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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15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

    郭逵要来的消息半天之内传遍了秦州内外。

    对于郭逵的到来,民间的反应很正面。毕竟是声名煊赫的宿将,有他来镇守秦州,会让人安心不少,至少今年秋天,党项人当是闹不出大乱子来了。

    韩千六在晚饭时跟儿子说着闲话,也喜滋滋的提起郭逵要来的消息,“三哥,是不是郭太尉要来秦州了?都说他看人极准,料事如神的。有他在,秦州可就安稳了。”

    “郭太尉他哥哥郭巡检,三哥他外公当年是亲眼见过的。骑着一匹五尺多高的河西马,手上的两只铁简都有十几斤重。”韩阿李出身武家,军中旧事比韩冈还门清。

    “当年李元昊攻打延州,三哥外公随军赶去救援,路上正好看见郭巡检跟着刘太尉也往延州赶。不过刘太尉他们走得太快,连夜路都敢走,最后就在三川口出了事。三哥外公也是运气,他们一千多人已经连夜赶了百十里,最后都没力气走路了。刘太尉就没看上眼,没把他们一起夹裹上,不然也一般儿要折在三川口。”

    “郭遵的确可惜。”韩冈喝着汤,很随意的评价着。

    郭逵的长兄郭遵,是军中有名的猛将,名副其实的万人敌,只是跟随刘平战死在三川口。据说在最后一战中,郭遵手持铁简在西贼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敲碎了数百名党项人的天灵盖,不过寡不敌众,最后坐骑被绊住,遂战死在阵上。

    “郭太尉比他哥哥强。郭太尉是做过相公的,郭巡检却只是匹……匹……匹,三哥,匹什么的?”

    “匹夫之勇?”

    “对,就是匹夫之勇!跟郭太尉没法儿比。”

    韩冈父母的心情,代表了大部分民众的想法。而官场中的反应就有点五花八门。等待郭逵来交接的李师中幸灾乐祸,普通官员则是隔岸观火,而王韶、高遵裕则被激得跳脚。

    白天的时候,听说了郭逵要来,高遵裕气急败坏:“郭逵真要来了,我们还有站的地方吗,看看他在鄜延怎么挤兑种五的?!”

    王韶眉峰紧锁:“就算天子看不到这一层,王相公总该能想明白,怎么能让郭逵来秦州?!”

    郭逵可不是李师中、窦舜卿、向宝那等货色,李、窦、向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郭逵是做过枢密院同签书的,货真价实的一任执政,如今大宋百万军中,只有他有这个资历,地位稳坐第一。他要给王韶弄点乱子,那就真的什么事都别想做了。

    “郭仲通是雄武军节度留后,秦州的节度军额便是雄武军,说起来,秦州就是他的本镇。天子是不是看到这一点就把他调过来的?”

    “玉昆!都这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王韶气急了,差点都要拍桌子。

    韩冈歉然的笑了一下,他没想到王韶现在心里躁得连个冷笑话都不想听了。在他看来调郭逵来秦州绝然不会是天子的失误,也决不会仅仅是为了稳定秦州军中,王安石那边肯定有着更深的考量。

    王安石本人的政治头脑不说,他身边的几个助手都是明白人,没有一个差的,怎么可能想不到郭逵来秦州的后果。既然王安石考虑过郭逵在秦州将会造成的变数,还坚持将他调来,就代表在王安石他们眼中,有着比河湟开边更为重要的利益。

    “大概是横山那里要有大动作了。”韩冈这回说得很正经。

    联想起年初时去京城时,从种建中那里听说的郭逵与种谔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有前次绥德大捷,郭逵启用燕达、弃用种谔的事实。“很明显的,就是某人嫌郭逵在鄜延有些碍眼碍事,想把他踢远点。”

    听了韩冈的分析,王韶终于冷静下来,“玉昆你说的某人是韩绛吧?”

    高遵裕心中则是依然郁闷不已,“郭逵哪里不能放?调哪里都比调到秦州要好。”

    “谁让秦州正好出了事,需要个重臣来镇守。”王韶无奈的叹着,“有空位怎么能不补。”

    高遵裕郁闷不已,闲扯了几句,就直接回家休息去了。

    等高遵裕一走,王韶便问韩冈道:“玉昆,你有什么主意?”

    “下官觉得还是先往好处想,不过机宜你也可以在给王相公的信里多抱怨两句。以王相公的性格,应该会给点补偿的。”有些话在高遵裕面前不好说,私下里说一下就没关系了,就像王韶和王安石的书信往来,其实朝廷有规定是不允许边臣与宰辅私下里联络。

    ‘这算什么主意?!’王韶总觉得韩冈并没把郭逵的事放在心上。

    “能要到什么补偿?!古渭大捷的封赏都不会给足,何谈补偿?”他悻悻然说着。

    两次大捷时间离得太近,无论王韶还是韩冈都不可能才隔着两个月的时间,就又给提升个几级。最后得到的封赏,肯定要打个折,多半是用财帛之类的赏赐,或是对父母的封赠,来代替官职的晋升。

    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多叫唤两下,谁知道你的尾巴被踩到了?

    韩冈依然坚持己见,“下官觉得还是多给王相公写两封信,等回去后,下官也会给章子厚去信。修造渭源堡的钱粮,市易和屯田的本金,还有古渭建军的提案,都提上一提。就算我们这边漫天要价,他们那里落地还钱也行。这亏不能吃得不明不白。”

    韩冈很轻松的说着,他现在还是抱着乐观的态度。郭逵是做过执政的宿将,声威赫赫,名震中外,这一点的确是事实。但韩琦、富弼之辈,哪一个不更胜一筹,还不是都离开了京城。如果郭逵真的敢于沮坏河湟开边,天子和王安石会放过他吗?

