能拿出一个可信的证据来。而三百里河道,怎么看都有一万顷田——让天子不受臣子所欺,这是韩冈的功劳。

    但文彦博又是横加反对。赵顼在刚拿到沙盘和军棋的那两天,通宵进行军棋推演的事,便被他当作证据来攻击韩冈的发明实是一桩祸害。

    赵顼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王韶的儿子王厚同样是因攻灭托硕和沙盘军棋之功授官,文彦博却只提了几句,却对韩冈穷追猛打,硬是压着他,不给他出头。文彦博可是连张守约升任秦凤路钤辖的事也没这般激烈的反对过。

    堂堂枢密使跟一个从九品过不去,赵顼都觉得有些丢人。而跟着文彦博一样,对赵顼玩通宵看不惯的几个御史,也一起上奏。不过他们的谏章中,却是骂赵顼的居多,而对韩冈只是提了寥寥两句——骂一个从九品,他们也觉得丢人。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顼纳闷得紧。只是有文彦博反对,韩冈的功劳就始终没有被确认下来。到了今天,王厚得了官都要出京回秦州了,但韩冈仍是做着他的从九品。

    文彦博还在骂着,目标已经从韩冈又转到了王韶身上,又骂起王韶对同僚使计,故意害了向宝。

    赵顼听了几句,心中越发的不痛快。河湟之事可是他亲自批准的,王韶也是他当先提拔的。他看了看王安石,但他的这位参政到现在还是保持着沉默。赵顼不耐烦了,亲自下场,道:“向宝与王韶素不相能,对河湟之事多有阻碍。王韶能以蕃部平蕃部,他身为管勾蕃部,却要统领官军去进剿……”

    文彦博眉毛一挑,他等得就是赵顼的这一句,音量陡然拔高:“就是王韶以蕃部平蕃部才闹出今日的事来!”

    “王韶身为秦州西路蕃部提举,不能安定蕃部,却好大喜功,致使木征、董裕攻打古渭。亲附朝廷的各家熟蕃前日为王韶所诱,齐攻托硕,而今日便遭木征、董裕报复,各部无不残破。试想日后,看到七部的结局,秦州蕃部又有哪家再会来投效朝廷?!”

    文彦博得意的攻击着王韶,前两日收到的紧急军报成了他手上最好的武器。朝臣都在沉默着,殿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和章惇三人,其他人都无心为王韶辩解半句。

    章惇看着文彦博唇枪舌剑的骂着王韶,连带着敲打王安石和天子。又看着王安石的眉头越皱越深,心道王相公应该快忍不住了,就跟自己一样。

    吕惠卿则是心平气和的听着,文枢密最近的调门很高,抓着一件事,就扯起来大骂,他是不得不如此。要不再闹出一点事来,把人心聚起,枢密院的权力可就要在他手上被割走一大块。

    王安石最近做了个釜底抽薪的事。他上奏请求设立审官西院,将原属枢密院的高阶武臣的任免权和管辖权,转给审官西院负责。而原来负责文臣京朝官的审官院,则改名为审官东院。

    按照王安石的说法是‘枢辅不当亲有司之事’,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政事堂并不直接管理京朝官,而是要审官院从中过一道手,凭什么枢密院可以直接任免七八品高阶武臣?——六品以上官员,无论文武都必须由天子过目点头,这是哪一边都插不上手的。

    一旦天子同意王安石的提议。自此之后,官员的铨选之职将分为四个机构:主管京朝官的审官东院和主管选人的流内铨,负责高低两级文臣;主管内殿崇班至诸司使的审官西院以及主管大小使臣的三班院,负责高低两阶武臣。

    枢密院对武臣的人事管辖之权,现在是文彦博压制在边境军州任官的武臣,不让他们跟着天子一起闹着开边拓土的重要武器。而一旦设立审官西院,他就再无法让那些武夫听他的话,上书反对一动刀兵。同时,枢密院一直控制了上百年的权柄在文彦博手上被划走,对他的声望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文彦博现在要拼命,行事说话毫无顾忌。

    王安石这是为了回敬文彦博他们对三司制置条例司的攻击。三司制置条例司这个新生机构,从一开始就主管着变法大局,被反变法派着力攻击,言其无故事无先例,应当将其撤销。

    在御史们的攻击下,王安石也不得不同意撤销三司制置条例司,将其人员归入中书。但他们却乘势改以六部九寺中的司农寺来主持变法政令,实质上却更加名正言顺。

    但反击是少不了的,枢密院就此成了目标。

    朝堂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吕惠卿看得很清楚,河湟之事不是光凭殿中两方扯一通就可以处理的,纠葛实在太多了。除非王韶那里出大篓子,不然,文彦博怎么攻击都没有用。所以他很平静,根本就懒得插话。

    但赵顼难以平静,而王安石也难以平静,当文彦博的调门越来越高,王安石背一挺,就要站出来。

    但这时,一名内侍双手托着一份奏报,跨进外殿的大门,高声道,“陛下,秦州急报!”

    各地的奏章、文字一律是发往通进银台司,然后由通进银台司按不同类别分发到政事堂、枢密院或是直接呈于天子。不过一般来说,只有动用了急脚递或是马递的紧急信报,才会直接放到天子案头上。普通的文字,都是由两府自行处理,该转发到转发,该批奏的批奏,等到处理完毕,再把其中重要的分拣出来,奏于天子。

    而秦州、绥德等缘边四路的军情,是赵顼钦点,一旦发进银台司就直接送入宫中。如果是西贼主力入寇的消息,就算他已就寝,也必须把他叫醒。

    赵顼正被文彦博劈头盖脸的训着,虽然唾沫星子没溅上脸来,也不像仁宗皇帝那样‘差点被臭汉熏杀’,但也是够让他憋闷的。一听到秦州急报,他便连声说道:“还不快呈上来!”

    天子要看急报,臣子也不能耽搁。赵顼低头看着军情,方才几乎要把崇政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下来的声音也静了。

    文彦博躬身退回班中,四平八稳的站定。以他的身份可不怕赵顼能把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他所经历过的几个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谏的坏名声,而不会对臣子言语上的冒犯而当庭动怒。

    就是不知这封秦州来的新奏报究竟说得什么,是不是古渭出了事情。文彦博暗自冷笑了一下,若真的如此,他这个枢密使可是要说话的。

    站在西班中的首位,瞥眼上望。文彦博就看见赵顼将这份秦州来的紧急军情看了一遍、两遍、三遍,而他的脸色也是一变再变,最后凝固在脸上的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很是怪异的神情。

    也不知看了几遍后,赵顼将奏报放下来了,往文彦博看过去。文彦博连忙收敛自己的视线,垂眼看着手中的笏板。

    赵顼的嘴角绽出了一丝莫测笑意,他将身边的小黄门招过来,低声的说了两句。见小黄门听明白了,便把军情奏报着他传下去。

    小黄门手托军报,走下陛阶。文彦博抬起头,他是枢密使,当是能先看到。只是小黄门并没有向他这边转过来,而是走到对面给了首相曾公亮。

    曾公亮拿着奏报只看了一眼,表情顿时也变得跟赵顼一样怪异。立刻紧抿起嘴,不知在忍着什么。他抬头看了看文彦博,又瞥了瞥赵顼,低下头又细看了奏报一通。最后神色庄重起来,抿着嘴的将奏报递还给小黄门,跟着赵顼一样,沉默了下去。

    小黄门托着奏报,依然没有回头往文彦博那里去,而是走到曾公亮下首的副相陈升之处,将奏报递给了他。

    陈升之接过来一目十行,猛的把头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着。过了一阵,他平静下来,也是神色诡异的看了文彦博一眼,将奏报还给小黄门。

    文彦博手中笏板一紧,盯着小黄门,下面该轮到他了。赵顼和两位宰相的神色让他觉得很不对劲,现在心急着要看一看这份奏报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可是事情出乎文彦博意料,小黄门依然没有走过来,而是把奏报交给了再下面的王安石。

    文彦博呼吸一促,脸顿时就阴了下去。朝中论班次顺位,他这个枢密使,只在两位宰相之下,却在王安石之上。军情奏报不先给自己,而给了曾公亮、陈升之,此事还说得过去,但接下来却传给王安石,而不给他文彦博,这事怎么也不对。

    文彦博用眼角瞥了一下赵顼,当是这位年轻的皇帝让小黄门将奏报送下来时说了些什么。

    王安石拿到奏报在手,很性急着展开来细看。一看之下,他先是喜色上脸,但很快就被怒意替代。他抬起头狠狠的瞪了赵顼一眼,又转头用力钉了两位宰相一下,抬手把奏报递还小黄门,冷声说道:“把奏报给文枢密!”

