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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

    烈火熊熊。

    刘希奭跟着傅勍急急赶到火灾现场,迎面就是一阵灼热的气浪。就在他们眼前,净慧庵两丈多高的主殿在火海中轰然崩塌,卷起了一片连着火星一起飞出的烟尘,淹没了小小尼庵所在的崇福坊。

    烟与火冲散了救火的人群,沿着狭窄的巷道滚滚涌出。二十多匹马一起嘶叫起来,被吓得狂奔乱跳。傅勍和他的手下的甲骑不费什么气力将坐骑安抚下来,但刘希奭对马性不熟,控制不了胯下的马匹,不得不俯下身子,紧紧扯住缰绳,可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依然摇摇欲坠。

    刘希奭吓白了脸,手上的气力越来越小,缰绳渐渐的就在手中打滑,眼看着就要落马的时候。只见傅勍在旁一手伸过来,将笼头一扯,硬生生的将这匹马给扯定了。刘希奭的坐骑摇头晃脑,四只蹄子蹬着地,可不知傅勍用了什么手法,硬是将其按住动弹不得。

    傅勍得意的哈哈笑着,对惊魂甫定的刘希奭喷着酒气:“走马,你骑的这畜生只是看上去膘肥体壮而已,胆子这么小,又没有好好训过,上了阵就会拉稀,明天还是换一匹胆子大的。若是走马不嫌弃,俺帮你挑!”

    这边马匹受了惊,而净慧庵旁的救火人群却还要惊慌失措许多。方才净慧庵主殿被烧得坍塌下来,围着火场的不少人猝不及防,被滚烫的热灰伤了眼睛,大声的哭叫着,任由火势越烧越大。

    傅勍纵马上前,一声大喝:“乱个什么!?全都站好了听本官发落!”他的口齿依然因为醉酒而吐词不清,但音量足够大,顿时便镇住了全场。

    傅勍环目一扫刹那间就安静下来的人群,更加得意非凡,抬手一指众人,便点派起人手来。

    虽然仍在醉中,但傅勍指挥起来却是条理分明,丝毫不乱。他把带来的二十多名骑兵分作数队,在火场外维持秩序,防着地痞无赖趁火打劫。潜火铺的铺兵救火经验丰富,被他派去防止火势蔓延,而剩下的百姓,傅勍则是让他们形成几条人龙,传递着灭火用的井水。

    一番得力的举措,让火场周围本来混乱不堪的救火场面顿时井井有条起来。刘希奭在旁看着,啧啧称奇,暗叹傅勍这只醉猫能混个官身确非幸致,如果他不是老酗酒,说不定已经跟刘昌祚一样出头了。

    傅勍指挥着扑救,刘希奭下马走到人群边,趁着他们传递水桶的间隙,问道:“火起后,在庵中修行的比丘尼可有伤亡,有没有没出来的?”

    一个老头子回话道:“回官人,火头起的地方是净慧庵厨房边的柴草篷子,离着庵堂远,庵里的八个师太该是都跑出来了。”

    “何止八人?”另一个年轻人在旁边怪笑着,“俺先到的场,亲眼看到从庵里跑出来十几个!”

    即便火势仍然汹汹,但周围众人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净慧庵的女尼,除了一个做庵主的老尼姑,个个都是带发修行,做着惠民桥后的营生,各自的身价还都不低。

    笑声中,夜风乍起,连带着一阵热浪和风卷来,火星四溅,烟灰扑面。而随着风起,几条火舌也乘势冲出了净慧庵,舔上隔邻的房屋,虽然立刻就被傅勍指挥人手给扑灭,但已经再没人能笑得出来。

    刘希奭呸呸呸的把灌进嘴里的烟灰吐掉,当即尖起嗓子喊道,“拆屋子!快把离火近的房子拆出一条道来!”

    刘希奭想造出一条防火带来,以防火势蔓延,这是个正确的做法。可在场众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先肯动手。现在在火场中救火的,巡城甲骑和潜火铺铺兵加起来才三四十个,而附近百姓赶来参与救火的却多达数百。虽然明知火势蔓延下来,会把周围的房子都给烧个精光,但不先看着房子被火点起,谁肯出手拆屋,得罪这几户邻居——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现在动了手,日后可就不好相见了。

    刘希奭见没人搭理他的话,脸色顿时就难看下来。

    人群中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先给周围房子浇水!水浇湿了就烧不起来了。”

    这个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人都赞同,刘希奭向人群中张望了两眼,却没看到究竟是谁的提议。

    “水不够用!”另一边又有人接着喊道:“现在就三口井出水!”

    “除了现在用的这三口井,还有哪里有水?!”刘希奭急问着,从三口井提起的一桶桶水,光是压制眼前的火势以是勉强,再想给周围房屋都泼上水,那是名副其实的杯水车薪。“里正呢,里正在哪里!?”他大喊着,“崇福坊还有哪处有水井?”

    崇福坊的里正连忙排众而出,他在傅勍刘希奭他们赶来之前,就领头救火,脸上被烟熏的黑一道白一道,胡须也被烧了半拉。他在刘希奭面前躬身回话:“回官人的话,整个崇福坊就六口井。三口是路边公井,现在都用上了。剩下的三口都是私井,一口就在净慧庵中,一口是坊东角刘老赫家的,最后一口则是在刚刚死了的王启年家。”

    “就六口?!”刘希奭惊问道。

    “回官人的话,的确就六口。秦州大户人家的不是住在城东,就是住在州衙附近,城北这一片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整个崇福坊有两百一十四户,可连一间前后三进的大宅子都没有。”

    傅勍刚把前面的事重新分派好,转过来就听见刘希奭跟里正在扯着。他很不耐烦的说道:“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有几口井就用几口井。让那三家快把门打开!让人进去提水!”

    净慧庵烧得跟炉膛似的,怎么进去提水。刘希奭看得出傅勍脑袋还有些醉意。只不过净慧庵的水井现在是用不上了,但刘家、王家的两口井却是能派上用场的。

    傅勍一声令下,从人群中当即点出了三十多号人,跟在几名巡城甲骑之后,分头赶去有水井的刘家和王家。

    ……………………

    王启年的未亡人已经被鞭打的奄奄一息,她的一对儿女也被吊在水桶中,降到了井底。听着井中传来的凄厉哭喊,相信只要再逼问一下,王家寡妇就会松口吐实。

    不过窦解他们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

    听着外面砰砰砰的拍门声,喊着‘王家大嫂,借水井一用。’钱五欲哭无泪,他刚刚把王启年的儿女丢进水井中,但现在他却都有跳井的心了。

    被人堵在王启年家,这等于是不打自招,就算窦解能靠着他祖父脱罪,但他们这些从人肯定没有好下场。

    要逃!要立刻逃!

    可王家就是一个小院子,四间房,连个后门都没有,就是有口水井!

    钱五的视线转到了院墙上,李铁臂这时已经当机立断,指着院墙连声道:“翻墙!翻墙!”

