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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1-8)

    大军西去,送行的韩冈在城门口遥遥而望。

    长长的洪流远上云山之间。灰黄色的烟尘滚滚如龙,渐渐消失在同样颜色的山中。

    这是最后一批出战的队伍,他们将前往渭源堡与本阵汇合,听候王韶和高遵裕的命令。

    计算脚程,最早出发的苗授和王舜臣此时也应该快到渭源堡了。最多休整一天,就会先一步翻越鸟鼠山。不知大来谷要道,吐蕃人有没有堵上。如果木征和瞎吴叱弃其不守,接下来苗授他们就会照计划直扑临洮。

    ‘希望一切顺利吧。’韩冈盼望着,转身回城。

    王韶领军出征,高遵裕也同样随军出征,苗授、刘昌祚和姚兕等将领都向西去了。蔡延庆昨天走了,回了秦州。现在的陇西县城【古渭寨】中,除了韩冈,就只有秦凤转运判官蔡曚则留了下来。

    高挂在澄清天空中的太阳,虽无夏日的炽烈,但照到人身上也是暖意盎然。前天的一场小雪仿佛并不存在,连土皮都没打湿,转眼就云破日出,消失无踪。只是通远这里的气温已经很明显的下降了,一旦站在背阴处,就能感受到一股股寒气透体而来。

    韩冈进城后,先是去仓库看了收下来有一阵子的棉花。前段时间他的心思都放在粮食和草料上,并没有注意军中保暖防寒上的问题。现在稍有空闲,感觉还是先去看一看比较好。

    在仓库中看到了收获下来的棉花,韩冈终于发觉自己对农业的认识实在太少了,对农产品的加工也不甚了了,所以对于棉花收获重量的理解,跟韩千六完全不同,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谓亩产七八十斤,那都是连着棉籽和棉桃外皮的份量。去了这两样无用的累赘后,得到的棉絮就可怜得很了——好像加工后的产品叫做皮棉,加工前的称作籽棉,韩冈也不清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一亩地出产的皮棉,也就几床厚被的份量。就算一点不差的织成布匹,也就五六匹棉布的样子。

    韩冈可以确定,第一次种植棉花的成果,用最温和的评价也只能说是初步成功。看着堆成了草垛一般的肮脏不堪的棉绒,韩冈心里暗愁自己对自己提议的这项经济作物实在太过忽视了。

    尚幸干净的棉绒用来骗骗商人还是没问题的——棉布的价格此时并不便宜,即便是低档的吉贝布,也能卖个三四贯。在西北,一亩地的出产能值五六贯就已经是很丰厚了。但现在的棉花产量,即便只算纯利都能有五六贯——只要能把棉花纺织成布就行。

    韩冈叫来了仓库的主管,让他找人把这些棉花都清洗干净。韩冈脸色不渝,便没人敢推脱。只是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把脏兮兮的棉绒一批批的拿了出去。

    韩千六这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这本是他的差事。韩冈却是不敢责怪自己的父亲,遂详细问起了棉花的事。

    韩千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便抱怨起来:“这棉花什么都好,就是去籽麻烦。前面刚收下来时,不知费了多少人工,才让人找到了办法,但还是耗费人力。”

    “这事孩儿会想办法的。”

    韩冈依稀记得有种叫轧花机还是轧棉机的机器,能够直接把棉花中的棉籽给去掉,他在老电影里看过,还是用脚踩的。机器好办,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不少,提供大概的构思,给出悬赏,很快就能得到回话——这是他在让人打造霹雳砲时得来的经验。

    通远军也有一个匠作营,原本的用处是修理兵器。韩冈前日参观过匠作营后,就有心用水力代替人力的捶打。已经请了王韶向上申请,从几大瓷窑产地选派一名为瓷土坊制作水力冲锤的工匠来。此时瓷器的原料瓷土,基本上都是将瓷土石用水力冲锤粉碎后,加以漂洗沉淀而得来。

    能将石头砸碎,用来锻打铁器就不会有问题,水力冲锤叠层锻打出来的兵器也绝不会比那些名工锻造的器物要差。说不定现在京城里卖得死贵的倭刀,这里也能山寨几把出来。

    随着棉绒一点点的被搬运出去,放在后面的一筐筐棉籽也露了出来。韩冈走过去,拈起了几颗棉籽来看着。

    只是看到儿子拿起棉籽,韩千六却连忙叫起:“三哥小心点,这棉籽好像有毒!前两天有个小子偷吃了,上吐下泻,肚子疼了一夜。最后没法子,把他送到疗养院里去了。”

    “有这事?”韩冈惊讶得,回头问道,“现在人呢?”

    “不是三哥你让他回家休养去了?就罚了半个月的俸。”韩千六疑惑的说着,“他爹娘都来叩头了,说三哥你人好,救了命还减了责罚。”

    韩千六这么一说,韩冈仔细回想,却像不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一天要批阅的公文得按斤来计算,大事禀报给王韶、高遵裕,而琐碎小事都是他和王厚来处理,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的批文。当然,这点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了。

    “偷吃种子是自己做死,怨不得他人。没有死只是命好,但救他是孩儿的本份。得把棉籽有毒的事宣传一下,不能让人再犯蠢。”

    棉花的事一时说不清楚,蔡曚的一个贴身亲信却找了过来,“韩机宜,运判现在正在衙门等着,命你赶快过去。”

    “‘命’我过去?”韩冈反问着,对第一个字加强了重音。

    蔡曚的随从似无所知的点了点头,催促着,“还望机宜不要耽搁了。”

    韩冈心头火起,又按捺了下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回去与蔡运判说,我即刻便到。”

    韩冈现在的身份是随军转运使,这个临时差遣是为了让人管理出战大军后勤补给的任务而设立。

    如今以粮草为主的各项军用物资正源源不断的从秦州运来,接着就要从陇西县城【古渭寨】运往前线的集结地渭源,再从渭源运抵真正的前线。随军转运使的职责就是把运来通远军,抵达了陇西县城的物资送到前线将士们的手中。

    韩冈希望能把囤积在城中的粮草尽快运往渭源。之前在主力还未到达的时候,王韶和韩冈都不敢将辎重堆积在前线。若是变成了党项人守罗兀时的情况,被吐蕃人偷袭下渭源堡,要掉一批人脑袋的。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不是说把辎重队伍放到大军前面打头阵。仅仅在军队行动之间,要提前准备好粮草。而王厚之前押送粮秣去渭源堡,其数量也仅占今次总量的十分之一不到,只是为了大军抵达渭源后不饿肚子而准备的。

    等到王韶率领的主力开始翻越鸟鼠山,韩冈就要前往渭源堡,同时也要把随军转运衙门转移过去,而不是了留在后方的城中。至于陇西城中事,则是交给另外一人处置。

    韩冈赶到衙门的时候,正冷着脸等着他的秦凤转运判官蔡曚,他的临时差遣也是随军转运使,与韩冈司掌同一职位,也就是计划中当韩冈去渭源后,接下陇西事务的那人。

    两人同掌一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正常的情况。一场出动上万战力的会战,各方被征调的人力数量更是数倍于此,不可能只让一名选人来管理后勤。一般都至少是朝官,以韩冈的身份能被任命为随军转运使,已经是个异数。

    蔡曚很明显不喜欢韩冈这个异数。“韩机宜”,他的口气还是一向的冷淡,“不知为何耽搁了?”

    “方才去仓库检查冬料了,这天说冷就冷,还是先预备着。”韩冈不喜欢有人跟他分权,尤其是很不友善的蔡曚。但他还是保持着礼貌,他并不想给前线添乱。“不知运判有何指教?”他和声问道。

    见韩冈似是低头,蔡曚微微冷笑。回身坐了下去,态度高慢的问着韩冈,“第一批向渭源运送粮秣的车队准备好了没有?”

    蔡曚不知好歹,韩冈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硬邦邦的回道:“此是韩冈份内事,运判勿须操心。”面对暴怒而起的蔡曚,韩冈微扬起头,仗着身量,居高临下,“运判如果疑虑,还请去看看今次的诏书。我俩的姓名孰前孰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冈拂袖而去,改去检查明天清早就要出发的辎重队。

    没过片刻,已经被韩冈荐到衙门里做事的李小六匆匆跑来,气急败坏:“机宜,蔡运判又在闹了,说是要查过去一年的旧档!”

    韩冈正在检查要去渭源的车马,信口道:“别去理他就是。”

    “可……可蔡运判他……”李小六吞吞吐吐。蔡曚在衙门里蹦得正欢,以他的身份衙门里的胥吏谁敢不从?

    “我不是说了吗……”韩冈冷如寒水的眼神和口吻,明明白白的向李小六传递出他真实的心意,“别去理他!”

    李小六毕竟跟着韩冈日久,一下恍然大悟。对韩冈的吩咐心领神会,低头答诺:“小的明白,我们……不去理他。”

    ‘不要理他。’——韩冈似是信口而言的一句吩咐,使得蔡曚在通远军的地位顿时微妙起来。

    蔡曚本人一开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他很快就发现,下面的胥吏如今都是当面点头哈腰的听话受教,但转过脸来,就把他的吩咐全都丢在脑后。要不然干脆就是叫苦,就像踢皮毬一样,有志一同的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

    就像他让人去架阁库中搬运旧档,那名小吏立刻就回道:“这事不干小人的管,小人也进不去。运判还是找管架阁的那位……要不,小人帮运判找他来?”

