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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9-16)

    目送送上门的兔子跑掉,韩冈可从没有这么大方,“刘源,缀上他们,拖住贼人的行程……只要拖住一天时间,临洮城收到消息后,必然会有所应对。”

    “韩机宜,穷寇勿追!”王中正连忙阻止,堡中才多点人手,哪还能分出去追敌。

    “都知放心,只是拖延而已,不是让他们追击。”

    “可战马不够……才六十余骑!”

    渭源堡中的骑兵一早就被韩冈派了出去,现在的几十匹都是靠着刘源等将校的奋勇拼杀抢来的。吐蕃人虽然败退,可要刘源的这点兵力过去,还想拖住敌军的脚步?只是给人送点心!

    “可以用挽马、驿马!追敌不是上阵,拖延也不是厮杀,是不是战马无甚大碍!都知大可放心。”韩冈仍然坚持己见,无视王中正的意见。

    挽马、驿马都是无法上阵杀敌的军马,或是因为体格,或是因为脾性,在军队挑选战马时落选了,但在韩冈看来,挽马也好、驿马也好,用来载人是没问题的,到地头再下马作战就可以。

    京中有一军号为龙骑,全军都是有马步人,也就是行军骑乘,而作战时下马。虽然龙骑兵现在已经是名不副实,连代步的骑乘马都不剩几匹,但有马步人的作战方法,刘源等人也是能理解的。

    “刘源!你有没有问题?”韩冈厉声问着。三百精锐将校,就算有大半骑着挽马、驿马,足以抵得过一个指挥的骑兵选锋,拖延一下贼人,他们应该能完成。

    “没有!”刘源单膝跪倒,抱拳的动作一如往昔般刚毅,“末将接令!”

    刘源一众身为被流放到通远来的贼囚,他们对于官衙的命令,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韩冈能问上一句,已经算是宽厚了。

    韩冈反身对心头有了几分火气的王中正解释道:“只要能拖住一天就够了。以派去临洮报信的速度,明天早间,王安抚就能得到消息。从抹邦山返回洮水西侧的渡口,就那么两处,只要临洮及时出动骑兵,去抄截后路。那两千吐蕃骑兵,至少也要留下大半。”

    王中正脸色忧一阵,喜一阵,难以作出决定,最后仍是摇了摇头,“……还是太过冒险了。”

    如若是刘源他们出了点意外,让吐蕃人再杀回来,一下少了三百精锐的渭源堡如何抵挡得了?退敌之功难道还不够,偏偏还要再锦上添花!

    王中正心中很不情愿,可他偏偏又压不住胸有成竹的韩冈。

    “关于此事,都知更是不用担心。这附近是青唐部的地盘,包顺包约也不是带着所有部众去了临洮……韩冈前面已经派了人去左近的蕃部征调人马,很快就会有回应。”

    刘源带兵出去了,堡中的马匹也都给广锐军将校带走了。幸好渭源这里堆积了大量辎重,其中并不缺乏马鞍。人人跃马扬鞭,飞驰而出。

    第一批附送蕃部的援军赶来了,他们是渭源堡附近的一个青唐部的分支部落派来的,只有二十多人,有老又少。

    “韩机宜,他们未免弱了一点。”王中正指着几名白头凝霜的蕃人,“都老成这样了,如何拉得开弓。”

    “还请都知少安毋躁,再等一等。”

    正如韩冈所说,很快第二批援军也赶来了。这下人数稍多了一点,大约百来人。手上都是提着制作精良的弓刀,制作的水平不差

    有了两队开头,后续的一批接着一批的人赶来,快到堡中灯火点起的时候,附近的蕃部已经来了快有一千人了。

    “王、高二安抚在河湟用心多年,恩信深著,眼下只需缘边安抚司的一道命令,便能让通远诸部闻风景从。”

    韩冈如此说着,可王中正见着这些蕃人,在向韩冈跪倒行礼时,韩机宜三个字说得更是字正腔圆。很显然,韩冈的名望在蕃人中并不必王韶、高遵裕稍差。

    有了上千名蕃骑环绕,王中正的底气一下壮了起来,“韩机宜,可是要出兵?!”

    “暂时有刘源在前面拖着就够了。”

    夜色对行军当然不便,而对于骚扰却是最好时间段——韩冈让刘源去拖延蕃人都行军速度,并不是随意下令,更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要不是看到成功的几率很大,他自然会像方才王中正所提议,选择见好就收,而不是全歼来敌。

    “夜中行军不便,而且这些蕃人需要整顿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开始追击。”尽管人多了,但大部分来援的蕃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战场上十分的脆弱,韩冈不会选择让一盘散沙上阵,“过一阵,王君万也该回来了。”

    知渭源堡的王君万,在渭源此地任官近两年,因功官位涨了两级,但差遣始终未变,最近加了个巡检的兼职。今天被韩冈派去巡查鸟鼠山道,一大早就带了几十个骑兵出去了,要不然以渭源堡的地位重要,也不至于一开始连个骑兵都拉不出来。

    韩冈手边没人领军,若是让这些蕃人一窝蜂地出去,被打得大败而逃,他韩冈也少不了罪责,总得给他们一个主心骨。但刘源叛将,所以只能等王君万回来。

    “究竟能如何,还要看刘源的本事了。”

    ……………………

    从洮西渡过洮水,再绕过抹邦山,杀奔渭源堡。一日之间奔袭一百多里,结果却是大败而归。虽说瞎吴叱和结吴延征两人所率领的都是本部精锐,但这一趟下来,也是狠狠的伤了一番元气。

    行在洮水的支流边,骑手和战马都是垂头丧气,而且吐蕃军上上下下都是跑了一天一夜,如果有个胜利,还能振奋一下士气。但现在,根本都没了前进的动力。

    看着撤退的速度越来越慢,瞎吴叱对结吴延征道,“还是先歇一歇吧。”

    结吴延征觉得这里离着渭源堡太近,离撤回洮西的渡口又太远,“小心退路被堵上,说不定后面渭源堡也会有追兵。”

    瞎吴叱怀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渭源堡中的兵力不多,歇上一个时辰也没问题。”他又叹了口气,“现在都没了气力,歇一下,才能走得快。”

    说着,他就让人传令了下去,不过为了防备追兵,也还是派出了几十名哨探。

    奔驰了百里,人和马都累得不轻,终于得到了瞎吴叱的命令,吐蕃士兵立刻横七竖八的躺了下去,转眼间便躺满了山谷,甚至很快就有了鼾声。

    结吴延征看了这一幕,同样叹了口气,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才一个时辰,应该没有关系吧。’

    夜色很快降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

    结吴延征和瞎吴叱跳了起来,踢着下面的族兵,催促他们起来上路。

    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蕃兵被叫起,依然有些晕头转向。虽说不敢违背两名主人的命令,但动作磨磨蹭蹭,场面乱作一团。

    而在这个时候,刘源纵马出现在山谷中,身后紧随着近三百余名骑手。夜影中,黑压压的一片。数百点小小的灯笼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这是他们坐骑的眼睛。

    “吐蕃人太大意了。”刘源耳边,有人轻声地说着,很是兴奋。

    虽然吐蕃人放出了哨兵,但他们因为大军即将动身,而靠近了本阵,已经失去了预警来敌的作用。

    刘源默默的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

    大军启程上路的时候,就是最为脆弱的时候。歇息过后的吐蕃人即将动身,这是偷袭他们最好的机会。

    刘源握紧了长枪,胯下的战马感染到了刘源压抑在心底的兴奋,轻快的打着响鼻。刘源顺了顺马鬃,西军中的战马多是从吐蕃人手中买来,多年的经验,让他调教起刚刚抢来的这匹战马,也是很容易就上了手。

    韩冈让他去阻滞逃敌,但他却是远远的吊着吐蕃军,根本不上去厮杀。刘源带着他的兵,像一头饿虎一般,遣行在茂密的树丛中,静静的尾行着猎物,等待一击噬喉的机会。

    在他看来,韩冈无论兵事、政事、胆色、才智,都是他所见识过的文官之中,最为出色的几人之一。可今次未免太高看了眼前这些蕃人。

    文官用事一向谨慎,刘源是清楚的,只是今天来袭渭源的吐蕃人,既然已经从城下败退,那就根本没必要惊动临洮城的主力——出击和败退的两种不同的情况下,蕃人的战斗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劫掠而杀出来的时候,士气高涨的蕃部骑兵,绝对是一个强敌,以蕃人军纪的松散,甚至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可他们一旦失败撤退,就再无严整的军纪可言。就像眼皮下的这个场面,根本是一盘散沙。

    长枪遥指前方,刘源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暴喝脱口而出,“杀!”