    窦解犹豫了一下。王家与邻居的围墙也就六七尺高的样子,只要身手还算灵活,跳起来手一撑就过去了。窦解带来的五六个伴当,哪一个都能轻轻松松翻过去,但他本人肯定例外,翻墙入户偷鸡摸狗的营生他半点经验都没有,

    李铁臂急得跺脚,一把拉起窦解:“七衙内,耽搁不得,俺们会托你翻过去!”

    窦解被扯着走到墙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指了指王启年的遗孀,“她们呢?”

    李铁臂会意点头,命令道:“把她们都杀了!”

    “杀不得!”钱五连忙拦住,“王家真要被灭了门,七衙内肯定脱不了干系。”

    但李铁臂却坚持道:“还是杀了干净,外人怀疑就怀疑。只要没证据,谁能硬指着说是我们干的?”

    ‘找死啊你!’钱五又急又怒,已是惊得面无人色,‘事后想被灭口吗?!’

    “只不过是绑着一阵,又没伤了她家的性命。吓唬她一下,谅她也不敢乱说。就是说出去,这点小事不用惊动副都总管,就会有人帮七衙内压下去。”钱五已经急得满口胡言,现在这种情况,秦州已经待不得了。若是杀了人,海捕文书肯定要落到头上,如果不杀,至少不用担心被缉捕。

    李铁臂还待要辩。这时砰砰的拍门声更加急促,重得像是在撞门,外面的喊声也大了,不论钱五还是李铁臂都没心情争论了,一齐回头怒声道:“还不快把七衙内推上去!”

    几个伴当也慌了,一齐动手,七手八脚把窦解吃力的推上去,却忘了先翻一个人过去,查探一下。

    窦解搭着墙顶,被人推着扶着,终于在围墙上撑起身子。他正要翻身过墙,这时院墙对面,却突然冒出一个脑袋来。与窦解面对着面,脸贴着脸,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两对眼睛就隔了几寸的距离相互对视着。

    “啊!~~”窦七衙内被惊得尖叫起来,双手不由一松,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

    李铁臂和钱五忙奔过去扶起窦解。

    而那个探头出来的人,向院中一张望,当即就把头缩了回去。很快就一连声的喊了起来,“王家有贼!王家有贼!”

    “王家有贼?!”傅勍闻言便咧开嘴笑了,猩红的舌头舔着上唇,如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毫不掩饰的把内心的饥渴展露出来,“今天倒真是事多。想不到还真有这等趁火打劫、趁乱行窃的贼人!”

    照空甩了一记响鞭,驭马转向,浑忘了跟刘希奭打声招呼,傅勍就带着一队跟在身边押阵的巡城直奔王家而去。

    到了王家门前,他收缰止步,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大声吼道,“院里的贼人听着,本官领兵在此,尔等插翅难飞。还不快快开门,自缚出降!”

    王家的院门没有丝毫动静,傅勍怒气勃发,抬手便是一指:“来人!去把门给本官撞开!”

    三五条壮汉领命上前,哐哐的撞门声随即响起,傅勍再伸手指了指王家的邻院,“来人,把院墙给本官封上,里面的贼人一个也不得放过!”

    跟着傅勍的巡城甲骑中,又是奔出了几个手提弓箭的汉子,径直进了王家的邻院中,替换了守在里面的百姓,不让贼人逾墙出逃。

    院门一下接着一下的被猛.撞,而细长的门闩看起来随时都会在下一次撞击中折断,钱五忙叫了几人顶在门后,却也不知能守着多久。

    咣咣的撞门声让窦解心惊肉跳,每一声入耳,他身子就要抖上一下。

    “李铁臂!钱五!现在怎么办!?”窦解在院中急得发昏。前面他又换了两面墙想翻出去,都看到一群人守在墙底下,现如今几面都给围定了,当真是插翅难飞。

    “不管了!”李铁臂一咬牙,等门外的人冲进来再想走可就来不及了,只能拼上一下了,“快,护着七衙内翻墙出去!拼一拼,墙对面的那些鸟货挡不住我们!”

    一个伴当打头阵跳上了院墙,但他还没翻过去,就啊的一声惨叫,重重地摔了下来。看着插在他肩头处,摇摇晃晃如同风中蓑草的长箭,院中众人自窦解以下,脸色全都跟死了爹娘一般,这真是把他们当作贼来看了。

    外面的傅勍看着院门始终撞不开,心头火气则是噌噌而起,大骂出声:“一群废物,还不拿斧子过来!”

    潜火铺的铺兵手上就有斧子,绳、锯、斧这些都是防止火势蔓延的必备工具。几名巡城被傅勍一句喝骂,忙从潜火铺借来斧子,喝叱连声,用力砍起王家的大门。

    雪亮的利斧破风而下,重重的劈在门扇上,轰然一声,木屑横飞,顿时就在门上开了个半尺长的口子,而门后也传来一声尖叫。

    “好!别停手,把这门给我劈成柴禾!”

    傅勍兴奋的等着大门被砍开,却听到后面一片喊声。回头一看,只见着净慧庵火势突然转急,火焰又腾起了有半天高。他权衡了一番,觉得还是救火要紧。

    “都小心一点,进去后贼人若有反抗,一律格杀勿论。”说罢他就拨转马头,赶回去指挥救火。

    就算没了傅勍压阵,劈在王家院门上的斧头,依然一下快过一下。一块块木材碎片纷纷从门上被砍了下来,门板上的缺口也是越来越大,渐渐将门闩露了出来。

    门前,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将手上的利斧对准了暴露出来的门闩,使足气力向下一挥,就听到一声脆响,细长的门闩被一分为二。大汉收回斧头,猛力一脚,院门晃了一晃却没有开,被里面的什么东西给挡住来。但再一脚之后,已是伤痕累累的半扇木门竟被他踢崩了下来。

    木门支离破碎的倒在地上,堵在门后的一个窦七衙内的伴当连滚带爬的退了老远。那大汉随即提着斧头当先而入。跨过门槛,转头一看,剩下半扇木门后,也靠着一个贼人。大汉也不多话,抬手一斧,照脑门来了一下。半边天灵盖被削飞,红的白的顿时哗啦啦的淌了满地。

    提着刃口上不断滴着脑浆和血液的板斧,大汉如同饿虎的双眼一扫院中,再没一个人敢动弹一下。紧跟着他,后面一队巡城也手持刀斧带着绳索一拥而上,将院内众人一个个捆绑起来,而后又踢门进屋去搜查。

    前面有大汉杀鸡儆猴,又见到巡城们手中明晃晃的利刃,钱五、李铁臂都聪明的没有反抗,他们的希望最终还是放在了窦解的身上。

    “我爷爷是窦观察!我爷爷是窦观察!”窦解在被绑起来的时候,还连声喊着。

    只是领头的巡城大汉抬手就给了窦解一巴掌,打得他满口是血,半边牙都松了,让他就此没了声息:“你这贼人是窦副总管的孙子,爷爷还是韩相公的儿子呢!”

