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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洮水已经完全冻结,厚达尺许的冰面,只要不是奔马而过,基本上就不会有落水的危险。

    但王韶还是没有立刻下令麾下大军立刻跨过洮水,临洮城还有最后一点才能完全修筑完毕,扼守南北通路的南关堡和北关堡,也得再过七八天方能竣工。

    如果全军出动,攻打洮水西岸的那座同时在修筑的城寨,万一北方来敌,纵使攻不下完工在即的临洮,万一伤到了民伕也是不好向上交代的一桩麻烦事。

    这一日,王韶暂且将临洮之事放在一边,带着韩冈,沿路往南面行去。在他们的身边,有着赵隆率领四百通远选锋护卫,在已经被如狼似虎的大宋官军清理了一遍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担心太多的安全问题。

    经过抹邦山,道路渐渐宽阔起来,左近的竹牛岭山势虽然高峻,但并不影响只在山下河边经过的道路。这条路直通渭源,除了少数几处外,地势也都算得上平缓,远非北线经过鸟鼠山的那条道路可比。

    王韶悠闲的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竹牛岭被积雪覆盖的峰峦,又低头看看前方的坦途,对韩冈道:“若不是今次兵雄将勇,钱粮充裕,当自此路缓进,引瞎吴叱、木征等辈越抹邦山来此对阵。”

    “而后再遣一军由鸟鼠山直取临洮?”韩冈问道。

    “呵呵。”王韶笑了两声,道,“若不能以势压人,也只有依仗计策了。”

    韩冈道:“还是正面制敌更稳妥点。”

    “计策伤神,而且太险,不如泰山压顶来得痛快。”王韶也同意韩冈的说法,“一个不好,就是瞎吴叱兄弟在渭源堡的结果。”他又问韩冈,“玉昆,你觉得这条路如何?”

    抹邦山向南便是竹牛岭,绕过竹牛岭向东,可通往渭源堡,也即是前日瞎吴叱、结吴延征两兄弟偷袭渭源堡的那条路——之所以临洮—渭源的南线要绕个马蹄形的大弯,就是因为竹牛岭的阻碍——而在竹牛岭西侧向南,就是直通岷州的道路。

    “的确比鸟鼠山好走,就是绕得圈子大了点。”

    王韶提醒着:“但此地还通岷州。”

    “若欲定岷州,竹牛岭下必得设立一处寨堡。最好就在刚才经过的那个地方。”韩冈回头指着了过来的道路上,变得狭窄崎岖的那一段,“光靠北关堡驻军来扼守此路,实在有些吃力。”

    “由谁来守?”王韶反问道。

    “招募蕃军弓箭手一个指挥如何?”韩冈知道岷州的钱监在明年之前不会开张,没必要在此分心太多,对于不太重要的寨堡,使用可以信任的蕃人,比驻屯官军更方便,“护翼寨堡可以直接用包约的人,那样只要堡中放上一百官军就够了。毕竟不是主道,而且北面还有北关堡的驻军,随时可以支援。”

    “……还是两个指挥比较好。竹牛岭东西两侧都要设立一个寨堡,省得有人再偷袭渭源。”王韶说着。

    行了几步,忽然又问道:“玉昆,如果我推荐你来镇守武胜军,你愿不愿意?”

    ……………………

    崇政殿中每日惯例的议事,不同于朝会时的按部就班。军国大事,都是由此而发。国事争论,基本上都是在崇政殿,而不是文德殿中发生。

    文彦博正在喘气,毕竟年纪大了,吵起架来,毕竟不如殿中的其他年轻人。幸好王珪、吴充、冯京这些新进执政,都跟王安石不是一条心,这让文彦博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

    但前一番争议,他终究还是输了。

    判司农寺曾布,日前奉旨巡视京畿诸路免役法和农田水利的推行情况,不想他却带回来一封郑州的百姓联名上请的奏文。请求废州为县,也就是把郑州给废掉,只剩县治。

    去掉了州府,对百姓们来说,就少了一个剥皮的衙门——一年省去几十万贯的税赋,省州官十余员,郑州州役省四百余人——而且,郑州紧邻京畿,一旦废州改县,必然归入开封府管辖。相对于郑州这等工役频繁、赋税繁重的小州,开封府连免役钱都会减少许多,州中吏民得享的便利为数甚多。

    只是郑州紧邻开封,旧党势力盘根错节,州中官员多为旧党党羽,新法施行不便的奏章,郑州州衙没有少递过。一旦郑州被废,对于旧党不啻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今天先是文彦博站出来横加反对,然后便是王安石跟参知政事的吴充争论了一通,两个亲家在朝堂很是斗了几句嘴,吴充连脖子下的瘤子都涨红了。