    蹄声踏碎了夜色,六十余骑领头冲出了山口,直接冲进了混乱的敌军之中。而紧随在后的两百名战士只是稍慢一步,也随即嚎叫着冲进了敌阵,下马冲杀起来。

    让人猝不及防的偷袭,搅乱了拥有两千战士的吐蕃军。瞅准了中军位置而冲杀过去的刘源等人,在没头苍蝇一般混乱的敌阵中,像切菜砍瓜一般的轻松。

    在黑暗中,吐蕃人不知道有多少宋人冲进了自己的队列内,只听得左右前后,一片声在喊叫。晕头转向之下,更多的人选择了逃窜而不是反抗。

    瞎吴叱和结吴延征重新组织队伍的努力,在这番冲击下,化为了泡影。各自被人流冲散,混乱中,结吴延征突然听见身后乱声大噪,急回头,只看见一道弧光映月,朝着头面直劈了下来。

    两个时辰后,一名骑兵冲进了渭源堡中。

    “赢了?!”

    正准备出战的王君万当先跳了起来,又惊又怒。

    “是大捷!”

    被派回来的信使根本不把王君万放在心上,向韩冈和王中正重复道,“阵斩敌将,是大捷!”

    王中正的惊喜,王君万的隐怒,韩冈都看在眼里,暗自一叹,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想不到竟然有结吴延征……’韩冈暗中遗憾,‘可惜没斩了瞎吴叱!’

    今次蕃军来袭,本来在渭源堡外,就留下了一百五十多枚首级。而刘源夜袭蕃军,至少也会有两三百斩首,说不定四五百都有可能。加上一名敌军主将的脑袋,说起来,的确可以算是大捷了。

    可是韩冈想的是全歼!

    两千多名蕃骑,若是能留下大半,这份功绩就足以让他晋升朝官——而不仅仅是京官。如果是在白天交战,在前后堵截的情况下,韩冈的计划很大机会能够实现。

    让人遗憾的是,刘源是在夜中突袭的敌阵。

    受到骑兵偷袭后,就算是蕃人,只要他们稍有头脑,都会往山上或是密林中跑。贼人跑得漫山遍野,刘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到山坡上追击。以他手上不到三百的军力,能把道路上的敌军给荡清,就已经算是很努力了。

    而逃入山野的蕃人,肯定是抄小道回去洮西。如果是大队人马,堵着两处渡口就行了,他们也没处躲。但十几人、七八人,甚至单人匹马的情况下,找个山坳躲几天,找个部族投靠两天,风声收了再回洮西,都是很容易的事——散了的鸭子,想要捉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从刘源的角度来看,他的选择并没有错。拖延敌军只有苦劳,而斩将败敌才是大功。如今的军中,不论换作谁人,都不会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功业。更别提刘源他们这群被流放的叛贼,正盼着用功劳洗刷自己过去的罪衍,好给儿孙留一条上进的出路——他们当然更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而韩冈也没想过刘源有这般能耐,敢领着不到三百名、配不齐战马的士兵去夜袭数倍于己的大军。他现在想想,自己在军事上的确有些保守。当然,在常胜和不败之间,韩冈会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

    不过胜利终归是件好事,即便是韩冈,也不能说他之前的计划就一定能够成功。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有了眼下已经确定的斩将斩首,也就别去想计划中的全师全歼了。

    王中正比韩冈看得开,不像韩冈有着患得患失的想法,他为着平白到手的功勋,而兴奋得脸上生光:“尔等以微薄之军,败数倍之敌。前有卫营守城,后有斩将败寇,明明之功,难有一见,吾当上书,为尔等向天子请功!”

    韩冈连咳嗽都来不及,王中正就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见着信使满脸惊喜的跪倒叩谢,王中正又站着生受,他只能出言转圜,“广锐军虽有旧时之过,犹有今日之功,只要尔等忠勤于国,终有一天,有洗脱旧过的时候。天子洞烛内外,公明严正,断不会绝了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冈的话算是补救,不让刘源等人,听到王中正的话后,有着过多的期待。

    韩冈望了望厅外,夜色依然深沉,但星月都已向西落去,计算时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王君万!”韩冈点起了脸色犹然阴沉的渭源堡主,“你到外面整顿蕃人兵马,天亮后去将刘源给替回来。来袭的吐蕃人只是逃散而已,人数尤众,随时可能会重新集结。你要穷追猛打,不得让他们再有整军的机会!”

    韩冈算是有功大家分,不能让刘源等一干广锐将校把功劳都赚足了,同时也担心刘源他们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会乐极生悲,出什么意外。

    王君万虽有些不情愿捡这个便宜,感觉实在有些丢人。可军令如山,他不敢稍违,便跪下接令:“末将遵命!”

    倒也不说其他废话,转头就出门去了。

    韩冈转对王中正笑道,“还要快点向临洮派去信使。王、高二安抚,听到这个消息当能轻松一点了。”

    王中正此时脑中还是被大捷的消息冲击得晕晕乎乎,韩冈说着什么,他都点着头,“是,是,韩机宜说的是。”

    自到了通远军后,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功劳就好。就像坐在梨树下,等到梨子熟透后自己掉下来。而在罗兀也是一样,都是坐享其成。可几次功劳下来,他王中正在天子面前,便是宫中首屈一指、精于兵事的中官。

    真宗朝的秦翰秦仲义,是宦官中名将,其大名至今流传在宫中。秦翰北抗契丹,南平蜀乱,西定党项,一生征战,身披四十九创,功业不再曹玮等名将之下。可他到了晚年,一逢阴雨便浑身酸痛,最后暴卒于宫中,哪比得上自己这般,找个好地方坐着就是了。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王中正得意之情充满了胸臆。

    ……………………

    天色已经发白,响彻了一夜的喊杀声与夜色一同消散在晨雾中。

    刘源提着长枪,溜着战马,在伏尸满地的道路上漫行。

    枪尖染着一层血凝后的紫黑,夜中的一场混战,在昨日白天的便已经开始激烈起来的血液,一直沸腾到现在。刘源也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在浅银色的月光之下,看着眼前的晃动着的黑影便一枪搠过去,要不是事先在右臂上都绑了白布,说不定连自己人都给杀了。

    前任广锐军指挥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环视左右前后,数着身边的同袍。让他欣喜的是,经过了一夜混战,身后的兄弟并没有折损多少。

    他安心的笑了一笑,毕竟都是老上阵的,知道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

    刘源只有一人一马,还有一支长枪。不像他下面的兄弟,不是在马鞍后挂着一两个首级,就是横绑着几面旗帜。大战之后,战利品遍地都是,他们都是看着好的才捡了起来,兵器甲胄稍有破损,便弃之不理——只有战马、首级和旗帜,是必须一个不漏的收集,其余的战利品,有没有装起来都无所谓。

    经常上阵的将校士兵,都知道该如何收集可以记功的战利品。现在每一个出战的前广锐将校都是骑在马上。原本他们还是带着挽马、驿马上阵。可是到了此时,挽马、驿马虽然还在,可是都是用在背负战利品上了。每一人皆是骑着四尺多高的战马,有的人还多牵着一两匹。

    “刘指挥,下面该怎么办?”有人问着刘源。

    刘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面该怎么做,他也没有什么头绪。今次他把拖延变成了偷袭,可算是有违节度。但有功劳在手,也能支应得过去——只要说是敌军脆弱不堪,本是牵制而已,却在试探的攻击中一哄而散——那就谁也不能说他是故意为之。

    正犹豫的时候,西北面的来路上,一片蹄声撼地,上千骑兵在行军时才有的威势,竟然从渭源堡的方向过来。

    很快,从后方而来的军队已经转入众人眼帘。千军万马淹没了谷地,到了刘源等人的面前,才收缰止步。这是一群蕃骑,不过中间则有一群宋人。

    大军停步后,一个接近三十岁,长得十分英俊的将校排众而出。

    看见这名将校,刘源略一犹豫,便下马行礼,“小人拜见王堡主。”

    低头看着刘源,曾经的叛将就跪伏在马前。王君万不是妒贤嫉能之辈,虽说暗恨刘源抢了自己的头功,也没想着太过为难他们,只是面如严霜的转达着韩冈命令:“韩机宜让你们回去,下面的事就交给本官了。”

    王君万挺胸直背,在马背上低头盯着刘源的后背。摘果子摘得如此理直气壮,刘源等人心头隐隐怒起,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罪囚身份,并没有低头接令。

    王君万形状姣好的双眉一轩,一提银枪,便要怒喝。

    幸好韩冈早知会有如此僵局,派来的信使会说话,更会察言观色,见气氛僵硬起来,眼见着有争功火并的迹象,连忙站出来,对刘源他们道:“机宜知道尔等一夜辛苦,立有殊勋,所以让你们回去休息。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王都知听说尔等阵斩了结吴延征之后,也说要为你们向天子请功。”

    这正是刘源等人想要听到的话。斩首再多,功绩再繁,如果没人上报,还是一样的白忙。以他们的罪囚身份,又都是打着叛贼的记号,若是被人吞没了功劳,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现在听说被派来监军的王中正已经答应要上报天子,而向他们郑重承诺的韩冈,名声又是出奇的好,过去答应的事,都一一做到,眼下说把他们的功劳都记下来,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来摘果子的小事,大功在手,再多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加官晋爵,还不如留给别人,省得把周围的人都给得罪。

    刘源抬起头来,两边的山岭之上细细簌簌的还有人影在晃动。这是逃窜上去的吐蕃人。要缀上他们可不容易,这份功劳就转给王君万他们好了。

    刘源冲王君万拱了拱手:“且祝王堡主马到功成,小人不才,不能随侍左右,得领命先行回寨了!”