    何况要评价一个人,要察其言,观其行,郭逵还没来秦州,怎么能贸贸然的下结论。抱着对抗的心思去迎接郭逵,也许本来能搞好的关系也会变得糟糕。

    …………………………

    “郭逵答应去秦州了。”

    赵顼放下手上的一本奏章,对王安石说着。郭逵接受了新的任命,将奏章递了上来,同意去秦州,而放弃延州知州一职。

    当然,赵顼也不认为郭逵敢拒绝。文官如果有事不想做,可以直接推掉,但武臣就不行,他们唯一能辞的,只有升官封赏,如果是平调职司他们还推辞,那就是跋扈之行。

    “王卿,郭逵到秦州后,是不是要叮嘱几句,让他多看顾一下王韶?”

    “依臣之见,还是让郭逵守稳秦州便可,河湟的事让王韶独力处理。多说一句,以郭逵的心性,或许就要跟王韶起龃龉了。”

    赵顼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上尽是疲惫:“关西的几位帅臣,也只有蔡挺让人省心。”

    “蔡挺在渭州除旧弊,定新规,将关西四路中,军力最弱的一路打造得固若金汤。有他镇守泾原,鄜延路的侧翼就可以放心了。”

    蔡挺在渭州推行的将兵法改变了宋军过去大小相制,难以指挥的弊病,很对王安石的胃口。在王安石的计划中,等到朝廷钱粮充足,就可以动手改革军制,将兵法、保甲法和保马法这三项有关军事制度的法令,都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郭逵之才不在蔡挺之下,名望尤高,可就是事多。若不是他跟韩绛不合,也用不着把他调去秦州。”赵顼又在叹着,“只希望他能如王卿你所说,与王韶争胜负,而不是互相拆台。”

    王安石知道以郭逵大权独揽的性格,以及身为前任执政和节度留后的地位,他去了秦州,很有可能就要跟王韶为河湟开边的领导权起冲突。

    但秦州军中地位最高的三人一下子全都走了。为了稳定秦州军心,除了郭逵,一时之间他和赵顼都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即便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蔡挺也不够资格,而他们一开始准备在半年后用来替代窦舜卿这个过渡人物的韩缜更是远远不够。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郭逵与李师中、窦舜卿他们不同,他是全力主张开边之策,就算他和王韶相争,也不至于会耽搁正事——以上都是王安石说给赵顼听的理由。

    而实际上,王安石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虽然秦州连传捷报,但河湟作为偏师的地位并没有被改变,横山的战略地位远远高于河湟。

    郭逵当初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与种谔争位,几乎将种谔挤兑得无法在鄜延路立足。如今韩绛任陕西宣抚使,重用种谔为主帅,因而让郭逵大为不满。为了不让郭逵干扰到现在由陕西宣抚使韩绛主持的战略规划,必须将其调走。却又不能将他调离关西,郭逵本身的资历、能力和威望在军中犹如定海神针,万一韩绛那里有个万一,有他在,至少还能稳定住关中的局势。

    而王安石为郭逵选择的地方,就是正好需要重臣去镇守的秦州。不过为了让王韶能安心做事,不至于给郭逵压得太惨,章惇帮着出了一招。

    王安石对赵顼道:“陛下。古渭大捷之功,已得王中正查验,皆为实情,并无虚妄。由此可见王韶之才非区区机宜可屈。数月前,王韶曾上书奏请于升古渭为军,以便统一兵权、事权,更为名正言顺的招揽蕃人投效朝廷……”

    前次张守约入觐,也是有过同样的请求,但赵顼仍有些犹豫,“直接在古渭建军,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那就先围着古渭寨划出一块地来,设立秦凤缘边安抚使司,由王韶担任安抚使,先给他一个署理秦州西陲军政的名义。等到一年半载之后,稍见事功,再将古渭升为军不迟。”

    除去三伏天里越发显得炽烈的阳光和越来越刺耳的蝉鸣不论,六月下旬的秦州城显得十分的平静。白天的街巷上,看不到几个人影。车水马龙中的场面,只有在入夜后才能看到,不幸顶着烈日出行的行人,都是跟着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的老狗一样,挂着脸,叫着好热好热。

    而进入六月后,六盘山对面的西贼也出乎意料的安分,大举进攻没有,小股骚扰也没有,连在秦州城门口被抓获的探子也少了许多,好像党项人也受不了这个可能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至于秦州官场。李师中即将离任,此时已经不大管事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上的帐目整理好,将里面的亏空弥缝住,等待郭逵来交接。

    窦舜卿奉旨去了京城,不会再回来。原本横行城中的窦七衙内,他的案子在半个月前被陕西路提点刑狱司衙门给划走了,不再归属秦州管辖。这几天陕西路的宪使就在州衙里借了二堂审案。不论结果如何,定案后,窦七衙内都不可能再回秦州。

    前任钤辖向宝拖着病躯,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京城。刚刚升任钤辖的张守约,在喝过几天贺酒之后,正在熟悉自己新的工作。因为此前张守约从来没有担任过钤辖一职,诸多庶务让他头痛不已。他身边又还没来得及招揽几个堪用的清客,便找上了韩冈,请他推荐两名深悉厅中故事、并且可以信赖的老吏来帮忙。

    韩冈是勾当公事,勉强说起来,也管着胥吏的升迁。经略司中才能干练的胥吏,他都已经了然于胸,而惯于欺瞒上官的狡诈之辈,也是了如指掌。他向张守约推荐了两个,都能满足新任钤辖的要求。