    他再一声吼:“把他们都给绑牢了,押到刘、傅两位官人面前请功。”

    立马于熊熊烈火之前,傅勍意气风发。今夜即已救火,又将擒贼,被酒精搅得昏昏沉沉的脑中,只剩下功后受赏这一事。而从刘希奭的角度看过去,傅勍映在火光中的剪影,从里到外,都透着志得意满四个字。

    由于傅勍的有效指挥,火势渐渐小了下去。这时候,王家的贼人也被押了过来。傅勍得意洋洋的居高临下,俯视起被押解到他脚边的俘虏。

    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捆成了一枚粽子,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窦解。傅勍浑身的酒意顿时化作冷汗涔涔的冒了出来,窦家的七衙内他认得。

    虽然傅勍才回到秦州没有几天,但窦七衙内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如雷贯耳,也亲眼见证过窦解在城中横行霸道的样子。窦舜卿的权势,哪里是他一个小使臣抗得下来。

    傅勍心底叫苦不迭,‘今天是犯了哪路太岁,怎么给撞上了这一位?!’

    该怎么办?是押回去还是就地释放,他心中纠结着,但对上窦解充满恨意的双眼,傅勍猛然醒悟过来,‘不,不能让窦七衙内的身份暴露。’

    可这时不知是谁在人丛中冒出了一句,“这不是窦七衙内吗?”

    被叫出了身份,窦解顿时爆发出来,面容狰狞的大吼着:“我爷爷就是窦观察!我也有官诰在身,尔等将我这朝廷命官绑起,是想造反不成?!”

    ‘完了!’傅勍悲叹着,‘怎么摊了这蠢货。’他将求援的眼神投向刘希奭,却见秦凤路走马承受却也是目瞪口呆的愣在当场。

    “啊!这不是王家大嫂吗?!”

    “快来人呐,王家大嫂被打得快不行了!”

    “啊也!那些贼人把王押衙的儿子女儿都丢到井里去了!”

    一连串吊高嗓门的喊声适时的从王启年家的院中传了出来,将窦解的罪行当众叫破。一传十,十传百,在场几百人都听到了,火场中的空气仿佛凝固,连救火的人也停了手。不用眼看,直接就能感知到,燃烧在周围百姓心中的怒焰,甚至比还要炽烈。

    刘希奭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警醒过来,环视着怒意沸腾的人群,他干咽了口唾沫,怕是不用等到明天天亮,窦解今夜做的事就能传遍整个秦州。

    傅勍这时靠过来,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看,“走马,你说该怎么办?窦七衙内还有官身啊……”

    ‘还能怎么办?!’刘希奭在肚子里从傅勍开始一直骂到傅家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这个醉鬼,他如何会落到眼下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傅勍!你领兵巡检城中,难道不是为了捕盗?今夜你既然捉到了贼人,不送去衙门见官,难道还想放了他们不成?!”刘希奭从牙缝里挤出声来,却是破釜沉舟。眼下的情况与窦舜卿结下死仇已是板上钉钉,既然如此,不如在窦舜卿的身上再踩几脚,踩得他不能翻身,这样才能保全下自己。

    在数百围观百姓面前,秦凤走马展示着自己铮铮铁骨,“不管是不是窦观察家的衙内,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官身,即犯律条,伤人害命,决没有轻饶的道理!傅勍,将这些贼人押去州衙,请李大府给个公道!”

    他再指着仍在燃烧着的火场,对着欢呼出声的数百人众,放声喝道:“火势尚未熄灭,尔等如何能放手,还不快去救火!”

    方才一番话,刘希奭已经树立起了些许威望,他如此一说,众人便纷纷应是,灭火的工作重又紧张的展开。留下傅勍继续指挥救火,刘希奭便亲自押了窦解一众回衙,跟在后面百姓又有五六十人,都是些老弱妇孺,不用参与救火,却能去跟着看热闹。

    窦解双手被一根绳子绑了,绳头则扯在刘希奭的随从手中,走得踉踉跄跄。刘希奭丝毫不顾忌他的身份,让窦七衙内恨不得把这名阉人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来。他瞪着刘希奭的背影,嘴里不停的念叨,“等我爷爷来了,就把你千刀万剐。”

    听着后面传来的声音,刘希奭心中愈发的坚定。既然已经得罪窦舜卿,那就得罪到底好了。他是中官,是天子近臣,在天子心中留下一个刚正不阿的名声,比拍好窦舜卿的马屁对他更有利。

    “走快一点!”刘希奭沉声喝道,“早点让窦副总管看看他孙子做得好事!”

    一刻钟后,魏楼上的韩冈和杨英,已经从由净慧庵火场赶来禀报的王九口中,听到了窦解在王家被擒,又被走马承受刘希奭亲自押往州衙的消息。

    “这么说,窦解现在应该已经在州衙里面了?”一听完,杨英就紧张的追问。

    “不出意外的话,当是快到州衙了。”王九肯定点点头:“为防万一,刘走马押着窦七衙内走后,老五就在后面跟着去了衙门查探,还招起了几十个男女在后面跟着。周家两兄弟则还在净慧庵那里救火,等火灭了就会脱身回来。”

    杨英回过头来,已是喜上眉梢:“韩官人,这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韩冈抿着嘴,想了一阵,最后偏偏头,对杨英笑道:“本以为傅勍不敢把窦七绑回衙门,没想到刘走马会横插一杠。唉……”他叹了一口气,“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后面的计划全都得变了。”

    杨英和王九顿时紧张起来。杨英迟疑的问着:“韩官人,难道窦解被押到衙门里,反而是坏了事?”

    “不,结果只会更好!”韩冈笑道,“比预计得好得多!我在定计时,从来都是做着最坏的打算,不成想今天突然冒出个刘走马,这丢铜板还能丢出个浑纯来!”

    赌博掷铜钱,掷成全字或全背便唤作浑纯,即是赢家通吃,可几率如此之小,很少有人能成功。韩冈事先也绝不敢去幻想着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在他想来,傅勍肯定不敢把窦解械送有司,只能拿着窦解身边的跟班作数。可如此徇私枉法,秦州城内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高遵裕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上书天子,顺便再明着送王启年的寡妇去京中告御状。那时无论窦舜卿会不会派人来阻截,韩冈都是赢定了——他只怕事情闹不大!