    自从半个时辰前,接到了从渭源传来急报,驻扎在临洮城中的宋军营地,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隔着洮水,隶属于木征的一万多人马,驻扎在对岸的洮水之西。而在北面的二十里外,禹臧家的数千军队,也扎下了营盘。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但从他们两家所处的位置上看,这兵凌临洮的两相夹攻之势,可是明摆着的现实。

    三方对峙,身处漩涡之中的宋军,却没有半点畏惧。如果禹臧和木征群起来攻,那正是他们迫切以求的乐事。反倒是眼下的对峙,才是让人头痛。王韶、高遵裕一众将帅,都在绞尽脑汁的想方设法,要把两家贼人都引来攻城。

    可是就在临洮众官将,都把注意放在木征和禹臧花麻身上的时候,哪个都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有余力,打起了渭源堡的主意。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情况还算不上糟糕,渭源堡本有足够的兵力。可偏偏因为之前禹臧花麻派兵出来抄截粮道,使得韩冈不得不在连接渭源、临洮的要道上设立兵站,不但从临洮请调了接近两千人马,同时也调走了渭源堡中的大半守备力量——在韩冈传回来的急报中,已经明确的说明了堡中的守军,就算把民伕加进来也不足千人。

    围绕着帐中的巨幅沙盘,帐中的气氛仿佛夏日暴雨前的空气,一时阴郁无比。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瞎吴叱。潜过洮西侦查的斥候回来都说,没看到他的旗号。”一名幕僚用着肯定的语气说着。

    “可能还有岷州的结吴延征,从地理上看,他跟瞎吴叱在洮西汇合的可能性很高。”另一名幕僚不甘示弱,也尽力表现着自己的才智。

    王韶则是死死的咬着牙关,他没能料想得到,瞎吴叱、结吴延征这两个几乎被遗忘的弱小势力,竟然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

    高遵裕盯着沙盘看了半日,突然抬头怒道,“王舜臣和赵隆呢?!怎么还没到!”

    他话音未落,赵隆这时大踏步的走进帐来,身上已是结束整齐,甲胄俨然。军中定例,介胄不拜。他便只是抱拳行礼,“王安抚,高安抚,职部选锋已经整装待发,只待军令。”

    王舜臣也随之走了进来,同样穿戴好了盔甲,头上的血红色的盔缨随着他沉重的步子前后舞动,“安抚,末将所部也已准备完毕,还请两位安抚下令。”

    “好!”王韶点了点头,“赵隆!你率选锋,速回渭源,一路不许耽搁。到渭源后,视战况你可自行决断。”

    赵隆再一拱手:“末将尊令!”

    “王舜臣,你率部南向往抹邦山去,打下两处渡头,堵上贼军后路。”

    王舜臣也躬身接令。

    见两将都领了军令,王韶拿起了朱漆的令箭就要丢下去。

    可就在这时,帐外守门的亲兵进来通报,“安抚,渭源堡又派信使来了。”

    王韶脸色微变,令箭拿在手中,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高遵裕的脸色也变了,声音都在抖着:“子纯,会不会……”

    “不会!有韩玉昆在,当不至于此。他再差也能招来几百蕃兵助守,兵力不会相差太大!”王韶又紧咬起牙,渭源决不能有失。

    此时帐帘一动,一名矮个矫健的军卒被领了进来。

    帐中之人都盯着他,却惊讶的发现这么被领进帐来的信使,脸上竟然带着完全没有掩饰的喜色。

    “什么?!大捷?”

    “还斩了结吴延征?!”

    “竟是那群广锐叛将?”

    只听了信使的几句话,主帐中一下喧腾起来,王舜臣和赵隆都不顾尊卑,跳起来追问。

    再次向信使确认了胜利的消息之后,王韶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韩冈果然不需要让人担心。他的指挥之才还是其次,其大胆任用的广锐叛将,比预计的还要出色许多,证明了韩冈眼光的出色。通远军收留他们,果然没有做错……

    王韶长吁了一口气,扭头对高遵裕舒心的笑道,“想不到广锐军竟然精悍如此。三百破两千,虽是夜袭,说起也没多少人能做到。这胆色、这武勇,真是难得……实在是可惜了。”

    王韶有些为这些叛将感到遗憾,以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即便除去了对将功赎罪的渴望,也是足够惊人的。即便是在西军中,也算得上是精锐了。

    “谁让他们叛乱的?要不然何止于此?”高遵裕摇了摇头,“不过这事有些难办,今次他们立下的功劳可不小。”

    任用曾经的叛军,只要能建功,主事者不会受到指责。但封赏起来就很头疼了,谁也不敢再重用他们为将。但赏罚不均,又肯定会惹起广锐军卒的愤怒。若是将其再行逼反,不论是谁决定的此事,他们的政敌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让两府去头疼好了,我们该怎么报就怎么报。”

    王韶却是毫不犹豫的把麻烦事全都推给上面,这根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他霍然而起,将原来就已经拿在手中的令箭投了下去,丢在了赵隆的眼前。韩冈努力营造起来的胜势,他不可能轻易的放过,“赵隆!还是照先前计划,你率部南下,将洮水上的渡头给我堵上。蕃人残兵如果聚合起来,肯定还是要走渡头……我把选锋都交给你,决不能让他们顺利过河!”

    赵隆拾起令箭,抱拳行礼:“末将接令。”

    他直起腰,又是大踏步的转身出帐,带起一阵旋风。

    王舜臣有些急了,连忙道:“那末将呢?”

    “用不着你了!……韩玉昆手上的兵力足够。没听到吗,他把蕃人都弄来了。虽说这些蕃人都是一团散沙,但漫山遍野的捉蕃贼,倒比官军更熟练。”

    王韶哈哈笑着,王舜臣失落的神色看在眼里,“禹臧花麻在北,木征在西。现在被击败的,只是瞎吴叱和结吴延征这样的弱敌,后面有的你立功的机会。”

    ……………………

    瞎吴叱躺在草窠里,脸色蜡黄着,双眼紧闭。

    他的右臂歪曲成一个可怖的角度,正常情况下,胳膊只有一处能弯折的关节,而瞎吴叱的右手上臂,却是向外弯着。捆扎伤口的麻布上,斑斑血渍正在一点点的扩大。麻布之下,还能看到一处尖锐的突起。如果对外伤稍有了解,便能看得出来,那是骨折后,穿刺出肌肉所造成的痕迹。

    这是瞎吴叱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受的伤。并不是摔伤,而是踩踏。他自幼骑在马上,就算落马也能在掉落下来的一瞬间保护好自己,但面对身后冲过来的战马那就没办法了。仅是右臂被沉重的马蹄踩上,而不是头部和躯干这等要害,这已经算是佛祖保佑的好运了。

    但瞎吴叱无力庆幸这样的好运,右臂受了重创,血在一夜之间流了不少,现在甚至开始发烧了。

    瞎吴叱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人,沉默着,不知该做什么为好。黑夜中的慌乱,把他们这一群亲卫全都冲散了开去。最后只有十几人护着瞎吴叱,一直把他拖到了山上。可也就到此为止,瞎吴叱的伤势使得他们行动不便,而紧追而来的宋人,又找来了此地的蕃部来搜寻逃散的部众。

    一名亲兵缩着脖子,从灌木丛中向下张望着,这一段时间,他们亲眼看到了十几队附宋蕃军,在他们藏身的山坳附近扫过。十几名亲兵都是很后悔,前面一次转移的时候,不该落下了瞎吴叱的镶了宝石的头盔。这份物证,就像落在了地上的蜜糖,立刻引来了一地蚂蚁。

    一阵呼叫声从下面的山坡传来,好像是有人发现了他们之前留下的痕迹。更多敌军随之聚了过来,在更大的范围中展开了搜索。

    见势不妙,留下几人抵挡,两名亲兵抬起瞎吴叱就向深山里跑去。

    但没走多久,他们的脚步就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何时,前方的去路,竟然已经围起了十几名附宋蕃部的部众。

    盯着瞎吴叱三人,一众蕃人的眼神中尽是凶光,对于斩首和俘虏,赏赐虽有高下,也差之不远,若是为了那么一点差价,而选择了俘虏,一旦给人跑掉了,那可就折了大本。

    ‘还是脑袋好!’

    从这二三十个蕃人的眼睛里,瞎吴叱明明白白的看到了他们的想法,在昏昏沉沉的,他厉声尖叫起来:“我是瞎吴叱!是赞普家的人!”