    送了两名老吏去见了张守约,面试过后,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被张守约留着说了一阵闲话,韩冈起身告辞。李信送了他从钤辖厅中出来,庭院中树荫森森,老槐依旧。但州衙三进东院的两个旧主,一个被他气得中风,一个则被他害得远走,现在暂时就只有张守约一人霸占着。

    别过李信,韩冈顺路走到机宜文字的官厅内。赵隆正在门口百无聊赖的坐着,见到他忙站起来问好。韩冈往厅中看去,就见着王厚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后,忙着处理王韶丢下的事务。

    而王韶本人,韩冈知道,他正在后厅赶着写信,好跟朝廷打饥荒。另外,高遵裕也在做着跟王韶一样的事情——韩冈所出的计策乍看起来并不算好,但等王韶静下心来想过,让他自己拿主意,也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王韶早前是关心则乱。好不容易将几块挡在路前的石头都踢出去了,刚刚豁然开朗,正想大步往前走的时候,却又飞来一座山挡在面前,他没当场吐血就算心理素质好了,怒火攻心,冲昏头脑也是情理中事。

    不比韩冈,并没有将毕生的心血和希望全数灌注进河湟开边事业中,只是顺势而为,说抽手就能下决心抽手的,甚至可以做到旁观者清。王韶在急怒下被蒙了眼睛,他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王厚忙得头也不抬,只看见他手上的笔在不停的动,一份接一份的批阅着。等走进后厅,里面的王韶同样没有抬头,他正给王安石写私信。王安石的脾气是有名的执拗,要说服他,王韶在写信时就必须很郑重的斟字酌句,以防有一点错漏。他正在聚精会神的检查着,全然没有发现韩冈的到来。

    不想打扰王韶,韩冈随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他低声问着身边的赵隆,“高提举来过吗?”

    赵隆点点头:“前面刚来了一趟,跟左正言商量了好一阵子。”

    韩冈笑了:“高提举也算是用心了,希望他们能成功。”

    为了能赶在郭逵到来之前,将财计之事解决,王韶和高遵裕都是发动了手上所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只要钱粮到帐,就算郭逵来了,他所能动用的卡脖子的手段也就剩那么几个了。

    王韶身边,现在就只有王厚和赵隆。王舜臣与杨英一起去京城了,去三班院报名,并等他们的官诰。

    管着秦凤路经略司架阁库的韩冈,出手帮了王舜臣一个小忙,将他的年龄改成了二十岁。让他一下子就有了就任实职的资格——武臣与进士、明经一样,都是二十岁就能得到差遣——以王舜臣过往积攒下来的功劳,回来后至少能做个寨主。

    当然,王韶肯定不会让一个箭术堪与刘昌祚相提并论的猛将,守在寨子里晒太阳。征辟为王舜臣、杨英为僚属的申请已经同时往三班院递出去了,就跟现在的赵隆一样。

    见王韶和王厚都忙得不可开交,韩冈也不在厅中多留,直接走了出来。赵隆跟在他身后,到了院中,问道:“三官人,郭太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秦州?”

    “大概要到七月中的样子。”韩冈算了一下。郭逵已经卸下了渭州知州的担子,但他还要去京城走一遭,这一来一回,就算他走得再快,至少也要到七月中,才能来秦州上任。

    赵隆听了,一脚踹翻了院中石桌边的一具石墩。一脚之力,就让近百斤的石头咕噜咕噜的滚到了院墙边,“郭太尉半个月后才来,现在就忙成这般模样。等到他到了城门口,真不知会怎么样!”

    “到那时反而会轻松下来,倒是赵兄弟你要忙起来了。”韩冈笑着拍了拍赵隆的肩膀,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官厅,韩冈舒舒服服的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武大便端了凉茶上来。半闭着眼睛,啜着甘甜清凉的茶汤,便有着让王厚羡慕不已的自在。与王厚有着鲜明的对比,韩冈身前的桌案,被擦得锃亮,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就是没有一份公文放在上面。

    勾当公事的工作,韩冈早已是熟能生巧,同时有着官厅中胥吏打下手,他的那一份,早上用上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得差不多。而且以他这段时间培养起来的对公事熟悉的程度,就算再面临刚上任是一人做五份工的窘境,韩冈照样有自信一个上午就能全数解决,中午时就可以回家吃饭睡午觉。

    而韩冈的另外一份差遣,也同样无事可做。甘谷、古渭两处疗养院的成功,新培养出来的人手,让韩冈有了在秦州城建立第三座疗养院的底气。不过这事需要经过经略使批准,现在李师中把公文都积了一堆,韩冈也懒得找他。等郭逵来了,再请他批一个没在使用的营地也不迟。

    六月的后半,韩冈的生活就这么突然的轻松了起来。

    每天都是去衙门里把事情做完,再翻一翻过去的公文档案,或是去王韶、高遵裕那里参赞一下计划,等到午后,就可回家去休息。他这般悠闲,便被偶尔晚上会请他出去喝点酒的王厚恨得直磨牙。

    王厚再气,也拿韩冈没辙。过去几个月梦寐已久的轻松日子,就在这半个月中终于降临到韩冈的身上,他过得是悠然自在,可以自由的掌握时间,可以系统的把经传重新再研读一遍。

    好久没有这么完整的读书用功的时间了,过去的两个月,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害得韩冈只能零零碎碎的抽空读书。积累下来的一些疑问,还要写信想张载请教。

    韩冈从王厚那里听说了,张载因为张戬的缘故,辞去了官职,现在已经回到横渠镇的家中,据说要设立一座书院。韩冈准备等古渭大捷的封赏发下来,就分出一部分财物托人带去给张载。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打着张载的名号才脱颖而出,自保得全。现在以财物回报,确是理所当然。

