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4章 卧薪三载终逢春

    虽然李师中对韩冈瞪眼暗骂,但终究改变不了结果。他挨了王韶当头一棒,却不能就此事发作。王韶说的本就是正论,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既然案子在手上,就必须将之审下去。

    当着王中正的面,李师中也只能哈哈干笑了几声,道一句王子纯说得有理,自当如此,举起杯来,敬王韶的酒。而酒宴上的气氛,被一桶冷水浇过,就再也没热起来。过了一阵,秦州知州推说头疼,向王中正告罪后,当先退场。

    王韶的用心,李师中先前已经看破。他本奢望着眼前的局势可以让他留任秦州,他能对王中正这个阉宦笑脸相迎,也是因为有了一点自信。但王韶当面表明了他的态度,最终天子会怎么选择,结果又是为何,其实已经有了分晓。

    一场宴席便随着李师中的离开不欢而散,而王韶的这次图穷匕见,已经在秦州官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知内情的外人,并不清楚王韶的本意是想着让王中正把他与李师中水火不容的情况报给天子。在他们眼中,王韶这是挟着因两次大捷而来的声势,明着要在官宴上与李师中分出个一二三来。

    在外人看来,王韶发难的时机选得让人拍案叫绝。窦舜卿被他孙子连累,李师中也不受天子使臣待见,向宝的钤辖之位更是被王韶的盟友张守约所替代,秦凤路主管蕃部事务的机宜文字如今气势正盛,眼下正是重新划分秦州官场派别的良机。

    要不是王韶的资历实在太浅,连个通判都没做过,而担任秦州这个节度要郡的知州,至少是得有侍制以上头衔,秦州知州的位置落不到他人头上去。而现在,如果李师中、窦舜卿尽去,现任的秦州通判也不够资格接任,只有从京中另外派人来。

    以如今王韶的功绩,以及天子因两次大捷而被吊起来的胃口,派来的新任知州必然会全力支持河湟开边。在其他官员看来,王韶的底气就在这里。

    对于外人的误会,王韶倒没管这么多,韩冈听了一点传闻,同样没放在心上,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中正给陪好。

    尽管天子那边做出选择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但王中正的选择已经出来了。在秦州点验过一千多颗首级,他就跟着王韶往边境上去。

    在永宁寨见识过了马市榷场,在古渭接见了来前来拜见的俞龙珂和瞎药,最后王中正又随着王韶一起到了渭源堡。王中正对渭水之源很有兴趣,不过王韶要在堡中处理一些琐事,就安排了韩冈和王厚陪着他去渭水的发源地去走一走。

    低头看着脚下的清澈见底的涓涓溪流,王中正怎么也看不出这跟浑浊汹涌的渭水有何关联。即便是因伏旱而水位低落,他所见到的渭水,依然涛声如雷。王中正抱着深深的疑问:“这就是渭源?”

    “这正是渭源。”王厚点头答道,他指着不远处,流淌出眼前这条溪流的那座林木森森的山峦,“那里就是《书》中所载的鸟鼠同穴山。”

    “‘导渭自鸟鼠同穴?’”王中正随口就将《尚书?禹贡》中的词句引用了出来,显然对儒家经典是了若指掌。

    “正是这一句。《山海经》亦有载,‘渭水出鸟鼠同穴山,东注河,入华阴北。’不过鸟鼠同穴念着冗长,现在都唤作鸟鼠山。鸟鼠之名,可是有着几千年的历史了。”

    韩冈点头说着,心中却在惊叹王中正竟然能把尚书中的文字信手拈来。暗叹着,能在宫廷中混出头来,果然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从方才王中正露的一手来看,他对儒家九经的了解,也许比王厚还要强一点。而他的书法,韩冈这些天没少见识过,的确是上品无疑。

    韩冈曾听说,宫中的那些个内侍高品,基本上都是自幼入宫,在宫中就学。经过多年教育熏陶,无论文才武艺,皆有可观之处。出外任官,往往胜过一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士大夫。

    想起真宗朝的宦官名将秦翰,再看看眼前的王中正,韩冈不禁感慨,所谓传闻流言,确是其来有自。

    秦翰一生领兵南征北战,前后负伤几近五十次,北抗契丹入侵,南平益州叛乱,在关西又与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对抗,死时三军恸哭,是开国以来有数的良将。