    文彦博板着脸,心中犹疑不定的接下了奏报。正待要看,那边赵顼因被王安石瞪了,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他见着玩不下去,也不等文彦博自己看奏报,便公开了其中的内容:

    “方才秦州急报,古渭已定,王师大捷。今次为复日前托硕之仇,董裕统领五万大军来犯。王韶、高遵裕率部坚守于古渭,并遣勾当公事韩冈夜出城寨。韩冈领命一夜奔驰百里,调集蕃部部众。青唐部族长俞龙珂并其弟瞎药奉其命,统领七千部中精锐抄截董裕后路。

    五月初七午后时分,于渭水之滨的荒石谷西突袭董裕大军。血战半日,五万贼军皆尽溃散。此役共斩首一千一百余级,没于渭水中者不计其数,贼军主帅董裕、军师结吴叱腊二人并授首,其下大小将佐、族酋授首者百余,被擒者亦有百人。”

    崇政殿中只听见赵顼强忍着兴奋的声音在回响。他不怀疑王韶和高遵裕联名发出的这份捷报的真实性,相对于平常听到的击退几万几十万敌军的吹嘘,只有斩首和缴获才是最能体现战果的实绩。

    一千一百余级,还附带两个贼军主帅的首级!

    这是个多么辉煌的胜利!

    连着托硕大捷一起,依靠这两次胜利,赵顼也向天下臣民证明了一直支持着河湟开边策略的他,是多么的英明!

    除了提前看到奏报的三人,其余大臣们先是一阵惊讶,五万贼军来攻,竟然给王韶他们赢了,而且还斩首一千一。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只从斩首数目上看,王韶最近的两战,已经彻底压倒绥德城此前的战果。但很快,他们又都想起此前文彦博说得几段话。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看向文彦博,有幸灾乐祸的眼神,有站干岸上看好戏的冷眼,当然也有把同情投向文彦博的视线。

    ‘怎么会?!怎么可能!?’

    文彦博紧紧捏着奏报,脸色涨得血红,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高大壮硕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珠子直转着不听使唤,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

    赵顼急了,气一下文彦博可以,但气死了可就麻烦了,他指着文彦博急叫着:“还不快扶着文卿家!”自己也是哗的一下站了起来。

    刚刚递过奏文,就站在文彦博身前的小黄门连忙伸手把他扶住,文武两班的宰臣们也乱了阵脚,一齐涌上前。拍背的拍背,舒胸口的舒胸口,围着文彦博一通忙活。

    章惇站在班次最后,看着文彦博身边乱作一团的样子。他心中乐得很,几乎要笑出声来。前些日子,王韶把向宝气得中了风,当着几千人的面昏倒在地。眼下看着文枢密的模样,好像也是要不成了,若是他今次也昏倒在朝堂上。日后若再有人想跟王韶过不去,比如那些御史,怕是都要先把开窍行气的苏合香丸随身带着,才敢披挂上阵了。

    可惜文彦博让章惇失望了,殿中唯一的三朝宰辅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毕竟在朝中起起落落几十年,心思城府不是向宝可比。

    被御史指着鼻子骂过,被天子当面斥责过,还从宰相的位置上掉下来被赶出京城过,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文彦博这个历经三朝的元老重臣,岂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垮,气倒?

    用力推开天下官品最高的一群急救医生,文彦博重新站定,与站在身前关切的看着他的王安石对上眼,从牙缝中迸出话来:“老夫可不是唐介!”

    王安石沉默的走回自己的位置,连带着其他宰执,还有重臣们都站回了原位。章惇退了两步,也站回去了。

    章惇归班,就见着他上首的吕惠卿正正的双手持着笏板,纹丝不动,他的姿态就跟崇政殿廷对刚刚开始时那样,一点变化都没有。章惇看了吕惠卿一眼,他清楚的记得,方才的那一阵乱,吕吉甫可是连根脚趾都没动弹。

    ‘养气功夫还真够好的……’章惇冷笑着想着。

    等东西两班再次站定,赵顼关切的问着文彦博:“文卿,可有何处不适。”

    “臣无事。”文彦博硬邦邦的回答,竭力让自己站稳脚跟。

    ‘那里无事了!’赵顼看着文彦博还是站不稳的样子,连声说道:“来人,给文卿家一个绣墩坐着!李舜举,你速去御药院把御用的至宝丹、灵宝丹、苏合香丸、如圣饼子、八风散,还有……还有……”

    赵顼一口气把他所记得的治疗风邪的成药都报了出来,剩下的一些他记不得了,‘还有’了半天,最后不耐烦的说道:“把该拿的都给拿来!”

    李舜举小跑着从殿后小门出去了,一名内侍也奉旨为文彦博端来一个绣墩。

    “臣无事。”文彦博坚持说着。他挺直了腰背,连赐坐都不要,就硬是这么站着。他知道自己若是坐下来,露出一点病态,尚留在朝中反变法一派,土崩瓦解虽不至于,却必然大受挫折。

    一双虽已浑浊却仍锐利的眼睛狠狠地盯住王安石,‘老夫可不会就这么认输!’

    照理说看到捷报后,群臣都会赞礼拜贺,向天子恭贺战事的胜利。赵顼在看到这份捷报时,脑中就在想着文彦博究竟会是用着什么样的表情来向他恭喜。

    他对此很期待,但文彦博眼下这副模样,赵顼真的不敢玩了。气死了三朝宰辅重臣,他的名声可就要打着滚的往下跌了。就算他赵顼是天子,也堵不上天下悠悠众口。

    等李舜举带着个两个小内侍大包小包的抱着一堆急救风疾用的成药过来,赵顼便一股脑儿的全数赐给了文彦博,最后他对群臣说道,“今日已是无事,各位卿家还是各归本司去。”

    本来今天还是有不少议题要讨论的,否则吕惠卿和章惇也不会站在殿中,他们就是为了要与文彦博打嘴仗而来的。但赵顼现在没了心思,他接着又唤来方才的小黄门,对他尊尊嘱咐:“去找张肩舆过来,好生送文卿家归宅。”

    再次拜过天子,宰相们领班而出。文彦博紧紧地跟着他们,腿脚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等到走出崇政殿外的廊道,品级从高到低排出的队形终于散开,大臣们各自向文彦博问过身体安适与否,见他似是无事,也就各自散着走了。但不知不觉间,文彦博已经走得慢了些去,落在了后面。

    文彦博一步步的向前走着,他身后是两个抱着大堆御赐药物的内侍,而领了赵顼旨意的小黄门则是紧紧的跟在一边。

    台阶出现在眼前。文彦博举步走下去,走了两级,他脑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就要栽倒下台阶。小黄门连忙冲过去扶着他。但文彦博身高体胖,壮牛一般,他的重量却连着把小黄门都带了下去。正当他们就要滚下台阶的时候,一双坚实的手臂伸了过来,稳稳的将文彦博扶住。

    文彦博脑中晕眩稍定,抬起头,却见救了他的,竟然是章惇这个王安石的手下干将。

    抓着文彦博的肩膀,章惇柔声说着:“文枢密,要小心脚下啊……”

    当天子和宰臣们在崇政殿中为文彦博的健康担心的时候,另一个人则已经不再需要被人担心健康问题了。

    “窦副总管下手还真够狠的。”秦州州衙的后门处,王舜臣看着眼前被两名差役抬着的一卷芦席,啧啧着嘴,发着事不关己的感叹。

    卷起的芦席合抱粗,五尺长。上面给遮得严严实实,下面却露出了两只脚。一只脚尚穿着黑色靴子,另一只脚却是光着,连袜子也不在了。

    韩冈探手将席子的一角掀起,一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了,涣然无神,嘴巴和鼻子都因痛楚而歪斜着,看上去已经与生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区别,这是在剧痛中被杖子打掉了小命的缘故。不过尸体只是口鼻处有血渍,但脸还是干净的,窦舜卿没打脸。

    “抬出去吧。”

    韩冈放下席子,直起腰退到一边。站在州衙后门口,把抬尸的拦住,也不是桩吉利的事。尸体堵着门,守门的门房都急着搓手。

    王舜臣目送着一卷芦席被抬远,回头对韩冈说着:“王启年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不是运气。”韩冈摇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本官与他宿无旧怨,他为窦舜卿设计害我,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王启年被杖死了,这也是意料中事。窦舜卿怎么可能不杀他灭口?先是出了个馊主意,却又被要谋算的对象看破,被硬逼着上门送信。奸谋被看破没什么,但闹出来就不好了。窦舜卿想把此事一推三五六,当然要把王启年灭口。

    今天早间,窦副总管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比如天气太热,早饭没吃好,树上的知了为何还在叫之类的罪名,把王启年叫到官厅去,扑翻了拿大杖敲了一顿。下手的都是窦舜卿身边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个比一个手重,一二十棒下去就收了王启年的小命。

    抬着王启年尸体的差役已经转过来街角,韩冈收回视线,又叹了口气。虽然王启年的死早有预料,亦有腹案,但看着已经投靠自己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心中当真是很不痛快。想来王韶眼睁睁地看着纳芝临占等七部被董裕打得族帐尽毁,也是这样的心情。