    “瞎吴叱……”

    听到瞎吴叱的身份,一众蕃人眼神中的杀意顿时全都消失了。从松赞干布传下来的赞普血脉,对吐蕃人来说,是不能随意折辱的。当然,他们也不会把瞎吴叱给放了,这关系到让他们的部族过上好几个肥年的丰厚赏赐。

    用着木棍和毛毡做成了担架,把瞎吴叱给抬了出去。半日后,生擒瞎吴叱的消息传到了韩冈的耳中。正在点算斩首数目的帐中官吏,都停下了手来,紧接着就是一片欢呼声暴起。

    “算他命好。”

    韩冈没有主语的一句话,让随侍在侧的刘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在说王君万,还是在说瞎吴叱。

    ‘可能兼而有之吧。’

    出兵已经半个多月了,因为宋人据城以待,让禹臧花麻无从下嘴,而不得不走上了与宋人对峙的选择。另外,为了打击宋人的持久力,他更是派出了大队战士,去骚扰宋人的辎重队。

    前几天,还有很好的消息传来。自家人在宋人的粮道上,直接做了一次剪径的小贼,抢来的物资让所有人都羡慕三分。

    在一举成功的情况下,禹臧花麻盼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可到了今天,他所派出去的小队竟然被宋人大半歼灭。

    “已经有好几队没能来得及逃回来了。宋人的骑兵在道上来回巡视,辎重队又都是捡着天光最好的时候上路,日头未落就入了军寨,缓急间下不得手!”

    禹臧花麻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为了帮助木征、瞎吴叱去火中取栗,而派出太多的士兵。眼下的十几支队伍都是他想尽方法挤出来、求出来的,损失太重,他回去后也不好交代,“那就把他们都调回来。……我们继续拖着就是了,宋人的绝对耗不过我们。”

    “可粮草怎么办,左近诸部都有些推三阻四了。”

    “等瞎吴叱回来,让他去跟武胜诸部谈判。”

    禹臧花麻想借着自己手上的兵卒,为自己取得一个合适的报偿,压榨起瞎吴叱来,他已经是得心应手。不过半日之后,便有哨探匆匆传回话来:“有传言说,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已经打下了渭源堡!”

    “什么?渭源堡?!”禹臧花麻乍闻消息,先是摇头不信。可很快就暗自思忖起来,难怪瞎吴叱来过一趟后就不见了,原来去了渭源堡。

    “宋人的旗号呢?”他追问着。

    “宋人的旗号都在城头上,好像还多了几面。”

    ‘嗯……’禹臧花麻沉吟着,听起来宋人真的是败了,不得不从临洮撤军。

    “要不要追击?”一名部将问着。

    禹臧花麻思前想后,“再等等,等木征他先动!”

    可一天过去了,木征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而这一天中,宋人已经把斥候游骑的巡视范围扩大了一倍,人数增加了不少。使得禹臧花麻派出的哨探,很难接近。而有一人,传回的消息说,道路上有很多宋军,有向东去的,也有向西来的。

    情况看起来已经很明显,城中的宋人的确是在悄悄的潜离临洮,而为了掩饰这一点,王韶正拼命在外进行伪装——所谓宋军在道上东来西去,自然是障眼法而已,东撤的宋军必然要比西来的多上许多,几个来回后,临洮宋军就撤光了。

    但禹臧花麻就像一只狐狸,性格狡诈、为人反复是一桩,而多疑也是他的性格之一。

    虽然现在谈听到了每一条消息都是指向宋人撤军,可禹臧花麻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又想了一阵,便点起一名可靠的部众,“去联络木征,说我跟他明天一起行动,夹击宋人。”

    信使走了,有人为禹臧花麻的决定而感到不安,“花麻,你真的要……”

    “说说而已!又不是真做。”禹臧花麻背信弃义的回答,毫无半点愧色。

    到了第二天,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可木征并没有强渡洮水,而禹臧花麻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南下的意思,两边的战线依然静悄悄。

    “木征为什么不来?”禹臧花麻疑惑的问着,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是选择了观望。

    他的疑问,在半日后被新的消息所解释。瞎吴叱被擒、结吴叱腊被杀,两千精骑被打得灰飞烟灭。

    ‘原来如此!’禹臧花麻似是看破了宋人的用心,

    他厉声叫嚣着:“我们要跟王韶耗下去!……看宋人如何能整修得起临洮这座破城!”

    ……………………

    木征和禹臧花麻久无动静,王韶和高遵裕皆知他们多半已经是看破了己方的计策。

    “看来禹臧花麻不肯上当啊……还真是白费功夫!”高遵裕的话音有些自嘲,又隐隐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怨气,“不比韩玉昆,在渭源守株待兔,却当真有兔子一头撞上来。”

    这本是高遵裕提出的计策,王韶并没有反对。尽管在他看来骗到人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在城中闷守,还不如让下面的士卒活动活动筋骨。

    现在计划果然没能成功,高遵裕很有些失望的样子,可对王韶来说,却是能成最好,成不了为无所谓,就当练练脚力好了。

    高遵裕很挂不住脸。他让下面的几千将士来来回回白跑了好几个圈子,却是连点苦劳都没能给人挣下,下面的赤佬们哪会有好话说?他在军中也有耳目。近日听说渭源屡屡见功,临洮城的将校士卒本都有些心浮气躁,现在因为自己让他们白跑了腿,私下里的怪话让高遵裕听了之后,得用力捏着虎口,才能把心头的怒气给压下去。

    想出这个计划的人其实并不是高遵裕,而是他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人称高学究,是个考不上进士和明经的村学究。听说了高遵裕到了秦凤,便跑来求个出身。高遵裕可怜他,才让他入幕中做了宾客。但他在幕中凡事都是眼高手低,好不容易出个主意,竟也是无用功。

    对于让自己在麾下军中的丢了大脸的高学究,高遵裕此时分外的不待见他,直接吩咐亲兵,让他把高学究领去下面军中,还传话道:“多出巡几次,当能建功立业。”

    高遵裕的满腔邪火,王韶看着神色淡然。他的这个副手在军中丢点脸,对他并不是坏事。不过见着高遵裕怒意难遏,还是出言安抚:“公绰少安毋躁,眼下的情况,禹臧花麻也坐不久了。”

    高遵裕皱着眉反问:“……怎么说?”

    “禹臧花麻出兵,他的军粮供给当是大半由武胜军这里的蕃部提供。可眼下少了瞎吴叱,武胜军这里又有几家蕃部会对投靠了党项的禹臧家服气的?”

    王韶不愧知人善任的名声,一眼看破了武胜军未来的走响。

    “木征不会让蕃部给禹臧花麻提供军粮?!”高遵裕沉声说着。木征和禹臧花麻虽不是一个路数,但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肯定是也是懂得,木征当不会让禹臧花麻被饿跑。

    “如果瞎吴叱出面说服他们不要听木征的话呢?”

    “……瞎吴叱肯干吗?”

    王韶嘴角一点点的挑起,笑容中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那就由不得他了!”

    ……………………

    在渭源堡的随军医院中做完了手术,瞎吴叱已经脸色苍白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犹在昏睡着,只有偶尔才会醒来片刻。两名一同被俘的亲卫一直守着他,韩冈并没有为难他们。

    不过当韩冈派军医来为瞎吴叱处理伤口时,这两名亲卫就一下跳了起来,差点将在他们眼中,准备暗害瞎吴叱的军医给掐死,直到听到了韩冈之名后,方才做到了边上。

    瞎吴叱被踩断的右臂已消失无踪,只有一圈圈被绑紧的绷带和浓烈的药味。如果打开绷带,可以看到创口是直接用火烙过,创面上一片炭黑,这是如今最好的解决截肢创口溃烂的手段。

    粉碎性骨折不是这个时代的外科医生能够治疗的,即便在后世,当上臂臂骨被踩成碎片,又拖延了一天的时间,医生能为患者做的,多半也只剩截肢了。以瞎吴叱的伤势,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韩冈说他运气,那是半点没错。

    眼下,只要瞎吴叱再继续能撑过未来的几天时间,他的小命多半就算保住了。

    另一个好运的王君万,仍在率领已经增加到两千上下的蕃人,在山野间搜寻残敌的踪迹。他虽说是捡了刘源的便宜,但一个活生生的瞎吴叱,就能抵得过任何人的战功。

    将瞎吴叱送来的那一部蕃人,韩冈直接就从库中搬了两百匹丝绢提前赏给了他们。当汇聚在营中的几家蕃部,看到了这十几名蕃人的战马全都被高高堆起的丝绢沉甸甸的压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疯狂了。立刻向韩冈请命,准备杀入山野之中,漫山遍野的去搜寻剩下的敌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韩冈几乎可以确定,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蕃人和首级送到他的面前。

    在夺下了临洮城后,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的时间。从秦州征调起来的第一批民伕,现在都已上路,很快就会抵达渭源,继而向西,为修筑城池而努力。而回到陇西城中的王中正,也通知说他已经把蔡曚逼着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瞎吴叱的苏醒便并没有带来太大的问题,韩冈也不是很关心。可是因为王韶紧急传令,让他依此而为,让韩冈在瞎吴叱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来到他的床前。

    “瞎吴叱……”

    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瞎吴叱目光仍热涣散,视线的焦点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落到了韩冈的脸上。一见床前之人的相貌装束,他双瞳一下收紧,“……你是……”

    韩冈半欠了欠身:“韩冈。”