    而王中正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学问,已经可以让普通儒生自愧不如。而他现在身穿着青布襕衫,打扮得就像个文人,细长的眼眉也让他有着些斯文气。

    不过王中正却有着贪财的毛病。前几日在秦州时,各家给他送的礼,他可都是毫不推辞的一股脑儿都笑纳了。王韶和高遵裕听说了此事,都皱眉不已。比起家无余财的秦翰,王中正的德行可是差了许多。

    “时候已经不早,要到渭源的品字泉处,现在得走快一些了。”王厚在前催促着。

    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已经近午。山中可没有后世那样正经的水泥路,走得慢了,黄昏时就来不及出山了。

    “处道说得也是。”韩冈回头向王中正问询,“都知,我们是不是走快一点?”

    “那就快一点好了。吾亦是想早一点见见,渭水源头究竟是什么模样。若是能再见识一下何为鸟鼠同穴那就更好了。”

    “同居一穴的鸟鼠却是难见。”王厚笑道:“去岁在下随家严来过,只是见到蝙蝠乱飞。”

    “原来已经来过了,难怪如此道熟。”王中正转过来问韩冈,“韩抚勾你呢?”

    韩冈道:“在下尚是第一次来此。”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进入了鸟鼠山中。从被烈日炙晒的野地里,走进草木葱郁的树林,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便降临到众人身上,让人神清气爽。

    而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这时从林木深处传来。王中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看到前方道路转弯处,闪出一队蕃人马帮。二十多匹马背上都有两个大包裹,而赶着马队的则是六七个蕃人。

    这几个蕃人一见到迎面过来四五十名骑兵,立刻紧张起来,用力勒停坐骑,手上也握住了刀柄弓臂。不过当他们看清了韩冈这一彪人马的装束,却放松了下来,驱赶马匹避让到路边。

    韩冈等人骑着马昂然而过,不理会这些蕃人。经过老远,王中正却回头望着,问道:“此处为何有蕃商?”

    韩冈向他解释:“鼠鸟山南,支流尽入渭水,鼠鸟山北,水脉尽入洮河。这座山实是渭水和洮水的分水岭,从河湟往秦州的要道便自山中过,故而商旅众多。此时还算少的,等到秋时马膘长上来,这条路上哪一天都能看到十几家马队经过。”

    王中正看看脚下越来越狭窄曲折的道路,皱眉道:“难道去河湟,就没有其他路了?”

    “当然有!”韩冈点头,“另外一条路走的是北面的露骨山。不过露骨山地势险阻,道路难行,轻装骑兵经过容易,但载着货物的商队就不好走了。”

    “这条路还算好走!?”

    韩冈笑道:“这条路是唐时修筑,已经几百年没有整修,所以看着破败狭窄,其实重修一下,就会好走得多。”

    他停住马,叫过两名军汉吩咐了几句。就看见两人点头后,走下道路。拔出刀,在道边一片稀疏的草地上挖了一阵,掘出一个坑来。

    韩冈指着坑里的黄土:“无论汉唐,皆于此修桥铺路。看这下面就是夯筑过的熟土,可见本是官道的一部分。而上面的土层是这两百多年来洪水泛滥后才淤积起来的。所以只能生草,长不了树木。”

    他又指着眼前的山峦,“等日后攻下木征设在山背后的两处寨堡,就可以腾出手来重修鸟鼠山道。那时向河湟运输粮秣就会容易不少。不过若是能夺下河州,控制了洮水,大部分的粮秣军资又可以改由川中水路转运,费用比起走秦州还要节省。”

    听着韩冈将鸟鼠山道的古今娓娓道来,王中正总算是明白了一点为何眼前的年轻人这么得人看重。识见渊博,谈吐出众,又加上设疗养院、制沙盘军棋的才能,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再想起韩冈自称是第一次探索渭源,竟然已经对此处如此了解,可见他在其中下过多少功夫。

    一行人在树林中,顺着连接河湟和秦州的道路走来一里多地,又跟着王厚拐进了一条小山道。山道一路向上,前方不断的有垂下来的藤条和树枝拦路,韩冈不得不派出人手拿着刀去前面开道。

    听着身侧林中传来的流水声,韩冈、王中正他们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树林中的山道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原本被树林遮挡的渭源溪流重新出现,而一座苔痕处处的破庙出现在众人面前。

    顺着水流,王中正看着破庙边一个碗口大的石穴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摇头叹道:“想不到滔滔渭水,其源头水脉竟然如此细小。”