    回过身,韩冈往衙门里走,不过不是回他的官厅,也不是去找王韶。王舜臣看韩冈走的路,却是径直往副总管和钤辖两家官厅所在的三进东院去的。

    “三哥,你去哪里?!”王舜臣追在后面惊道。

    “窦副总管那里啊。”韩冈轻飘飘的说着,像是吃过晚饭跟家里打个招呼,说要去邻居家串门一般,“王启年怎么说都是我勾当公事厅里的人,他被杖死了,总得跟窦副总管辩上几句,讨个说法。省得有人说我们不顾手下人死活。”

    “三哥!你……”王舜臣先是急了一下,但立刻又反应过来,前面的是谁?那可是他的韩三哥啊,一肚子计谋的韩玉昆!别看他一直鲠着脖子大步往前走,但任是哪位高官显贵撞上他,可都是无一例外的跌得灰头土脸。王舜臣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三哥,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你说呢?”韩冈笑着反问他,毫不犹豫地跨进了窦舜卿官厅所在地院落。

    刚刚亲眼监督着把背主作窃的王启年杖死,看着他被打得血肉横飞,从厉声惨叫到无声无息,窦舜卿的心情终于好上了那么一点。

    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转眼间,韩冈竟然直接杀上门来。而韩冈跨进院门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也顿时引来一群人在外面探头探脑。

    韩冈向着窦舜卿行过礼,指着脚边还残留着的血渍,毫不客气的质问着:“敢问观察,不知鄙厅吏员王启年究竟犯了哪条律法,为何要将其杖责致死?!”

    窦舜卿闭目不理韩冈,仿佛开口说句话就会丢了他的身份。他的一个幕僚代窦舜卿回答:“办事不利,欺瞒上官。”

    韩冈看了那幕僚一眼,也是窦舜卿身边的有名人物。名叫林文景,经常为窦舜卿做些私下里的买卖,仗着副都总管的威势,跟窦七衙内一样,在秦州城中横着走,平素里最是趾高气扬。

    听到他代窦舜卿回话,韩冈便追问着:“不知所谓的办事,究竟是办得什么事?”

    林文景哼哼冷笑了两声,扬起下巴,阴阳怪气的说着:“这也是你这个勾当公事够资格问的?!”

    “难道我不够资格问?王启年可是勾当公事厅中的人!”韩冈抬手一指林文景,提声喝道:“还有!本官向观察请教事务,要说话也是观察来说,轮不到你这个白身插嘴!你给我闭嘴,站一边去!”

    韩冈毫不客气的指着林文景的鼻子训斥,官厅外,又一下传来压得很低的哄笑。林文景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在秦州城中还没受过如此羞辱,自来到秦州的这段时间里,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就算是李师中、向宝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林文景紧紧的咬着牙齿,格格作响,恨不得冲上前,一刀劈了面前这个猖狂的灌园小儿。

    窦舜卿这时终于睁开眼,抬手拍了下交椅的扶手,声音沉沉,“韩冈!你敢乱我公堂!”

    兵马副总管的威势不是等闲,外面的窃笑声没了,厅内厅外都在等着韩冈的反应。

    “不敢!”韩冈拱了一下手,腰背挺得更直,“下官只是来请教观察为何将鄙厅公人杖死之事。王启年自有家人,他被观察下令杖死,究竟是个什么罪名,又是因何事而死,本官总得跟他的家人交代一番。”

    韩冈的口气稍稍软了一点,后面解释了几句像是在给窦舜卿台阶下。

    “王启年办事不利,所以杖责于他,也是给人一个提醒。至于什么事,事关机密,不是你该问的。”窦舜卿没有说出杖责王启年的理由,但这也算是个回答了。他堂堂兵马副总管向个勾当公事开口解释,给足了面子,在窦舜卿想来,韩冈也该知趣的退了。

    韩冈却正等着窦舜卿如此说话,立刻又追问道:“既如此,观察何不将王启年械送正厅,交由都总管处置。机密之事下官不得与闻,但都总管总该是能听的吧?王启年是经略安抚司中公人,观察代都总管定罪,未免是越俎代庖了。”

    窦舜卿脸色木然起来,右手紧紧地捏着交椅扶手。李师中是秦州知州,秦凤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这三个差遣,韩冈却只把都总管这个身份提出来说,一句句的不就是在说自己只是副都总管吗?!

    他看了看左右,恨不得立刻下令将韩冈一样杖死在厅中。只是他能这么做吗?外面有这么多旁证,以下犯上的罪名也栽不到韩冈头上,何况韩冈还是文官!该死的文官,窦舜卿心中发恨,‘这武夫真的不能做!’

    “韩冈……”窦舜卿慢慢的念着韩冈的名字。

    韩冈拱了下手,作出静候上命的样子来:“下官在!”

    “你且下去,此事我自会跟李右司说。”被韩冈拉出李师中这张虎皮,窦舜卿其实也难再说什么。杀也不能杀,打也不能打,只能暂且退让,日后再前账后账一起算。但他却还是在话中争上了一口气。

    韩冈一听,就在心中暗笑。虽然差遣不如人,但窦舜卿的本官观察使是正五品,而李师中的本官右司郎中则是正六品,论官品,却是窦舜卿在上。窦舜卿拿着本官称呼李师中,这是争着个名分高下,也不知李师中听了会不会高兴。

    “此事下官也会禀报个都总管,请他给个公道!人命关天,不是想杀就杀的。”韩冈依然板着脸,义正辞严的说了最后一句。他行礼后告辞离开,丢下身后被他气得直抖的窦舜卿。

    韩冈走出副总管官厅所在的院落,却见王韶和高遵裕就站在了院外,等着他出来。

    韩冈向两位顶头上司拱手行礼,却没有半点讶异。州衙就这么大,他在窦舜卿这里大闹一通,两人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若是方才窦舜卿真的敢发作,王韶和高遵裕肯定会进来救人。

    三人一路走回高遵裕的公厅,在房中分宾主坐下,高遵裕便问道:“玉昆,怎么今天发了这么一通邪火?只为了个王启年?”

    “前几天王启年被下官逼着投了过来。本意是想让他送个投名状的,但没想到窦舜卿如此手辣。”韩冈摇头叹着,“今天看到王启年被抬出去,心情有些不好,干脆找着借口去闹上一通。”

    “气出了没?”高遵裕笑问着,心道这韩玉昆真是年轻气盛,平日里精明厉害,但火气起来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当然没有。窦舜卿不走,下官日夜都睡不好觉,就感觉有条毒蛇在背后。”韩冈神色深沉起来,“窦副总管早早就把下官视为眼中钉,阴谋诡计一桩接着一桩,下官总得想个办法自保才是。”

    韩冈明说要跟窦舜卿过不去,给他找些麻烦。高遵裕和王韶想了一想,各自都默许了,但他们却没问韩冈到底要怎么做。

    高遵裕是不想掺和,韩冈成功那是最好,窦舜卿也的确让他很是心烦;若是韩冈失败了,自己事先不知,也可以撇清干系。但要是多问了一句,说不定会就被韩冈趁机拖下水。

    王韶则是对韩冈深有了解,知道他行事看似大胆无忌,实则稳重得很,若无把握,绝不冒险。而且高遵裕在这便,就算问了,他也不可能会和盘托出。

    辞了高、王二人,韩冈回到勾当公事的官厅。他的四个同僚都不在,有两个是因为暑热故而告假在家,剩下两个今早韩冈还见着,现在却不知去哪里了。

    而看到韩冈回来,官厅中的胥吏们纷纷上来行礼,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不是过去的畏惧,而是真心诚意的敬服。

    王启年曾经领着厅中公人跟韩冈过不去,而他在其他几个勾当公事面前则是曲意奉承。但今次王启年被窦舜卿杖死,他所奉承过的官人们连个屁都没放,就只有韩冈一个人冲到兵马副总管那里闹了一通,为王启年出头。跟着谁人比较让人安心,那是不言自喻的。

    韩冈刚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一名小吏就赶着上来,为他端上一盏用井水镇过的冷香饮子,陪着笑道:“抚勾在外被太阳晒得热了,这等饮子最能消暑解渴,抚勾喝两口消消暑。”

    韩冈点了点头,接过茶盏。突觉身后又是一阵凉风送来,回头一看,另外一人正拿扇子给自己扇着风,也是堆出一副笑脸。

    这两位都是王启年的跟班,过去是尽拍着另外一位跟着李师中的勾当公事的马屁,却很少搭理自己。今日韩冈倒是第一次受到这等待遇。

    享受着习习凉风,韩冈喝了两口冷香饮。这等用草果、橘皮等药材烹煮出来的解暑汤味道的确不坏。放下茶盏,他问道:“今天厅中可有何公事急等处置?”