    雪片纷纷洋洋的从天空中洒落,轻吐着白色的雾气,韩冈搓了搓手,抬头看着天空。

    阴沉沉的天穹,是一望无垠的素寡的浅灰,死寂、空旷。只有一片片白色雪花覆盖起来的山野,给了暗色调的天地,增添了一些亮色。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四场雪,在韩冈如今每天记录的日记中,他经历的前三场雪,都是细小的雪珠,下了半日便停下来。只有今天从晨起时便下起的雪,才算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对农情有用的降水。

    这一场在十月初降下的大雪,对于农耕工作算是个不错的兆头。如果这场雪是个先导,后面的两三个月,继续有雪降下,明年的收获应当不会太差。

    前两天,从陇西县传来的一个还算是不错的好消息,在他的父亲韩千六和一众主管屯田事务的官吏主持下,眼下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到通远军今年的开垦和播种。但比起去年,只增加了一成的田亩数量,对于刚刚开始一年的开荒屯田的工作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挫折。

    但韩冈现在没空在意这些,从秦州来的第一批民伕,总计两千八百多人,已经在今天的晚些时候抵达了渭源堡。

    又是在冬天接待民伕。去年在罗兀时,韩冈已经积累了不少管理经验,眼下他的手下又有不少能力出色的吏员,而在渭源的随军医院院中,还有十几个精于治疗冻伤和外伤的人才。这让韩冈处理起会让一般官员叫苦不迭的工作来,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简单——有分教‘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韩冈现在也是抱着胳膊就能把几千民伕都安顿好。

    多了三千民伕,营寨之中,一下变得熙熙攘攘。这些从秦州各县被征发起来的壮丁,行走在寒冬腊月的风雪中,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走路时尚不觉得,可眼下一停下脚步,顿时都变得脸青唇白。如果这样受冻挨饿的情况持续下去,必然是接踵而至的一场传遍营中的大病。

    还好韩冈早有准备。一切都事先有所规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在营寨门口内侧的地方,他排出了一溜三十口大锅。锅下火焰正旺,而锅中水花翻腾。雾腾腾的热气向着周围散发着阵阵肉香。前几日的一场大战,韩冈手上多了不少伤马、死马,足有五六百匹。这些都是上好的精肉,在冬日又不易腐烂,不但让渭源堡的士兵能日日开荤,还连带着可让来到渭源的民伕们也享受不少。

    韩冈从渭源堡中挑选出来的兵丁,向着这些从数百里外的家乡被征发而来的民伕,递上了一碗碗暖身用的热汤,还有一块块同样热气腾腾的炊饼。在提供给民伕们的饮食上,韩冈没有打上半点折扣。

    奔波一日,他们都已经疲累不堪,几百里路连续赶下来,就算是铁人都开始吃不消了,人人肚饿身疲。他们在路上盯着风雪行进,只盼着到地头后,有口热水喝,发下的干粮能填饱肚子。孰料现在一进营中,便得到了远超他们想象的待遇。端起碗,闻着汤中的马肉香,掌心处传来暖透心头的热量,一阵发自肺腑的感激声,便从民伕们的队伍中传了出来。

    喝过热汤,吃完炊饼,几千人便按照各自不同的队列,被引导到安排给他们的营地中。

    民伕们的营地安置在营垒中一处背风的地方,临时搭起的屋舍却并不缺少遮风挡雪的作用。虽然因为韩冈手中的柴草和煤炭不足,没法给他们生火取暖,但营中有足够多的提供给战马的干草料。厚厚的一层铺在通铺上,又是多人聚在一屋中,并不会太过寒冷。

    如果在千年之后,韩冈的这番布置可算得上是虐待,没有哪家军队或是工厂,会如此对待士兵和工人。但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是韩冈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做出的优待了。

    而民伕们显然也很满意。从韩冈私下里让人打听来的消息,这群民伕两天前经过陇西县城时所得到的待遇,与韩冈现在给他们的有天壤之别——这番回报,让韩冈对昨天才被逼着经过渭源、前往临洮的蔡曚,又多了不屑和厌憎。

    如何安排民伕们的饮食和住宿,稳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至于因为长途行军和水土不服,引起大规模的减员,还能保持水准以上的士气和足够的精力,完成他们亟需完成的工作。这一项看似简单的任务,其实并不比行军打仗容易一星半点,能做好的官员,至少都能得到一个能吏的评价。

    而韩冈表现出来的水平,比起能吏可更上一筹。他的人望,使得民伕中人心安定,准备充分的饮食和住宿,让民伕们的精神面貌。而且暗中宣扬官军最近的战绩,化解民伕们心中的隐忧。本来在韩冈的计划中,还有一场足球比赛,给民伕的行军生活增添一点娱乐活动,只是因为今天的大雪而终止。

    看看蔡曚主持陇西城的接待工作,在民伕心中了留下的恶名,再看看他韩冈在渭源堡准备的一切。如果拿蔡曚的治事手段与自己相比,韩冈都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了。

    巡视过民伕的营地,收来一片感激声后,韩冈转到了随军医院之中。

    尽管是临时性质的治疗场所,而且因为没有伤病调养的空间,并没有冠上疗养院之名,但这处营地,依然是渭源堡中位置和条件最为优良的一处。

    在前几天的大战中,守城时靠着强弓硬弩和霹雳砲等军国利器,韩冈麾下没有多少伤亡,而广锐军将校们出去追击时,伤亡也不算大。只是换了王君万带队追捕余众,随行的蕃人们伤了不少。现在这些伤兵都在医院中被医治着,汉蕃两边加起来也有百十个之多,只是重伤员只有三分之一,其他的多是些皮肉轻伤,只是伤到了腿脚,不便行动而已。

    这些个伤病精力充沛,躺在床上是闲极无聊,没事都是要找出事来。当韩冈进来的时候,他们这些伤员们正赌得热火朝天,呼幺喝六的不仅仅是汉人——两颗牛角骰子,就那么六个面,即便是蕃人也能数得清上面的点数。

    几十个人围着一张桌子,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骰子滚动的声音。蕃人和汉人,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紧张着盯着碗中不住翻滚的骰子。很有几个腿上绑着石膏绷带的,因为被挡在人群之外,还单脚蹦着,向里面张望。

    这一个战地医院的院长施俞本,是当初跟着韩冈从秦州去甘谷城中三十民伕中的一人。与现在被调去了延州主持疗养院的朱中一样,都是靠了韩冈而改变了一生。

    陪着韩冈走进来,见着伤兵们聚赌,施俞本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用力咳嗽了一声,外围的几个伤兵闻声懒洋洋的回头,可一见到。“韩……韩机宜!”

    这一声叫唤,如同捅了马蜂窝,一阵鸡飞狗跳。

    韩冈看了看他们,一个个被吓得跪在地上,连同吐蕃蕃人都不例外。摇了摇头,笑叹了一声,“还不躺回去,好生养病!”

    一众如蒙大赦,连忙上床躺着,桌上的钱钞都不要了。

    韩冈对着脸色犹然铁青的施俞本笑道:“看起来不用担心他们的伤了。”

    施俞本唯唯诺诺,领着韩冈进了内室。

    韩冈来此并不是为了探视伤兵,而是来找住在院中的瞎吴叱。

    今次一战,渭源堡斩获的蕃人首级数超过一千。虽然韩冈能确定,其中必然有不少当是从住在附近的部落中弄来的假货——因为最近两天已经有哨探回报,渭源堡附近三十里,有好几个小部落被灭了满门——但打个折扣,也有七八百是真货。

    领一死一擒,主要的战力又损失大半。从木征手上分出的两支部族,他们在河湟之地,可以说已经被除名了。王韶在临洮城都没有这么大的功劳,可韩冈作为随军转运,却能独占此功,不是没有人眼热,但他们也嫉妒不来。又不是韩冈从他们手上抢的,而是瞎吴叱和结吴延征自己送上门来。

    瞎吴叱受伤不轻,被截了肢后,短时间内下不了床。而韩冈看他的模样,苍白的脸色如初,也没有起床的意思,兵败的打击对他的影响很大。

    依照王韶的命令,韩冈需要说服瞎吴叱来对抗木征在武胜军的影响力。这个任务倒是容易得很。瞎吴叱在被俘之后,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被斩首示众,一个则是在大宋做官领俸。

    但前两天第一次见手术后的瞎吴叱的时候,他很快就昏睡了过去,韩冈等了两天,听到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精力,才又来见他。

    有了瞎吴叱,就可以对抗木征对武胜军的蕃部们的命令。吐蕃人敬重松赞干布的血脉,如今正听命木征,向禹臧花麻供给粮草。但如果两个赞普家系的向他们传达截然相反的命令,那他们的选择只会是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在宋人帐下享受与青唐部一样的丰裕生活,还是跟着木征,继续与宋人日夜交战,该如何选择,并不是一个难题。

    韩冈第二次来见木征的弟弟,口气依然严厉,“瞎吴叱,何去何从,该有个决断了!”