    唤来管理架阁库的胥吏。五十多岁的老家伙立刻变成了磕头虫,

    “没有知军下令,小人不能开门。律条皆在,小人岂敢依违?还望运判体恤小人的苦……”

    胥吏砰砰的磕头,声音虽响,却连脑门都不红。

    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而最让蔡曚愤恨的,就是到了开饭的时候,厨房中的厨子,都推说病了,没称病的做出来的饭菜,蔡曚吃了一口就吐掉了——什么时候盐也能当主菜了!?

    外面也有给食吏员的大灶,可蔡曚挂不下脸去吃。只看着对面的韩冈,毫不介意的吃着专供吏员的粗粝饭菜,一边还在批阅着公文。

    粗鄙不文!不知礼法!灌园小儿!沐猴而冠!小人得志!

    蔡曚的辘辘饥肠,化作了满肚子的愤恨,就是要发作起来。

    只是一天之间,蔡曚就用亲身体会明白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韩冈低头吃饭,但对面蔡曚燃烧在眼中的熊熊怒火他还是能感受到得到。但韩冈毫不介意,这是蔡曚自找的。

    差遣是天子授予的,但手上的权力多寡是靠自己争来的。退上一步,对手就会进上一步。韩冈前面稍事退让,蔡曚便得寸进尺。见到蔡曚当真没有合作之意,他便选择了直截了当的翻脸。

    只是他一开始,也仅仅是把蔡曚丢下不理而已。但蔡曚却闹着要翻旧档,这件事,明明白白要抄韩冈甚至整个缘边安抚司的老底、寻找罪证用以构陷,不论是真是假,这已经足以韩冈选择了最激烈的对抗。

    看着安安分分吃饭的的敌人,擦梦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一拍桌子,指名道姓的叫道:“韩冈!”

    士人的名字不是让人随便叫的,蔡曚的举动实是无礼之极。韩冈却也不怒,他悠悠闲闲的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饭菜,喝了口茶权当漱口,才问道:“不知运判有何指教?”

    “指教?哪敢对韩官人有所指教?”蔡曚咬着牙冷笑着,“韩官人好大威风,一句话就能让人奔走听命。现在通远军中倒真是只知有你韩冈,却不知王法何在?!”

    “若论谨遵王法,运判当不如韩冈。”韩冈口气更冷,“不知在运判心中,天子之命不知比不比得上文相公的命令?”

    蔡曚脸色骤变,身子一动,几乎要跳起来,“……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韩冈叹了口气,又拿起筷子,转头盯着手上的文案,“那就当是韩冈胡言乱语好了,运判不必放在心上。”

    恐怕蔡曚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蔡延庆对缘边安抚司的支持到了这个地步。不过这也不难想象,韩冈、蔡曚虽然是随军转运使,但如果河湟功成,真正领走应办军需首功的,只会是蔡延庆这位秦凤转运使——虽然都有个转运使的名号,但随军转运使和路分转运使,地位相差不啻千百倍。

    虽然是过继,但也曾经做过宰相蔡齐的儿子。只是因为蔡齐有了遗腹子蔡延嗣,为避嫌疑,才解除了父子关系——为争夺遗产,兄长害死年幼的弟弟,此时并不鲜见——蔡延庆把所有的财物留给堂弟,白身离家,此事的确做得洒脱。可若论起人之常情,韩冈不信蔡延庆心中没有芥蒂。若是有了能成为一任宰执的机会,他可能会放弃吗?

    这是韩冈为蔡延庆的行为想到的解释,也算是马后炮了。

    蔡曚的脸色千变万化,到最后,却是定格在凶厉之上:“韩冈!你区区一个选人,却恃功自傲,蛊惑人心,悖逆无法,要挟上官。你且等本官弹劾便是!”

    如果蔡曚的这番言辞,是一个文官用以弹劾武将,那这位武将就会很危险了。可两个文官相争,这点指责又算得了什么?官员指斥,有比这更阴狠的。御史弹劾,有比这更激烈的。而且,当他韩冈不会上书反驳吗?

    蔡曚若真的弹劾上去。有人会信吗?也许。但堂堂朝官压不下一个选人,丢脸的会是蔡曚。

    “若运判能秉公心,弃私情。韩冈即便受运判弹劾,亦是俯首甘受。”韩冈更是不在意,闲闲的回了一句。

    当年的陈举,在成纪县中一手遮天,让几任知县、主簿狼狈而退,现今韩冈在通远军的地位,可比当年的陈举强得太多。外来的蔡曚又能奈他何?

    韩冈现在是无暇旁顾,不然凭他在通远军一呼百应的威望,设个局让蔡曚钻进去,栽他一个罪名也是轻而易举。他忙得厉害,无心于多周旋,试探出了蔡曚的倾向,验证了蔡延庆的传话,就直截了当的选择了这个粗暴的手法。

    韩冈一开始的退让,现在的强硬,本质都是一个,绝不允许有人在前线开展的情况下,在后方搅风搅雨。韩冈不知蔡曚是怎么被文彦博安排进秦凤转运司的,但他的行为明显会对眼下的战局产生不利的影响。

    韩冈要让蔡曚明白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要想坏事,就要做好被架空的准备。你的地位比我高又如何?没有人听命,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下属架空上官的例子太多了,韩冈即便真的做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何况,蔡曚还不是自己的上司,朝廷颁下的诏书中,韩冈的名字是在蔡曚之前。排座次的工作,就算是梁山好汉都要费一番心里,何况官场。朝廷的公文,褒贬取决于一字之间,序列的问题就更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只是韩冈在吃饭时,眉头还是在微微皱着。

    蔡曚好歹还是随军转运使,跟韩冈同掌一事,地位关键无比。韩冈把他一时架空很容易,但真正要处置蔡曚,要解决他在工作上的干扰,却是件很麻烦的事,问题一点也不小。

    蔡延庆不会出头对付蔡曚,能得他的提醒已经是承了大人情了。而王韶那边,韩冈已经传信过去了。让他和高遵裕要做好准备,赶紧选派得力人手。

    渭源、陇西两座兵站,必须要有能力出众、且地位适当的人选掌管,否则必然生乱。照常例,两位随军转运使正是为此而备,但现如今,却成了让人头痛的问题。如果韩冈去渭源,那么陇西怎么办。若是留在陇西,渭源又该如何?韩冈不论在哪边,就等于把另一处,留给蔡曚。除非王韶或是高遵裕有人能坐镇后方——这也是韩冈把事情推给王韶的缘故——蔡曚的事情得尽快解决,否则日后的乱子,那就根本没法收拾了。不论韩冈还是王韶,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时间就在韩冈的急切等待中飞速的过去,就像一队队运去渭源堡的粮草,都不会再回来。

    蔡曚也从刚开始的愤怒,而变得阴冷起来,他也看出了韩冈的窘境。除非韩冈能一直压着他蔡曚,否则只要离开半步,自己就能随性而为了。到时候,要翻出王韶和韩冈的错来,那就在容易也不过。

    就在率领前军的苗授和王舜臣出发后的第六天,前方捷报传回。几匹快马在傍晚冲入了陇西县城,一路高声报捷,带起了一片欢呼。

    官军此刻已经突破了大来谷,瞎吴叱在大来谷西面出口设立的寨堡,苗授率领的前锋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一举攻克。王舜臣站在城寨下,身披重甲,单人孤箭,便把一面墙的守军射得抬不起头来,护着苗履率部冲上了城头。

    捷报让韩冈欣喜不已,但接下来的情况又让他发愁起来。照计划,下面就是全军突入武胜军,而韩冈要去渭源主持实务,不仅仅保证前线的粮秣供给,同时还要主持修筑大来谷口的寨堡。

    第二天,从前线赶回的王厚,解决韩冈的问题。王韶让他带来的话却是让韩冈放下心,直接照计划去渭源堡主持转运等事。

    “那蔡曚怎么办?!”韩冈惊问着。

    “放心好了,”王厚笑意冷狠,“家严说了,莫当他的刀子不能杀人!”

    王厚冷漠的音调中越发的显得杀气腾腾,“如今的机会是家严等了十几年,辛苦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等到的,如果有人敢于居中干扰,坏了大事,也别怪家严手下无情!”

    韩冈全然想不到王韶手段比自己还要激烈百倍,就算不能真的杀了他,可一番重责后,蔡曚就别想在秦凤待了。这也算是个解决的方法,虽然免不了会有一个跋扈的指责,但只要今次能得胜而归,一切阴翳都将烟消云散,魑魅魍魉又岂有在阳光下生存的机会!?