    “进剑者左首,进戈者前其鐏,后其刃,进矛戟者前其镦,进几杖者拂之。效马效羊者右牵之,效犬者左牵之,执禽者左首,饰羔鴈者以缋,受珠玉者以掬,受弓剑者以袂,饮玉爵者弗挥。凡以弓剑苞苴,箪笥问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

    这一天午后,韩家书房中的读书声又按时响起,但从敞开的窗户中传出的声音,却不似前几日那般的清朗流畅,听起来有些拖沓。

    真要说起来,九经之中,《礼记》一经最不对他胃口。虽然里面有着中庸、大学等篇章。

    但还有十几章,一条条一款款全讲的是礼法,吉礼、凶礼、宾礼,吃饭说话该如何,接人待客该如何,面见天子该如何,规定得极其繁琐,让韩冈看着头晕。只是在科举中,这却是必考的内容。

    这《礼记》中记载的古礼其实早就被抛弃了,世间通行的礼仪也是往简单中去。尽管韩冈从张载、程颢那里,都听他们说过要复古礼,王安石这位学术大师,也是喊着要复古,但实际上,周时的立法完全不可能在宋朝重新推行,礼崩乐坏,孔子说过,要复古,圣人也没能做到过。

    不过为了一个进士头衔,韩冈就算再没兴趣,都能耐下性子来把礼记背得滚瓜烂熟。如果他现在就有个进士出身,这次古渭大捷的功劳一立,他直接由选人转京官都是可能的。

    “进士……”韩冈突然叹起,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留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感慨过后,韩冈重新静下心来读书。不过没过多久,他的读书声又中断了。李小六进书房来通禀,说是仇老郎中带着个徒弟来拜访。

    ‘终于来了。’韩冈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书本。

    窦舜卿入京,窦解被下狱,将仇一闻徒弟弄进大狱的原告都不在了,韩冈半月前便抽了个空,将他从狱中弄了出来。不过那个倒霉的党项郎中在狱中颇吃了一点苦头,被拖出来时,就只剩下半条命,仇一闻忙将他领回家去调养。今天能上门来拜会,看起来应该已经大好了。

    韩冈先让李小六出去把人请进客厅,又叫了云娘进来,帮着自己换上了一身见客用的衣服,才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仇一闻正坐在韩家的客厅中喝茶,而坐在他下首处的三四十岁,容色憔悴,一脸病容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没能救下窦解的儿子,而被栽了个罪名的背时货。他虽是党项人,却唤作李德新。不过党项人多有汉姓,也并不足为奇。

    见到韩冈出来,仇一闻连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向韩冈拱手行礼,而李德新则抢上前,跪下磕头,为韩冈的救命之恩道谢。

    韩冈站着生受了他们一礼,即便不论他的救命之恩,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当得起两人的叩拜、躬身。

    两人起身后,寒暄了几句,稍叙寒温,韩冈便请了他们坐下。

    等谦让了落座,韩冈不想再听了无新意的感激之词,便主动问着李德新,“只听着仇老说李兄出身党项,却不知李兄究竟是哪一部的?”

    不知为何,听到韩冈相问,李德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韩冈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若是出身自六盘山对面,那就不能轻轻放过了。

    仇一闻看着韩冈的神色变了,连忙帮着徒弟解释:“小老儿这徒儿,其实是出身于金明寨。”

    “金明寨?”韩冈皱起眉,他不记得秦凤路有哪座寨子叫这个名字,但却又感到莫名耳熟。

    仇一闻叹了口气,向东面遥遥一指:“就是延州的那座金明寨。”

    “啊!”韩冈恍然,一拍交椅扶手,笑道:“原来是铁面相公的族人。”

    “不是族人。”仇一闻摇了摇头,“他是铁面相公的亲儿子。”

    “哦?!”韩冈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这个党项郎中,就是导致三川口一役惨败的李士彬的亲生儿子。

    金明寨的铁面相公李士彬,时至今日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即便记得,也是骂声居多。但在三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川口之战开始前,却是在关西鼎鼎大名,受人敬仰。

    李士彬是党项豪族的族长,世代居于横山南麓。他的主帐位于延水之畔的金明寨中,本身也担任着都监一职。而金明寨周围,又有十七处小寨堡,皆受其统管,控制着方圆百里的土地。号称部众十万,精锐数千。

    李士彬靠着手上的军力,将起兵叛宋的李元昊硬是堵得不能接近延州一步。而且由于他治军极严,勇猛敢战,故而有了铁面相公的诨号。

    为了拿下李士彬这块堵路石,李元昊竭尽所能。但不论是用财帛收买,还是设计离间,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李士彬多年来从宋廷收到的赏赐,是李元昊这个劫匪开出的价码所不能比的,这个时代没哪家能跟大宋比钱多。而李士彬本人又对大宋忠心耿耿,自祖父辈起就世代镇守金明寨,深得朝廷和历任延州守臣信重,离间计也是个笑话。

    最后,狡猾多诈的李元昊,便想出了一个骄兵之计。

    他先派人散布谣言,大赞着李士彬的威名赫赫,又让自己手下的士卒一见到李士彬的旗号就丢下兵械转身逃跑,让李士彬心生骄意。

    紧接着,李元昊又派了手下的得力之人,诡称敬畏李士彬的威名而投奔大宋。蕃部来投是常有的事,老于边事的李士彬也没有看出其中的问题,很轻易的就收容了这些归附者。

    而李士彬本有铁面相公之名,平日里治军严格,动辄以军法处置,受过责罚的卒伍心怀不满者为数众多。李元昊靠着派进金明寨的奸细,花费重金收买了他们,以为内应。

    一切布置做好,李元昊便举兵南侵,一战攻下金明寨的北面门户塞门寨,紧接着又南下攻打金明寨。不过到了金明寨下,李元昊没有不趁着白天攻城,仅仅是陈兵寨外。

    李士彬本就因为中了骄兵之计,而分外看不起李元昊。见到他们不敢进攻,便更是得意,入夜后就丢下军务,直接回去睡觉。

    接下来,就是很常见的内应作乱的故事,城门被打开,坚固的金明寨就此失陷。李士彬连坐骑的缰绳都被内应给割断了,欲逃不及,被李元昊生俘。韩冈听说他的结局是被李元昊割去双耳,带到了兴庆府去做展览,苟延残喘了十年方死。