    而现在,横地里冒出来的刘希奭把窦解押去州衙,不必请动高遵裕出头,事情便已经闹大,却正如了韩冈之愿。

    “今次之事,你们做得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好。”韩冈夸着王九,并不吝啬赞许之词。整个行动中,除了王启年遗孀遭了罪,一对儿女受了点惊吓,再没有其他伤亡。为了让净慧庵中人能及时逃出,王九可是亲自花钱在里面睡了半晚。

    “不过你们在中间掺和了这么久,下面就该站到旁边看热闹了,也防着窦舜卿狗急跳墙被误伤掉。”韩冈拿起酒壶,找了个干净的酒杯斟满了,郑重的递给王九:“王九,这一次多亏了你们,事情才如此顺利,且满饮此杯,权且代表本官的谢意。”

    韩冈看着受宠若惊的王九接过酒杯,脸上泛起了微笑。一直悬在心头上的巨石,终于被放了下来。他提心吊胆了多日,总算是安全了——窦舜卿无法再在秦州为官,而焦头烂额的窦副总管在秦州剩下的短暂时间里,也不会再有精力来跟他过不去了。

    ……………………

    此时,窦舜卿结束了一场宴会,刚刚回到家中。

    换了衣服,在房中坐下。喝着端上来的滋补药汤,他问道:“七哥儿人呢,怎么我都回来了,他还不来请安?去找他过来。”

    一个仆人领命去窦解院子转了一圈,回来禀报道:“七衙内好像出去了,不在房中。”

    听着仆人回来说窦解不在自己的房中,窦舜卿就把手上茶盏在桌案上重重一顿,怒道:“这个小畜生!又不知逛哪家青楼去了!”

    前些日子,窦舜卿一直都将窦解禁足,禁止他出外。不过在关了他几天后,窦舜卿还是放了孙子出来。窦家的这个长门嫡孙,至少在窦舜卿面前,一直都是摆出听话受教的模样,故而也最受他宠纵。当窦舜卿的几个儿子受了荫补后在外为官,他唯独把窦解这个冢孙留在身边。只是窦舜卿没想到,他的这个长孙,越来越不成样。

    ‘回来后要好好治治他。’窦舜卿发着狠,‘他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刺配了事。’

    “出事了!七衙内出事了!”林文景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打断了窦舜卿的盘算。

    窦舜卿悚然一惊,他的这位幕宾不是还大惊小怪的性格。“七哥出了何事?!”他急问道。

    “七衙内犯了事,被押到州衙里去了!”

    “押?!”窦舜卿花白的眉毛一挑,阴声道:“是谁押了老夫的孙子!?”

    “是刘走马!”

    “刘希奭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老夫孙子!”窦舜卿狠狠一拍桌子,大发雷霆,“这阉货倒是有胆,前面跟王韶勾勾搭搭,老夫都不理会了,现在竟然为个灌园小儿出头,跟老夫过不去!说,他栽的七哥是什么罪名?”

    林文景也是听到风声就匆匆而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小人听到七衙内出了事,就急着赶过来禀报,没来得及细问。”他突见窦舜卿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忙为其出谋划策作为补救:“不过不管什么事,都是跟在七衙内身边的那群狐朋狗友给撺掇的,与七衙内本心无关。”

    窦舜卿满意的点头,林文景的意思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栽给窦解的那帮子狐朋狗友。他对林文景道,“你给我带话给李师中,老夫那孙儿一向被管得严,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做的,只怕是有人打着他的名号作恶。他又有官身,还望不要失了朝廷体面。”

    林文景点着头:“小人明白!”

    ……………………

    目送着林文景怒气冲冲出了庭院,李师中冷笑着对坐在一侧的姚飞说道:“窦舜卿是老糊涂了,竟然以为让人说上两句就能把这事给瞒下来,也不打听一下这案子闹得有多大!就让窦解在大狱中住上一晚。等明早再好好审一审他。”

    姚飞也是冷笑:“杀其夫于前,欲灭其满门于后。前面窦舜卿杖死王启年的案子都要翻了,窦解的官身肯定保不住。连窦舜卿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两人都在冷笑着,并没有半点同情窦舜卿的意思。虽然对付王韶时,李窦二人是同仇敌忾,但现在窦舜卿翻了船,李师中却不会为他趟浑水,“刘希奭既然插了手,那这案子就是通了天,窦舜卿手再长也都挽回不了。”

    “这一下,窦舜卿也不可能留在秦州了。”姚飞阴阴笑着。

    “王韶屡立新功,这些天子都看在眼里,免不了要大加封赏。既然王韶用功无过,那我是不可能再在秦州待了。而不出意外的话,张守约从京中回来,也会顶替向宝的钤辖一职。至于窦舜卿,若不是有今日之事,他肯定会被留任的。”

    自从古渭大捷之后,李师中除了没有去迎接王、高二人带回来的凯旋大军,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并没有再与王韶他们为难半分。现任的秦州知州很清楚,他在秦州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很快即将外任,说不定还会被挑出个罪名被降官处置。

    王韶在一片反对声中连续两次大捷,斩首数百上千。换作他是赵顼,也不免会想,如果王韶能得到秦州上下的全力支持,立下的功劳定然十倍百倍于前。既然如此,但凡之前明着跟王韶过不去的官吏,都别想再在秦州待了。比如窦舜卿、比如向宝……再比如他李师中。

    当然,秦州是边地要郡,直面党项、吐蕃,天子和政事堂为了秦州军政两方面的稳定,绝不可能同时调换这么多官员。他李师中算是罪魁祸首,肯定要走第一个;向宝重病在身,无法执掌军务,又挡了张守约的路,同样会被尽速调走。那么,秦州军方排在前三的最后一人窦舜卿,京中就不会再轻易动他,相反地,他说不定还可以再进上一步——

    “窦舜卿、向宝还有经略你,都是反对王韶的拓边之策。如今经略和向宝若是被调职,为了稳定秦州军务,窦舜卿甚至可能会进上一步——顶替经略你的职位,来权知秦州!”

    若是在前两日,说起此事时,姚飞的声音中肯定会带着几许不忿,连带着李师中的脸也会板起来。

    秦州局势变化的方向,无论是李师中,还是姚飞,他们都是有着同样的判断,最占便宜的不是王韶和高遵裕,而是窦舜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倒也罢了,只能说人家眼光好、手段高。但窦舜卿明明是与王韶为敌的急先锋,其他人都倒了霉,偏偏就是他把最大的桃子摘到手中,这当然会让李师中和姚飞愤愤不平。

    但现在不同了,姚飞是笑着说的,

    “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

    “相信这一事,王韶和高遵裕能看得出来,韩冈……应该也能看得出。”李师中赞叹着,“韩冈他们挖下了这个陷阱,让窦解那傻子自己跳了进去,顺便把窦舜卿一起扯落下去。这灌园小儿,倒是越来越会用计了。”

    姚飞点点头,犹疑了一下,却又皱着眉摇起了头:“总觉得不像韩冈的手笔。”

    因为吃过韩冈几次大亏的缘故,姚飞承李师中的命令,曾仔细研究过韩冈的过往行事,发现他的性格向来是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遇上艰难险阻,往往都是直截了当的一剑斩过去,虽然劈下去的角度通常出人意表,但无一例外都是正面的对决。而今次挖陷阱诱窦解上钩,虽然大获成功,但姚飞却觉得这个计策太过于阴险,不似韩冈的本性。

    李师中洒然笑道:“不管是谁的手笔,都是针对着窦舜卿。他来秦州时,私下里应是奉了韩稚圭的意思与王韶为难,现在又因王启年之事,跟韩冈是水火不容。王韶他们他们当然要把窦舜卿赶走,省得他任了知州后,会变本加厉。”

    无论是李师中,还是姚飞,两人的对话中都是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窦舜卿完蛋了!窦解也完蛋了!