    暮色苍苍。

    寒风中,庆平堡的最高处正有一面旗帜在猎猎飘扬。

    这座封锁了大来谷西口的寨子,吐蕃人给其起的名字官军中没人懂其含义,王韶在踏足此处之时,便直接将之改名为庆平——庆贺平定。

    攻下庆平堡的功臣苗授父子和王舜臣,都带着他们的麾下将士在堡中休息。两千兵马将这座面积并不算太小的寨堡,挤得满满当当。使得随之而至的中军,便不得不驻扎在于堡外。

    庆平堡在吐蕃人手里,是个略大一点的土围子。尽管守军因为听闻宋军将至,而增加了不少。但在在苗授、王舜臣这等猛将率领的精锐官军面前,也不过是从鸡蛋壳变成了鸭蛋壳而已。

    但庆平堡的位置极为重要,是大来谷的出口,连接武胜和通远的要道。宋军攻下此处,代表着王师终于踏上了武胜军的地界,临洮已近在眼前。

    夜将至,高遵裕和王韶聚于主帐中。

    拿着从后方传来密信,高遵裕哈哈大笑数声,“文枢密手上真真没人了,派来的蔡曚都成了笑话。韩玉昆都没怎么费气力,就让他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王韶略显冷淡的说着,“有赵大观【赵瞻】殷鉴在前,现在文宽夫【文彦博】还能使唤动几人?有平叛之功的尚且被晾在一边,没有功劳的还能有什么机会?到我这河湟来,不想方设法地挣军功,反而听命于枢府居中阻挠,聪明人又岂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自从熙宁二年和三年年初,旧党闹过一阵后。其首脑除了一个文彦博,其他都陆续被赶出了朝廷,这两年其实已经消停了不少。中层官僚中,许多人也便渐渐的转向了新党一方。

    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世人都看在眼里。不论旧党如何抨击,被损害了利益的豪商、宗室们如何抱怨,至少眼下国库充盈了,在对外战事上,大宋也是由弱转强,捷报频传。横山攻略虽然无功而返,可也是非战之罪,运数不到而已。

    眼下在军政两方面,都是新党正得意的时候。除了几个愣头青以外,谁还会在正得天子关注的河湟之事上,

    “只是蔡曚未免太蠢了点啊,”

    “他并不蠢,只是遇上了韩玉昆罢了。玉昆在通远恩信深重,人望亦高。城乡内外奔走听命,亦不足为怪。岂是他官可比?”王韶说,“这世上有胆子顶撞朝官的选人有几人?有能耐让一城上下令行禁止的军判又有几人?蔡曚输得不冤。换作不是玉昆,而是别人,他早就得逞了。”

    换作是一般的官员争权,衙中胥吏都是站到一边看热闹,谁会搅和进那趟浑水里去?嫌命长了不是?给风尾扫到,就是有家破人亡之虞。哪像韩冈,一句话就让胥吏们与蔡曚划清界限。

    “也幸亏有韩玉昆坐镇陇西,不然我们怎么能走得这么放心。”高遵裕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在他看来,王韶两年前的举荐,实在是捡了大便宜,“蔡曚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做了如此蠢事。”

    苗授就在旁边听着,韩冈是怎么踩着一路转运判官的蔡曚,他都听在耳中。听着听着,便有些心惊胆颤,“韩玉昆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这个时候,就是有点嫌疑都不能放过,何况蔡曚这样自己跳出来的?身为随军转运,却不思尽力报国。只奉权奸之命,直欲陷数万大军于死地。韩玉昆做得一点都没错!”

    王韶身上传来的阵阵杀气,甚至比前天他亲自压阵攻打大来谷时,还要重上许多。苗授浑身一阵发寒,不敢再说了。

    王韶半点不敢忽视蔡曚的危险,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猪都能坏事。

    横山攻略,韩绛怎么败的?用错了一个王文谅而已。庆历新政,范仲淹因为什么给赶出朝中的?欧阳修写出《朋党论》,明着跟天子说我们要结党——欧阳修的确才高,但从政治上,他只会拖累自己人:不论是庆历新政,还是后来的濮议之争。

    这时忽闻帐外通报,王都知来了。王韶收起了满身的杀意,换上了一幅笑脸,“快请都知进来。”

    王中正从掀开帐帘进来,高遵裕也把蔡曚的事权且放在一边。王韶都动了杀心,以他的身份下起狠手来,可比韩冈更为暴烈。当韩冈离开陇西后,蔡曚若是敢趁此机会在后方搅风搅雨,王韶纵然因为进士身份杀不得他,好歹也能从他身上剥下一层皮来。

    “安抚、钤辖。”进来后,王中正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官军已经攻下了庆平堡,不知之后行止如何?”

    王韶微微一笑,反问道:“临洮就在眼前,都知如何还问行止?”

    “……啊!”王中正微楞了一下,自嘲的笑了起来,王韶的答案让心急的他很满意。但他又道,“不过蕃人狡诈,安抚还是要小心后路为是。”

    高遵裕暗道,王中正这纯属废话,都是老用兵的,后路怎么可能不提防。

    “担心是肯定担心的。”王韶对天子近臣保持着礼貌,他指着铺在桌上的简易沙盘,为王中正解说起来,“瞎吴叱最大的可能就是坚守临洮,然后等待木征的援军。而且少不得会抄截官军的后路。不过临洮离临洮只有一百三十余里,除去鸟鼠山,更是只剩百里。这么一点距离。没有大军辗转腾挪的余地。就算吐蕃人来抄截后路粮道,也只能派出小队人马。人数稍众,必为我耳目所侦缉。而且还有青唐、纳芝两部的蕃骑,他们也会为官军打探消息。”

    “尤其是包约【瞎药】。按照事先的约定,官军一旦夺下武胜军,这里的蕃部,都会交由他来统领。由不得他不卖力……包顺【俞龙珂】则是会接手包约留下的地盘,而张香儿那里也会有回报。所以今次攻城将是由官军打头阵,但阻援的先锋,便是青唐、纳芝两部三家。木征在南面的岷州还有一个弟弟,一旦武胜军被攻占,其与河州的联系便会被阻断,他想必也会出兵援救瞎吴叱。”

    王韶和高遵裕的回答,让王中正放下心来。他笑道:“那下一步就该去临洮了。”

    “不!”王韶摇了摇头,指着沙盘:“临洮城前面二十里,还有一道野人关。不过野人关虽说是关,但也仅是在略显狭促的一处谷地处修的小寨子,只有一道栅栏而已,并不难攻克。”

    王中正低头看着沙盘,又问:“那出兵攻打野人关是在明日还是后日?”

    “何须等明日?!”高遵裕口气豪勇无比“如今军中士气正旺,主力又已修整了一天。只待一声令下,即刻便能出发。”

    王中正猛抬头,惊问道,“今夜就出兵?!”

    “斥候已经都派出去了,青唐和纳芝临占两部的蕃骑都在监视着沿途的要点。只需急行半夜,日出时便可赶到野人关,正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高遵裕隔着帐幕,遥指着天顶满月,“今日月色正明,正是行军的好日子!”

    ……………………

    “怎么禹臧家的援军还没来?!”

    瞎吴叱愤怒的把手上的酒杯砸到了亲信的脸上。跪在地上的亲信脸上被砸出了一个血口子,涌出的鲜血污了脸庞。可还是能看得出,他正是前日去兰州求援的使节。他把好消息带回了武胜军,可到了现在,这个好消息依然没有被验证的迹象。

    帐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瞎吴叱和他的亲信立刻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帐门。

    一名士兵摇摇晃晃的冲进来,混忘记了礼节。喘着气,说出了与瞎吴叱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噩耗:“……野……野……野人关被攻破了!”

    “什么?!”瞎吴叱一声惨叫。

    揪着从野人关赶回来的信使的脖梗子,瞎吴叱咬着牙从他嘴巴里逼问出宋人的情报。在失去了最前沿的寨堡后,他依然还认为会有两三天的时间让他等待援军,谁想到宋人竟然会这么快,而且竟是夜袭。

    怎么办……怎么办?

    是退还是守?

    瞎吴叱团团转着,只又过一个多时辰,他再一次惊声叫起:

    “宋人的斥候已经到了城外了?!”他摇摇晃晃,差点都要昏倒。

    被亲信扶着,瞎吴叱在城头上看着十几骑宋军在城下耀武扬威,从城下射来的一箭甚至差点扎中了他的耳朵。

    瞎吴叱如同一只兔子一样跳起,“退……快退过洮水去!”

    ……………………

    高遵裕亲率千骑夜袭野人关。至关口时,关中蕃军犹在睡梦中,猝不及防,关隘一鼓而破。紧随而来的主力并没有在野人关多加停留,越过关隘,直奔临洮城而去。在数千大军的威逼下,瞎吴叱狼狈而逃,匆匆退过了洮河西岸,而将临洮城拱手让出。今次出征,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经把最终的目标夺占。

    当韩冈抵达渭源堡的时候,正听着欢呼声冲霄而起,声浪汹汹,几乎要把锁住渭水源头的这处寨堡给掀翻掉: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众军的兴奋之中,韩冈却在低声细语,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不要又是一个罗兀城。’

    “王韶攻下了临洮?!怎么这么快的!瞎吴叱呢,他守了几天?”