    王厚小道:“无论江河,上溯至源头,也不过是一眼清泉而已。”

    王中正转头向西,眼神似是透过了眼前的山峦,望着极远处的某个地方:“江源不敢望,却不知何日能见到大河之源。”

    韩冈闻言,嘴角微微翘起。身边的这位阉宦,果然对拓边军功动了心思。

    接近入夜时分,韩冈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负手站在大厅中,低头看着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盘。

    王中正随之看过去。此物说是盆景,但无草无木,更无怪石。却有房屋有围墙,在六尺见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的布置着,像是两座具体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细看过,根本不是宅院,而是两座寨堡。

    “这是那处的沙盘?”王中正问道。还在京城的时候,他在武英殿中亲眼见识过赵顼命人打造的几十块沙盘。虽然眼前的这一块与他见过的不太一样,但应该是同一类东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韩冈发明的沙盘让王韶触类旁通,他来渭源的目的就是要为新堡选址,并决定大小范围和式样。为了能更直观的进行确认,他找来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实物模型。

    “现在的渭源堡,只能起着哨探的用处,不过是个略大一点的烽火台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长驱直入,堡中却无兵可以断其归路。”韩冈接口为王中正解释,“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积粮秣,驻扎大军,就是将防线前伸至鸟鼠山下。而古渭一带则可以安心的展开屯垦。”

    王中正又低头看了一阵沙盘,在沙盘一角有着标志东西南北的十字箭头,边上还有确定距离的比例尺。对于沙盘上的学问,为了能在赵顼面前说上话,宫中的宦官没有不学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来换算实际距离。

    沙盘上的两座寨堡,一东一西的相隔大约半里布置着,而渭水流经西堡南侧,却从东堡北侧经过。王中正奇怪的问道:“为何这两座新堡离得这么远,又隔着渭水?”

    “渭源堡孤悬于外,并设两座、分据渭水两岸,中设绳桥或浮桥连接两岸,便可成犄角之势,能自护得全。而半里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离,也算不上远。”王韶指了指位于北岸的西侧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实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对面当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处适宜筑堡的地方却是这里,没得他处可选。”

    王中正皱眉问道,“若是渭水泛滥怎么办?洪流之下,桥梁难行,那两堡间的犄角之势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虑得的确周全。”韩冈先赞了一句,“不过洪水泛滥之时,多是暴雨之后,地面泥泞,贼人也难以进攻。”

    “原来如此。”王中正点着头,喃喃的念了几句。最后抬头笑道:“却是吾多问了。”

    王中正对渭源堡问得多了点,王韶听着就觉得有些问题。带着疑问的眼神投向韩冈,韩冈随即心领神会的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亲来渭源,可见对军国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窦副总管强多了。无论是向钤辖还是窦副总管,自上任以来一次也没到过渭源堡。而李经略,也是对扩建渭源堡毫无兴致,压了不知多少文书。”

    “官家对河湟之事始终放在心上,无论渭源还是古渭,都是经常挂在嘴边。吾既然到了秦州,自当来渭源一趟,返京后也好有话回禀官家。以官家对河湟之事的重视,事无巨细怕是都要问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说了两句,但话里话外都是透着他本人对开边之事的关注。

    “唉!”王韶一声长叹,对着东面拱手叹息,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天子如此看重,三年来王韶只有些许微功可报天子恩德,实在是羞愧难当,羞愧难当啊!”

    “朝臣中伤于内,帅府沮坏于外,左正言还能连番大捷,何谈难报天子?”王中正见状,忙劝着王韶:“若左正言此话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无地自容了。”

    看着两人声情并茂的演出,韩冈站在旁边没有说什么。王中正的心意已经透露出来,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王中正有心于边事,王韶老于世故,王中正只多问了两句,他就看了出来,又从韩冈那里确认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很想把王中正这位大貂珰拉进来,不仅为了更好的得到天子的支持,更是为了对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个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亲叔,天子舅公,当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这个人本身的性格,却是贪功过甚,让王韶心中忌惮。说不准那天他的位置就给高遵裕给挤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来,王韶就盯上了他。为了与天子联系得更紧密,王韶不介意把一个支持开边之策的宦官拉来当监军。以宦官为监军,唐宋皆有。如走马承受一职,甚至可以直接参与到地方上的事务。而在地方上领兵、修河的宦官为数也不少。