    瞎吴叱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他挣扎着坐起身,向韩冈低下头了,“机宜有命,小人哪敢不从……小人愿降。”

    有了带路党,对于征服者来说,的确是件让人舒心顺意的快事。

    尤其是瞎吴叱这样在被征服者中,有一定威望的带路党,更是。瞎吴叱虽然是被木征支持着在武胜军立足,但他的身份才是他立足武胜的根本。现在有他来出头让武胜军各家蕃部不要给禹臧家供给粮草,还让招揽他们投靠大宋。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哪家蕃部当真归附朝廷,但至少都是犹豫了起来,将提供给禹臧花麻的粮食都停了下来。

    武胜军的蕃部,有不少曾经跟着董裕进攻过过去的古渭寨、如今的陇西城。但在董裕兵败身死之后,都是无意再于宋军对抗。但都因为怕宋人,日后被人清算,盼着有人先出头。现在既然瞎吴叱站了出来,而木征和禹臧花麻拥有近两倍的兵力,仍不敢攻打临洮城中宋军,看起来宋人控制武胜军也成了定局。那么投靠宋人,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青唐部的先例摆着,肯定比在木征或是禹臧家的控制下,要好上许多。

    第一批民伕已经踏着冰雪,抵达了临洮。跟着他们一起去临洮前线的,还有大批的军用物资和粮秣,加上大批腌制过的马肉。

    ——韩冈最近将缴获的伤马、死马都让人处理了,把马肉一条条的分割腌制,连同内脏和骨头都一点不浪费的全数都一起变成了士兵和民伕们碗中的肉汤。

    通远军最大的出产,不是粮食、不是马匹,而是盐。青唐部、纳芝临占部都是靠着盐井而撑起了家底。韩冈一开口,就一文钱不花的就从青唐部弄来了大批的粗盐。将上万斤马肉腌制后,自己留了小半,大部分都送去了临洮。

    之后从临洮传回来的消息,王韶和高遵裕都挺高兴的,一点荤腥的刺激和吸引,这让士兵和民伕们会更加卖力。不过临洮那边有些得寸进尺,让韩冈设法多送一些酒水上去,尤其是他给疗养院准备的烧酒,更是直接被点名。

    韩冈看到盖着缘边安抚司大印的命令后,摇头叹了口气,转手将这封命令发去了陇西——只有陇西才有烈酒。

    现在在陇西主持转运工作的是王厚。在蔡曚被召去了临洮后,他乘势主管陇西转运,情况比起蔡曚插手时要好上了许多。毕竟跟韩冈一起共事许久,处断公事的手法也互相交流学习。而且王厚对手下的胥吏了如指掌,知道何人擅长何事,分派起工作来,不会浪费他们的能力。

    韩冈不仅仅负责粮秣转运的工作,他现在还要主持庆平堡的修筑。从调集来的民伕总计有一万人,大半将会放在临洮城的增筑工程上,然后还有扼守临洮城南北两条道路的辅堡。

    但王韶仍是设法分给了韩冈两千人,让他先把庆平堡增筑完成,继而再改建野人关。设立兵站已见事功,无论王韶和高遵裕都乐意将兵站制度保持下去,自然要加强庆平堡和野人关的守卫。

    天气一日日的冷下去,而庆平堡的建筑则是一天天升起来。

    韩冈远眺极西。在洮水对岸,木征始终不敢过河,而缺粮的禹臧花麻,更是干脆的派人抢劫起不再给自己提供粮草的蕃部,惹得更多蕃部开始投向大宋。

    随着临洮城逐渐完工,到了那个时候,木征和禹臧花麻他们还能支持多久?

    ……………………

    望着对岸的临洮城,木征发着怔,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动弹上一下了。

    面前的洮水并不宽阔,但水量充足,木征想过河,但他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再过一月,等洮水彻底冻结后,他手上的兵马当能安然过河。可眼下洮水上的冰层太过薄弱,想要渡河,得靠船只或皮筏。在眼下宋人对洮水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则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但再等一个月,宋人对临洮城的扩建恐怕就已经结束了,届时就算过了河,他也拿坚城毫无办法。

    木征颓然叹了口气,只能说宋人选择的时机实在太好了,行动又太过迅快,让他来不及反应——‘不!’木征摇了摇头,其实他有时间反应的,但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的两个弟弟会胆大妄为到跑去攻击渭源堡。不然有瞎吴叱和结吴延征牵制,以两千部众足以调遣起武胜、岷州的上百家部族,聚起两三万人马,那样的情况下,他要过河其实并不难。

    ‘实在太蠢了,宋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对付!’木征在听闻噩耗之后,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痛心疾首。这让他本是安坐钓鱼台的心思,变成了望洋兴叹。

    ——十丈之水犹如千里之遥。

    蹄声从身后传来,周围的亲卫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骑兵从西面的营地飞驰而来。那名骑兵冲到近前,跳下马,几步走上来附在木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竟然找上门来了?”木征闻言后一阵惊讶,但他也没有耽搁,回身跳上马,皮鞭连挥,急速回营。

    回到自家主帐,吩咐了从人出去将等候已久的客人请进来。很快一阵风掀开帐帘,一名年纪犹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眼睛不大,但精悍无比。

    “禹臧花麻?”木征安坐不动,抬眼望着禹臧家的年轻族长。

    年轻人没有半点退让,抬了抬眉毛,反问道:“木征?”

    比自己小了一辈直接叫着名字,木征微感不快,但还是示意禹臧花麻坐下来说话。

    禹臧花麻大模大样的做了下来。他禹臧家能背弃本族,投靠党项人,当然不会对什么赞普血脉放在心上。

    禹臧家作为吐蕃的叛逆,当年李元昊举兵入侵河湟,他们跟着党项人在这片土地上没少造杀孽,血债累累,至今未有还清。木征经历过当年的战乱,对禹臧家的现任族长没有多余的话,奉茶寒暄一概欠奉,直接问道:“禹臧花麻,你来做什么?!”

    “只是想跟你说一句‘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而已。”

    “你后面不是有党项人吗?何必担心宋人?”

    木征并不是在拒绝,而是要试探一下禹臧花麻的底线,同时更是要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如果他真的还会因为当年旧恨而影响到现在的判断力,那就根本不会把禹臧花麻请进来。

    “难道木征你打算一家与宋人拼杀到底,你那叔叔当是不会跟你一条心吧?”禹臧花麻直戳木征的痛处,以他的眼光,木征在战略地理上的劣势,他一目了然,“河州位置关键,是在河湟之地正中央,宋人不会放过这块地盘。而董毡的青唐王城可就不用担心了,宋人怎么都不会在灭掉党项人的时候,再分神去青海湟水那边。”

    木征神色冷淡,“武胜向北就是兰州,你说宋人是先打我河州呢,还是先攻你兰州……尤其是现在董家的那一对兄妹,在兴庆府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

    “是,你说的没错。宋人想要攻打大夏,当然不会放过兰州。”禹臧花麻并不介意承认自己的弱点,“如果不是因为兰州位置太过重要,宋人肯定不会留给我禹臧家来控制,我投了宋人那又如何?”

    “所以你来求我?”

    “我不想在宋人的指挥下低头哈腰,难道木征你就很愿意?所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只有携起手来,与宋人对抗。”

    木征在禹臧花麻的话语中听到一丝诚意,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正面是打不过的。”禹臧花麻眉峰微皱,“倒不是赢不了,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也耗不过宋人,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

    “像你之前做的那样,断宋人粮道?你现在成功过几次?”

    禹臧花麻避而不答:“把武胜军让给宋人如何?如果宋人在武胜军驻守三千人马,一年要消耗三到五万石粮草,一万兵马,那就是十万到十五万石。留得兵马越多,要转运来得粮草就会越多。”禹臧家与宋人时常交战,对宋军的粮草转运,禹臧花麻有着很直观很明晰的认识,“而且要运送一石粮食到临洮,在道路上就要损耗至少两石三石的粮食,宋人即使财大气粗,又能在武胜军支撑多久?”

    木征一点都不考虑的摇着头:“现在我可使唤不动武胜军的各家蕃部,有我那个不成材的弟弟帮忙,武胜诸部现在可不会听我的话。没有他们掩护,抄截宋人粮道根本不可能!”

    “那就杀光他们!”禹臧花麻笑容如春风,半点不见杀气,木征回绝的这么快,其实就是证明他早就考虑过这个手段,“一家一家的杀,一部一部的灭……看看宋人会不会为他们报仇?杀光胆大的,剩下都是胆小的。”

    木征眯起眼,冷声道:“禹臧,你是不是跟着党项人太久了?杀起我之族人,杀得很痛快吧?”

    “营门外的几个首级那又是谁的?”禹臧花麻笑得更为开怀,反手指了指帐外,“洮水以西还有几个不听话的部族?论起下手之狠、之快,小子可是拍马不如。”

    木征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只是将双手交叠在一起。他这对干干净净的一双手上……其实满是血腥!