    兰州通往武胜军的山道上,禹臧花麻勒停了战马。刚刚从前方奔回来的信使,让他脸色骤变。随着禹臧花麻的停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也随之止步。

    两百里外赶回来的哨探,浑身上下都是尘土,不论是人马,在寒风中,身上都是热腾腾的直冒着白气。他在喘息的间隙向着禹臧花麻禀报着详情,“宋人是在三天前攻下的临洮,但在这之前,瞎吴叱就已经弃城而逃。现在他的大帐已经到了洮水西岸,将东面都让给了宋人。”

    “瞎吴叱跑得好快。”禹臧花麻一肚子的不屑,张口便骂,“指望他多撑两日都不成。木征的这个弟弟还真是废物一个。难怪他老子争不过董毡,连个赞普都当不上……”

    “木征没有出手?”禹臧花麻身边的一位亲将问着。

    哨探摇头:“没有。”

    “花麻,现在怎么办?”亲将紧张的征询着禹臧花麻,“回兰州吗?”

    “温祓你说什么胡话?!”禹臧花麻回过头来狠瞪了一眼,“刀子出了鞘,不见血能回来吗?就算趁火打劫,在武胜军抢上一把都比直接回去的要好!”

    “洗劫武胜军?!”温祓差点就要失声叫起,他立刻贴近了禹臧家的族长,急急的劝道:“花麻!这事可不能做啊!惹怒了木征,说不定他会把宋人引往兰州来!”

    “我有这么下令吗?!”

    禹臧花麻很不耐烦的说着,他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他当然不会这么做,要是惹起木征几兄弟的同仇敌忾就麻烦了。要是他们引来宋人,禹臧家可撑不住。

    临洮往北小三百里便是兰州,若是木征在王韶的压力下降伏宋人,兰州可就要直面三路夹击了——改了名的古渭往北,也是有小道能通兰州。尽管那条小道长达四百里,道路亦是崎岖,但要是当宋人和木征自武胜、河州出兵的同时,再派出一支偏师,那兰州的情况就很危险了。如果到时候董毡也不甘寂寞,又从西攻来,禹臧家可就不仅仅是危险,而是将会灰飞烟灭。

    “现在宋人在做什么?”禹臧花麻转过脸来又问道。

    “他们好像要修城。把临洮城重修一遍。”

    “花麻!不能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将城修起来!”温祓立刻叫起,“临洮城一旦被修好,以宋人的守御,没人能打得下来。过上半年,周围的蕃部都会投过去。”

    “慌什么……”禹臧花麻颇沉得住气,他能坐上族长的位子,也就是因为他越到关键的时候,性子越稳,“援救瞎吴叱没能来得及,但宋人要把临洮城重修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少说也还有两个月,不用慌。”

    他想了想,道:“权且联系一下木征吧,现在不想跟他斗了,宋人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还有出兵的粮草要让瞎吴叱掏出来,得跟他也联系一下。”

    “国中呢?要不要再去信?”

    禹臧花麻早就传信给梁乙埋,但他并不指望兴庆府能派援军来。半年前在横山的会战,伤了国中元气,说是夺下了罗兀城,但伤亡如此之众,梁乙埋根本交待不过去——所以他拿刀子交待了。对于梁氏兄妹的决断,禹臧花麻还是很佩服的。

    尽管不指望援兵能来,温祓的提议,禹臧花麻却还是点头,“要,怎么不要?你去写一封奏折,给我来签押。”

    温祓会写党项文字,帮禹臧花麻写奏折也是常事,笔墨纸砚都随身带着。他点头答应了,就要找个干净地方写字。

    “等等!”禹臧花麻却叫住他,又追加了一句,“弄只兔子来,好写血书!”

    ……………………

    韩冈现今已经在渭源堡中。尽管他还担心着陇西城中会不会出乱子,但他现在注意力已经都被向临洮城转运粮秣的事情给占满了。

    他越是看着战报,越是觉得今次的任务实在不易。

    有过千年之后的记忆,韩冈对攻城拔寨的兴趣不如如今的将领,对歼灭敌人的数量则是很放在心上。横山攻略尽管失败了,可消灭的敌军都是精锐,党项人元气大伤。西夏的恢复力又远远不如大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战还是赚了。

    可把话题说回到今次这场战事上,王韶拿到的斩首究竟有多少?在捷报中没说。韩冈估计他也是不好意思说。

    如果是在仁宗或是英宗的时候,三十、五十的斩首,也算是功劳了,至少一路都监拿出来时不会脸红。可是放到现在,一场场大捷接连不断,每隔几个月,就是几百上千的斩首。将朝中上下的胃口都撑大了,眼光也抬高了,斩首不过五百都不好意思对外面宣扬。

    今次在庆平堡、野人关和临洮城的几次战斗中的斩获,怕是加起来也只有两三百出头。而瞎吴叱好歹是木征的嫡亲兄弟,本部人众的数目绝不会少,两三千的战力还是能拉得出来。如果再添上亲附众部,上万甲兵总是有的。这一对比,就能明显的发现,王韶、高遵裕根本就没有伤到瞎吴叱的元气。

    顺利攻克了临洮城的确是好事,可留下来的麻烦不小。韩冈宁愿连番大战,以上千伤亡为代价,将瞎吴叱和木征的军队一起扫平。论起野战的能力,韩冈对集合两路精锐的官军有着极大的信心,可要是在河湟的崇山峻岭之间,追逐着四散奔逃的吐蕃人,他的底气就不是那么充足了。

    杀人盈野才是正道。

    不杀得木征胆寒,如何能慑服他以及藏在西北的董毡。

    韩冈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还是早点把粮草给前面运送上去,出战诸军离开庆平堡时,携带的干粮只有七天的份,而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

    运送第一批粮草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是以马骡等牲畜为主的驮队,运送的人力都是军籍。但接下来运送辎重的人手,却不便再使用军中人力,只能在地方上征调。

    王韶、高遵裕亲笔签发的调令事先便留给了韩冈,盖了缘边安抚司大印的文字已经印版印刷了出来,马上便要送去通远军的各个村寨。

    韩冈不知蔡延庆什么时候能把筑城的民伕送来,广锐军的叛卒如今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但他们的人数只够用来运送粮草,何况这些人都是堪战的精锐,拿去夯土实在浪费了一点,用来诱敌反而用处更大一点。

    他再三检查着要分发下去的令文,以防有文字错漏,以至本意全非。类似于传单的令文上并没有油墨香,能涂在铅字上的油墨现在还没有出现,只是普通的墨汁。但字迹工整,且大印上的文字也是清晰可辨,不愧是雕版的产物。

    韩冈现在还没精力往活字印刷术上去费精神。如今活字印刷是有,但通常都是寺庙中用来印经文和谒语,在美观和质量上,无法跟平常卖的书册相比——而且对于印书坊来说,活字印刷用的木活字很快就会损坏,而一套好的印版却能留给子孙传承,曾经有过两兄弟为了争夺一套老杜诗经印版的继承权,而打起了官司。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哪一项印刷手段更为合适,不言而喻。

    “把令文都发下去,每个保甲都要传到。”韩冈将传单递回给等候命令的胥吏,“前面已经下过文,都该准备好了。传语各保保正,今次之事不许有任何推脱,否则勿怪军法无情!”

    ……………………

    尤三石又检查了一遍绑扎的腰带和绑腿,这是他在军中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在同一间屋中,他的浑家就坐在一边,正为尤三石整理着行装。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幽幽叹着:“又要上阵了。”

    “这是韩机宜的命令。”尤三石强调着。

    广锐三千叛军都是靠着韩冈才逃了一条性命,全家老小也都是韩冈给保下来的。犯了千刀万剐的死罪,被招降后居然都不是被流放岭南等死,而仅仅是是变成了屯田的屯丁。照样能吃饱穿暖,全家人还在身边,比起在广锐军的时候还舒坦些。

    现在韩冈下文征调各保甲出人服徭役,有些人不知好歹,腹诽不已。但大多数叛军士卒还是很淳朴的,知恩图报的心思都有着。

    尤三石是一任保正,是由同一村中的叛军士兵们推举而出。当初广锐叛军归降后,被决定流放通远,所有有衔头的军官全数被放在陇西城边安置。而近二十处叛军的村寨中的保正、甲头,都是自行推举出来,皆深得人心,能肩负起重任。

    背起行囊,提起弓刀,在妻儿的眼泪中告别而出。尤三石所在的保甲出动了一百三十多名精壮的汉子,连同渭水之滨的数十家寨堡,总计两千余保丁齐聚渭源堡。

    在咸阳城投降的半年之后,广锐军重新集合。

    这几天,发运来渭源的粮秣和军资有些乱。数量并不短少,但物品清单的书写,明显跟韩冈之前制定的规范完全不同。照定例,所有的物资清单都必须经过随军转运使的签押,蔡曚也没有放弃这个权力。在韩冈离开陇西之后,下面的官吏也夺不走这项权力

    可蔡曚把韩冈已经确定的成法丢在一边,随性书写,清单上一点条理都没有。让韩冈接收时,计点起来很是头疼。虽然下面有人说蔡曚是故意所为,但韩冈觉得,能把一张出库单都弄出问题来,这纯粹是蔡曚的自尊心高过他的能力。

    如今俊杰才士遍地,可官场上总有人不能胜任的情况,蔡曚怕就是其中的一例。韩冈现在好像有些了解为什么文彦博要把蔡曚给塞进来了。

    ‘还是让他早点去临洮报道吧。’韩冈捏着鼻梁,希望这套旧时学过的技法,能让他酸痛的双眼恢复清明。

    王韶说要拿蔡曚试刀,可他终究还是不敢拿前线将士的肚皮冒风险。故而还是下令让蔡曚前往临洮城主持转运事务,干脆放在眼皮底下监视起来。

    韩冈支持这道命令。如果蔡曚抗命不去,便可以直接办了他。如果他听命去了临洮,韩冈就正好能够整个后勤方面事务,而不是跟蔡曚分段包干,让自己为他拾遗补缺。

    秦州征调的三千民伕再过两日就该到陇西了。又多了几千张嘴,可没时间再为蔡曚擦屁股了……

    “机宜!出事了!”一名信使大声叫着,冲进了韩冈占据的堡中中厅,“昨天出发的那一队在白石山下面被伏击了!”