    管理厅中文牍的文书走过来,半躬着腰,恭谨的说着,“抚勾你且安坐,小的们把事情理个头绪出来,就拿来给抚勾你批阅。”

    韩冈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就是这位文书,把厚厚几叠公文堆满了他的桌案,让韩冈他连个放手的地方都没有。摆在他面前的全都是繁芜琐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不能不处理,韩冈费尽了心力,又从架阁库中查阅先例故事,对照着批奏,到了夜中方才处理完毕。现在倒是一反前态,帮自己进行预处理。

    韩冈轻颔首,道了一句:“劳烦了。”

    这位文书便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声说着‘不敢,不敢’,转回去忙起了公务。

    低头又啜了口涩中微甜的冷香饮子,韩冈微微浅笑。厅中胥吏对他改变态度也是意料中事,这也是他事先的计划。他今次刷了窦舜卿的颜面,也算是卖力了,不弄个一石数鸟、一举多得的收获怎么行?

    经过今天一事,韩冈至少在勾当公事厅的胥吏中,有了说一不二的分量,而在整个州衙数百吏员中,他也是结下了个善缘。好歹是为了属下公吏跟副都总管顶牛的人物,秦州的官员中,没一个有他这等胆量,也没一个会有他这样的做法。

    正在给韩冈打扇的姓蔡,给他端茶递水的姓武。

    韩冈闲得无事,便随口问着他们,“蔡三,武大,尔等可知王启年家中境况如何?”

    个头长得很正常,就称呼让韩冈觉得很好笑的武大立刻回道:“回抚勾的话。王八哥家中境况算是不错,也没二老要养,养活婆娘孩子就够了。他老子早死,他娘给他二哥养着。旧年跟两个哥哥分家产时分到了不少东西。家中现有一个结缡五年的浑家。生了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三岁。小的才半年。”

    对于王启年家中的情况,韩冈已经事先了解过了,知道武大没说谎。他叹了一口气,道:“家里的顶梁柱走了,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也艰难。你们以前与王启年走得近,能帮衬便帮衬一下。而且他就剩个才半岁的儿子,打主意的不会少,小心不要让人蒙了他的家产去。”

    “抚勾放心,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蔡三、武大连连点头。又笑起拍着韩冈的马屁:“抚勾当真是仁厚绝伦,不愧是孙真人……”

    说到这里,话声就停了。两人惶惶不安,他们都知道韩冈不喜欢提这码事,从来都是绝口不认的。

    “算了,下次注意。”韩冈宽厚的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茶盏推过去,“冷香饮子还有吗,再给我倒一杯来。”

    ………………

    入夜后,普修寺中后院中,一株枝叶苍劲的老松正散发着一阵阵松脂的清香。韩冈坐在树下的一张石桌边,身边王舜臣打横陪着,下首处却是又黑又矮的王九坐着。

    普修寺近着县衙,也近着韩家,主持也跟韩家关系匪浅,而且在夏天,这里十分清凉而又清净,韩冈是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来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石桌上摆着一些酒菜,香味随风飘散开来,但韩冈没动筷子的意思。

    “消息都散出去了吗?”他拿着酒杯轻轻摇晃,漫不经意的问着。筛过的佳酿清澈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在酒杯中随着晃动聚来散去。

    “官人放心,已经都散出去了。”

    在韩冈面前,王九向来恭谨得很,一面石墩,他只斜签着坐了小半边。听到韩冈问话,就立刻站起来躬身回答。

    王九和王五是亲眼见着韩冈是怎么从一个被逼着来服衙前役的穷酸措大,变成如今的韩官人的。韩冈翻云覆雨的手段,让两人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吃喝起来向来不让人的王舜臣也没有碰菜,韩冈不喜坏人法度,他来寺中吃饭,不论酒菜都是素的。但王舜臣是喜欢大鱼大肉,根本吃不惯眼前一桌的清淡口味。

    他现在反倒是对韩冈和王九的话感到兴趣,“三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这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韩冈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句,算不上是回答。但他无意再多解释,“王启年为窦舜卿出谋划策,陷害与我,他是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最后投了我,他的家人我却一定要保住。”

    王舜臣闻言惊道:“窦舜卿难道要……”

    韩冈摇头道:“不能是窦舜卿,要窦解才行。”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一定要窦解才行。”

    韩冈说得没头没脑,王舜臣茫然起来,而王九心领神会:“官人放心。窦副总管位高权重,消息不容易传入他的耳中,但窦七衙内就不同了,他的几个亲近伴当都是能带上话的……”

    韩冈满意的点头,又提醒了一句:“该怎么把事情传到窦七的伴当耳中,不需要本官多说吧?”

    王九嘿嘿笑道:“官人你放一百个心,俺当然不会当面明说。”

    王舜臣越听越迷糊,听起来像是针对窦舜卿孙子的一桩阴谋,但他却想不通韩冈将会怎么做,他现在让王九做得事又是什么意思。

    “三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王舜臣又一次问道。

    “在说怎么对付窦舜卿……他的孙子。”韩冈开了个小玩笑,接着他就正经起来,“虽然今次一战之后,王机宜的地位稳固,再无人能动摇,而且窦舜卿和李师中肯定要被调任。但窦舜卿总是跟本官过不去,不能就这么放着他大摇大摆的走,总得让他吃点苦头。当然……”韩冈笑了一声,“窦舜卿地位太高,本官顶撞他一下不难,但真的要跟他撕拼起来,还是有些难度。”

    “所以三哥你就找窦七衙内的不是?”

    “没错。”韩冈很干脆的承认道,“如果给我半年时间,就算是窦舜卿我也能让它变成向宝那个模样。但窦副总管很快就要走了,以他的年纪,日后也回不了秦州。一时之间,也只能拿他的孙子出点气了……”韩冈转过来对王九道,“一切我都安排妥当,现在就担心王九你那里出篓子。”

    “官人安心等着看就好,左右小人也只是暗地里在市井中传两句谣言,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韩冈听得满意,随即点了点头。王九是地头蛇,在市井中联系又多,酒桌上装作不经意的说上两句,很快就能把消息传开,到最后,也不会有人能查出究竟是谁起的头。

    这么简单的事,王九自然不会推脱。但他并不知道,韩冈方才说的话其实是半真半假。

    比如说窦舜卿快要离开秦州这件事,就是为了安王九的心才说出来的。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王九会不会起异心,韩冈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怎么说,王九他们就会怎么做。

    韩冈心里明白,王九他们听话受教,是因为这么做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同时也是因为畏惧自己的手段。凭借着两点,韩冈一声令下,他们就把王启年给查了个通透。但要让他们跟着自己去与窦舜卿面对面的死斗,韩冈就不能保证王九等人不会转头去向窦舜卿告密。

    “好了。”韩冈笑着劝过王九几杯酒,对他道:“你就先回去吧。把此事办妥当,日后我少不得保你个好位置。”

    韩冈的保证现在就是金字招牌,他说过的话几乎都已经实现,王九千恩万谢的从后门离开了。

    一等王九出门,王舜臣立刻问道:“三哥,你真正要对付的是窦舜卿吧?”

    韩冈哈哈一笑,脸色阴冷下来:“还用说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在落日之后,秦州城终于清凉了下来。夏日的夜色中,有明月,星光,还有阵阵凉爽的山风。而不似前段时间,就算是子夜,还是让人烦闷不已的燥热。

    这两天,紧跟着古渭大捷,党项人也在甘谷城下被刘昌祚击退,李师中率军回镇,秦州城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同时因为入夜后气温更为凉爽,白天门可罗雀的店铺,日落后却是顾客盈门,城中几家行会遂联名向李师中请命,希望能在入夜后也照常开门,他们暗中给又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关键人物送了些礼。故而前日李师中回城后,就照着旧年的故事,顺势下令将初更就开始的宵禁推迟了一个时辰。

    这一日,正好韩云娘跟严素心商量着要扯几匹布给家中做几件秋衣,韩冈也是闲来无事,不想成天埋在书堆或是阴谋诡计之中,就带上李小六跟她们一起出们逛街。严素心拉着招儿,一行五人在吃完晚饭后,慢悠悠的散着步,到了秦州城中最繁华的河西大街上。

    大街之上,行人如织。

    为了招揽顾客,两边的店铺都是在门头上高高的挂起一串灯笼,映得街面灯火通明。不仅店铺,就来拿街边摊贩,也在摊头上刮着各色有趣的彩灯,唱着成调成套的吆喝,来吸引游人的耳目。

    韩冈在路边缓缓走着,他没兴趣逛铺子街摊,可见到几个出色的美人,也不介意多看两眼。但他看来看去,最出色的还是前面拉着严招儿的云娘,还有跟在他身后一步,亦步亦趋的严素心。韩冈长得高大,器宇轩昂。相貌虽只算得上不错,但神采自蕴的气质却是难得一见。