    韩冈感叹着:“若是当年没有内应作乱,金明寨得保不失,就不会有三川口之败了。说不定,一战挫了元昊的锐气,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李士彬的惨败和金明寨的陷落,使得延州暴露在西贼的铁蹄之下。延州告急,刘平忙日夜兼程的领军救援,这就正好落到了李元昊的陷阱中。党项人围点打援的战略大功告成,在离延州只有数里的三川口,刘平所部全军覆没。

    三川口之败是宋军连续惨败的开端,也是西夏正式立国的标志。三川口之后,紧接着又是好水川、定川寨两次惨败,西军精锐为之一空,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了元气。

    韩冈的话中之意,隐隐有责怪李士彬的意思。李德新立刻为他老子争辩:“金明寨之失非是先父之过,是大范相公让先父把元昊的内应就地安置。若依着先父的意思,把他们安顿到,金明寨哪里会失陷?!”

    对于范雍和李士彬的这桩公案,韩冈也听说过不少次,只要讨论起三川口之败,不可能不提到。当年李元昊遣人来做内应,李士彬的确是建议范雍将这些新归附的党项人安排延州的其他寨子,不要放在金明寨,而范雍却让李士彬将他们就地安置。

    从明面上看,最后金明寨会陷落,范雍的责任至少占了七成。但实际上,他只是按着惯例去做而已。

    李士彬作为归附大宋的党项守臣,就算心中再想将降人收为部众,也不能私下里处置,必须申请上命。而且因为李元昊的离间计,当时就有着不利于李士彬的传言。铁面相公为了自撇清,防着朝廷怀疑他扩充势力,也得对范雍说自己不想留人。

    而范雍则是照着惯例,让李士彬就地安置。这番公文来往,一个要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一个要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任,其实都是官场上的虚应故事。就跟天子登基要三辞三让,重臣升任宰相要上表推辞,都是一样的表面文章。

    若李士彬真的怀疑其中有诈,后来将之安排到一个偏僻的寨子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李士彬却是将他们中的大部分安排在金明寨主寨中,让这些奸细得以自由的收买内应。

    不过其中的曲折,在李士彬的儿子面前就没必要说了,弄得大家不痛快,何况韩冈也不认识范雍。只见他点头道:“范忠献【范雍谥号】多谋少成,又不通兵事,最后害了李都监,也害了刘太尉。不过范忠献为人仁恕,曾经饶了犯法当斩的狄武襄一命,也算是勉强弥补了一下早前的过失。”

    李德新脸色缓和下来,“官人说得是。”而后又紧张的向韩冈道起歉来,“小人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了官人,还望官人恕罪。”

    韩冈呵呵笑道:“我只见到了李兄的一片诚孝,却没看到什么冒犯。”他笑了两声,又跟着问道,“不过我记得李都监的儿子在金明寨失陷的时候,被家人护送了出来。因为李都监最后在兴州殉国,各自都被赠了官。怎么李兄会跟仇老行起了医来?”

    李德新听到李士彬殉国就垂下头去,仇一闻则又帮起他说话:“老头子这徒儿是铁面相公的庶子,被救出来时才五岁。等大一点,去京城找他的两个兄弟,却都不肯相认。最后没奈何,就跟着老头子来学些岐黄之术,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若非如此,他也是个官人啊。”

    韩冈看着仇一闻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再看看李德新低下头去的沉重,也是真情实感,的确像是在为其父的死而感到难过,让韩冈的一点疑心散去了不少。

    他说道:“仇老,再过一阵,我想在秦州城设立第三座疗养院。不过管事之人,朱中和雷简都没有空。若是换了个不知名的来,又不一定压住秦州城里的骄兵,除了仇老,我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不知仇老肯不肯屈就?”

    仇一闻立刻道:“怎么叫屈就?官人有命,小老儿当然得听!正好小老儿年岁也大了,没法儿像过去那样在秦凤路上到处跑,也想歇一歇脚了。”

    韩冈笑道:“也不是要仇老你亲历亲为,庶务可由李兄处置。等李兄一切上手,仇老你挂个名字也就可以了。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德新听了便站起身,弯腰恭声道:“官人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敢不尽心尽力。”

    “好好。”韩冈拍手笑道,“届时就要劳烦二位了。”

    又说了一阵闲话,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韩冈命李小六送汤水上来。这是官场上送客的礼仪,就跟后世的端茶送客是一个道理。喝过两口严素心亲手做得的酸梅汤,仇一闻、李德新告辞离开。

    韩冈把他们送到院中,盯着李德新的背影,残留在心底的最后一点疑心却始终挥之不去。但他始终想不出又哪里不对。不过最后,疑虑化为自嘲一笑,他都是什么身份了,何须为此等小事烦心,真闹出事来,两根手指捏死就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还是走着看吧。”

    目送着仇一闻师徒出门,韩冈转身走回厅内。严素心已经在客厅中。点汤送客的官场习俗她也知道,看着韩冈向厨房要汤水,自然明白客人要走了。

    “还以为官人要留饭呢。”严素心手脚麻利的将几个青瓷茶盏收拾起来,一边很自在跟韩冈搭着话。

    “他们是来道谢,可不是来蹭饭的。”韩冈说着又坐了下来,把自己杯里的酸梅汤喝光。严素心走过来,接过杯子,连着放在几案上盖子一起拿起来。只是她一弯腰,胸前一抹玉色从垂开的衣襟中透了出来,在韩冈眼前闪过。