    韩冈脸上一下褪去了血色,但他仍尽力保持震惊,训斥着,“慌什么,不过一队而已,想乱了军心吗?!”

    信使一听,连忙跪下请罪。

    韩冈瞪了他两眼,这才问道:“究竟损失了多少?!”

    “伤了二十余人,死了九个。军资大约损失了两成多。”

    “……还好!还好!”韩冈放下心来,靠上了交椅椅背。手压了压心口,这一惊一乍的,心脏都有些吃不消。所有发往前线的粮草,都是有一定冗余度的,并不可能将将好就是前线大军日常需要的那么多。眼下损失的四分之一,还在韩冈承受范围之内。

    “贼人多少,又杀了他们几人?”心情稍稍放松下来,韩冈又问道。

    “总共五百多贼人,被杀了一百多个……”

    ‘扯淡!’韩冈差点没骂出声,他屈指用力一扣桌子,怒声道:“要是能杀了一百多名贼人,还能损失那么多粮秣?真当蕃人的胆子都是铁打的不成?!死战不退的,有这能耐,怎么把临洮城都丢了?……把斩首数报给我!”

    信使不敢再夸大,小心翼翼地回话:“实打实的是六个。里面有两个本是活捉的,不过伤重死了。”

    ‘这还差不多。’韩冈点了点头。

    六个对九个,在被偷袭的情况下,这兵力损失的交换比不能说是吃亏。偷袭辎重队的吐蕃人是主动退出战场,从情理上说他们应该还有一些阵亡。

    “伏击辎重队的是木征的兵,还是瞎吴叱的兵?”

    “都不是。”信使摇摇头:“被俘获的贼人说是禹臧家。”

    “禹臧花麻?!”

    韩冈皱起眉头,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禹臧家是西夏的臣子,他替瞎吴叱出头,是受了兴庆府的命令,还是延续去年渭源之战时的默契?

    韩冈一时想不通。不过不管是谁出手,这次辎重队被伏击,代表着通往临洮的粮道不再安全。吐蕃人随时可能会再来,可能是禹臧花麻,也有可能是木征兄弟。

    有句成语叫做食髓知味,吐蕃人占了一个便宜,总不会就此跑掉,洗手不干的。老虎一旦吃过人后,也都会把人放进菜单中。吐蕃肯定会再来阻断粮道。韩冈想了一阵,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运输队的规模尽量扩大,并加派护卫。

    吐蕃人不可能排出比五百骑规模更大的队伍,不然就会被临洮城的官军给缀上,如果有相应的准备和足够的兵力,足以让他们无功而返。可是如果吐蕃人改弦更张,改成小股的骚扰就让人很头疼了。

    要尽早将吐蕃扫平,便必须克服军粮补给上的困难,任何可能的问题都要考虑到。

    韩冈走到沙盘前,默默思忖着。有关武胜军的地形沙盘早就制作完毕,尽管比较粗浅,也足以用来制订作战方案,以及武胜军防御体系的规划。

    在规划中,不但临洮城要增筑,还要在临洮南北各修南堡、北堡,堵住临洮城所在的这一段洮水河谷。比起单独一座城池,完整的防御体系更为关键。

    只是这就需要大量的民伕,可若在民伕的转移过程中,被蕃贼突袭,多半要出乱子。

    ‘看来得下决心了。’

    王厚这时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正看着韩冈对着沙盘喃喃念叨着。

    “从渭源堡到庆平堡,也就是鸟鼠山这一段,还是比较安全的。”一支长木棍在沙盘上晃动,韩冈低声自语,“但再往西去,一直通到临洮的剩下的七十里路,间途岔道众多,让人防不胜防……”

    盯着沙盘,韩冈咬着下唇,过了不知多久,最终有了决断。

    兵站!还是要设立兵站!

    辎重队在兵站和兵站之间运输,各家分管一段。再在沿途的几处战略要地设立寨堡,护翼辎重队。从渭源堡到临洮城,一百多里粮道,以野人关、庆平堡为核心设立兵站,将粮道分作三段。三四十里一处兵站,正常情况下,半天便能走完,就算被贼人骚扰,也能保证在日落前抵达下一个兵站。

    而且设立兵站后,每支辎重队都只负责二三十里的行程。在兵站做交接。这样他们能熟悉起道路,了解哪一个地点有危险,那一段安全。不过会一直紧张着,变得容易疲劳。

    韩冈此前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因为兵站制度,需要驻防的兵力要比正常情况多上不少,以便保护凭空多出来的几处军需要地。但现在看来,还是势在必行。

    “先将粮道稳下来。”韩冈回头对王厚说着,他还是注意到了王厚的到来,“请处道兄去临洮代小弟向机宜面禀,在野人关、庆平堡两处,各屯一个指挥的骑兵和五百步卒。渭源堡的这里也会把负责辎重转运的民伕,分到野人关和庆平堡两处,让他们各负责一段转运。虽然行程上要慢上一天,但安全性能提高不少。”

    韩冈决心把这条粮道变成一个难以下嘴的刺猬,不论蕃人来的是大队小队,都别想在这里占上半点便宜。

    “那渭源堡怎么办?”王厚也清楚,渭源堡现在精锐尽去了临洮,再分走了大半广锐军出身的民伕,可就过于空虚了。

    “不用担心。”韩冈的视线放回沙盘上,“渭源堡安全得很。”

    ……………………

    “从这里转过抹邦山,可以直通渭源。”结吴延征举着马鞭,遥遥指着南方。

    瞎吴叱顺着马鞭的方向看过去,没精打采的说着,“这事谁不知道?”

    结吴延征是木征的弟弟,也是瞎吴叱的弟弟,继承了瞎吴叱在岷州北部的地盘。今次听说宋人攻打武胜军,便连忙带兵来救援——武胜军一失,他跟河州的联络就要断了大半。

    只是当结吴延征赶来的时候,王韶都已进了临洮城。就只看到一个灰心丧意的瞎吴叱。他看了看颓丧的兄长,冷笑道:“宋人对此好像并不知道。”

    来往于西域和大宋的商队习惯了穿越鸟鼠山,但这并不意味着临洮和渭源之间没有其他的通路。除了偏北侧的鸟鼠山之外,还有一条南线,道路没有鸟鼠山这般崎岖,让车辆难行,只不过要向南绕个圈子。【注1】

    对于以马和骆驼为脚力的商队来说,不能让车走的路,并不代表不能让马队走。反而多出来的七八十里路,让商队都失去了兴趣。这条南线,要通过抹邦山,而现在攻下了临洮的宋军,还没有足够的兵力占据这片地域。

    瞎吴叱眼神终于变得锐利起来,听着弟弟继续解说:“据哨探回报,宋人现今护翼粮道的军队,都是放在野人关和大来谷中,他们在渭源城完全没有防备。……因为没人能冲得破临洮、野人关和庆平堡这三道防线。所以宋人变得自高自大,根本不去防备我们的反击。禹臧花麻虽是狡诈无比,居心叵测,但他也跟三哥你约好出了兵。听说他已经派人去阻截宋人的辎重队,让宋人把大军派出去守护粮道。那时候……”

    “我们便可以去偷袭渭源堡!”瞎吴叱兴奋起来,“宋人能偷袭下野人关,我们也能仿其故智,去把渭源堡打下来!”

    结吴延征厉声狠笑,“到时候看看王韶还能不能在临洮城中安坐!”

    韩冈签发命令,将渭源堡中的大半民伕,转移到野人关和庆平堡中。

    尤三石也接到了命令,带着他麾下的保丁,便要往城外去。只是走到营寨门口,脚步却停了下来,身后的保丁也都一片低声的叫道,“刘指挥!”

    坐在营门内侧的空场边,乡农一般打扮的中年人,竟是尤三石早前所在的那个指挥的指挥使刘源。

    而后保丁们又是一片声在响:“陈虞侯!”“胡都头!”“张都头!”

    除了指挥使刘源,聚在营门一角的,竟然一个个都是过去广锐军中的将校。或站或坐,皆在闷着头做着自己事。

    尤三石曾听说曾经统帅三千广锐叛军的将校们,都被安置在陇西县城外,被牢牢的监视着,想不到今次也被征召了起来。看到曾经指挥过自己的将校,尤三石下意识的就要单膝跪倒,但立刻又想起了现在已经不是广锐军中的时候了,身子却僵住了。

    见着一个眼熟的家伙冲自己半躬了腰,却又不跪下去,刘源抬了抬眼皮,“做你自己的事去,傻站着做什么?”