    此时的士大夫,对阉人极端歧视,有事无事就要敲打他们一番。但对阉人参与到政事军事中来,却是习以为常,需要时说上几句,不需要时就任凭阉人在地方上领兵任官。而韩冈却正好相反,他不歧视阉人,却不习惯阉宦参与国政。

    故而韩冈对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里,还是反对居多。在他想来,王中正可不一定会与着王韶一条心,说不准会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问题。只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对高遵裕,韩冈心中也有所顾忌。两害相权,也难说孰重孰轻。

    陪了王中正用过晚饭,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着韩冈和王厚又站到沙盘旁。他想听听韩冈的意见。

    “玉昆,你觉得两堡如此布置是否妥当?”

    “如果钱粮和人手足够的话,能造得更大一点就好了。”这是韩冈的回答。

    韩冈对军寨建筑其实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城墙越高越厚,里面存放的粮秣军械越多,这城寨就越是难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个要考虑的都是预算问题,接下来则是人手问题,至于建造成什么模样,都是要受这两条左右。

    “哪来的多余钱粮?超过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钱粮足够,直接渭源堡扩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么犄角之势,在对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谷城都没有,还不是安安生生的。”

    韩冈的话,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弹,他拍着沙盘边上,大声骂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们要钱修城,他们倒好,让二哥带回两百份空白度牒来。也不想想这里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几人会拿两三百贯来买一张度牒的?!还说是值五万贯,要能卖出一半价钱,我都要烧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为有一张度牒,可以免人丁税,可以不用路引过所就能游走天下,想弄一张来护身的商人数不胜数。而且有的富户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张度牒来剃度一个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当于有价证券,能卖上不低的价钱。有时候,地方上有灾荒,朝中拿不出钱来救济,就发下度牒充当灾款。另一方面,真正吃斋念佛的僧侣,却有许多因为买不起一张度牒来剃度,而只能终身当个沙弥。

    不过度牒的价格就跟有价证券一样,有着波动性。有时高有时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这些富庶之处,往往能卖高价,两百贯、三百贯都卖过。但在秦州,王韶刚刚让人问过价,一开始报得是一百二十贯一份,但当听说了王韶手上有两百份度牒,啪,当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发下两百张度牒当作五万贯来拨款,但实际上却只能卖出不到两万贯,这让王韶如何不气?这种东西,还不好找人硬摊派,只能一张张发卖出去。

    王韶骂了一阵,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将此事说明,并继续要钱要粮——用不到两万贯来筑寨堡,在秦州城边上还好说,但换到离秦州三百多里的渭源,单是征发起来的民伕所需的粮草,在路中转运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两三万贯就好了。”王厚为他老子端来一杯凉茶消气,王韶心气平和了下来。他还是有些自信,凭借他现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两三万不成问题。

    韩冈低头看着沙盘模型:“若能再多个两三万贯,照着图样,将现在的渭源堡扩建一番,再在对岸新建一座,勉强也够了。届时在两边各放上一个指挥。有三四百人足以将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话道:“禁军一个指挥才有三四百,厢军可没有。”

    “怎么也不可能放厢军来戍守的!”韩冈摇头,提高的音调中满是不屑,“就是招乡兵弓箭手来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厢军的好。”

    按照编制,一个指挥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这只是兵籍上的数字,减去吃空饷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阵、但后有靠山的老弱,一个指挥真正可以投入战斗的也就三百多人

    ——这里指的是普通的禁军,若是厢军,则一半是空额,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员家奔走听命。他们的战力甚至还不如关西的乡兵。若韩冈当初押运军饷去甘谷城,随行的不是当过弓箭手的民伕,而是厢军,他说不定早早的就跑路了。

    在渭源待了两天,仔细确认了筑堡的地点,王韶又领着大队回返古渭。

    虽然从渭源到古渭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羌人。但那些羌人,一看到王韶亮出来的棋牌,便是立刻闪到路边,有的甚至跪下来叩拜,比汉人看到高官棋牌还要恭敬许多。

    王中正看着王韶的威势,眼热不已:“左正言在蕃地果然积威深重。两次大捷,倒把这些蕃人的桀骜不驯给打掉了。”

    王韶却是无甚喜色:“蕃人叩拜,不如汉儿一揖。这百多里地,汉人是实在太少了。要想稳定西番,必须加快屯田的速度。没有数万户口,镇不住这里的蕃人。纵使一次过砍个千百个首级,让蕃人心惊胆寒,但过个几十年,他们又会故态复萌。”