    不过,因为同在京畿附近的滑州的吏民,在听到了郑州要废州改县的消息后,也上书申请同样的待遇。当王安石拿出这封奏章后,赵顼便下了决心,也宣告了文彦博和吴充的失败。

    郑州被废置,以管城、新郑二县隶开封府——降原武县为镇,并入阳武;降荥阳、荥泽二县为镇,并入管城——同时废滑州,以白马、韦城、胙城三县并隶开封府。

    开封府地界整整大了一圈,而郑州和滑州两州官衙中,少了二十多名官员的编制。大约十名左右旧党中坚必须开始等待新的官阙,这也难怪让文彦博气得直喘气。

    当然,要把废置二州说成是政治.斗争就未免太小瞧王安石的心胸了。他的目的是撤并天下州县,裁减冗官,节省民力和费用,郑州和滑州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大宋天下四百军州,两千余县,要合并裁撤的地方还得很。

    有人说他王安石只懂开源,可王安石用事实证明,他节流的本事更大。再过几日,他就准备把手伸到文彦博的地盘上,提议裁撤整编厢军。

    王安石的变法计划不仅仅局限于财计,军事和政治区划,而是涉及到国政的方方面面——也包括教育。方才商议的议题,便是变革旧日的教育之制。昨日他上书天子,改建国子监旧舍,扩大国子监的招生范围,在天下州县,设立州学、县学。并将国子监分为三级,外舍、内舍和上舍。

    在县学、州学学习后的士子们,通过推荐考试,进入国子监学习。一步步的从外舍升到内舍,再从内舍升到上舍。在王安石的计划中,到了日后,就是如今的进士科举也要废除,而是改用通过国子监学习升入上舍的学生为进士。

    正如他旧日所言,治国之要,便是‘一道德’,让朝中官员。若处江湖之远,那就任你非毁指斥,身居庙堂之上,就必须遵循朝廷国是。最近他正在整理过往文稿,要把他毕生的学术做个总结,对儒家经传重新释义,希望能成为国子监教学的依据。

    ‘不过还得慢慢来。’王安石想着,‘至少还得两年到三年的时间。’

    王安石神思一阵恍惚,惊醒过来时,便发现崇政殿上的议题,现在已经讨论到王韶和高遵裕刚刚送到的一封奏报上。

    半个月前,临洮和渭源两边接连传回捷报,让赵顼兴奋不已,而昨日,王韶和高遵裕联名上奏,声称岷州多铁,若朝廷设立钱监,一年出产当有四十万贯,请朝廷速调派工匠五百,设监铸钱,以佐河湟之用。

    “但凡工匠起屋,事前皆是信誓旦旦,说工省价廉。等到桩基建起,无不坐地起价。”文彦博大概是歇好了,养足气,再次站了出来,“王韶此举,不过工匠故技。”

    以文彦博的老辣,怎么会给王韶和高遵裕骗过?直接把他们的小心思给捅出来了。虽然没有明着要钱要粮,只是要人而已,但实际上,能不给钱粮吗?等人派过去,准备设立钱监,立刻就会伸手要钱。

    可缘边安抚司的用意,赵顼和王安石他们何尝不清楚。只要王韶不是无中生有的欺君,设法挤出一点钱粮拨给他,也无关大碍。韩绛在宣抚陕西的时候,也没少用各种借口,从赵顼的口袋里掏钱,还不是照样给了。

    “比起横山的六百万,河湟的几十万不为多。”赵顼说着。王韶一出手就有回报,当然要多投些费用进去。比起横山让他郁闷数月的情况,还是河湟更能带给他好心情。

    要是广锐军不是给自家添乱,能像他们在渭源堡表现得那般出色,罗兀城如何会得而复失?

    赵顼这些天来,越想越是恼火。已经成了实边流犯的广锐军士卒,他们的表现实在让赵顼听着窝心。

    那个刘源,名不见经传,旧时只是一个指挥使而已,偏偏敢带着三百战马都配不齐的士卒,夜袭数倍于己的敌军。这份胆色,与三国时,百骑劫营的甘宁也不差多少。怎么就能让他成了叛贼呢?!

    韩绛的确坏事!

    一开始他还认为是韩绛运气不好,可现在,觉得韩绛坏事的想法却是渐渐坚定。战死的王文谅是忠臣,造反的吴逵则是逼不得已,既然两人都情有可原,那真正有过错的,就是御下不谨的韩绛。

    ‘唉,一国宰相,用人的手段竟然连一个选人都比不上。’

    赵顼觉得自己真的使用错人了。

    对于韩冈能把一群叛军指挥得奋死拼杀,赵顼是赞赏不已,但对这些叛军的赏赐,却让朝廷伤透了脑筋。

    “可以厚加优抚,至于官职,那是决不能封!”王安石作为宰相,拍板定案。

    对于王安石的这项决定,文彦博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刘源为首的广锐旧卒表现出来的战力,已经让朝堂诸公都感觉着棘手,绝不会让他们复官,否则他们再起叛心,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选择用田宅钱钞来满足他们。

    “可照秦凤缘边安抚司的提议,赦了有功之人的过往罪由,让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入军中博一个官职,只是必须留在通远军,不得回迁。”冯京作为参知政事,也站出来表现自己的存在。

    风姿秀挺的金毛鼠,与脖子上生了个肉瘤的吴充站在一起,有着鲜明的对比。倒是上首的王珪,相貌并不必冯京差上多少。

    “只是一旦赦了罪之后,恐怕他们都不会再如今次一般用命了。”

    赵顼的忧虑,一众臣僚没一个接口。这群叛军,用一次已经够麻烦了,谁还敢用第二次?!