    韩冈一下怔住了,而严素心却毫无所觉的再次弯下腰擦着几案,那一抹动人的白腻又在韩冈眼前晃着。

    “今天跟着来的是仇老郎中的那个坐监的徒弟吧?前些天就听说有个李郎中因为没治好窦总管的重孙子,被关进了大狱里。弄得城里的郎中们人心惶惶,都怕去官人家看诊。”

    比起在陈家时,严素心在韩家要忙上许多,但她的心境却比在陈家时要舒畅许多。没有了日夜都在噬咬心灵的血海深仇,又没了在仇人面前还要强作欢笑的痛苦,严素心在无人时,总是不自觉的开心的笑出声来。而且韩家都是好人,老爷、夫人从不打骂,反而嘘寒问暖,而她的恩人也是和和气气,没事还能说说话,而且还是个守礼君子……

    ‘就是太守礼了!’

    带着点莫名的嗔意,严素心往韩冈这边瞟了一眼。正正对上的眼神却一点也不守礼,反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包含着侵略性。

    严素心被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轻叫,连退了两步,双手捂着胸口,娇躯不禁轻轻发抖。

    看到严素心如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般的胆怯模样,韩冈虽然从让人沉醉的美景中惊醒,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又起来了,眼神更加肆无忌惮,看得严素心的如玉一般的小脸鲜红如血。

    此时天气热,严素心穿得单薄。外罩一条银红色的薄纱褙子,褙子是对襟而开,与穿在里面右衽的长袍不同,就像后世的大衣,不过没有袖子,没有扣子。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凉衫和鹅黄色的罗裙,都是轻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起来……

    韩冈自忖这些天来实在是浪费了不少时间,正想着是不是今天晚上一偿夙愿,严素心却是一咬银牙,红着脸捧着收拾好的杯盘茶盏,逃跑一般的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透过毫无遮挡的薄纱褙子,可以见到一条蓝色宽幅绸带正紧紧扎在腰间,纤细柔韧的腰肢被勾勒出让人窒息的绝美曲线,而本还稍嫌青涩的双.臀,在纤纤小腰的对比下,却是显得丰盛圆润。少女步履匆匆,纤细的腰肢款摆,摇晃出让人迷醉的旋律。

    韩冈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追逐着动人的韵律,一直到消失在门外,再也挪不开去。心里想着,当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不过既然已经醒觉,今天夜里的时间就不会再浪费了。

    为入夜后做好了盘算,韩冈往内进走去还没走到正堂门口,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从父母的房中穿了出来。

    韩冈脚步随之一停,一转身,转往书房去了。这些三姑六婆来自己家,肯定没有好事。

    书房里,韩云娘也在打扫着卫生,正拿了块布擦着书架。比起年初的时候,她个头没长多少,但胸前的起伏更加明显了,从侧面看去,月白色的绸衫下隐约透着里面的红色肚兜被看得分明。她掂着脚,够着去擦书架的高处,胸前的隆起就是一阵让人口干舌燥的微微颤动。

    只看了两眼,心头又是一片火热。韩冈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压抑得实在太久了,火头一被点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果然太过压抑自己,对身体健康实在不好。

    云娘不知道韩冈已经走了进来,还一蹦一跳的努力够着最高处的书架。娇小的个子,让她擦不到书架的最高一层。但她这么一跳,已经成长起来的酥胸,却是晃动得让韩冈的心火更旺。

    不能再这么看了!韩冈竭力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再这么看下去,真的要做出事来。小丫头可不是跟他年岁相当的严素心,过早接触男女之事只会伤了她。

    从后面将抹布抢过来,在韩云娘叫着‘三哥哥’的惊讶声音中,韩冈抬手将书架最上面的一层给擦干净了。把抹布还回去,小丫头还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直说着‘这些家务事三哥哥你怎么能做。’

    韩冈不理小丫头的抱怨,坐下来,冲着父母的屋子呶呶嘴:“又是哪家的媒人上门了?”

    韩云娘摇了摇头,“就知道前天来的是前街的李大姑,昨天两个都不认识,今天的也不认识。”

    韩冈哼了一声:“一家一家的,还真不嫌麻烦。”

    虽然这些日子,他清闲得紧。除了王厚等人,也没人来打扰他读书。但从后门进来的媒人却是络绎不绝,每天不断。

    韩冈虽然刚得官时,很是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因为他属于王韶一派的中坚人物,接连得罪了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这三位大佬,让他的行情在秦州城中有待嫁女儿的家庭中下跌了不少。而接下来两派之间虽不见刀光血影,却依然惨烈的厮杀,更是让他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可谁也没能料到,王韶区区一个机宜文字,竟然在与李、窦、向三人的争斗中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秦州最高位的三名重臣,无不是在大败亏输后被赶出秦州。前日天子降下诏令,将韩冈本官晋了一阶,普通选人哪有这般幸运,都是流内铨发个公文过来就了事。且眼看着古渭大捷的封赏又要跟着下来,使得韩冈炙手可热,重新变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但韩冈却对这些把他当成肥肉的恶狗毫无兴致。王韶已经在江西帮他找了一门亲事。前些日子已经听王厚说过了,是王韶病故的前妻的内侄女,也就是王厚嫡亲舅舅家的女儿,如果真的结了这门亲,韩冈与王家就是姻亲了。

    不过王厚的表妹才十三岁,离世间女子出嫁的底限十四岁,还差一年。按王韶的说法,先把生辰八字换了,把聘礼送过去,到明年那边就可以把人送到秦州来了。但由于紧接着郭逵要来秦州的消息太过让人震惊,王韶、王厚现在都忙得没地方站,早把此事放到了一边去。连韩冈自己都因为读书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人生大事,既然想起来,就少不得要跟父母说一声。韩冈等着正堂那边再没了声音,便走过去。进了房,只看到韩阿李一人坐着,手上正对比着两块鞋样,却不见韩千六的踪影。

    “娘,爹爹他人呢?”韩冈便问着。

    “还能去哪?”韩阿李抬头白了儿子一眼,“又去普修寺了。天天往和尚庙里跑,回来都带着一身的烟味。这两天老是念着阿弥陀佛,烦都让人烦死!”