    王韶说的一点不错。自古渭到渭源这条沿着渭水河谷的道路上,除了熟羊寨这个算不上战略要地的歇脚用的中继点,设有宋人的军寨外,其他地方皆是蕃人的土地。韩冈倒是想见着几个汉人,但除了身边的这些人,见到的都是把袖子脱了半边的吐蕃人。

    其实真正说起来,窦舜卿说三百里渭河没有一顷宜垦荒地,其实也不算错。河谷中的这些荒地,被吐蕃人占了几百年,都可以说是他们的土地。王韶要在这些土地上屯田开垦,其实是违反了赵顼早前下过的不许夺占蕃人土地的旨意。但自古以来,古渭州就是汉人土地,真要论起土地归属,所有吐蕃人都没地方站了。

    而土地的所有权问题本质上就是跟实力有关。现今吐蕃人已不复在长安城三进三出的荣光,在古渭的势力并不算强。区区一个青唐部又不敢跟官军相争,不及早占据渭水河谷移民屯田,等到吐蕃人中出个李元昊或是李继迁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第二个西夏,又或是换作了党项人过来吞了此地,那情况就更是糟糕了。

    王中正也听得心有戚戚焉:“左正言所言甚是。此亦是天子所担心的。等回京之后,吾亦会向官家奏请及早在古渭招民屯田,以充实边地。”

    “如此,王韶先多谢都知御前赞言之德。”王韶在马上对王中正拱手称谢。

    “不敢当。”王中正摆着手,“吾此是为国而言,左正言何谈‘谢’字。”

    王中正再次向王韶保证了他对河湟开边的支持,也让王韶更加坚定了将王中正请来监军,作为联系天子的助力。

    一路再无他话,自清晨天色刚刚泛白之时就离开渭源,到了华灯初上时分,韩冈终于跟随着王韶回到古渭寨。

    高遵裕此时就在寨中,见到王韶等人回返,便登时出门相迎,而另一人也迎了出来——却是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张香儿。

    张香儿最近精神状况好了不少,不再颓丧,迎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

    一来是因为纳芝临占部的损失比当时董裕攻来时听到的要小不少。丢掉的多是财物,烧掉的也不过是座吹莽城,但人员损失并不多——纳芝临占离得古渭很近,是最后一家受到进攻的部族,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看到董裕大军,几乎都翻山越岭跑了,只死了些躲避不及的。比起其余六家被董裕打得残破不堪的部族,纳芝临占部的运气,实在好得让人羡慕。

    另一个原因,就是王韶准备将被董裕摧毁的其余六部的残部交给张香儿,由他一并统领。虽然六部残破,部众皆是流离失所,但对纳芝临占部来说,却是最补的一块肥肉。更重要的是,纳芝临占部一旦收拢了六部余众,朝廷划拨给七部的补偿和救济,也将全数交给张香儿。

    高遵裕、张香儿,还有回到古渭寨的刘昌祚迎着王韶、王中正一阵寒暄,一起回到城衙。张香儿当即向王韶禀报:“小人前日奉机宜之命,清点六部残余。如今户口已经点算出来:总计三千一百六十六帐,八千余口,马一万余匹,牛三千余,羊两万,其余财物则剩得不多,而各家的土地都已经给青唐部占去了。”

    王韶向高遵裕看去,高遵裕点了点头,他派了两名清客,跟着一起去清点人数,知道张香儿没有在其中作假。

    “既然已经点算完毕,那从今天起,这三千残余就归入纳芝临占部。”王韶在城衙中,对张香儿再一次嘱咐着:“不过这三千余帐,都是你纳芝临占部的子民。本官不想看到你厚此薄彼,以至于六部余族与朝廷背心的情况出现。这一句,望你能谨记在心。”

    张香儿连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对天发誓。但凡纳芝临占的部众,不论出身何处,就是小人的兄弟姊妹,尊长子侄,绝不敢对他们刻薄半点。”

    “希望你日后行事,不忘今日所言。”王韶又说了几句,弹了弹手指,示意张香儿退了下去。

    王厚冲着张香儿的背影呶呶嘴:“这人选得是不是太差了一点,”

    韩冈笑道;“是差了点,但缓急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三千帐蕃部部众,当在一万五千到两万口上下。而六部残余的三千帐就只有八千口,几乎都是精壮。”刘昌祚接口说道。秦州西路都巡检精明强干一如往昔。