    他穿着文士襕衫,以方领矩步,行于街市之上。澹泊闲雅的气度如同鹤立鸡群,引得街上的不少女子都看了过来,有几个贵家的闺秀,用小团扇遮了脸,偷眼看着韩冈。当然也有大胆的,李小六这个伴当就被人拉住了好几次,向他问着韩冈的身份。不过李小六伶俐得很,全都给打发掉了。

    可李小六追上来后,却嘟嘟囔囔的向韩冈抱怨着:“官人,你以后还是别出来了。要出来也该穿着官袍,也好把人给镇着。你现在这样子,多少人家要抢你做女婿。你看看,俺的袖子都给扯破了。”

    对于李小六的抱怨,韩云娘和严素心觉得很有趣,用手捂着嘴,呼呼的暗笑着。韩冈对此也有些无奈,谁能想到天气热人,这人也变热了。北宋风气比唐时当然是严谨了许多,但比起明清还是很开放的。

    在此时寡妇改嫁是常见的事,反倒是守节守上几十年的情况却很少。就算是官宦人家,也是守满三年便自离去,而平常百姓,多是守个一年半载就改嫁。甚至像韩冈的大嫂,自他大哥战死之后,才两个月功夫就带着嫁妆回了娘家,很快就另嫁了人家。

    而出门上街的良家女子也很多。就如严素心她这个做厨娘的,不可能在家里等着卖菜的上门兜售,肯定是要出门,有时还要到河西大街的蕃商开的货栈去买些孜然、胡椒之类的调味料,向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杂物也是一样要出门采办,要操持家务的小家碧玉大率皆是如此。

    而大家闺秀们也并不是二门不迈、大门不出。踏青赏花,探亲访友,或是姐妹淘在一起组织诗会的事情,韩冈就听过不少。而且就在秦州城中,便有几家闺秀组织了这么一个诗社,一个月、半个月就聚上一次。听说其中有李师中的女儿,也有几个土著豪门家的闺秀,最近还加入了窦舜卿的女儿和孙女——据称老当益壮的窦副总管的女儿比孙女还要小上一岁。

    几次诗会一开,闺秀们的诗作也陆续流传了出来,被好事之徒拿着四处宣传。前些天就有人拿着咏荷花的一卷诗集,到了衙门中来让韩冈和他的几个同僚品评。韩冈一览之下是赞不绝口:“墨黑、纸白,装订的功夫也是一等一。还有这是谁人誊抄,字写得当真不错,难得!难得!”

    官厅中的众人闻言无不掩口而笑,而把诗集带来的好事之徒则是悻悻而去。韩冈他在这件事上虽是不留口德,但那些个名门闺秀的作品也的确是难以入目。除了李师中家的女儿写的两首还算通顺,其他的甚至有些连平仄都没对上,完全是拿着华丽的词藻堆砌,削足适履式的求着对仗工整,风格学着西昆体,却不及杨亿、刘筠等人之万一,真还不如韩冈自己写的水平。

    不过相对于天天要出门买菜的严素心,韩云娘就很少出门。走在街市她就变得很活泼,牵着招儿的手,在各家的摊子上好奇的看着。

    韩冈掏钱给她们买了不少零嘴,韩云娘跟着招儿一人拿着一串用糖水煮过的林檎果,另一只手还拎着几个荷叶包,里面是水鹅梨、小瑶李子、闵水荔枝膏什么的,说是要带回去给韩阿李。

    看在两个小女孩儿在前面脚步轻快的从一个铺子转到另一个摊子,跟在后面的慢慢踱步的韩冈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虽然正准备对窦舜卿动手,但也不妨碍他出来逛一逛街市。

    不过今天的正事还是买做秋衣的布匹,在大街上逛了一阵子,韩冈五人随便找了一家绸缎铺走了进去。

    “韩官人?!”

    刚进门,迎面便被人叫破了身份。抬眼看过去,却见着一个胖子站在店铺中的柜台后。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脸,鼻头都是圆圆的。腮帮子都被肥油充满,把五官挤得嘟在了一起。但职业性的笑容十分的很和气,还有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谦卑。韩冈看到这份笑容便心道,能得迎宾待客之三昧,这胖子至少也该是个掌柜。

    “真的是韩官人!”胖子很轻巧的绕过摆满绸缎布匹的柜台,惊喜的走到韩冈面前打躬作揖。

    绸缎铺的掌柜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韩冈挺惊讶的,问道:“你认识本官?”

    “哪能不认识呢?”绸缎铺的胖掌柜直起腰来谄笑着,“韩官人的名字在秦州早就传遍了,又有谁人不知?小人也是前日有幸一睹丰颜。”

    大概是好说话的性子,胖掌柜在韩冈这个官人面前也不露怯,嘴皮子飞快地动着:“韩官人今日带着家眷来,是不是要买些什么?小人这店铺虽不算大,但里面的货色却都是顶尖上好的料子,蜀地的锦,扬州的绢,定州的丝,和州的麻,天南海北的织物小店都有,秦州城中的其他铺子可都没小店这般齐全。”

    韩冈点了点头,却没答话。胖掌柜很乖觉的跟在后面,也闭上了嘴。

    严素心和韩云娘这时已经走到店铺里面,由个学徒陪着,在翻着几疋素色隐莲纹的绸缎。关西的丝绢率是黄丝,就算染过后,做出来的衣服颜色都不正。

    两女在绸缎中挑三拣四,一匹匹的对比着看过,争论着花色和颜色的好坏。女儿家买东西向来是慢,韩冈也是有经验和体会,耐下性子等着她们。只是闲着无事,顺便也在铺子里左右看着。

    虽然胖掌柜自谦的说着店铺不大,但这间绸缎铺的门面其实不算小,而且还是位于城中最繁华的河西大街上,单是这铺面本身就值上不少,何况店中的这些绫罗绸缎,也是价值高昂。

    韩冈转了一圈,却停步在单独的一座柜台前。柜台上,也堆着十几匹各色花样的布匹,但跟店中的其他布料却完全两样。

    “这可不是绸子吧?”韩冈捏着一角提起来,指尖搓揉了一下,厚实柔软。没有丝绸的细滑,也不似麻布的粗糙,分明是棉布的感觉。

    胖掌柜瞧着韩冈看货,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走过来大赞道:“韩官人好眼光,当然不是绸子。这可是琼州黎人所织的吉贝布!”

    “吉贝?是木棉吧?”

    “对!对!就是木棉布。”见韩冈识货,胖掌柜猛点头,“不过叫吉贝布不是讨个好口彩嘛?想着这吉贝布,从琼州飘洋过海,再运来秦州,可是万里迢迢,一路险阻……”胖掌柜摇头晃脑,背着不知是谁人写得广告词,说得是一套一套。

    韩冈听得好笑:“吉贝是琼州黎人口中的木棉,可不是什么好口彩。”

    北宋的棉花,还被称为木棉,主要的种植地是两广和海南,还有蜀中和大理,据说西域和甘凉一带也有。此时黄道婆还没有出生,汉家的织物向以丝麻为主,棉花种植稀少,使得黎人织布的技艺反在汉人之上,弄得棉布的名字都学着黎人。

    韩冈指着这匹布问着胖掌柜:“这木棉布多少钱?”

    胖掌柜作出很大方爽快的样子,“官人若是真心想要,俺就直接给官人送到府上去,至于价钱,看着给就是了。”

    “到底多少?”韩冈不为胖掌柜这样的推销手法所动,问着他实在的价格。

    胖掌柜低头做个谢罪的模样,然后伸出双手比出了五和三的手势,“惯常报的是七千文足,实价则是五千三百一匹。”

    “寻常的丝绢可就只有一千三五百一匹!”李小六在后面听着乍舌。

    而韩冈知道,这并不是胖掌柜乱报价。由于原材料产量的稀少,棉布可不便宜,跟蜀锦差不多。但这个价格还是不对。

    他抬眼看了看胖掌柜,露出了一个看透了一切的笑容,“你这怕是西川的货吧?”

    胖掌柜脸色一变,急道:“官人这话怎么说的,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黎货。”

    “本官前月去京城,真正出自黎人之手的吉贝布都是十贯起跳,最好的折枝凤团广幅布能卖到三十贯一匹。而西川和广南的货色,就要便宜一些。但凡吉贝布,若是只卖七八贯,那都是转运路上不慎浸了水,坏了品相,只能打折卖。”

    韩冈对棉花很感兴趣,特意打听过行情,对此是一概门清。他见胖掌柜还要辩,给出了最有力的一击,“以琼州往秦州的路途,一匹吉贝布的运费都不止这个数目。在秦州能把价钱压得这么低,只会是西川的货,要么就是从河西过来。还是说,你这是浸了水要打折的货色?”

    胖掌柜被韩冈砸得一时说不出话了,谁能想到一个官员会对布匹的事都了如指掌?