    韩阿李好一通抱怨,韩冈听了,也不知话该怎么说。自家的老子种田是把好手,但除了农事以外,他却没有别的擅长。自从进了城之后,韩千六在家无事可做,又不像韩阿李那样经常又三姑六婆上门跟她闲扯,他在秦州城里根本找不到个伴,也只能每天往普修寺去找住持和尚聊上几句。

    韩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烧香拜佛总比欺压良善要好。

    韩阿李放下了手中的鞋样,沉着声对他道:“照俺说,家里要是还有块地就好了。让你爹他去料理一下,也省得他天天闲得慌。就算现在做了封翁,不好下地。租佃出去,闲时让他去绕几圈也是好的。”

    韩阿李这是想要家里买些田产,但韩冈觉得不能这么浪费自家老子的种田技术。在过去,靠着韩千六的指点,下龙湾村田里的出产硬是比周围村子高了一两成去。

    他想了一想,觉得趁机将藏在心底的一些打算先说出来一点,“这样吧,最近古渭寨就要开始屯田了,那里的荒地有几千顷,上好的河滩地也为数不少。机宜现在要从秦凤路上招募弓箭手来开垦。到时候孩儿在靠着寨边上的地方,划下几顷田来,让爹爹去照管也就是了。”

    等屯垦开始后,韩冈就准备请王韶和高遵裕一起上书天子,在古渭寨边划出一部分宜垦荒地,作为奖励,赠给主管屯田的官吏们。

    一般情况下,这等提议是犯忌讳的。由官府组织征发民伕、士卒开辟出来的土地,比如淤田所得,比如河滩新田,又或是得到新辟沟渠浇灌的荒地,一部分要归属参与工程的民伕和士卒,剩下的则是收入官府。而官府通常会将这些田地发卖出去,换成现钱。从律条上说,严禁官员从中渔利。

    但韩冈借口也想得好,连主管的官员都不敢在古渭置办田产,百姓能相信古渭一带的安全吗?这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稳定民心。只要提前把事情公开了,得到天子的同意,就不用忌讳日后有人说他假公济私。而且这么做,在实际上,也肯定是有效果的。

    虽然韩冈说得好听,但韩阿李却听出了问题:“三哥,你是个官人,在古渭那个偏僻地方弄块地下来是不难,让俺和你爹两个搬过住也不难。但地谁帮着种?总不能要你爹再下田吧?那里可找不到佃户。”

    要种田,罪犯,厢兵都可以。本来要屯田,他们这些人力就都得要用上。在开垦官田的时候,顺便让他们带一手,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韩冈觉得此事还是不要明说的好,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能做不能说,传扬出去就麻烦了。

    他笑着对韩阿李道:“这件事孩儿自有办法,地也能种得,也不会让爹爹再下地吃苦,娘娘你就放心好了!”

    韩阿李看了看儿子脸上自信的笑容,却哼了一声,又拿起鞋样对比起来,不冷不热的说着:“是啊,三哥你算好的事,娘是从来都不用担心。娘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三哥你什么时候给娘添个孙子?”

    “看娘你说的,孩儿还没娶妻,怎么给你老人家添孙子?”韩冈笑得发干,看看门口,就想抽个空逃出去。韩阿李想抱孙子快想疯了,只要在这事上提上一句,韩冈接下来不被念上一个时辰,就别想她能停嘴。

    韩阿李一瞪眼:“那个现在关在大牢里的窦七衙内,不也是没娶妻吗,还不照样有了儿子!?虽说是被人治死了,但有了就是有了!”

    “娘说的是,娘说的是!”韩冈猛点着头,忙不迭的附和着。他在外面,就算见着王安石时,都没这般低声下气过。

    但韩阿李还是不肯饶了儿子:“三哥!你说没娶妻,生不了儿子。可现在家里媒人来了一个接一个,只要想娶,你点点头就行,人家嫁妆全都准备好了。可你倒好,是推了一个又一个。你还在磨蹭个什么?王机宜不是说帮你说门好亲吗,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消息?!”

    韩冈被暴风骤雨的一顿好骂,几乎不敢抬头,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才精神一振,“好叫娘娘放心,王机宜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孩儿过来,就是说这事的!”