    尤三石叉手行礼,提着弓刀,忙着带队出城。跟着尤三石的一群前广锐军士卒,也都是先行过礼,然后才出城而去。

    为了救援吴逵,广锐军能一呼百应,便是因为官兵之间的关系要远胜他军。别的不论,单说吃空饷的情况,平常关西军中都是两成,只有广锐军才不过一成。即便是广锐番号烟消云散的现在,旧时的关系依然还留有残迹。

    坐在一块石碾子上,刘源手提大斧,拿着磨刀石慢慢的将斧刃一点点抛光。在他旁边,有的人在给长弓换弦,有的人在擦着刀。虽然已经从马军变成了步军,从将校变成了罪囚,但武艺还是留在了身上。

    韩冈远远的望着这一角落中的动静。两百多旧时将校气息沉稳如山,气定神闲的模样,与普通军士给他的感觉,便是截然不同。

    西军不是京营禁军,也不是河北禁军,多年战乱,使得西军上下皆以武艺量人。随便拉出来个小卒,都能开八斗弓,三石弩。而将校们,尤其是指挥两三个十人队的十将到管辖五百人的指挥使,这一阶层的军官,基本上各个都是弓马娴熟、武艺精强。且能在属于骑兵部队的广锐军中立足,发号施令的将校,更是没有一个会是弱者。在韩冈看来,这可是比各路选锋更为精锐的战力。

    蔚然一笑,他转身回厅。

    没有近三百名由前广锐军的将校组成的队伍压阵,韩冈如何敢把出发地的渭源堡留着只剩不到千人。就在半年前,可是有着罗兀城的先例在,看到抚宁堡被夺占,他怎么可能会不提防吐蕃人偷袭渭源。

    韩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偷袭渭源,但他翻看过往战例,将帅的侥幸心理是大军败阵的主因。他并不认为吐蕃人能大胆到来偷袭渭源,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决定把这群叛军将校都征调了上来。不论他们有没有派上用场,光只是存在,就足以让渭源堡守得稳如泰山,也能让自己放下心来。

    而相对的,韩冈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不可预知的风险。并不是说这些将校还会有心反叛,而日后很有可能会有人拿这件事来攻击韩冈任用叛贼——叛军中的军官和士兵,在天子眼里是两回事。一方是预谋有份的叛贼,而另一方基本上就是遭受蛊惑、逼不得已的可怜之人——

    韩冈调用叛军士卒组成的保丁为民伕,无可厚非,甚至在一些人眼里,这是叛军们应该受得苦。可把叛军军官聚合为兵,这份责任他担在身上,一旦败事,便是一桩逃不过罪责。

    韩冈不怕承担责任,利益和风险他都已经衡量过了,如果有罪责临身,他甘于承受。但如果有事发生,比如现在冲进来的急报,却就是他的先见之明了。

    “瞎吴叱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韩冈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在冷笑。

    渭源堡中战鼓擂起,王中正在慌乱中,匆匆上了城墙,找到了挺立城头的韩冈。

    王中正本是准备要回陇西,只是途径渭源。他亲身跟随王韶进了临洮城,功劳已经挣足,下面就是返回安全的陇西城,等着他的任务结束,功劳到手。

    王韶也希望王中正能回陇西,他前面命蔡曚来临洮报道,可秦凤转运判官不肯听命。王韶并不指望王中正会插手进他和枢密院的博弈中,但只要蔡曚能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命令再次拒绝,那也就足够了。蔡曚不从号令的行为落在奉旨监军的王中正眼里,王韶将其下狱,就是名正言顺。如果蔡曚顾忌王中正而接令,那就更好。

    王中正也知道王韶的用意,顺手就把事接了下来,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的回陇西。只是他的运气算不上好,才刚刚想在渭源休息一夜,便在床上听到战鼓催动。

    在震耳欲聋,不断激荡着的鼓声之中,王中正凑到韩冈耳边,大声叫着:“韩机宜,这怎么回事?!”

    韩冈微笑回头,“都知,看来你得在渭源堡留上两天了……有贼偷袭渭源!”

    鼓声阵阵。刘源等一众将校已经列队,韩冈此时正站在他们的面前。

    视线扫过这一众叛将,他们的神色恍若无事,只有眼神中时不时的闪过热切的光芒。

    韩冈:“诸君旧日皆是军中柱石,阴差阳错才变成了今天的情况。再想披挂领军,那是不可能了。但你们的儿孙还是有机会的,只要他们不受牵累。是否能为子孙脱去贼名,就看诸君的奋战。”

    众人之中,刘源是官位最高的指挥使之一,而他又是指挥使中年纪最长的一人,一众便是以他为首。他躬身向韩冈道:“韩机宜,我等多承你的救命之恩,全家亦是有机宜你,才方得保全。今次既然贼军来袭,机宜有用到我处,我等岂有坐视之理。无有他话,只有效死而已!”

    一个许诺,一个承诺,刘源掌中大斧随之一转,便带着一众将校,走到栅栏边,直面来敌。

    韩冈重新回到城头上,吐蕃人的旗号已经出现在渭源堡外。

    由于临时囤放军资粮秣,前日又驻扎了大军,在堡垒外侧,增筑了一圈栅栏。括起来的空地,便成了营寨和仓囤。区区千人不到的守军,其中还有两百在渭水对岸的北堡中,要防守曾经驻扎过万军的营地,其实是杯水车薪。而营寨之外,浩浩荡荡,却差不多两千多吐蕃骑兵。

    算过了兵力对比的差距,王中正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韩机宜,不点烽火吗?”

    “区区贼军,何止于此?”

    点燃烽火是向东通报给朝廷,根本无济于事。向西招援的信使则已经派出,还不如看看怎么将对手解决。

    吐蕃人来势汹汹,到了渭源堡外,根本不事休整。主力稍停,而三百多前锋便直奔南侧的寨门而来。

    刘源领军正在此处。三百多蕃骑冲杀渐近,坚实的大地都在颤动。以他们来势之猛恶,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栅栏,说不定能一举冲破。

    比来敌数目略少的前广锐将校们,则是看不出半点慌乱。无人号令,各自张弓搭箭,蕃骑尚未冲到营栅前,一阵箭雨便离弦而出。

    这些都是怎样的高手。

    王舜臣的连珠箭术,韩冈看到了;刘昌祚的巨弓重箭,韩冈也看到了。近三百将校,无一不是精于弓马,仅是转眼之间,就把当先冲来的蕃骑射落了一片,人仰马翻,飞扬的尘土之中,只有惨嘶悲鸣传出,甚至没能让他们靠近栅栏。

    前军顿挫,后续的骑兵立刻收缰止步。最后只剩十几二十骑,一时收拾不住,在箭雨中冲到了营栅边。

    刘源不知何时已翻出了栅栏外,一弓腰就杀进了这队蕃骑之中。人马纷乱,刘源一时间消失了踪影。当他再出现时,却不知怎么就窜上了一匹战马,原本拿在手上的重斧,已变作一杆大枪在挥舞。长枪吞吐,转瞬间,就把左近的几名蕃骑都扎下马来。

    “此人武勇当不逊旧年的郭遵、张玉!”

    城头上,看着刘源大发神威,将来袭蕃骑一个个挑下马来,王中正乍舌不已。

    韩冈玄然一叹:“可惜他是个罪囚。”

    王中正神色微变,转头看向韩冈,眼神深沉,“韩机宜你是要保他的功劳……”

    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事他不会去指望,“身为朝廷命臣,附贼做反,能饶了他的性命,已是天子恩德。最多是免其过往罪衍,让他的子孙不受他的拖累。”

    “这倒没问题。”王中正神色一松,虽然要看三代,但还是没人太在意。张得一为贝州反贼王则写,他的两个兄弟照样做官。他认同了韩冈的说法,“天恩浩荡,若此辈有心改过,当无不允之理。”

    前广锐军的将校们,犹在奋战之中。

    刘源挥舞着长枪,抢下了十几匹战马,加上一开始骑手被射下来、战马还没来得及逃回去的。转眼就是三十几人翻出营栅,跳上马去。

    杀人夺马做得行云流水,王中正在上面都看得目瞪口呆。

    可毕竟这一队宋军人少,瞎吴叱和结吴延征也没想过会太顺利,单是发现渭源堡中兵力不足的情况,就已经很鼓舞他们了。

    号角重新响起,刚刚正在修整中的蕃骑纷纷起步,冲着似是脆弱的营地,杀奔而来。

    千骑奔驰,风云随之鼓动。烈声撼地,让观者心旌动摇。

    王中正一脸的紧张,脸色一点点的白了下去。他即便是在危险的罗兀大撤军中,也是被护翼在千军万马之间,不论是设伏,还是反击,宋军都占据着主动权。只是眼下,薄弱的兵力却要面对近三倍的敌军的攻击。虽然历经战事,可从未有见识过逆境的御药院都知,只一眼,便被凶猛如群狼的吐蕃蕃骑,吓得魂飞天外。