    若是秦州处断不公,莫说当事的刘希奭要利用他身为走马承受能动用马递的权利,直接奏报天子,高遵裕说不得也会将此事捅到天上去。而且以王韶和韩冈的行事手段,他们说不定会把王启年的遗孀直接送到京里去,去敲那登闻鼓,窦舜卿如何遮拦得住?!

    李师中长身而起:“不管怎么说,这一案,我会秉公而断!”

    已是五月末,真正的盛夏已经降临这片大地。热浪铺天盖地,稍远一点的景物都在晃动的空气中变得扭曲起来。树上的蝉鸣也听不到了,这般热的天气,就算蝉虫都受不了。连黄土夯筑而成的路面也变得白得发亮,反射着**辣的阳光。路边干燥的草木,大概只要一点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秦州已经多日没有下雨,藉水河面比他们上京的时候,低了有两尺还多。王厚侧头看着河水,旁边的赵隆凑过来,一起望着再低一点就能看到河底的水面,就听王厚叹道:“若是江南的河水如藉水一般,那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王官人说的是。幸好关西这一片种得都是冬麦,现在地里只有草,没有粮,也不怕不下雨。”

    “王官人?”王厚转回头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唤赵子渐你作赵官人?”

    “不敢,不敢。”赵隆连声自谦,但看他一脸满足的表情,却是明显的在说着‘多叫俺几声’。

    王厚、赵隆,现在都已得了官身,理所当然的是王官人和赵官人。而且在回程的时候,又听说了古渭大捷的消息,两人现在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王厚、赵隆今天都换上了青色的官服,虽然已经被汗水湿透,但他们都是毫无觉察到样子。早点回到秦州,好好炫耀一番的想法,充斥在他们的脑中,全然忽略了外界的炎热。

    “会不会有人来接?张钤辖和王都知都一起回来了,李经略也该出城相迎吧?”离着秦州越来越近,赵隆又憧憬起空城相迎的场景。

    王厚当即泼了盆冷水:“不可能的,王都知和张老钤辖都没派人通知秦州。怎么会有人出迎?”

    赵隆回头望了望跟在他们身后的车队,一辆马车被护在队伍中央,李信和一众护卫围在马车周围。安坐在车内的,就是两人所说的张老钤辖和王都知——新任的秦凤路钤辖张守约,以及奉旨往秦州宣召的入内副都知王中正。

    张守约却是老了,一趟长程的旅行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没有在夏天烤火的心情。躲在马车里,跟着细眉小眼的王中正对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张守约自京中走得比王厚要早,但他经过京兆府时,被陕西宣抚使韩绛强留了两天,向他询问秦凤军情。这一耽搁,便被王厚和赵隆从后面赶了上来。

    而王中正奉旨出京,走得比王厚还要迟上两天,但他一路快马加鞭,也是在过了京兆府一日路程后,与张守约、王厚碰上了面。

    追上了张守约和王厚,王中正便不再紧赶慢赶。他的心中也有计较,刚出京,人还在京畿的时候,走快点代表自己忠于王事。但入了关中后,急着往秦州赶,却会给人一种他迫不及待要把人逐出秦州的感觉,这样太得罪人,当然要走慢一点。

    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三拨人马便合作一路,一起向秦州进发。

    昨日一行人在陇城县歇息,王中正并没有让人先一步通知秦州。还是那句话,这么做太得罪人。如果宣召使臣手上拿的是擢升的诏书,当然会早早的遣人通知过去,但如果是降罪、免官的诏书,却不会事先通知当事人,有怕罪臣畏罪潜逃的用意,也有怕强迫遭贬官员出迎会留下怨恨的想法,这也是多少年来不成文的惯例。

    王中正今次来秦中,手上的几份诏书并不是发给一个人的,有人会喜,有人会悲,所以干脆都不知会。而张守约老于世故,对朝中惯例也是极熟悉,当然不会让王中正为难。

    就这么平平静静的一路进了秦州城,一行队伍往秦州州衙行去。可是到了城中心的州衙前面,却见着数百名百姓不顾暑热的围在州衙大门口。

    王中正听到通报,掀开车帘一看,便大吃一惊,“出了何事?!”他急问道。

    张守约下了车,花白的双眉蹙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见那群百姓安安分分,不像是来闹事的样子。

    李信受命去打探消息,转眼就回来了,“回禀钤辖、都知,是窦副总管的孙子窦解犯了事,李大府正在衙中审问。外面的都是苦主,来听消息的。”

    “窦解……”王中正的声音一下小了起来。

    李师中和窦舜卿的关系,王中正是知道的。李、窦二人在秦州是联起手来跟王韶为敌,一顷和万顷之争也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两人可以算是盟友。可今次窦解都押上公堂,被李师中亲审了。

    如果不是李师中跟窦舜卿翻脸,那么窦解的罪名绝对小不了,罪证也肯定是明明白白,使得以秦州知州的权力都压不下去。

    “都知,你看如何是好?”张守约随口问着。

    王中正宣旨之事与他无关,职位已定,赏赐已收,用不着旁听、旁观。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回他在秦州城中的私宅休息,顺便等人上门拜访恭贺。等向宝要走了,他再出来做个交接。张守约也准备这么做,只是他与王中正一路同行而来,在告辞前,还要先问上一句比较有礼。

    “钤辖请自便。”王中正知情识趣的回了一句,又抬眼看着衙门前的拥挤的人群。

    他代表天子而来,自是要在州衙大堂上宣诏。就算李师中在大堂中审案,也要给他腾出地方来,何况是在二堂。

    王中正命人托着用明黄绸缎盖起的圣旨,随即便举步前行。他手下的从人连忙上前驱赶人群,为他开路,直奔州衙而去。

    ……………………

    杨英快步走进王韶的官厅中。厅中王韶和高遵裕对坐着,在他们中间摆了一张棋盘,黑子白子占满了棋盘,已经终局的模样。而韩冈同样也在厅中,就坐在棋盘横头,正在为他们数子。

    听到杨英进门的动静,高遵裕低头看着棋盘,口中则问道:“二堂那边的情况如何?”

    由于窦解是官身,又牵涉到窦舜卿这位高官,故而此案并没有大堂上公审,而是改在在二堂审讯。

    王韶和高遵裕他们都不是秦州的官员,而是秦凤路经略司的属官。李师中审案,是以秦州知州的身份去审,而不是以经略安抚使的身份去审。王、高二位,以及韩冈都没有插话的余地,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派着手下人去二堂打听。

    杨英站定打躬,而后说道:“窦七衙内倒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手下的钱五和李铁臂等人身上,但被传上堂的钱五等人都说一切皆是窦七衙内亲手做得,包括奸杀案,都是窦解一人所为。”

    高遵裕听着奇怪,跟着窦解的那些地痞无赖怎么有这等胆量指控窦解,窦舜卿还好好的做着他的兵马副总管呢。他疑惑的问韩冈:“玉昆,你昨夜是不是去大狱里跟他们说了什么?”