    韩冈不为已甚,摇头笑了笑:“算了,我等小官,官俸微薄,不论是真吉贝,还是假吉贝,都是穿不起。还是挑丝麻的好。”

    韩冈不再追究,放了一马。胖掌柜又楞一下,便很乖觉的承认了下来:“官人心明眼亮,说得正是。小人这也是生意上的声口,不这么说就难卖不出去。但这布是实实在在的好,小人也没有高开价骗人。既然官人能看出这匹木棉布来自西川,想必对此也是深有了解,小人却是对这木棉布一窍不通,实是明珠投暗,待会儿小人把这匹布给官人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有德者居之。若是顺便,小人还想请官人在其他官人面前品评两句,日后小人也好多得几个官人照顾生意。”

    韩冈摇头失笑,瞟了一眼谄笑着的绸缎铺掌柜,心道这贿赂的手法还真是千年如一。而且这胖掌柜说话尽带着些文酸气,但遣词用句却是有些可笑。他不置可否,却问到:“你既然认识本官,那你可知本官在安抚司中执掌得是何事?”

    胖掌柜精神一振,“官人执掌的是军中医药,办的是疗养院,救人无数。这小人怎么会不知?秦州城也不会有人不知道的!”

    “那你可知安抚司里的王机宜是做什么的?”韩冈继续问道。

    “小人当然知晓!”王韶跟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之间的争斗,可是秦州城里有名的八卦,也一样是口耳相传,尽人皆知。

    “王机宜可是难得的英雄好汉,把秦州西面的蕃人管得跟自己儿孙一般听话!”胖掌柜比出个大拇指,赞道:“这几个月两次大捷,杀得蕃贼几万人屁滚尿流。听说前日大战,渭水都给蕃贼的尸首堵上了。凭着王机宜的功劳,日后定能跟韩相公一样当上宰相。”

    “蕃部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呢?”韩冈像是在考试,一句接一句的追问着。他又回头看韩云娘和严素心,见着她们还在那里比着两匹绸缎的好坏,看样子也不是短时间内能作出结论。韩冈并不介意趁机多说几句。

    “还有的就是屯田吧?”胖掌柜这回想了半天才想起答案。王韶与窦舜卿的荒田之争,同样是在秦州城中传言,但传得不是那么广,由于时间久了,对此还有兴趣的人也不多了。

    “屯田是一项,还有就是市易。”韩冈为之补充。

    胖掌柜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眼前的这一位怎么对他一个做小买卖的说这些话?

    “官人,是不是有事要差遣小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韩冈脸色。

    韩冈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一划,掠过堆满店中的丝绸,“秦州种桑麻的少,这是水土不宜的缘故,故而丝麻皆要外运。但甘州、凉州却早在唐代能种木棉,秦州的水土与河西相仿,想必也能让木棉生长。而且秦州闲地也不少,分出两三千顷来种木棉却也不难。”韩冈回过头来,对胖掌柜说着,“本官说的话,还请原样转告贵店东家。”

    胖掌柜浑浑噩噩的点头答应了下来,没弄清韩冈究竟是什么用意,只知道韩冈想着在秦州种棉花。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顿时醒悟过来。难道韩官人他是要邀请东家一起参与此事?

    他再看一眼韩冈,难道今天这位年纪轻轻就以才智闻名秦州的韩三官人,是为了邀请东家,而特意走进这家铺子的?此事可真的要与东家好好说道说道了。

    韩冈却没有那么多想法。今天的事是他看到绸缎铺中的棉布临时起意,不过联络秦州商户却是他筹划已久。而推广种植棉花他也早有考量。明清时棉布取代了如今惯常所见的丝麻,成为民间最常用的织物。既然历史潮流如此,韩冈理所当然的要顺流而行。

    在秦州种棉比种桑要简单,桑树要能大量取叶,少说也要三五年。但种棉只要栽培得好,却是当年就能收获。同时比起丝绸麻布,厚实的棉布当然在冬日深寒的秦州更有用处。

    用减免赋税的口分田来吸引民户,而用高利润的棉田来拉拢秦州大户。如果能得到贫富两个阶层的支持,王韶开拓河湟的根基也会变得坚实起来——这是韩冈准备要在王韶面前说的话。

    ——冠冕堂皇,却非真意。

    棉田推广,不是短期内就能建功。这不像粮食,该怎么种才能有收获,种过田的农民们心中都有个数。但棉花在秦州可是个稀罕货。

    第一年,只能先开个几十亩的试验田。如果成绩不错,那第二年就会扩大到三四顷。两年时间,勉强可以让人初步摸索出在秦州这片土地上种植棉花的技术来,而收获也让旁观者看到好处。接下来的几年是大举推广的时间,但想要到大量收获利润的时候,却是要等到五六年后了。

    五六年的时间,天子等不及,王韶等不及,韩冈更不可能等得及。开辟棉田,其实是拿未来的收益跟豪门富商做利益交换。王韶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而韩冈本人也是想着能与他们联手在市易之事上插上一脚。

    当然不是为赵官家,而是为自家考虑。

    北宋的商业发达,所以铜臭之物便分外受人喜欢。别看士大夫们各个摆出富贵不能淫的态度,自命清高,不屑俗物,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听到叮当作响的声音,耳朵就会立刻竖起来。

    这世上没钱可不行。韩冈的品级是官员中最低的一级,俸禄一月也不过五贯不到,加上一点惯例的灰色收入,也就勉强十贯。韩冈前面说自己买不起吉贝布,并不是哭穷的虚言。

    艰苦朴素,让家里天天吃素,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清官能做到,韩冈做不来。他要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充裕的金钱是少不了的。韩冈不想贪污受贿,家里也没个田产,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做点小买卖了。

    只是韩冈要插手市易之事,不能明着来。王韶把这一块都划给了元瓘那个还俗和尚,韩冈不好明着掺和进去。据他所知,元瓘在对此很上心,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已经先一步联络起足够的人脉来。韩冈如果在明面上跟他竞争,要费大力气不说,还会开罪王韶。

    所以要采取迂回战术。韩冈想着过几日给邠州去一封信,看看路明能不能来秦州。自家支援他开一间商铺,联络秦州的几家商行,往即将开在古渭的榷场做些买卖,只要他不去与元瓘争夺事权,韩冈确信王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云娘和严素心终于选定了两匹绸缎,一匹素色隐纹,一匹则是带着龟背花纹的赭色缎子。韩冈看着,这两匹好像就是两女一进门时当先拿起来看过的。

    胖掌柜不肯收钱,直说要送给韩冈,但负责拿钱袋付账的严素心知道韩冈不会贪这个便宜。最后一番退让,胖掌柜给韩冈打了七折。最后胖掌柜对韩冈他们笑道:“官人可以陪两位小娘子去逛逛街市,小人现在就遣人把缎子送到府上去,不劳官人烦心。”

    韩冈道了声谢,在点头哈腰的胖掌柜相送下,出了店门。他回头跟胖掌柜说了两句告辞的话,而韩云娘和严素心已经先走在街上。

    一阵蹄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来得飞快。

    竟然入夜后在城中奔马,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韩冈惊讶得循声望过去,数息之后,一群骑手便带着隆隆蹄声,猛然从十几步外的十字路口处冲了出来。他们一行有四五骑之多,转过街角,他们用力扯过缰绳,几声马嘶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冲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河西大街。

    街面上顿时慌乱起来,街中的行人车马忙不迭的躲避这几个疯狂的骑手。严素心先急着去抱招儿,而韩云娘却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

    韩冈看着心中大急,连忙抢前一步,左手将小丫头扯到怀中,右手又用力拉过抱着招儿的严素心,四人一起向后疾退。

    韩冈刚退了两步,一匹河西骏马就一阵风似的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他不由自主的身子后仰,抬起了头。视线却与一对一晃而过居高临下的眼睛对上,韩冈瞳孔随之猛然一缩。

    窦解!

    窦七衙内骑着马一掠而过,卷起的狂风吹乱了韩冈的衣袍。只对上了一眼,两人的视线便交错过去。窦解好像在马上有回头,向韩冈这边看过来,可跟着他却给坐骑连甩了两鞭,用着更快的速度跑了。

    韩冈冷眼看着他跑远,积郁在心底的怒意越来越盛。

    严素心蹲下身子紧紧抱着招儿,花容失色,被吓得不轻。韩云娘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躲在韩冈怀中,身子仍止不住的颤抖着。她方才在看到一群烈马当面奔来的时候,被吓得怔住了,虽然知道该逃,脚却动不了,若不是韩冈用力扯了她过来,肯定就会被撞上。她在韩冈怀中仰起头,眼中带着泪花,带着浓重鼻音,“三哥哥,你没事吧?”

    “韩官人,你没事吧?!”胖掌柜急着跑了过来,问着同样的话。方才他看到韩冈差点被奔马撞上,心差点跳出嗓子眼,若是韩冈在店前被撞了,不论死活,他都要被提溜进衙门里去熬上一次油。

    韩冈脸色冷得如极北寒冰,眼神直如冰刀一般,瞪着窦解的背影。怒火熊熊,把心底的杀意锻炼得更加狠厉。

    就让你再猖狂两天!