    “都知不必忧心……贼人杀不进来。”

    韩冈的语气同蕴含的自信又多了几分,王中正狐疑的看着他那份自信心过了头的微笑,心思却当真是安定了几分。

    韩冈心如山岳之稳。在他看来,领军的蕃将心思过于急躁,犯了最大的错误。骑兵朝着营寨冲锋,这比直接冲击已经排下阵形的宋军箭阵还要鲁莽。

    虽然不像有着城墙的堡垒那么保险,其实一道木栅要用来抵御骑兵,已经绰绰有余。而堡中的民伕和守军都已经上来了,一个个手持重弩,身上的披甲都是韩冈临时分派下去的。渭源堡是关键的转运点,堡中弓弩刀剑等军器堆积如山,皆是战时备用的。尤其是神臂弓,虽说威力强大,但过强的力道也容易损坏弓臂,故而备用品数量最多。

    堡中的民伕和士兵,的确被突如其来的敌军惊到,可在在一众前广锐将校的奋战之下,军心随之振奋。前面在听到吐蕃骑兵来袭的时候,韩冈就已经发号施令,将这些军国重器不但补发给士卒,而且还分发给民伕们。他们都是曾经的广锐军成员,配合起他们旧日的官长,却是完美无缺,顺畅无比。

    蕃骑如潮水一般涌来。刘源等骑上马的三十几名将校,并不蠢到直膺其锋,却也不回营中,而是远远的偏向侧翼。如毒蛇一般,在外围狠狠咬上一口,用娴熟的弓马技巧射落了七八名贼人。引得敌阵中分出了两百多蕃骑来追击他们。

    刘源等人先顺着营栅而逃,蕃骑紧追不舍,不意却将侧翼暴露在守于这一段栅栏后的射手眼中,一片弓弦过后,便是二十多骑落地。

    见着被宋人阴了一招,追兵更为愤怒,死死咬着不放。刘源等人见状,一拨马首,离开营垒转向西面逃去。一追一逃,转眼就绕得远去。

    刘源引走了一部分敌军,等于是帮了堡中守军一个大忙,韩冈在城头上看着满意点头,接下来又将视线投回到敌阵中。

    蕃人的旗号他认不太明白,可超过两千的骑兵,又有三分之一带甲,那么领军的不是木征的亲信大将,便是瞎吴叱,或是木征的另一个弟弟结吴延征。至于禹臧花麻,韩冈不认为他会为木征兄弟冒这么大的风险。

    抹邦山绕过来的道路,脱离了大宋现有军力的护翼范围,所以缘边安抚使便把控制这条道路的计划放在日后。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保住一条通路都是勉强,缘边安抚司在两条道路之间,便选择了比较崎岖、但路程短了近一半、走鸟鼠山的北线,而不是走抹邦山的南线。

    现在渭源堡外的这一部蕃军,他们走上渭源通往临洮的南线,挥兵偷袭渭源,这意味着他们的退路,随时可能被已经占据临洮的宋军给堵上。禹臧花麻发了疯才会为木征兄弟火中取栗,能劫掠一下粮道已经是尽了人情了。

    在临洮城随时可能拈选精锐堵截后路的情况下,这次来袭的吐蕃人算是自作聪明,如果有机会,韩冈有心将其解决在渭源堡下。现在他反而担心蕃贼们向东去骚扰渭河谷地中的屯田诸堡。堡中精壮都给抽走,老弱妇孺可抵挡不了蕃贼的攻击。

    “围着渭源堡反而不用担心了。”韩冈对王中正说着,“就怕他们分出兵力向东杀过去。”

    “现在真的没事?”

    “我们还有霹雳砲!”

    韩冈手上的兵力虽是稀少,可他所在的这座营垒的防御构筑,是以面对万人的侵袭而准备的,各色装具一一备齐。而存放在营垒中,亟待转运的粮草和兵器,各种守城、攻城器具也是一应俱全,重型的有八牛弩,近处的神臂弓。当然,不论是安置在营垒中,还是准备运到临洮前线,都少不了最近声名鹊起的霹雳砲。

    为了攻打临洮城,缘边安抚司事先做得准备无所不至。攻城用的器械,也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连工匠们都征调了三十多人。但他们却没有派上用场。如果攻打临洮时,王韶顿兵城下,攻而不克,这些工匠便将会带着霹雳砲和八牛弩的核心构件,前往王韶的军中听候指挥。可临洮城出乎意料的脆弱,让他们没了上阵表现的机会。

    也因如此,现在他们却正好就在韩冈这边。工匠人数不多,仅有三十余人。韩冈用不着他们的工匠技术,却用得到他们的双手。亲手打造的霹雳砲,工匠们使用起来,自然不会逊色于从士兵们中挑选的砲手。现如今,堡中缺乏人力,韩冈便调来他们这群工匠,让他们来操作霹雳砲,而把原本的几十名砲手解放出来,穿上盔甲,端起神臂弓,到前面去作战。

    两座高约两丈的重型霹雳砲,宛如一对拥有修长手臂的巨人,矗立在营寨大门处不远的两座台地之上——三座营门左近,都架设了两架霹雳砲,以作护卫——霹雳砲依然笨重,可比起旧时的行砲车,现在的霹雳砲需要的人员,还是少了许多。

    工匠们分作两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准备。在来袭蕃人抵达之前的小半个时辰之间,韩冈已经让人把此战需要使用的砲弹全都搬运了出来,安放在霹雳砲旁。

    不仅仅是滚圆的石弹,还有泥弹、碎石弹,以及近似于化学武器的毒烟球。如果是城墙的话,重达三五十斤的巨石砲弹的确管用,但遇上了奋勇的敌群,碎石、泥块反而比巨石更加有效。

    工匠们对霹雳砲的操作十分的熟练,搬运砲弹、计算距离、调整配重。转眼之间,两声呼哨若有若无的滑进耳中,安放好砲弹的投石车就挥舞起长臂。呼的声响,两点黑影飞向空中。

    划着完美的抛物线,两枚泥弹从天而落,在营栅外人群中猛然溅开。

    吐蕃蕃骑蜂拥在营寨之外,外围的射击着宋军的神臂弓手,而内侧的蕃人,则正设法砍开栅栏,冲进营中。混战中,无人有暇抬头向天空看上一眼。直到砰砰的两声闷响,无数硬邦邦的泥石碎片劈头盖脸的砸来,骑手痛叫,战马嘶鸣,他们才惊觉宋人还有更胜神臂弓一筹的神兵利器。

    今次所使用的泥弹有二十五斤上下,确切的重量使得砲组在计算落点时,只要调整配重就能大略的接近目标。泥弹的威力并不算大,两发砲弹,只有一个不幸站在落点位置上的蕃骑,被连人带马砸得筋骨节节而断。可四溅的泥片,也在敌群中造成了一片混乱。而从空中飞来的重物,在精神上更是给了蕃人不小的震撼。在冲营之前,还要抬头看一看,这给他们一往无前的决心,压上了几分踌躇。

    泥弹仅是试射,紧随其后的第二发便是换成了碎石弹。外面用绳索编织起来的罗网,罗网之中里面则塞满了碎石,鼓鼓囊囊的,就是一个球状的包裹。

    新型的投石车,发射速度快的惊人,接近于单兵使用的神臂弓,比起八牛弩要快,比起旧时的行砲车更是快了许多。两枚泥弹在敌群中砸出来的两片空地,还没有给重新整队冲锋上来的蕃骑所掩盖,下一轮炮击便已经到来。

    砲车之下,两声呼哨一前一后。修长的七稍弓臂像是弹起的柳枝,倏尔一扬,两具霹雳砲同时发射。碎石网兜飞舞在空中。砸向了营栅前的敌军。比前一次的落点略近,却仍是准确的落在了拥挤的蕃骑之中。

    被一条条绳索紧紧绑扎起来的包裹,在落地时猛然炸开。碎石飞溅,不同于之前的泥片,杀伤力强了十倍有余。坚硬的石子,比起干硬后的泥片更为致命,砸得头破血流,而战马也同样被砸伤了许多。连蹦带跳,将背上的骑手都抛下来许多。

    碎石弹的作用不仅仅是杀伤,同时也打乱了吐蕃人攻击的节奏。以落点为圆心,大约五六丈的范围中,一片乱象。而更远处,被干扰到的骑手和战马,也都在一时间失去了攻击的能力。守军射手们的欢呼声随之腾起,乘机上弦射击,将已经混乱不堪的敌军,射得更为混乱。

    兵败如山倒,阵脚一乱,想在敌前整顿起来,除非精锐方能为之。吐蕃人并没有这个能耐,变得像没头苍蝇一样盲动着。

    “差不多了。”韩冈突然出声,没等王中正追问,像是在呼应一般,撤退的号角此时从敌军后方响起。

    蕃骑如潮水般退去,领军的蕃将也终于放弃了一举破城的奢望,将己方骑兵回收,似是要整顿后再行出击。

    “蕃贼会不会就这么退了?”王中正满怀希望的问着。

    “吐蕃人并不愚蠢,在营外撤退时,还不忘把尸体拖走,可见士气仍在。不过他们咬着渭源不放……这是好事!”