    韩冈摇摇头:“没有,下官如何瞒着李经略和窦观察的耳目进大狱里去?!”

    但高遵裕还有几分不信的样子,韩冈看得苦笑不已。心道日后阴谋诡计还是少用为妙,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形象要好好保持才行。

    王韶在旁帮韩冈说了两句,“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居多,谁都能能看得出,眼下的情况帮窦解说话,就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绳结。无论钱五还是李铁臂,他们只是一群狐朋狗友,不会为窦解两肋插刀。”他说着又对杨英道,“你再去二堂打探,有什么新的进展,就回来报告。”

    “诺。”杨英唱了喏,便转身出去了。

    “玉昆……”王韶将棋子一个个收回棋盒,同时问道:“王启年的遗孀现在如何了?”

    “机宜放心。王阿柳看似甚重,其实只是皮肉伤,有仇老关照,当不日即可痊愈,王家的一对儿女也没有大碍。”

    韩冈说得欣慰,他的这番计划并没有伤害到人命,让他心中感到很轻松。韩冈不介意杀人,他杀得人也多了,但用无辜者的性命却陷害敌人,他却是不愿去做的。

    虽然王阿柳未死,她的儿女也安然无恙,但窦解夜入人家的罪名洗不脱的。而他逼问王阿柳,等于是对流言不打自招,将他过去罪行全都带出来了。当窦解被拘押到衙门消息在秦州城中传播开,第二天一早,就拥了几百人来州衙递冤状,现在州衙外面围着数百百姓,都是他的苦主。

    “不知窦舜卿会怎么做?”高遵裕跟着王韶一起收拾起棋子,同样随口问着,“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子去死,自家还要被牵连进去。”

    “今早城门刚开,就有人看见有两个窦舜卿的门客带着三四匹马赶出城去了,大概是想找韩琦帮忙。”王韶说道。

    “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渴。”韩冈笑得讥讽,“王启年被杖死的这一桩公案肯定会把窦舜卿拖下水,天子那一关他不好过。”

    王韶和高遵裕正要重开棋局,杨英这时又急匆匆的走了回来,向着韩冈三人禀报道:“机宜、提举、抚勾,天使来了,要三位去接旨。”

    韩冈跟在王韶、高遵裕疾步走进州衙大堂。

    无论是州衙大堂,还是县衙大堂,除非节庆大典,或是中使持圣旨驾临,否则都是将正门紧闭,只开两侧的旁门供人同行。东侧旁门号为生门,寻常人等皆由此进出,而西侧号为死门,只有待决死囚才从此门拖走。

    今日来得是宣诏使臣,秦州州衙大堂正门自然中开。炎炎夏日炽热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处照了进来,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绯罗袍的宦官就站在大堂正中央,在他旁边是一名小黄门用朱漆托盘托着明黄绸缎盖起的几卷圣旨。

    而在大堂门外的围观者中,韩冈惊讶的发现了穿着官服的王厚和赵隆的身影。视线对上,他们两人便微笑着不出声的打了个招呼。

    高遵裕明显认识今次来宣诏的天使,他进堂后,就上前拱手行礼:“原来是王都知。”

    王中正慌忙回礼,脸上堆起的笑容甚至带着谄媚,“高提举今次为朝廷立了大功,听到古渭大捷的消息,连天子都惊呆了。直说高提举和王机宜办事得力。”

    高遵裕笑着与王中正一通寒暄,宣诏使臣在天子舅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同于士大夫可以不把高遵裕的外戚身份放在眼里,甚至还可以时不时的还能拿着这个身份敲打一下高遵裕,在宫中做事的宦官,对太后的叔叔是畏之如虎。

    韩冈随着王韶上前跟王中正见了礼,从这个阉宦的嘴里得到了‘年少有为’的四字评价。他随口谢过,与王韶、高遵裕一起等着王中正宣诏。

    王中正却还在等人,可并不是韩冈预料中的李师中。秦州知州现在正在二堂那边继续审讯,虽然可以肯定他必然得到了消息,但既然王中正没有通知他,李师中也不会放下案件,自己贸然走出来。等王中正宣诏完毕,他才会出来迎接,为王都知洗尘。现在替代李师中出现的,是窦舜卿和向宝两人。

    向宝跟王韶、韩冈之间仇深似海,到现在他中风的后遗症依然存在。他步履维艰的走进大堂,正眼也不瞧王韶和韩冈,走过去跟王中正不冷不热的行了礼,便沉默的站到了一旁。原本是意气风发的军中少壮派的领衔人物,现在已经是暮气沉沉。只有在视线掠过王韶和韩冈时,才会在眼底出现一闪而逝的杀机。

    韩冈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向宝,中过风的他在官场上已经是死老虎一只,就算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收回视线,却又瞥见大堂外的王厚,用手正指着向宝,嘴唇无声的念着,看上去像是在念着张守约三个字。韩冈会意的轻轻点头。果然是张守约顶替了向宝,看来今次向钤辖调离秦州的消息已是板上钉钉了。

    在向宝进来后不久,窦舜卿也走进了大厅。老迈的都副总管容色同样有些憔悴,而看向韩冈这边时,眼中的杀意也是不禁流露出来。虽然韩冈并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但并不影响窦舜卿怀疑到王韶和韩冈头上。

    窦舜卿带着恨意的眼神,韩冈若无所觉,眉头挤出的纹路也不是因为已是焦头烂额的窦副总管,而是为了李师中。

    秦州知州没有被宣诏使臣请出来,而是请了窦舜卿,这让韩冈大惑不解。天子和王安石不可能不调走李师中。王李两家打的笔墨官司在崇政殿的案头能叠起两尺高,几乎是水火不容。李师中在秦州一日,王韶的手脚就要被枷上一日。有两场大捷为王韶的才能作证,赵顼怎么还会留着李师中在秦州做河湟拓边的绊脚石?

    今次张守约诣阙回来直接顶替向宝,是韩冈意料中事。在他的预计中,窦舜卿应该会被留任做个过渡,而李师中则是肯定要先被调出秦州——这也是王韶和高遵裕共有的看法。而且在官场上资历比王韶、高遵裕和韩冈加起来都多,两场大捷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想必李师中自己都清楚。

    韩冈这些日子费尽心力的设计将窦解弄进大狱受审,就是想着先下手为强,不然窦舜卿顺顺利利的接替李师中当上了秦州知州,即便是个过渡,他韩冈也少不了被扒层皮。

    韩冈头痛着,而王中正已经开始宣读诏书,第一份诏书的内容就解释他的疑惑。

    宣诏的顺序由官阶高低决定。等他请来的官员都到齐,王中正回头掀开漆盘上的明黄绸缎,取下摆在最上面的一卷诏书,“窦舜卿听诏。”