    韩冈看了远处的窦解最后一眼,收回了目光,“我没事!”他沉声说着。

    “那是窦七衙内吧?”胖掌柜也望着几骑远去的背影,恨恨有声:“窦副总管也不管着他这个孙子!整日在秦州城中弄得鸡飞狗跳。这两天他又迷上射猎,日日天黑后才从城外回来,在街上快马赶着回府去。”

    韩冈哼了一声,不点名的说着窦舜卿:“自古道修身齐家。前一项都做不好,后一项如何能成?”

    “这窦七衙内就该挨上几刀子!听说城北有家小娘子被他看上了。那小娘子因不肯相从,就被窦七硬是强上了。可怜那小娘子性子贞烈,受了辱,当夜便投了井。这个叫惨呐……”

    胖掌柜声音突然压低了,神神秘秘的说着,“小人听说窦七衙内半年来在秦州作恶不止一桩,王押衙一直跟着他,全都看到了。前日他被窦副总管杖死,就是因为掺和进了这些事中,才被灭得口!不过王启年虽然死了,可据说他事先就知道会出事,留下了窦七衙内的罪证,现在还藏在他家里。”

    胖掌柜说完,很得意的抬头看着韩冈,想看看他的一番话能给韩三官人带来什么反应。但韩冈神色淡然,却是毫不在意。

    “啊,对了!”胖掌柜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模样,“韩官人你前日还为着王押衙跟窦副总管吵了一架,肯定都知道了。”

    韩冈轻轻的点了点头,眼底的阴寒在面上晕开,最后在唇角处凝出了若有若无的一丝冷笑:

    ‘王九果然办事得力。’

    ……………………

    窦解一路纵马狂奔,毫不将息马力。他从南门进城,取道河西大街赶回城中心偏东的窦府,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不过窦七衙内一行没有往窦府大门过去,而是绕道偏巷,在窦府的侧门处勒马停下。

    窦解跳下马,将缰绳一丢,让伴当处理坐骑,甩着手就从捱着一条缝的侧门溜进了家中。他在偌大的府邸里小心翼翼地走着,看他前瞻后顾的样儿,全然没有在外面的横行跋扈。

    窦解的禁足虽然已经解除,但最近窦舜卿心情很糟糕,若是让自己祖父知道自己镇日往城外去游猎,少不得一顿排头要吃。窦解不想触他的霉头,一回到家中便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院中,窦解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碰见了几个仆役,不过他们都是视而不见,全当没看到窦解这个人——在官宦人家做事,少不得有几分眼色。

    换去了外出射猎的短打武服,窦解在房中坐下,喝着侍婢端上来的解暑凉汤,他终于放下心来。就算被叫去前院,也不会暴露自己今天出城去射猎过的情况。

    不用再担心祖父,窦解很快就想起了方才匆匆一面的韩冈。

    前日窦解亲眼见着自家祖父被灌园小儿气得发昏,从衙门里回到家中后,抬手就砸了十几件名贵的器物,又连杖了七八个不开眼的仆役,恨恨地念叨了一夜要把韩冈碎尸万段。听说自家祖父已经上书朝中,向天子弹劾韩冈。

    以正五品的观察使之尊,去弹劾一个从九品的选人,窦解确信韩冈也没几天好蹦达了。虽然眼下灌园小儿依然活蹦乱跳着,还能带着女眷出来逛街。但窦解已经可以去想象他被夺官去职,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想到今天差点撞上了韩冈,窦解的心中便是自叹着好运。若是当时马头偏了一下,将他撞死,日后就看不到好戏了。

    跟在韩冈身边的两个小娘子真是好货色,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们的相貌身形已经让窦解一回想起来,就惊艳不已。

    这灌园小儿哪里来的这般运气?!

    不过等到韩冈落马,那两名小娘子肯定逃不出自己的手中。窦七衙内想到这里,就嘿嘿的笑出连声来。

    “七衙内!”窦解的一个伴当这时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疾步走进院中。

    这伴当今天并没有陪着窦解出城射猎,窦解一看到他,便向他炫耀起来,“李铁臂,今天你没去城外真是亏大了。我们今日可是满载而归,钱五还射到了一头……”

    “七衙内,你现在还说这些?!”李铁臂脸色惶急的走到窦解身边,贴着他耳朵咕哝了一番。

    窦解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惊声就叫了起来。“什么!这事怎么给传出来了?!”

    李铁臂嘘了一声,紧张的回头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他人听着,他又贴在窦解的耳边,“七衙内,还是快点把王启年藏在家里的那些东西给拿回来处置掉,不然给跟窦副总管过不去的那些人先下手,可就麻烦了。”

    “好你个王启年,竟然还敢给我留下这一手,活该你被打死。”窦解阴着脸发了一阵狠,站起来,“我去找爷爷去……”

    “万万不可!”李铁臂连忙阻止,“让副总管知道了此事,七衙内你今年还能出门吗?!”

    李铁臂可不能让窦解去找窦舜卿,甚至连跟在窦舜卿身边的人都不能找。只要这事传到窦副总管的耳中,眼前的这位乱了阵脚的废物七衙内最多被训上几句加上禁足半年也就没事了,但自己这帮帮闲,少不得要被愤怒的窦副总管找个由头刺配远恶军州,省得再勾引窦七衙内在外做混事。

    窦解被李铁臂唬住了,当真不去找自家的祖父。不过一时之间他能找到的人手也不多,想了一想,窦解道:“你去把钱五他们几个找来,让他们跟我一起去王家,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启年藏起来的东西给翻出来。”

    ……………………

    傅勍觉得自己的运气糟透了。他堂堂一个正九品的武臣,竟然沦落到要在夜里领兵巡视秦州城,而且还不是管理者全城的巡城甲骑,而仅仅是北城一地。

    骑在马上,傅勍仰着脖子又灌了几口酒,放下半空的酒坛,他仰天骂着:“爷爷不过是多喝了两口酒,至于把爷爷弄来巡城吗?哪家的正九品官人要巡城?!就是天子脚下,巡夜的也不过是个大将【注1】罢了!”

    一口口冷酒灌下肚中,微凉的夜风却吹得傅勍心中更为燥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夜枭在叫,时不时的就是一声尖啸,更是让他心烦意躁。

    傅勍从三阳寨寨主的位置上被捋下来也没几天,却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过去还奉承着自己的人,现在已经对他不屑一顾。曾跟自己称兄道弟的,也是关紧了大门。使得他只能日日买醉。

    就在傅勍醉晕晕的时候,却不曾想竟然碰上了刚刚自衙中出来,准备回家睡觉的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这其实是件好事——巡城甲骑碰上官员夜归,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护送他们回府。

    如果傅勍此时还清醒,肯定会去在刘希奭面前卑躬屈膝的说上两句奉承话,运气好些,把这位阉宦捧得开心了,请他在天子面前说些自己忠勤于事的评价也不是难事。

    可傅勍偏偏醉了酒,浑身上下都散着浓浓的酒气。带着连累了胯下的一匹乌云马也是一副醉态,走上三五步,马蹄子就要打上两个晃。

    刘希奭看着心中不快,一夹马腹,就要加速离开。

    傅勍酒意还未清醒,不顾尊卑的追上去与刘希奭并辔而行,“刘走马!怎么走得这么快?!夜深了,还是让下官送你回去!”

    一股酒臭直冲鼻子,刘希奭的心情由不快变成了恼火,他眼一瞪正要发作,这时却见前面突然跑来一人。

    “傅官人!”是一个潜火铺的铺兵冲了过来,他跪在傅勍马前,心急如焚的禀报道:“前面的净慧庵起火了!还请傅官人带兵去救火!”