    且有消息称,因为他在甘谷城的功绩,以及留下的威望。大约只能在秦州军中挤进前十的刘昌祚,即将跳过排在他前面的几位武官,接任张守约留下的位置——秦凤路兵马都监兼甘谷城主。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都巡检,兼着古渭知寨一职。

    “有这八千精壮充实进部众,纳芝临占部的实力又上了一个档次。至少可以在俞龙珂和瞎药中间,做个左右摇晃的不倒翁了。俞龙珂势强,就与瞎药结盟,俞龙珂示弱,就反过来跟瞎药为敌。相信此事张香儿能做到。”

    韩冈如此说着,王韶、高遵裕和刘昌祚都一个个都点着头。

    无论是大宋,还是王韶本人,都不会容许青渭一带由青唐部一家独大。可官军要保持超然的姿态,对蕃部内部的纷争尽量要做到不偏不倚,这一点,是天子和王安石都耳提面命过的。所以就必须另外找一家过来。一直对朝廷恭顺有加,军令不敢稍违的纳芝临占便被挑选上了。

    尽管如今青唐部接近于分裂的态势,俞龙珂和瞎药的实力相近,在他们中间便形成了一个平衡,但这种均势并不稳定,随时可能打破。为了避免俞龙珂两兄弟,在蕃部中就必须有一支可以平衡他们两人的力量。

    王厚突然提议道:“必要时还可以推动青唐部分家,分成两个部族。瞎药不是想当族长吗,这下也可以如愿以偿了。两部对峙,当会为了博取朝廷支持而努力卖命,可以省掉朝廷多少事。”

    “多此一举!”王韶毫不客气的批评者自己的儿子,“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俞龙珂和瞎药名义上是一家,实则已经分成了两部。俞龙珂占着名分,但有智有勇的瞎药更得青唐部人心,本已是分裂之局,由张香儿维持两部稳定,并不需要你多事。”

    “可张香儿和他的纳芝临占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王厚争辩着。无论户口、地盘、财富还是军力,纳芝临占都不占上风,而差得最远,就是张香儿。他的才智决断跟俞龙珂和瞎药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

    “也不是全指望他。”韩冈跟王厚一样,都有些看不起张香儿,不会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要维持青渭稳定,光靠蕃人是不够的,至少还要有汉人插一手。古渭寨中的士兵难以为持。招民屯田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韩抚勾,这样做倒是不错,但无论屯田还是市易,本金都是少不了的。不知李经略会不会批下来?”因为跟窦舜卿不合,刘昌祚几乎算是投进了王韶这一派,不过他耳目局限于边地军寨中,对秦州城内的变局却是不甚了了,却为王韶的行动担心着。

    “不用理他,他什么都做不了了!”靠着托硕、古渭两次大捷而来的军功,又不再需要顾忌李师中、窦舜卿他们的掣肘,王韶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神采飞扬,神清气爽,宛如春天到了身边。

    刘昌祚听着王韶的狂言,便有点发怔。韩冈向一头雾水的都巡检解释道:“向钤辖已经要回京修养,窦副总管则是被他的孙子连累,这两件事,相信都巡是知道的。而李经略,天子本就有将他替换的意思,他在秦州的时间应该也留不长了。”

    王中正笑了一下。他前日就已经王韶和李师中之间紧张的关系和宫宴上发生的事,用急脚递传回京中。如果天子真的宠信王韶,必然会将李师中调走。

    “总管、副总管、钤辖若是一下子都换了,军中怕是会有些不稳。”刘昌祚也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为了镇服军中,也许官家会派个厉害人物来秦州。”

    王韶哈哈笑道:“再怎么样,总不会比李师中他们三个同气连枝时的情况更差。而且天子肯定会选个支持开边之策的知州来。”

    半个月后,消息从京中传来。继向宝卸职回京,窦舜卿奉旨诣阙之后,李师中因此前阻扰开边的旧事被翻了出来,因他秦州荒田数目前后述说不一,被按了个奏报反复的罪名,责降一官,又调离秦州,至淮南东路的舒州担任知州去了。

    至于新任的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的身份也传来了,其人姓郭名逵。

    看着王韶突然苍白起来的脸,韩冈突然有了一点因荒谬而极度想笑的感觉,‘真的不比李师中他们三人都在秦州的时候更差吗?’

    这春天可真短暂。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