    臣子们的沉默,让赵顼心中不快,微微皱起眉头。

    曾布闪出班来,他跟章惇站在班列最后,官职紧要的两人有资格走进崇政殿,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站在最后做个合格的盆景。但有机会说话,曾布决不会放过:

    “臣有一事,禀明陛下:王韶、高遵裕近日具本上闻:武胜军已经攻夺,临洮城也即将修筑完成,两人拜请朝廷赐予嘉名,以彰皇宋声威。”

    曾布的话,让赵顼来了精神,为新征服的土地赐名,这是他喜欢做的事。略作思忖,他便道:“武胜军赐名镇洮军,临洮复旧名为狄道。”

    曾布躬身领旨,武胜和临洮这两个名字便成为了过去。

    “由谁来镇守镇洮军?”赵顼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王韶举荐的是韩冈!”

    “韩冈?!”文彦博脸色都变了。

    冯京也心生不悦:“镇守镇洮,他一介选人哪里够资格?!”

    “敢问冯参政,韩冈不够资格,那谁够资格?!”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最下面的章惇就已经在厉声反驳。

    他走出来,向过天子行礼,侧身直叱冯京:“韩冈功绩早已足够。霹雳砲数建功勋,疗养院救治无数,沙盘、军棋,更是行遍天下。此外,河湟数次大捷,韩冈皆有殊勋。横山虽败,可韩冈功绩难掩。本职的医治伤病,无一丝可挑剔;其在罗兀、咸阳,功劳又有谁人可比?再论他今次镇守渭源,斩首过千,贼将一擒一斩,同时还让临洮前线数万人的吃穿用度没有一分匮乏。

    换作是他人,只要有其中任何一桩功劳,都足以保升朝官了。章惇斗胆,敢问冯参政,参政前次反对韩冈转官,今次又说他不够资格担任镇洮知军,那就请参政说一个有韩冈一半功劳的选人出来吧!推举一个有韩冈一半功勋的京朝官来知镇洮军好了!”

    章惇声色俱厉,句句质问,且不等冯京措辞反驳,又转身对赵顼道,“陛下,韩冈才具过人,功劳迭出。在河湟又是名声、恩信远播于蕃部之中,有他来镇守镇洮军,陛下当可高枕无忧,而通远,也可以安心休养生息,以待明年开春。”

    赵顼连连点头,章惇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转过视线,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会意低头:“这也是王韶的举荐。”

    王韶举荐韩冈的用意,王安石心知肚明。若是韩冈还是保持在现在的官位上,那根本不够资格在更大规模的会战中担任要职。就算今次的攻略武胜,他担任随军转运使,朝廷也是又安排一个蔡曚来同理一职,这项任命就差点坏了大事。

    韩冈的地位如果不能快速提高,明年的决战河州,他如何能坐得上随军转运使的位置。河湟一次次大捷,引来的贪婪目光,不止一个两个。到了真正决战的时候,就算天子和王安石都压不下要来分一份功劳的群臣。

    王韶其实不介意分一点功劳给他们。但这些人中,有几个会如王中正一般老实?要是来的是自作主张,骄横跋扈之辈,他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压制。万一派来的人不合用,那可要坏了大事了。王韶自知不能将他的这一亩三分地都用篱笆锁牢了,但他至少要保证韩冈能主持随军转运之事,否则他即使出战在外,也要担心着身后会不会出乱子。

    王安石收到的信中,王韶已经把他心中的打算说得明明白白,一定要保证韩冈的晋升。不仅仅是晋升朝官那么简单,连资序也要超迁,否则枢密院有绝对的权力来否决日后决战时,韩冈担任随军转运使的任命,而御史台也会出手干涉——别以为那些御史们心胸有多广。

    王安石出头支持韩冈,王韶作为眼下赵顼最为看重的边臣,他们两人共同的意见,赵顼怎么会反驳?何况韩冈本就是他很早就看好的臣子。韩冈入官都是他特旨批准,由布衣亲自拔擢。韩冈表现得越出色,就越体现了他赵顼的用人眼光——这两年来,韩冈已经给他长了很多脸了。

    “既是如此,那就……”

    “陛下!”见天子就要点头,冯京急声反对,二十岁就转官担任边地要职,这实在太夸张了:“韩冈齿序太少,年资太浅。区区弱冠之龄,入官亦仅两载,遽加升用,对其亦非好事。且这个先例留存下来,日后必有奸猾之辈加以利用。”

    曾布出班道:“韩冈德才兼有,功绩少有人及。敢问冯参政,不知甘罗拜相,去病领军,他们那时年齿几何?”