    窦舜卿上前跪倒。

    王中正用着尖细的嗓音念着诏书。这份诏书中并没有提到半点窦舜卿将万顷荒地说成一顷的欺君之言,而是赞许了他在秦州的苦劳,并让他回京城诣阙。

    ‘果然还是要调走李师中。’韩冈听着听着,便恍然大悟。

    边地要郡守臣在上任前,一般来说都要面圣陛见,述说自己对即将担任的职位的看法,以及上任后要施行何种。窦舜卿被召去京中,便是为了接替李师中而做准备。

    但现在可不是一般情况,离秋季只剩两个月了,届时关西缘边各路就会迎来一年中规模最大的西贼攻势。防秋的一桩桩繁琐的事务如今已经要开始进行准备,在韩冈王韶他们的预想中,将是窦舜卿直接替代李师中,以防耽搁了防秋。可没想到,天子还要让窦舜卿去京中走个过场。

    “还真是稳重……”王韶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听口气却是在抱怨。

    朝廷的这种稳重之举不仅让王韶抱怨,也让韩冈觉得不痛快。如今他的孙子犯了事,窦舜卿少不了干系。他入京诣阙的同时。窦解的罪行也会递到天子案头。他也不可能再接任秦州知州一职,甚至不可能留在秦州。既然向宝走了,窦舜卿也走了,为了秦州内部的稳定,有极大的机率到最后是李师中被留任下来。

    这算是弄巧成拙吧?看着侧前方王韶变冷的表情,韩冈能猜出他的想法。

    ‘算了,还是有办法的。’见过了李师中最近的表现,韩冈却还是有些把握。

    紧接着窦舜卿,接旨的是向宝。一番抚慰之词之后,向宝被免去了他的都钤辖之职,调入京中。因为阻挠河湟开边之事,他本是要被降罪,但一场中风让他博得了不少同情,升了半级,改去养老了。

    窦舜卿入京诣阙,向宝职位被免,秦州官场的一场大震动,就在一盏茶的功夫中,被王中正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王中正一改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变得笑容可掬起来——轮到王韶、高遵裕和韩冈领旨受赏。

    王中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被派来秦州宣诏的。因为托硕大捷,给王韶等人的封赏其实早早的就跟张守约一起出发。但当古渭大捷的捷报传到京城后,与张守约同行的宣诏使臣便被金牌加急召回京中,改由地位更高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王中正带着改动后圣旨来秦州。

    虽然王中正带来圣旨中,并没有将尚未经过验功这道手续的古渭大捷之功一起计入,但给王韶等人的新封赏,却比一开始时优厚了不少。

    冲着跪在地上的王韶,将前面一段奖誉其屡立功勋的开场白念完,王中正说到了关键。

    王韶本官升任从七品左正言,散官恩受正七品上的朝请郎,勋职为六转的上骑都尉。这三项与早前的封赏并无区别。但天子还另赐了他五品服加银鱼袋,让王韶可以提前穿上象征五品以上官位的绯红色官袍,佩上侍制以上重臣才有的银鱼袋,而作为文学备选的贴职,也换做了直集贤院这个职位。

    换上绯红官袍,佩上金鱼袋,在王中正面前再一次跪倒谢恩,此时的王韶终于有了个边疆重臣的模样。

    高太后的叔叔虽然在古渭大捷中什么都没做,只是凑数而已,但功劳本就是见者有份。不过他这个功劳要等到几个月后,现在给他的诏书,只是说他忠勤有加,谨事王命。靠着外戚的身份而得到开国男这个爵位的高遵裕,他的食邑就因为这八个字而被加封了两百户。

    过了王韶、过了高遵裕,接下来便是韩冈,比起给王韶长篇累牍的赞许,韩冈得到的只有寥寥数句。

    韩冈跪在地上,听着头顶上传下来的声音,“褒功录善,邦有常法。尔以才行,自昭于时。比见推称,当增位序。当迁一等,其往懋哉。”

    一段废话,韩冈只注意到了‘当迁一等’四个字。他的本官要升官了,才四个月本官就晋升一级,即所谓的未成考而迁官,这在官场上算是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韩冈还没有进士出身。而且这还没有将古渭大捷的功劳算进来的结果。

    选人没有正九品,自从九品的判司簿尉上加升一级,便是从八品的试衔令录。王中正读着制书后面的段落,韩冈的本官由原来的密县县尉,叙迁为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事。

    韩冈领旨谢恩,淡然的表情上看不出多少欣喜。迁官一等的这个奖赏,对他的功劳来说实在太微薄了。而他心中还在算着,到底还要积累多少功劳才能从选人转为京官。品级对寄禄官并无意义,选人七阶,除了最底层的判司簿尉,其他六阶都是从八品。而京官还有从九品,但从八品的选人却远远不及从九品的京官。

    不过好歹是升官了,凡事都得一步步来,不用着急。韩冈这么想着。

    将圣旨一一宣读完毕,王中正剩下的工作是去验证古渭大捷的真伪,不过这事并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俞龙珂和瞎药在秦州住过几日后,将臣服大宋的姿态做足,就已经回到他们的老巢静等封赏了。

    王中正要数人头很容易,都用盐腌过后堆在库房里,就等着朝廷来点验斩首数真实与否。但要跟俞龙珂和瞎药面对面的做个确认,却是要费上十几天的功夫。

    窦舜卿、向宝接了圣旨后,都是面无表情站到一边去。王中正不去触他们的霉头,上前向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一一道喜。两边一冷一热,一忧一喜,正是对比分明。

    但大堂中中最得意的并不是王韶他们,秦州知州李师中这时笑眯眯的从堂后小门走了进来。

    王中正一见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员走出来,连忙丢下王韶过去行礼。大堂中的所有文官武官,也都一起向着一府之尊躬身示意。

    李师中回了半礼,笑道:“都知奉旨西来秦州,师中有失迎迓,多有怠慢,还望都知恕罪则个。”

    “大府所言,中正绝不敢当,何有恕罪一说。”王中正随口敷衍了几句,心中疑惑丛生。他进州衙宣诏,却不通知秦州州衙的现任主人,他的这番举动其实就是表明了天子对李师中的态度。如果正常情况下,李师中该是惶惶不安才是,但眼前的这张深深透着得意的笑脸,却哪有半分惶恐。

    为了给王中正这位天使接风洗尘,李师中就在大堂处传下宴席,并邀请秦州所有官员一齐参加。正日的宫宴能摆上大庆殿,在衙门大堂上摆宴也是一年都要有上几次。

    宴席筹备要有一段时间,主宾王中正去他刚刚被安排下来的住所去沐浴更衣,顺便休息一下。而大堂中的窦、向、王、高等人也四散而去,等着宴会的开始。

    王厚和赵隆跟着王韶和韩冈一起回官厅,高遵裕则另有事,并没有跟过去。

    一别经月,再见面时,两人都穿上了官袍,这让王舜臣看得眼热不已,一路都直勾勾的盯着赵隆身上的一片青色。

    不过他和杨英也得了官身,前几天,擢两人为官的公文已经发到了秦州——他们还不够资格收一道圣旨——但他们的官诰,要上京去三班院报道才能拿到,不比王厚、赵隆直接在京中就收到手那么简单。

    王韶在前走着,王厚在后面跟韩冈说着入觐天子时的见闻:“今次愚兄越次入觐,侥幸得睹天颜。不意在崇政殿的屏风上,看到玉昆你的名讳!”