    当进攻渭源堡营地的蕃军开始撤退的,刘源等人也绕了回来。队伍中少了几人,但他们后面的追兵,似乎比刚开始追击时也稀疏了一些。

    看到了眼前的战局,追兵稍稍犹豫,便停止了追击。

    刘源回头,阴狠的一笑,也随之放慢了马速,反手就是一箭射去。由他领头,这一队重新骑上战马的骑兵,也纷纷开弓搭箭,将一支支利箭射向身后的敌军。

    挑衅失败了,几名愤怒的敌骑,被领头的蕃将给拦住。但刘源他们也射中了几人,其中一名蕃贼不幸被命中要害,捂着被长箭贯穿到眼眶,一头栽下马去。

    刘源哈哈大笑,得意的收起了长弓,在士卒们崇慕的视线里,回到了营地中。

    奔逃、射敌,飞驰在死亡线上。在待罪半年之后,刘源重又回到了战场。好战的血液在血管中疯狂流淌,听着弓弦鸣响,看着敌人在自己的手上变成一摊死肉,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样充满了血腥和刺激的生活。

    尽管折了两个兄弟,但能死在沙场上,总归是件好事。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了小半年之后,刘源更是进一步的确定了这一点。

    “辛苦了。”

    王中正随着韩冈下城。看到韩冈好言抚慰归来的将校,也免不了跟着一起道了声辛苦。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换作是从前,谁会放在心上?都是盼着朝廷的封赏。但一场大波折之后,刘源以下却对韩冈、王中正的一点善意,心有所感,甚至有些难以自持。

    让刘源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又命人赶紧给所有上阵的将士,赶快送上他方才下令烹煮的热腾腾的肉汤。

    贼军撤退后要想重新整军再杀奔上来,不是转眼就能做到的,肯定要休息一下,这让他至少多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着手加强防备,顺便让守军稍事休息。

    韩冈望了一眼一里之外,细小如同虫豸的敌骑,不知这些蕃人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他韩冈会给他们一个难忘回忆——

    保证!

    肯定!

    …………………………

    “想不到宋人还有这样的利器!”瞎吴叱远望着宋军营寨中,那几具高高挑起的霹雳砲,脸色难看已极。

    那几架砲车,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有些奇形怪状的望楼。架设在营门附近,让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谁能想到会是宋人使用的防守武器?!刚才没有多加防备,冲上去的骑兵都拥挤在营寨大门附近的那一段,正好受到了最强的攻击。

    结吴延征熟视良久,半晌之后,才说道,“……这些当是宋人的行砲车,听说是用来攻城。看起来就很沉,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斤重,怕是不好转动吧?”

    结吴延征的话,让瞎吴叱眼睛随之一亮,一下被点醒,双手一拍,“对啊!这么大的物件,肯定也不好打造。看角度,只是守着营门附近。只要攻打的时候换个位置,就能避过去了!”

    瞎吴叱自问有了克制霹雳砲的手段,脸色便好上了不少。

    只是方才的一番攻城伤亡不算小,他们本是气势汹汹而来,在奔出了上百里之后,一点。现在兵锋受挫,必须修整一下。

    “先歇息片刻!一个时辰后,给我全力破城!”瞎吴叱下着令。

    但他也算有些军事经验,明白不能让守城的宋人有休息的时间。随即点起一队人马,让他们绕着渭源堡的营寨打转,向营中抛射箭矢,让守军难以得到休息的时间。

    蹄声奔烈,急速绕行的吐蕃骑兵,让霹雳砲难以下手。

    “这算什么?又不是对付野外列阵?”

    可对于吐蕃人骚扰营中的伎俩,甚至不用韩冈下令,就是王中正都知道该怎么对付。

    “把毒烟火球拿出来。”

    毒烟火球是记载在《武经总要》中的。以涂了沥青的纸和麻布外壳,内里填充巴豆、砒霜、焰硝、硫磺、草乌等引火和毒物。这毒烟火球在使用前要先戳出洞,然后将之点燃,最后再用投石车投出去。是最简易的化学武器。

    不过今天,释放毒烟火球时,并没有使用投石车。暮秋初冬,正刮着北风,风向向南,被滚出营地外的几十个毒烟火球,燃烧着,滋滋冒着黄色的浓烟。将营地南面外侧掩盖在波浪滚滚的毒烟之中。

    宋人释放毒烟火球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让这一队派来骚扰的吐蕃人猝不及防,一下就冲进了烟幕之中。

    毒烟火球中里面掺了巴豆和砒霜,毒烟呛人,更呛马。人能主动摒住呼吸,但战马做不到。从烟雾中迅快的一穿而过,骑手最多是咳嗽流泪,但下面的战马却齐齐的打起了喷嚏,团团转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接下里,就是箭矢如雨,得意的,将这一队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只有聊聊半数逃脱。

    瞎吴叱勃然做色,这一队骑手,是他最为亲信的一支,方才都没舍得让他们上阵,孰料还是吃了大亏。

    看着一个个红着鼻子和眼睛的亲信,瞎吴叱心都在滴血,他等不下去了。一等黄烟消散,他就起身下令。号角声中,千军万马再次奔驰而起,避开营门处,而选取远离霹雳砲的那几段营栅攻打。

    眼见蕃贼避实就虚,韩冈却得意的在笑。他只用了六具霹雳砲,就把营门连同附近一长段的营栅给守住了,这是何等的轻松。而且敌军不敢堵在营门外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出击。

    在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吃惊的眼神中,渭源堡南面的营门中开。两百多宋军从门中涌出,在营门前结阵,用弩箭射击着远处蜂拥在营栅几处角落的敌骑。

    这是一个机会!每一位蕃骑都看到了这一点。

    巨大的诱惑,让他们忽略了一切可疑之处。只要冲破这道单薄的敌阵,便能冲进敌营,而不是在守军的箭矢中,用人命拆除营栅。只要冲得快一点,那两具砲车应该排不上用场。

    没有坐等瞎吴叱的命令,几名蕃将同时下令,调转马头直奔营寨大门而来,

    的确,区区两具霹雳砲并不足以抵挡吐蕃骑兵们的奔驰,而单薄的宋军阵列也阻拦不了他们的冲击。

    在勇猛的吐蕃战士面前,宋军纷纷退让开去,可是敞开的营寨大门之后,却并不是一片坦途。正对着大门处,是数架由三条弓臂和粗重的弓弦所组成的战具:

    八牛弩!

    用着大型绞盘上好了蕴力千钧的弓弦。在弩槽上,三支黑沉沉的铁枪还带着锈迹。长约五尺,粗如儿臂的铁枪却与一尺长短的箭矢同一个性质。而且还是六具,十八支铁枪并排着。

    先是三具齐射,接着,又是三具联发。

    前九支,后九支,一支支铁枪,在空中化作一道道黑色的雷光,穿透马身,掠过人体,连续洞穿多人,带起一蓬蓬血雨。

    这是开战以来最为凄惨的一幕,数十名冲在最前面的吐蕃勇士,不论他们的武艺有多么的高强,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么的武勇,在坚硬的铁枪面前,如同纸一般脆弱。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吐蕃人晕头转向,看着血淋淋的一幕,一下失去了战意。

    这时候,刘源领着三十名骑兵,带着一群旧日的将校,反冲而出,以猛虎下山之势杀入了敌阵之中。长枪、铁简、骨朵,诸般兵器一齐上阵,在呆滞的敌群中肆意杀戮。

    加大了配重的霹雳砲开始向远处投射,连同神臂弓手们一起,将后续的敌骑阻拦在数十步外。逼得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营门前的自家兄弟,在一众疯狂的广锐将校们手中,变成尸体和战绩。

    刘源双目皆赤,如同恶鬼一般挥舞着长枪。枪尖刺穿了一名有一名蕃骑的胸膛,从他们的胸口标出的血箭,让刘源更加疯狂。突然眼前一空,敌军再无踪迹。回头再看,冲杀到营门前的上百敌骑,竟然已经给他和他的同袍杀了个干干净净,而骑兵的数量已经扩大到六十多人。

    ‘不能再打了。’

    第二次用号角将前线的部众召回,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都是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渭源堡的守敌的确如他们所料,兵力十分空虚。但他们的战力,却出乎意料的强悍。

    当偷袭变成了强攻,而强攻又变成了屡攻不克,再留在渭源堡下,情况只会越来越坏。攻下渭源的机会不是没有,但瞎吴叱和结吴延征

    地盘很重要的,但手上兵将更是关键。手上有人,还能抢地盘,而人没了,得到地盘也别想保住。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这样的道理,在弱肉强食的河湟地区生活了几十年的瞎吴叱和结吴延征,早已通过切身体会了解得透彻。淡薄的赞普血脉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地位,只有手上的兵马部众,才是保证手中权力的一切。

    瞎吴叱再盯了暮色下的渭源堡一眼。在微光下的深色剪影,如同一只匍匐在渭水源头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趁着夜色,说不定还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但他已经无心再赌上一把。

    “退兵!”瞎吴叱颓然下令

    “想走?!”片刻之后,韩冈却是一声冷喝,“哪有那么容易!”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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