    “甘罗、霍去病皆是早夭之辈。少年得意,后事难终。”枢密副使吴充也同样反对对韩冈的任命,这么多次了,吴充早看出了赵顼对韩冈的赏识,他不会跟天子硬顶,直接在下面使绊子就行了。而曾布的话,给了他机会:“陛下,韩冈人才难得,还望不要奖誉太甚,以防其早夭!”

    见着赵顼犹豫起来,文彦博赞赏的看了吴充一眼,立刻上前添砖加瓦:“再如旧时杨亿,少以神童荐于太宗驾前,才华横溢,太宗、真宗皆信用有加。惜其寿数,却仅仅三纪又一年而已。”

    杨亿杨大年是太宗、真宗以及仁宗朝有名的神童才子,连名相寇准都很赏识他,可他就只活到了三十七岁便病死了。

    赵顼对韩冈很是赏识,他当然不想让韩冈年纪轻轻就出了意外,一二十年后,韩冈少说也是安定边疆的名臣,若是做得好,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听了吴充和文彦博的话,他想想也是,过往少年得意的臣子,少有寿终正寝的,反倒早夭的居多。

    “恩赏不公,可是朝廷幸事?!”章惇竭力为韩冈辩驳,“以韩冈之功绩才能,竟迁延于选海之中。这三五日一上殿的选人,又有哪一个还有脸面转于京官?!”

    章惇的话,赵顼也觉得有理。那位始终没能谋面的年轻官员,朝廷实在亏欠他很多。

    天子左右为难,王安石其实也担心韩冈擢升太速,会有什么不测。天变不可畏的说法,那是韩琦的总结,并不是王安石亲口所说。其实在他心中,对宿命论的一些观点也有些认同。

    只是韩冈不能不赏,正如章惇所言,这么多功劳还只是选人,朝廷日后如何激励士民忠心国事。所以只能折中:“就算不能做知军,权发遣通判也是可以的。转个京官,当是无妨。知军一职让人兼着就是了,高遵裕、苗授都行。”

    “韩冈资序仍是不足。”文彦博直言否决王安石的意见,“即便韩冈转为京官,要想任职通判,前面还有两任知县要过。”

    资序是决定京朝官任职高低的重要依据。正常的情况下的京朝官,都是两任知县资序轮满,才能擢为通判。两任通判资序轮满,才能担任知州。自然,政事堂、枢密院,三司等中枢机构中的一系列职司,也是按着知县、通判、知州等资序来划分高下。

    比如中书各房检正,就是第二任通判资序,也就是担任过一任通判,或是相当于一任通判的差遣,才有资格任职,要不然就得加个‘权’或‘权发遣’。

    这是为了防止年轻的官员经验不足而任职高官设立的制度,只是渐渐变成了论资排辈的工具,到了仁宗后期,甚至变成了无论官员的贤愚不肖,都是各自按年甲资历轮候,这也是官僚社会的通病。

    为什么王安石提拔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后,会被人诟病不已?就是因为他乱了朝堂上的资序。让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一下跃居高位。让那些熬足了年纪的颟邗老官,心头愤恨难耐。也让那些老派人物,觉得乱了规矩。

    可赵顼终于烦了,“此非密院之事,文卿家就不要多说了。”他直接让文彦博闭嘴。

    文彦博白眉一轩,顿时怒容满面,赵顼这话实在太不给他脸面。他立刻抗声道:“那河湟之地,设立经略安抚司之事,臣还能不能说?!”

    文彦博的话近似于威胁,赵顼心头隐怒。

    如果有御史在殿中,少不得会站出来斥责……就像章惇现在做的,“文彦博语胁天子,目无君上当下有司治罪”

    赵顼没理会章惇的话,冷眼问着文彦博:“文卿对河湟设立经略安抚司又何看法?”

    文彦博都不在乎天子的怒气,“臣即是备位宰辅,朝事有何事不可议论?陛下既然觉得臣无议事之权,臣又如何能立于朝堂?”