    达成了共抗宋人的秘密盟约,又同木征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禹臧花麻便起身告辞离开。

    他与木征今天达成的协议,实质上是取得了木征对禹臧家染指武胜军北方地区的认可,让他得以吞并掉武胜军北部与兰州接壤的部族和土地。有了木征的点头同意,对于北面的许多蕃部,禹臧花麻攻打和吞并他们,将是名正言顺,并不用担心其他地区吐蕃部族的反弹。

    禹臧家掌控武胜军北方,而木征则直接控制武胜军的洮西地区。两家一起出力,将宋人的统治区域,遏制在临洮城周围二十里地范围内。

    武胜军中,凡是有可能投靠宋人的蕃部,两家都会组织兵马全力铲除。并不需要他们出动多少本部兵马,禹臧花麻和木征都是准备利用其他部族的人马,消灭所有附宋部族——只要不抢到自己身上,这里的蕃部都会把兔死狐悲的心思给抛到脑后,而醉心于这等没本钱的生意。

    禹臧花麻有把握,只要栽这些部族一个投靠宋人的罪名,就能不惹起其他部族反弹的情况下将他们剿除。到那时候,他会再看一看临洮城的宋军会不会为他们出头,如果坐视,有几家还会再投靠宋人?但若是宋人会为之出头,战事一起,钱粮的消耗可就要海了去了。

    木征和禹臧花麻已经确认了对方的想法,他们都不会跟宋军硬拼,只求能消耗宋人的钱粮,让宋人在武胜军难以支撑而不得不撤离。至于他们自己,都是准备将本部主力撤回,选留精锐督促此地的蕃部作战。等宋人师老兵疲,再从中寻找取胜的战机。

    营门处,随行的从人牵着马正焦急的等候禹臧花麻出来,浑身绷得紧紧地,手都安在刀柄上。周围的木征家士卒,则都是用着不善的眼神盯着他们。自从禹臧家投靠了党项,两边的仇怨在几十年间的已经成了死结,要不是因为宋人的威胁,禹臧花麻和木征根本坐不到一处来。

    见着自家的族长被人礼送出来,一干从人终于放松了。只是又立刻紧张得提防着周围,防着木征军士兵会对禹臧花麻不利。

    禹臧花麻只觉得好笑,回身向送他出来的木征行礼。他今次若不是有了万全的把握,如何会孤身入敌营?

    木征的形势比他恶劣得多,如何还会再得罪他禹臧花麻。正如他对木征所说,无论兴庆府能不能支援他,禹臧家至少还是西夏的臣子,而木征家背后又有谁?

    难易有别啊!

    在彻底解决河湟之前,宋人应该不会去动他的兰州。

    对于宋廷的既定战略,禹臧花麻和木征其实都很清楚。王韶平戎策中的内容,这两年早在秦州以西传开了,都是针对自家的计划,只要有些风头传出来,没哪家蕃部会不重视,会不去着意打听。

    既然知道宋人的计划是先定河州,禹臧花麻在与木征的面会上当然就能很顺利的占到上风,但他也不会太过分,木征的底线,禹臧花麻无意且也不敢去触碰。

    因为他需要木征把宋人在河湟多拖上两三年,至少得等背后的大夏国稍稍缓过气来。

    只是……禹臧花麻更清楚,党项人对兰州的垂涎不止十年八年了,即便靠着与木征的密约和协议拖住宋人的攻势几年,但河州终究还是难守,等几年后,宋人北侵兰州,能帮自己抵抗宋人的党项军,会不会得寸进尺的在兰州盘踞下来,禹臧花麻心中也没底。

    眼下在兰州城中,其实也有一支党项本族的铁鹞子,虽说被自己死死压住,也说不准哪日就会里应外合。

    禹臧花麻翻身上马,离开木征的营地,犹自暗叹,‘这个族长做得还真是让人头疼。’

    ……………………

    王韶并不知道木征和禹臧花麻的密约,但他从最近木征的行动中,看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木征在对岸扩建城寨了。”

    高遵裕不以为然,“纯属浪费力气,在霹雳砲面前,有几座蕃人的城墙能支撑下来的?”

    “所以说才让人想不通。”王韶难以理解木征的做法,“我们现在虽不会过洮西,但眼下冰层渐厚,到了隆冬,不是木征他杀过来,就是我们攻过去。他修城寨又能如何?即便没有听说过霹雳车,难道木征以为官军就没有其他攻城的手段吗?”

    王韶想不通木征的想法,吐蕃人有修筑城池的传统——这点跟喜欢住在城外帐篷里的契丹人不同——但在离洮水只有十里不到的地方增筑城寨,等于是跟紧贴洮水东岸的临洮城针锋相对。

    为了保护临洮城的安全,正常情况,他也需要在洮水对岸修筑一座小寨堡,以增强临洮的防御能力,并且保证临洮守军对洮水的绝对控制——就像有了襄阳,还需要修汉江对岸的樊城;控制了江宁,还需要据有长江对面的**。

    而木征紧邻洮水增筑城寨,等于是明摆着要于此驻屯大军,不会让宋军跨过洮水一步。

    难道他真的有心与官军决战不成?!

    王韶最终还是放弃了去猜测木征的想法:“先把临洮城修好,再修好南北门户的南关堡、北关堡。安稳住临洮南北,再向西去跟木征打个交道。”

    “最好还能在抹邦山那条路上,也设上一两处寨子。好歹修一下都能行车,又通向渭源和岷州。”

    王韶苦笑着摇头:“真要连路都修上,没半年时间都完不了工。”

    高遵裕想了想,便放弃了。临洮本就耗用无数,再拖上半年时间,缘边安抚司哪有那么多钱粮。却道:“玉昆那里的情况好像不错。现在他那里的两千民伕,已经大部移到野人关了,庆平堡只留了两三百民伕在那里筑营房。”

    “玉昆手脚是麻利,听说他在罗兀城也出了不少的力。”

    “可惜罗兀城还是给烧了。”高遵裕笑得幸灾乐祸,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桌案上抽出一份公文,“对了,玉昆昨日移文来说,野人关名号粗鄙,想要换一个名字。不如子纯你给起个吉利的名字好了。”

    “哪有那么多吉利名号……既然通向大来谷,直接叫通谷堡好了。”王韶起名字不想用脑筋,都是随口一说,庆平堡如此,现在的通谷堡也如此。

    “那就叫通谷堡。”高遵裕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他提笔在公文上把通谷堡三个字记下,又随口说道,“不知这座临洮城最后会给改成什么名字,希望能吉利一点。”

    边塞大城的名字不是他们这些边臣能随便起的,得由朝廷赐予嘉名,许多时候还是天子来拍板。比如甘谷城,初名是筚篥城,修筑时的临时名称是大甘谷口寨,最后就是如今的天子赵顼给定下了甘谷这个名字。

    “别管朝廷想叫什么,城筑好再说其余。”王韶在座位上翻起了账本,见着上面一条条用红色记录的支出,咂着嘴叹道:“这钱粮花得如流水一般啊……”

    临洮城比渭源堡的路程远了百多里,单是筑堡的花费就当即翻了一番。当初修渭源堡时,钱粮问题已经是让缘边安抚司殚思极虑,最后是连蒙带骗的干掉了不顺的蕃部,同时把渭源堡给修起来。现在虽说朝廷的支持与旧时不可同日而语,但看着几十万贯转眼就没了踪影,王韶也不免心生感叹。

    “可筑堡的进度还要加快,我都想着是不是要移文转运司,请蔡运使再征发一批民伕来。”

    “不能了……”王韶摇起头,“宁可多花钱,不能再征发。再增添民伕,明年秦凤转运司能送来的粮食就很难保证了,不能弄得跟白渠一样。粮食比钱重要。”

    “要不要让蕃人来帮忙?”高遵裕又提议着。

    “就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事……”

    王韶和高遵裕正为钱粮人手在苦恼着,忽闻帐外通报,韩冈在外求见。

    “玉昆,你怎么来了?!”王韶和高遵裕都惊讶的看着不请自来的韩冈。高遵裕更是站起来急急的追问着:“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韩冈点点头,“下官从俘虏的嘴里听到一个消息,在后面坐不住。文牍传递又浪费时间,干脆直接过来了。”他笑了一笑,“野人关离临洮又不远,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而已。”

    “是什么消息?”见韩冈神色轻松,王韶的心放下了一点来,问着:“是禹臧花麻又在弄鬼不成?”

    “禹臧花麻?!”高遵裕惊问道:“他难道又去抄截粮道了?”

    “不是!”韩冈摇摇头,“两位安抚误会了。韩冈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是说岷州那里有铁矿。”

    “这事不是早知道了?”王韶奇怪的问道,“瞎吾叱和结吴延征两家的兵甲在蕃部中都算得上第一流的,不是有铁矿如何能有如此的装备?”

    “但事先得到的消息中,可从没说过岷州铁矿的规模……那是远远高过我们事前的预期。”韩冈双眼灼灼发亮,“如果运作得好,一年百万斤生铁也是等闲。”

    “百万斤?!”高遵裕先是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但立刻他又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兴奋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就可以开军器院了!全军的刀剑甲胄,直接就可以在河湟这里措办。”

    “不,不是开军器院。”王韶摇摇头,直盯着韩冈,“玉昆,你说呢?”