    韩阿李一听,脸上顿时多云转晴,但很快又怀疑起来,“真的假的,三哥别为了糊弄过去骗娘。”

    “孩儿怎敢?”韩冈陪着笑脸,忙把王韶介绍的女方家事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都说了出来,生怕韩阿李心急起来,再训上他一通。

    说起来,这事本是应该王韶这个媒人来跟韩千六夫妇提才对,韩冈根本就不该插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间根本没新人的事。但王韶那边忙得把事情耽搁了,韩冈为了耳根清静,也不介意自己来说。

    王韶的内侄女,又是德安大族家的闺秀,家世配上韩冈绰绰有余,还能与靠山王韶联系得更加紧密起来,不论人品相貌,只看身份,的确是门好亲——而人品相貌,韩冈也不担心,王厚拍过胸脯,王韶也不会找个不像样的过来,惹得自己的得力助手离心。

    只是韩阿李听了后,却皱起眉头,“怎么才十三岁?就算明年嫁过来,要生小子,说不定也要等到两三年后。”

    韩冈到没想到,自家老娘对儿媳妇的好坏判断,全都放在能不能生孙子上了。虽然两个哥哥都不在了,韩家在关西的这一支只剩他一个独苗,但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韩冈觉得这样的想法他能够体谅,却难以理解

    韩冈其实真不急。如今的世情虽然都是早婚得多,正常就是十四五,过了十八就算迟了,但士子却是特例。读书人晚婚是很常见一件事,范仲淹成亲时据说已经三十多岁了。王韶成婚也是在冠礼之后。王厚现在二十了,不见王韶逼着他成亲。

    而一般的寒门士子,在婚姻上高不成低不就,更是容易拖时间。娶名门闺秀他们不够资格,让他们放下身段,去找普通百姓,他们也不甘心,就这么一年年的蹉跎下去。如果他们不能考上进士,或是通过其他途径得个官身,往往要拖到三四十岁,婚姻大事都决定不下来。韩冈都听说过,五六十岁的光棍进士那一科都没少出过。

    韩冈觉得自己才十九岁,迟个一年也没关系。可韩阿李却心急抱孙子,传香火,“三哥,婚事就任你拖去,娘也不再催你。但今天娘要做个主,你把素心和云娘都纳了做小,到明年就得给韩家添个后。”

    韩冈听了当即叫起苦:“娘!哪有还没娶妻,就先纳妾的道理!”

    “谁说没有!在河西大街上开质库的李大户家的两个儿子,前街刘药铺家的大哥,不都是十五六就纳妾,过了两年才成亲的?”韩阿李重重的一拍床沿,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素心和云娘哪里不好了,你还推三推四,拖来拖去,是不是想气死娘不成?!”

    “娘,你先消消气。”韩冈心中喊冤,他哪里拖了,只是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虽然清闲了,又为了考个进士,把精力放在书堆里,好肉一时忘了吃。不过收房没问题,纳妾却是有些不好办,“他们能做,孩儿不能做。这样不合礼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什么狗屁礼法,孝你讲不讲了?!”韩阿李只当儿子还在拖延,指着韩冈的鼻子,“家里的两个,哪个不是美人,哪个心思不是放在你身上。就你个瞎眼的,天天在书房里之乎者也的拽酸文,你的聪明都用到了哪儿处去了?!读书都读傻了!”

    她啪的一声再一拍床,“这事娘做主了,你不好娶妾,那也就先停一停。但收房三哥你还有什么说的?云娘年纪小,等明年满十四了再说。素心那里,你就快一点,不要耽搁了!若是到了七夕,素心还梳着丫髻,娘可不管你是什么官人不官人,照样打断你的腿!”

    ‘哪有这么仓促的?!’韩冈心中叫苦,却不敢再回嘴。外面的对手再强,韩冈也有自信与他们周旋一番,但对上自家不讲理的老娘,他却是什么手段都没法儿使。这件事上,他虽然本是有心,可被人像种马一样催着,反而弄得都没心思了。

    在韩阿李面前,陪了一箩筐的好话,韩冈觑了个空,终于逃了出来。只是刚走出门,他的脚却停了。严素心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凉茶,脸红红的就站在外面,低着头不敢看韩冈。而在她旁边,韩云娘则抬头看着他,一对如潭水般清澈的秀眼中,有着希冀和恋慕,也多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幽怨和不安。

    韩冈不知道两女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但看她们的模样,该听的应该都听到了。气氛变得很尴尬,没有人开口说话,韩冈咳嗽了一下,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这下该怎么办?

    让人窒息的沉默中,韩冈摇头叹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事何须纠结,依着本心,放开手去做好了。犹豫不决这个词,不该属于自己。

    上前一步,韩冈抬手抚过云娘细嫩的脸颊,柔滑的触感从手上传来。十三岁的少女光洁细腻的皮肤犹如最为上品的瓷器,而柔软而又富有弹性,却又是瓷器所不能媲美。韩冈对这种感觉爱不释手。他弯下腰贴在小丫头的耳边,柔声问道:“在想什么呢?”

    韩云娘摇了摇头,没说话,小巧挺翘的鼻梁下,略凹的双眼更显得如春水汇成的深潭。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是不离韩冈。

    “我都说过不用担心了吧?”韩冈笑了,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小丫头从小就被卖到家中,历经坎坷,心思本就是早熟。如今她一颗心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随着自己的地位越来越高,她也就越来越不安起来——一开始她还有着童养媳的身份,现在却连个妾室都还不是,这能不让她担心?

    “用不着担心,耐心等着就是了。我做的保证难道还不能信吗?”紧紧贴在耳边说出的话语,有种奇特的说服力,韩冈柔和却坚定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韩云娘眼中的幽怨和不安就一分分的逐渐消退了。

    官宦人家的婢女、歌妓甚至侍妾,被出售、被转赠的情况有很多,如今的世情,让韩云娘心中始终缺乏安全感。如果她没有喜欢上韩冈,也不至于总是处于惶惶不安的情况,但现在一颗心早已失陷,却免不了有着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过小丫头的心思还是单纯,韩冈的一句承诺,就能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担惊受怕。她很郑重的点头,“云娘相信三哥哥!”

    当韩冈放开抚摸着云娘小脸的右手,转向严素心的时候。她的身子就是一颤,手中托盘上的杯盏一下都翻了,撞在一起叮当脆响,酸梅汤全都淌了出来。韩冈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心慌意乱的模样,带着调笑的口吻:“今天夜里的夜宵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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