    他走到大殿正中,屈膝跪倒,直着腰背,一点不让的与赵顼对视着:“臣老悖无用,执掌密院数载,不能使陛下顺天应人,徇祖宗正道,即无补于朝事,又愧对于先帝,无颜再留于朝堂……臣……请出外就郡”

    赵顼皱起眉头,文彦博这是在要挟吗?一点猜疑让他口气变得很不客气:“文卿主管枢府,数年来多有功绩。河湟决战近在眼前,枢府岂能少得了文卿主持。”

    赵顼的话,让文彦博心冷了下去,天子的这番话就是在表态,河湟拓边容不得反对,看起来事情是不可能挽回了。他再行叩首:“臣年老力衰,密院事务繁剧,已是不胜其劳,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文彦博坚持请辞,赵顼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在心中盘算着利害关系。

    在重用王安石的同时,他一直将最为激烈的反对派文彦博留在朝堂上,就是要维护朝堂上的平衡,但如今有了冯京、吴充这两个跟王安石并不和睦的执政,赵顼觉得,他已经不再需要文彦博留在朝堂上……

    作为元老重臣,文彦博的确有普通臣僚比不上的威望,就如河口处镇河的铁柱,在一些突发事件上,能镇压得住人心。可现在,王安石已经能够取代元老重臣在朝局动荡时安定人心的能力。

    今年年初,契丹人送信来掺和横山那边的战局。当时赵顼慌乱不已,是王安石给他吃了定心丸。而文彦博虽然对契丹人的要挟不屑一顾,但还趁机让赵顼从横山撤军……

    两相对比,赵顼对文彦博的作用也就看淡了,只是依例他还要出言挽留,“文卿是三朝宰执,朕之左右,少不了卿家的辅弼。卿家的请辞,朕是不会答允的”

    文彦博一番闹腾,崇政殿议事也议不下去了,向赵顼叩拜之后,一干重臣都回各自的衙门,而文彦博则是径自出宫,回家写他的请郡奏章去了。

    结束了议事,赵顼今天却没有留下王安石,只把参知政事的王珪留了下来。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几十个如壁画一般的卫士、内侍,就只剩君臣二人相对。

    赵顼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王珪也不敢先开口,惶惶不安的垂头等着天子发话。

    过了不是多久,赵顼打破了沉默,“王珪,你觉得朕不该提拔韩冈吗?”

    “诚如陛下先前所言,韩冈有功社稷,不能不赏。不过他年纪尚幼,任官太短。进用太速,恐有后事难终之忧。”王珪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顼的脸色。见着赵顼的表情突的冷了下来,他心头一紧,立刻把方向调转:“让韩冈处于风尖浪口之上,并非优待功臣之道。以臣愚见,不如依功封赏,以示朝廷之公。而韩冈入京面圣的事,暂且搁置一阵,也防着木秀于林。”

    赵顼脸色变得好看了,王珪算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处理方法也不错……

    升官还是要升的,赏罚不均是朝廷大忌。但暂时不要让韩冈进京来,把他拉到风尖浪口上,对其也的确并不是一件好事。太过年轻的朝官,资历又浅,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若是韩冈受到太多的攻击,肯定会影响到明年河湟的决战。

    韩冈暂时就不见了。选人转官时虽说是必须陛见,可这陛见的时间,赵顼要拖上一阵也没人能说不对。

    王珪难得有机会留对,却也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时机,进一步的向赵顼建言,“陛下,明年河湟大战在即,届时关西各路精锐将齐集河湟。王韶、高遵裕虽是,但二人如今品位太卑,不足以慑服众将……”

    “以王卿之意,那是要设立经略安抚司喽?”

    “陛下圣明”王珪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赵顼前面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当然不会跟天子拧着来……何况庙堂运筹之功,他也想分上一份:“臣请于河湟之地设经略安抚司,王韶为经略使,高遵裕为兵马副总管,以高官显禄佐其声威”

    ……………………

    屋外细雪纷飞,隆冬已经降临到河湟。

    韩冈坐在一张交椅上,旁边炉火正旺。手上拿着本汉书,慢慢的翻着。手边的银杯中,有着半杯羊乳酪,温热得带着点酸甜的香气。

    屋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王韶推门走了进来……看着韩冈的闲适,便笑道:“玉昆,你好自在。”

    韩冈连忙跳起,向王韶行礼。

    王韶摆了摆手,示意韩冈坐下,自己坐到韩冈对面,对着火炉烘着手,说道:“文彦博去了河阳。”

    “陛下还是放他走了?”

    王韶点了点,“临走时还升了司空和河东节度使。……这已经是使相了。”

    北宋的职官表中,并没有宰相这个名号,但许多官职都可指代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不必说,此是政事堂中真宰相才有的职衔……而侍中、司空这些名号,也可说是宰相,只是没有实职。一个宰相的头衔,加上节度使的加衔,便是使相,班列位置犹在宰相之上,但基本上都是元老重臣被清出朝堂后,给的安慰奖。

    “文相公没有自请致仕吗?”韩冈问着,前面的范镇、富弼,被赶出朝堂后,可都是陆续告老了。文彦博也都六十多往七十走了,今次被请出庙堂,脾气大点的就该顺便就把告老的折子上了。