    注1:这里的大将是无品级的武官官阶中的一级,并非统领大军的大将。

    ps:回来后就急赶慢赶还是没能在除夕夜把这一章赶出来,真是很遗憾。不过欠下的章节,俺都会补回来,请各位书友放心。

    位于城西北的魏楼,市口不及惠丰楼,清幽不及晚晴楼,酒菜水准则比不上郝家园子,就连建筑,也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两层楼阁,在秦州城中的几家大酒楼中,只能敬陪末座。

    但魏楼有一桩好处,就是地基是建在一处四丈多高的台地,使得楼阁凭空高了三四层去。在楼上凭栏而坐,只要有着一对好眼力,便能将城北数里之内的动静一览无余。

    韩冈和杨英此时正坐在魏楼二楼的雅座中。桌上摆着七八盘下酒菜,两副碗筷对放着。不过只有韩冈安坐在桌旁吃菜喝酒,而杨英却没怎么动过筷子,除非韩冈举杯相邀,否则他连酒杯也不碰。总是跟在王韶身边的这位亲信,自坐进来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时不时的站起身,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外张望。

    见着杨英又一次站起身,韩冈终于放下筷子,笑道:“杨兄弟,不用这般心急。一切谋划抵定,窦解也已毫无所觉的跳入陷阱,事情顺利得很,杨兄弟你何必忧心。”

    “啊……是,抚勾说的是。”杨英凭栏望远,心不在焉的答着韩冈的话,心神依旧放在楼外的夜色中。

    韩冈无奈的摇摇头,拿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

    杨英在瞪大眼睛观察着秦州北城动静之余,也偶尔回首房中。不是见着韩冈自斟自饮,就看看到他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在针对窦舜卿的谋划逐渐推进,正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连机宜都忍不住派了自己过来打探消息,但韩冈这个主事者却依然能安坐如山,悠闲自在。长时间的紧盯着楼外夜幕下的城市,两只眼睛都已经开始发胀发痛的杨英,不知自己是该敬佩还是该生气。

    但韩冈的心中并不似他外露出来的那般镇静自若,看似自得其乐的喝酒吃菜,实际上却是食不知味,担心着局势的发展偏离他所希望的方向。他与杨英一样都在焦急的等待着……等待着代表计划顺利进行的那一个标志的出现。

    任何计划在施行从来都不会一点错也不出,事先规划得越复杂越完美,最后在施行的过程中就会扭曲得越厉害。韩冈已经将他制定的计划简化而又再简化,尽量能做到一切顺势而为,只在聊聊几处关键的地方让人推动一下,让时局发展的方向转到他所想看到的地方。

    就如韩冈让王九在城中传播的流言,除了最后说王启年在家里留下了证据这一点外,其他几条都是实际发生过的,没一句虚言。秦州城的百姓都知道窦七衙内这半年来造过的孽实在罄竹难书,但因为他祖父的关系,却没人敢将之曝光出来。而现在关于窦解做过的好事的流言传出,吃过他苦头的受害者或是亲眼见证过他嚣张跋扈的旁观者却都会暗地里为之作证,并将之推波助澜。

    所以王九等人所要做的,仅仅是在喝酒和闲聊时随口说上这么一句——‘喂!窦副总管家的七衙内的事,你听说没有……’完全不必要担心有人能查出源头。

    而计划中剩下的几项也都是这样,用不着手下的人去冒什么风险,仅仅是举手之劳,但韩冈依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肯定一切都会照着他预定的方向发展。

    幸好窦解已如他所愿,终于到了王启年家。现在,最初制定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为了亲眼确认计划的成功,韩冈便来到了魏楼之上。

    这个计划,韩冈没有并瞒着王韶,高遵裕那里他也是隐隐约约的透露了一点。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王韶在儿子去了京城的情况下,便派了杨英过来压阵。高遵裕虽无心插手,但等到韩冈的计划成功,他自会出手给摇摇欲坠的窦舜卿全力一击。

    “抚勾!”杨英突然猛地回转身来,方才焦急难耐的烦躁已经全然不见,变得眉飞色舞,喜上眉梢。他竭力压低了自己兴奋的声音,“净慧庵火起了!”

    “哦,是吗?”韩冈淡然的一问,透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却将内心的真实感受完全掩藏。享受着杨英崇拜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眺两里之外那一朵如夏花般绚烂的火焰,

    “就不知傅勍什么时候到了……”

    ……………………

    “前面转过去就是净慧庵!”

    一声兴致勃勃的吼叫,伴随着暴雨骤雨一般的蹄声,响彻夏夜的街巷。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掠过犹有行人的街道,在街角卷起一阵狂风。

    而队伍中,刘希奭一手紧紧攥着马缰,一手按着被风吹得要飞掉的官帽,在心底破口大骂:‘尼姑庵烧了关我屁事?’

    对于净慧庵的灾情,刘希奭该做的是回家睡觉,等明天起来后再打探消息。如果救火及时,那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城中值守官员救火不及时,牵连民宅过多,伤亡太大,他就要将之上报给天子。可不论怎么会说,救火之事都跟他毫无瓜葛。

    可方才傅勍一听到潜火铺铺兵通报净慧庵起火,就急叫起来:“这可是不妙了,烧死和尚没什么,庵里的尼姑怎么能烧了?”就转过头大着舌头对刘希奭道,“刘官人,俺这就要去救火,不能奉陪!改天再请你喝……喝酒!”

    傅勍虽是跟自己告辞,但刘希奭却不能立刻点头答应,必须先表示一下自己对灾情的关心,然后再表明要同去救火的态度。下面,傅勍就要打包票说自己肯定能成功救灾,不用劳烦刘走马;刘希奭接下来再退让一番,就算是将事做圆满了,可以转身回家睡觉——这就是官场上的惯常做法。

    所以秦凤路的走马承受刚才便照规矩对傅勍道,“净慧庵竟遭祝融之灾,此非小事,本官还是与你同去。”

    下面该轮到傅勍拍胸脯,可傅勍这位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武官,却浑然忘了官场上的惯例,哈哈的笑着,“刘走马果然是豪杰!”

    紧接着,不等刘希奭反应过来,傅勍便刷的一声抽出腰刀,踩着马镫站直了身子。将刀高高举起,高呼着:“儿郎们,跟本官一起杀过去!”

    听着莫名其妙的话,刘希奭大惊失色。但身边悠闲的蹄声已然一下转急,一队巡城甲骑就在傅勍的带领下往净慧庵赶去。

    刘希奭勒马不及,只能任凭坐骑夹在马群中,跟着一起很兴奋的在跑。他还听见一只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枭,大概被马蹄声惊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号,在夜空中远远传开。

    那声被惊扰后气急败坏的尖号,几乎就是刘希奭的心声。现在好了,被一起卷去净慧庵,自己再也脱身不得。在火场前面不等火灭就离开,一旦传扬出去,保不准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给李师中、窦舜卿两人捅上去,天子岂能饶他?!

    刘希奭盯住前面得意得挥舞着腰刀的傅勍,心中发狠,‘等到明天,就调你去守城门!’

    ……………………

    位于城北的王启年家的宅院中,王家寡妇绑在一株歪脖子树上,嘴中塞了麻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马鞭抽了破破烂烂。她从被麻布塞住的嘴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眶里全是泪水,一直都在死命的摇着头。

    窦解坐在一张交椅上,脸上满是不耐。他们已经问了快半个时辰了,但这寡妇却始终不肯承认王启年留下了证明窦解罪行的罪证。拖了时间久了,窦七衙内已经等不下去,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一名随从道,“钱五,你去把她的嘴撬开。明天还要出城射猎,不能再耽搁了。”

    钱五长得斯斯文文,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但在秦中市井中,却是有名的阴毒。他现在一手托着王家幺儿的襁褓,伸到井口上:“想不到你家竟然还有口井?还真是方便。”他看着头摇得更急的王启年的遗孀,斯斯文文的笑着:“王家大嫂,不要再摇头了,只要你点一下头,说明白王老哥留下的东西在哪里,在下就把手收回来,放你们母子三人一马。不然在下的手悬久了,说不定会抖上一下。”

    钱五等人正在逼问着,一片红光突然间洒满了庭院,外面紧跟着一片乱声大噪,一声声‘走水了’的叫喊伴着锣鼓响,不停的传入院中。

    窦解听着心中惊疑不定,站起身回头看着红光照来的地方,那的确是一片火海所投射出来的光芒。他连忙点起一人:“快出去打探一下!”

    “等等!现在不能出去!”窦解身后的李铁臂惊叫了一声,连忙拦住不让人把门打开。

    “七衙内,现在出去被人撞上可就有些尴尬了。”钱五把王家幺儿丢给同伴,也跑过来提醒着窦解贸然出去的后果。

    他们两人听到窦七衙内的命令,心脏都差点被吓得抽起来。门外脚步一阵接着一阵,一出门肯定就会被人看到。今夜他们来王家是为了湮灭证据,不是为了抛头露面。如果这时候遭人撞上,看破了身份,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窦解心中本是急躁,被两人阻止后更是大怒,厉声问道:“那谁告诉我到底是哪里走水了?会不会烧过来?!”

    一名从人显是熟悉秦州城内道路,看了两眼红得发亮的火光,道:“那是净慧庵的方向。”

    贴着门缝,听着外面动静的另一人也回头过来,点头道:“的确是净慧庵走了水,外面的人都在说。”

    “那就没事了。”李铁臂放下心来,对窦解解释道,“净慧庵虽然跟这里在同一个坊中,离得也不算远,不过我们是在上风,又隔了一条路,火过不来。七衙内还是安心等一阵,等外面人少一点,再悄悄的出去不迟。”

    “火烧不过来?”窦解问道。

    “肯定烧不过来!”李铁臂肯定的点头。

    “很好!”窦七衙内安下心来重新坐下,狞笑着,“那我们就继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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