    “军器院当然也要有,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韩冈与王韶异口同声:“钱监!”

    说起古钱,韩冈在前生,只会想起圆形方孔、黄灿灿的铜钱。

    但黄铜钱,主要出自于明代之后。在宋代,青铜钱才是主流。而且因为如今铜料稀少,铁钱在市面上也是大行其道。比如缺铜的川中,外路的铜钱内运不易,便是只通行铁钱,与外界隔绝了币制。朝廷为了能攫取四川钱息之利,甚至规定了运铜钱进川都是犯法之举。

    ——也因此,蜀地才率先有了交子这种纸币的出现。铁钱实在太重,而且铜钱和铁钱的交换比通常是一比三到一比五之间。同样购买一件商品,用铜钱和用铁钱,能相差五六倍的重量。蜀中商人为了能便于携带钱钞,才会开始使用交子来代替铁钱。

    而陕西,因为跟川中接壤,同时又是耗费钱税的大户,铜钱不敷使用,也便算是半个铁钱区。如今是铜钱铁钱同时通行,许多时候,还是以铁钱为主。

    当年在元昊起兵叛乱的时候,为了补充军费,陕西甚至还发行了当十大钱。不过因为这摆明了是在剥削民财,只比铁质小平钱重不了多少的当十大钱,当然在市面无人使用,反倒引来许多伪造当十大钱,这自是让当十大钱更难通行于世。

    有鉴于此,朝廷便不得不下令将之贬值,先转为当三大钱,见仍是无法流通,又不得不转为当二大钱。至此大钱回归本值,用小平钱改铸也失去了足够的利润,方才开始流通。

    相对于后方能提供的刀枪剑戟,缘边安抚司更渴求足够的钱粮补充,尤其是能在当地直接出产,而不是因为后方的转运而消耗大半——这种期盼,朝廷和天子都是一般。要不然,屯田和市易就不会这么受到看重。韩冈的父亲韩千六也不会因为屯田有功,而得到了赠官。

    高遵裕想得明白,若河湟之地真的有了钱监,这对平戎一事有着难以估量的帮助。

    只是如果将缘边安抚司的关注焦点放到岷州,这就意味着战略方向的暂时转移。

    要分兵攻打岷州,并且还要在州中设立钱监,那就意味着道路、寨堡、驻军、矿场、工坊等一系列需要耗费大量钱粮的先期投入,以及配属的工匠、矿工和军队,都要消耗大量的资源。而且就算能满足这一系列的条件,等到正式出产铁钱,多半就要一两年后了。

    这就有些太过耽搁时间了,还不如用着后方送来的钱粮,解决河州木征,进而慑服后面的董毡,顺便再将禹臧花麻的爪子给剁了去。

    高遵裕方才听了韩冈和王韶的话,一下激动得有些头晕,但现在冷静下来,心中默算着:“铁钱大钱一贯十五斤,小钱一贯十二斤。如果以百万斤生铁计算,即便不连火耗,岷州一年也只能出产七八万贯铁钱。相当于两万贯左右的铜钱。这是不是少了点?”

    韩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百万斤的年产量这只是预计而已,实际如何,下官并不能太确定。有可能多,有可能少……可终究还是一项财源。说不定运气好的时候,一年三五十万贯也有可能。”

    高遵裕先是有些发楞,可当他看着韩冈脸上浮浅的笑容,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说给朝廷听的?!”

    韩冈笑着不答,王韶却没什么忌讳,道:“如果朝廷听说在岷州设立钱监,一年能产四五十万贯铁钱,天子岂有不乐之理。而我们便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向朝廷申请更多的钱粮,朝堂上反对声应该也会小上许多。”

    画上一块漂亮的大饼,而让人追加投资。这样的做法,后世很常见,已经近乎于骗术。但偏偏很是管用,只要描绘的蓝图足够吸引人,那就能成功骗取更多的投资。

    这个时代也是一般常见,比如王韶的平戎策,比如种谔的横山攻略,哪一桩不是向天子画出了一个美丽的未来。王安石的新法,也何尝不是先给赵顼看到了让他心动的前景,才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并不是现在苦于钱粮不足的缘边安抚司需要担心的——赵顼就算想给河湟下拨更多的补给,也得征求三司和秦凤转运司的意见,如果两边反对,就算内库都不一定能动得了。韩冈和王韶这是给赵顼和政事堂一个充分的理由,加大对河湟的投资——只要日后真的有铁钱产出,少上一点都没关系,或是用战功来代替,如果能顺利的解决河州木征,岷州的事更不会有人提了。

    “玉昆,怎么想起了这个主意?”王韶笑着问韩冈。

    “早上正好看了一下帐册,当真花钱如流水,满篇红字看得触目惊心。恰巧又从瞎吴叱的一个亲信那里听说了此事,在瞎吴叱把岷州让给结吴延征前,他正管岷州的铁器。”

    韩冈的话正好是王韶方才说过了,王韶跟高遵裕对视一眼,摇头而笑,道:“倒是个会效顺朝廷的人。这也算是个功劳,到时给他报上去就是。”

    “下官转头就把他的姓名年甲要过来。”

    高遵裕忽又问道:“木征在洮水对面几里的地方也在增修一座寨堡,玉昆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下官是从东面来……怎么可能看到。”韩冈摊了摊手,又奇怪的问道:“木征是怎么想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谁说不是!”高遵裕心有戚戚焉,“五六具霹雳砲齐发,什么堡子破不了?”

    “安抚是准备占下那座寨堡?”

    “攻下好说,就是派兵驻守麻烦。现今光是守住临洮就至少要有五千兵马,哪有多余的兵力。”王韶插话进来,一笔一笔的算着,“为了守住临洮城,城中就要驻扎进三千兵马,才能算安稳。庆平堡和野人关——现在改名做通谷堡了——这两座兵站,扼守着临洮向东联通渭源的要道,得保证各有一个满编的马军指挥。还没修筑的南关堡、北关堡,是临洮南北门户,同样要保证各有一个指挥的兵力。

    单是这几处,就要五千兵马。如果再去控制,以那里与洮水的距离,不放上一千兵,怎么都不能让人安心。还不如在临洮城对面,直接贴着洮水西岸设堡,只要两百人就足够了。”

    高遵裕方才没跟王韶商量好,听着就有些皱眉,“难道就放着不成?”

    “下官也是觉得还是拔掉得好。等临洮城完工后,正好洮水冻透,那时就直接杀过去。木征就算有多少盘算怕也是没有办法了。”韩冈笑道:“不管木征他们在想些什么,剩下的就让包约【瞎药】自己去处理。杀也好、抢也好,都是青唐部的事。为了这片地,相信他会拼命。”

    缘边安抚司从一开始就没有分兵控制整个武胜军蕃部的意图,而是将这里的蕃部都转交给包约管理。只看宋军如何修筑临洮周边的寨堡群,就知道王韶他们的心思,就仅仅是放在保住临洮城和洮水的控制权上。

    为了明天夏收前后攻取河州的行动,要事先在临洮积存粮秣军资。之后就是向西攻打河州,只要保住临洮这一小段的稳定,守住征战大军的后路,武胜北部靠着兰州的那一片地盘,就让包约跟禹臧花麻争夺去。

    “那到底要不要打岷州?”高遵裕转过头来,又问起岷州的事。

    “下官觉得,此时正好结吴延征败亡,瞎吴叱又在我们手中,攻取岷州不须太大气力。甚至只要留着铁矿,好用来设立钱监,其他地方,都可以暂时不加理会。”

    “玉昆你的意思是先占着再说?”

    “也省得河州的木征,派兵从岷州绕道,来骚扰渭源或是武胜军南部。”

    其实韩冈现在有个想法,为什么一定要攻取河州?

    眼下西夏受挫严重,短时间内没有重启战端的能力,若是能在这段时间中,乘隙攻取兰州,对宋夏两国之间的战略形势,能有更进一步的改善。

    若是能与木征暗中达成协议,以攻打河州为幌子,把明年的战略目标改为北上攻取兰州,应该能打禹臧花麻一个措手不及。

    仔细想想,这个方案很有可能会实现,禹臧花麻根本支持不住官军和木征的同时进攻。只是接下来就要面对西夏人的反扑的,木征甚至董毡会不会在身后插上一刀,韩冈都没把握。

    韩冈摇头失笑。

    如果能控制河州,大宋在河湟势力稳固,加上屯田市易,即便是攻打兰州受挫,也不会损伤根基。但若是换成是冒险失败,整个河湟大局,都会像横山攻略一般,十年八年都缓不过气来。

    何况王韶是靠平戎策上台,突然间改变策略,这不是让他难看吗?

    他又摇了摇头,冒进还是要不得的。

    他在这里想着,王韶和高遵裕正看着沙盘。

    瞎吴叱、结吴延征一死一擒,临洮城已经即将完工。木征又无意东进,禹臧花麻甚至把精力放在了武胜军北部,今年冬天的这一场武胜之战其实已经到了尾声。

    在算得上顺利的今次作战中,如何为明年的决战做好准备,就是他们现在要考虑到事情了。

    谁来守临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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