    王韶摇了摇头,王安石给他的信中可没有写:“韩稚圭韩琦】没告老,而富彦国富弼】也是先判了一任汝州之后才求退的。文彦博大概还要再等几年,说不定还能再起复。”

    “文相公当真是老而弥坚”韩冈由衷的感叹着,文彦博在朝堂上与新党斗了几年,也算是劳心劳力了,如今出外后,还打着东山再起的主意,这份韧性,就值得他们这些小辈好好学习……

    “玉昆你今次能晋身朝官,也多亏了没有文宽夫的阻挠。”

    韩冈笑道:“说得也是。”

    经此武胜一战,王韶继续升官,高遵裕继续升官,今次出战的众官、众将,人人得受天霖。而韩冈也终于脱离了有功不赏的厄运,先因功擢为安化军节度判官,然后,以天子特旨转官。因为节度判官是选人的最高一级,一旦转官,就不是京官,而是朝官。

    选人和京官在名义上是平级的,只是任官的位置不同而已,所以在转官时,高阶的选人并不会转到低品的京官上去……而是晋上一阶,升到更高一级的京官上去。只是到了最高阶的节度判官这一级,京官中并没有更高一阶的官衔对应,便直接转为正八品的朝官。

    ——正八品的太子中允,也就是朝官的最末一级。

    这是王韶两年前担任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时的职衔,现在韩冈都坐上了。

    但韩冈如今的职位并不在当初的王韶之下,他如今同样也是经略安抚司的机宜文字——新成立的熙河路——同时又是改名巩州的通远军的通判,也就是留在陇西县,而不是王韶之前推举他的武胜军。

    前几天,从京城传来的封赏,与王韶、韩冈他们预计的完全不同。

    韩冈曾经以为朝廷对武胜军的处置,是改个名字而已。好一点的情况是维持军一级的建制,差一点的,大概就是改成城或者寨,隶属通远,相当于县的编制。

    王韶希望韩冈能主持改编后的边地大城,就是让他能够依靠这个任命而顺利转官。

    但实际情况却让人出乎意料,朝廷对武胜军的处置竟是升为州——熙州。而原来的通远军,也升为州——巩州。

    “大概是捷报上说得太过了一点。”王韶在拿到诏书后,私下里对韩冈这么说着。

    官军在洮水边的实际控制区,其实只有临洮周边的一小块,以南关堡、北关堡为界限,而西面仅仅是攻破了木征打造的营寨,贴着洮水筑下了一座小寨。洮西大部分地区还在木征手中。至于武胜北方,包约正跟禹臧家的军队,互相清理亲附对方的蕃部,打得一团乱。

    但在呈给朝廷的捷报中,却把这些用春秋笔法轻轻掩过。

    所以新设立的经略安抚司,便是熙河经略安抚司,也就是以改称熙州的武胜军为核心,且把还没夺下来的河州,都算了进来。

    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绝不容许失败。一旦河州攻取不下,朝廷的脸面便要丢尽,而熙河经略司也不会有好下场。

    “玉昆,这巩州之事可就要靠你了。”王韶说道。

    终于跨过了选人和京朝官之间的门槛,这让韩冈心中欣喜。只是表露在外面的,依然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以他的功劳,早就该升朝官了,现在才晋升,已经是很委屈了。

    王韶的嘱托,让韩冈连声自谦:“有经略在,韩冈也只是拾遗补缺而已。”

    王韶笑着摇摇头,韩冈能一下跳过了两任知县的资序,成为权发遣的通判,对他来说,更是个莫大的惊喜。以第一任通判的资序,加上经略司机宜文字的差遣,日后担任数万大军的随军转运使,虽然勉强,可也说得过去了。

    韩冈治才难得,这是王韶早就知道的事。经世济用的手腕,当然要好好派上用场……

    王韶是熙河路经略安抚使,他的治所按理说应该在熙州狄道,也就是过去的武胜军临洮城。但他却又兼任着巩州知州,也就是说他必须熙州、巩州两边来回跑。那么当他不在的时候,巩州的大小政事,也只能交由通判韩冈处理。且在王韶心中,他更为看重的是经略使的工作,至于政务,韩冈就该多担待一点。

    “可下官也是经略司的机宜文字,同样也要两边跑。”

    “那时就再说好了。”王韶早打定主意,不容韩冈推拒。

    厅中的小吏端上了热茶来,韩冈亲手向王韶奉了茶,问道:“不知处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当要到明年了……”王韶啜了口茶汤,叹道,“希望他在京中不要犯什么错,丢人现眼。”

    “处道为人稳重,历事亦多,只有争光添彩的份,哪会有丢人现眼的事?”