    韩冈笑道:“确定是韩冈两个字吗?还是说天下就小弟一人叫这个名字的?”

    “玉昆别自谦了,天子可是几次提到你。”天子对韩冈的关注让王厚羡慕不已,即便时隔近月,也是一样的心情。

    回到官厅中,王韶也不问自家儿子在京里的经历,也不看他带回来的私信,坐下来便劈头问道:“玉昆,这次算不算作茧自缚?”

    韩冈略感无奈的点了点头,“李经略今次可能是要代替窦副总管留在秦州了。”

    韩冈回答得直接,让王韶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留下窦舜卿了。等李师中走后再对付他,也是一样。”

    在鱼和熊掌之间挑一个出来,已经是让人大费思量。而要在臭肉和烂虾之间挑一个,更是让人头疼,韩冈两个都不想要。可回想起方才李师中脸上得意的笑意,就能知道他对代替窦舜卿被留任秦州充满了信心。

    方才在大堂上,王韶跟李师中一样都在笑着,但他笑得有些发僵,尽管外人看不出来,但韩冈跟他处得久了,却是一眼就看了个透底。李师中得意了,王韶要能开心的笑着那才叫有鬼。

    韩冈轻轻咳嗽了一声,双眉紧锁的王韶又看了过来。韩冈说正事先清嗓子的毛病,他们也习惯了。而王厚虽然听得不明不白,但见到父亲神色严肃,知道说得是见大事,也不插嘴,在旁静静的听着。

    就听见韩冈说道:“记得在下前次去京城,正是二月初的时候。那时正巧碰上韩相公上书天子,反对青苗法,备言新法扰民乱国……”

    韩冈说到这里,便是一顿。他的话自是有的放矢,让王韶脑筋飞速转了起来,嘴里问道:“就是让王相公告病求去的那一次?”

    韩冈点了点头:“王相公此举,当然不是真的要求去。其实就是在跟天子说有我没他,逼着官家在变法和不变法中间二选一。”

    王韶闻言心中一动,这番话韩冈从京城回来后就跟他说过,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提起,当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眯了起来:“玉昆,你是要我学着王相公?”

    韩冈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数学不来,但将其本意学来也就够了。”

    “有我没他吗?”王韶双眼眯缝得更厉害,将目光压缩得更为锐利。

    韩冈又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窦舜卿今次赴阙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维护秦州内部稳定,不可能让一个在秦州声名狼藉的官员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抚使的位置。而向宝的座位也给张守约顶了。当窦、向二人尽去,秦州军内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硕果仅存的李师中,自然能稳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么得意。

    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这三人,就是河湟开边一事上的三块绊脚石。王韶在秦州枯守两年,费尽心力,抓住了时机,才有了托硕、古渭两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陇右的计划,至今未能施行。

    韩冈早已下定决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凯旋,就绝不会容许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还留在秦州。今次是难得的机会,连续两次大捷让王韶和河湟拓边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线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机尽快逐走李师中三人,谁也说不准日后局势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过几日王韶连续惨败个几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原定的计划是将留任机率最大的窦舜卿跟着李师中和向宝一起赶走,现在虽然算是有点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过是把目标由窦舜卿改为李师中罢了。

    韩冈的提议,就是要让天子明白,最后留在秦州的李师中与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两人中选择一个。而最后究竟会选择谁,他有着足够的把握。王韶也同样有把握,不再向韩冈做确认,而是问起儿子这一趟去京中有何见闻。

    官宴准备得很快,王韶只问了儿子几句话,来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经走到了门口。

    大堂中,李师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宾主坐下。坐在左右两排席位上的,则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员,皆是分着官位高低坐下。韩冈刚刚晋了一阶,位置则向上提升了几位。而王厚和赵隆两人,也够资格参加,只是坐在了最后面。

    秦州城的官员陆陆续续都来了。窦舜卿和向宝也坐到了他们的位置上。很快,张守约也到了。在通传声中,新任的秦凤路兵马钤辖大步走进厅内。先与已经坐定的向宝对视一眼,各自把视线挪开,然后跟迎上来的李师中互相见礼。

    张守约须发皆是花白,是关西军中有名的宿将。他从军四十载,在军中打滚的时间跟向宝的年纪差不多大。可他却直到今天,才能与向宝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宝中风,他要等着接班恐怕还要熬上几年。想到这里,他望向王韶和韩冈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师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会前的繁琐礼仪之后,这时,宴会才真正开始。饮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来表演陪酒,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直喝着闷酒的窦舜卿,在敬过王中正之后,又向李师中举杯,叹道:“家门不幸,下官治家无方,管束不严,才让那些地痞无赖蛊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孙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个诱良作恶的贼人之罪,让他们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说着,老眼里就流下了两行浊泪。

    终于来了!一直暗中观察着的韩冈随之眼神一凛。李师中坚持将窦解下狱,并主持审理此案。是因为猜到窦舜卿将顶替他的职位,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个直名,以便早日起复,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经不成立了,窦舜卿求上门来,以李师中的为人应该做不到铁面无私。

    窦舜卿低声下气的求着李师中,请他把罪名都推到窦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当着王中正的面把话说出来,也有着让王中正将他这番话传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让天子看在他的一张老脸上,放他孙子一条性命。

    窦舜卿自称下官,给足了李师中脸面。秦州知州扶着窦舜卿坐回座位,摇头叹道:“师中已是五日京兆,当谨守本分,却无暇他顾。”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在向窦舜卿承诺不会在任上追究窦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扫而空。

    见着李师中眼中难以隐藏的得意,韩冈转眼望了一下上首处的王韶。却见他正转着酒杯,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

    韩冈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说了,他的名字已经被天子记在心中,既然如此,韩冈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关注所抹去,现在在天子心中,他对李师中的看重,并不一定能高过自己。

    韩冈腰杆一挺,正待说话,王韶终于有了动静。他放下酒杯,对李师中正色道:“大府却是说错了。虽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审之案,却无不断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来以大府之明睿,当能还秦州百姓一个公道!”

    王韶还算有担当,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师中压制久了,心中积蓄的旧怨让他毫不避讳。

    王韶此言一出,全场酒酣耳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静得一根针落下都听见。窦舜卿咬牙切齿,李师中脸上阴云密布,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沉了下去,两眼转动,在三人身上来回跳着。

    韩冈微微一笑,当着王中正的面与李师中过不去,这就叫‘有我没他’。就让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该留下谁为好?究竟是李师中还是王韶。

    李师中抿着嘴盯着王韶一阵,视线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飞说得不错,每个人的行事习惯都是不一样的,王韶的性子从来不是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处的某人很像。李师中揣摩着王韶的这几句话,分明就写着韩记出品。

    瞪着韩冈唇角边似有似无的微笑,李师中的眼睛被扎得生疼,脸色犹如九月重霜,狠狠低声骂着,

    “灌园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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