    “要是玉昆你一起去,我就不用担什么心了。”王韶看看韩冈,放下茶杯,问道,“没能诣阙面圣,不知玉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韩冈自十六岁出外游学时起,就没有一次在家过过年节,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尽一份孝心,也算是韩冈多年的心愿了。”

    王韶、韩冈加官进爵,王厚的官职也水涨船高,虽然还没有转官的资格,但靠着王韶这个老子,让他捞到了献俘京中的差事,连着苗授的儿子苗履,两个衙内带着瞎吴叱和一众战俘去了京城,想来也少不了赏赐……

    而韩冈今次晋升朝官,照例必须得进京一次,但诏书上,韩冈却没有听到招他诣阙的词句。只是之后王中正从宣诏的中使嘴里探出口风,让韩冈明白了这是天子保全他的用意。

    没能上京面圣,韩冈在微感遗憾之中,也觉得这也算是件好事。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的确不好,而且去年、前年过年时,他都在外面跑着,更早两年,他的前身又在外求学。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能在家与家人团聚了,而今年总算可以留在家中享享清福。

    “玉昆你能这么看得开,也是一桩好事……”王韶对韩冈的洒脱很是欣赏,笑道:“有你在巩州守着,我去了熙州也能放得下心来。”

    “有王舜臣在狄道临洮】盯着,熙州那里当不会有大碍,经略大可放下心来。”

    武胜军,也就是熙州那边,包约和禹臧花麻正针锋相对。熙州北部的山岭中的蕃部,都因为他们两家的缘故而祸从天降,估计再过半年,熙州北部蕃部的人丁,能有现在的一半就不错了。

    而占据了洮西的木征,则是由狄道的驻军盯着,领军的将领就是王舜臣。

    时至今日,王舜臣终于能**领军,镇守着狄道城。而且他今次因为与苗授一同担任前锋的功绩,顺利的升任正八品的大使臣,与韩冈一样都成了能上殿参加朝会的官员……

    说起来,不仅仅是韩冈,整个熙河路的官员将领的晋升速度,都是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王韶从正八品升到正六品,韩冈从布衣晋朝官,都是转眼间事。一个只做了一任县尉便辞官游历边地的小官,三四年后,便已是一方帅臣。而一个穷困潦倒得要服衙前役的措大,不过两年,也已经成了立于庙堂之上的朝臣之一。

    武将立了战功后,升官速度一向比文官要快,但如王舜臣入官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已是大使臣,也是同样的不可思议。

    有了这么些让人叹为观止的前例,到了明年的决战之日,蜂拥而来的官员,怕是能把熙河经略司的衙门大门给挤破……

    韩冈想想那时会发生的情况,心中就有些发毛。王韶拼了命的要把他拱上京朝官的位置,也是看透了官场上,追逐功劳就跟苍蝇逐臭一般的凶猛。

    希望不要闹得太厉害,来几个能听人话的,韩冈企盼着。

    ……………………

    一只枯瘦刚劲的手,将手中的笔放下。

    片刻之前,心神都沉浸在文字间。直到放下笔,一阵疲惫便立刻涌了上来。

    张载用手用力揉着额头,而侍立在一旁的吕大临——蓝田吕氏四兄弟的老幺,吕大忠的弟弟——将墨迹淋漓的一页纸,轻手轻脚的手了起来……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注1】”

    读着读着,吕大临就激动起来。这一段文字虽然只有聊聊两三百字,但分明就是张载所创学说的总纲将人道纲常与天道自然联系起来,真正的说通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这一段是把君臣相处之道与家事相勾连,欲使三纲为一,又融合了孟子所说的‘仁义’。

    而到了最后一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直接否定了佛老两家的来世、长生的观点,是儒学对生死的看法最简洁的归纳。

    活著,顺天应人;死时,无所挂碍,安宁而去。

    简简单单的一篇文字,将儒家内外之事全数包容,吕大临手都在抖着:“先生这是……”

    “这是《正蒙》中的一篇。”张载闭着眼睛,声音中满是疲累,这篇文字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写出不费多少时间,却很是伤神,“另外还有一篇,等写好之后,我打算刻在书院正堂中的东西双牅上……”

    张载正在说着,忽然惊道:“与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已经来了一阵了,见先生正在写文,不敢惊扰。”

    “可有何事?”

    “韩玉昆最近又升了官,想来跟先生说一说的。”吕大临犹盯着纸面上的一个个端正的小楷,随口回话,“不过比起先生的这一篇经义,韩玉昆的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玉昆怎么了?”张载很在乎韩冈这个弟子,听到之后,便立刻询问。

    吕大临回过神来,见张载很是关心韩冈的样子,便恭谨的放下这一篇价值千金的文字,垂手答话,“学生刚刚听到消息,说河湟那边接连设立巩州、熙州,又设立熙河路经略安抚司,王韶任经略使,而韩玉昆则是担任机宜文字,并兼任巩州通判一职……”

    张载闻言便是有些惊讶,问道:“经略司机宜,还有下州的通判,这已是转朝官了吧?”

    吕大临点点头,张载的惊讶其实就跟他前面听说这个消息时一模一样:“韩玉昆已经是太子中允了,有天子特旨,而不是靠了五削圆满。”

    “玉昆进用之速的确是个异数。”张载微微有着一点感慨,他当初转为朝官,可是在中进士后的十二年,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韩冈这个弟子,在官场上的作为,的确比他出色得多。

    但张载还是很欣赏这个弟子,吕大忠、游师雄,还有表侄程颢、弟弟张戬,都推重于韩冈,也不是因为他升官快的缘故。

    “要找五份荐书,玉昆也是能找得到的。他的功劳比起现在的官职,更是远远超出。年初广锐之乱,不是玉昆孤身进城说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平定。横渠镇离咸阳不远,能安然无恙,也有玉昆的一份……”

    正说着话,张载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手用力按着胸口,一时间咳得喉中气息嘶哑,吕大临见状,连忙上来拍着后背。好半天,张载才回过气来。

    “先生,要不要去长安找几个名医来看看?”

    张载轻轻挡开犹在捶背的吕大临,“算了,也是老毛病了,与叔你也该知道的。”他笑了笑,“玉昆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这毛病,前日寄的信中便有说道,咳嗽多,要多吃梨等润肺之物,日常食补胜于药补。”

    “韩玉昆是药王弟子,他说的当不会有错。”

    “怪力乱神,儒者自当远避之。乡野中的这些传言,玉昆本人是从来不认的,这点他做得很对。”

    张载说得郑重,吕大临点头受教。

    “说起玉昆的信,其实里面还说了些其他的事,是关于格物上的一些原理,有关力的方面的”

    “力学原理?”吕大临听说过韩冈欲以旁艺近大道的宏愿,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追求大道,当行正途,旁门是他所不屑一顾的。

    “是很有趣的说法。”张载却有着博采众家的气度,对韩冈的想法也十分支持。

    他把一杆毛笔平放在桌面上,“一支笔,如果放在桌上,没人碰它就不会动的……”他手指一推,笔杆就咕噜咕噜的滚出去,“一旦有了推力,笔杆才会动起来。世间万物不受力,都不会动。必须有力加诸于上,才会运动。”

    吕大临奇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天天都能看到。”

    “道理的确很浅显……但玉昆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载拿着笔,在吕大临疑惑的目光中,松开手,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为什么笔会往下落,这力是从何而来?”

    “下面没有东西托着。”吕大临说了一句,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韩玉昆怎么说?”

    “玉昆的信中说,大地对万物皆有引力,无处不在,无可阻碍。毛笔落,皆是因为有力向下拉着。”张载翻了翻桌上,把韩冈的信抽了出来,厚如一卷书,展开来有十几页之多,吕大临一看,上面甚至还有图案。韩冈竟然是用图案、数字加文字,一点点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吕大临看了两眼,便皱起眉来,上面的点点画画让他看了头痛,“韩玉昆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还是仔细看看为好…………玉昆的信中说要从中格出日升月落之理。”

    “怎么可能?天地大道,岂能与笔杆等同?”

    “日升月落,天道也。但其中必有理可循,未必与笔杆不同。玉昆说要寻出其中道理,也不是不可能。”

    听见老师这么说了,吕大临又皱着眉头看起来韩冈的来信。

    张载起身支起窗子,一阵寒风吹散了房内的暖意,但也把浑浊的空气给替换。

    张载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他自从辞官回到横渠镇后,创立了期盼已久的书院,亲眼看着门下的学生日渐成才,而自家的学术也逐渐形成体系。

    横渠先生盼望着韩冈能够成功,他那位年轻出色的弟子,其格物致知的想法当是来自程颢,但用数算解析自然大道,必是韩冈自出机杼。如果能有所得,当能补全气学学术论述中的许多缺憾。

    上承圣教道统,下开万世太平,天地、生民皆入心中。

    这便是张载的愿望。

    ……………………

    河湟熙宁四年的腊月,交替在风雪和晴天之中。

    前两天的一场暴雪将熙州【武胜军】和巩州【通远军】的联络给中断,压垮了城里城外的上百间屋舍,但到了今天,天上又是晴空万里,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反射着夺目的阳光……

    韩府的大门前,韩云娘呵着手,暖暖的白雾从指缝中散逸出来。韩云娘过了年就虚十六了,完全长开的身子,看着还是偏着纤弱。披着猩红的斗篷,一整条狐皮围脖绕在颈中。扬起的小脸冻得通红,挺翘的鼻尖都是红红的。

    地处边城,陇西城中的大户宅院,无不是高墙围起,韩家也不例外,连大门都是高约近丈。一个韩家的仆役,正要在两扇门扉处挂上刻着神荼、郁垒二门神的桃符,掂着脚都够不着位置,只能踩着一张方凳上,挂着桃符,还要回头问着下面在看的韩云娘:

    “小云娘子,你看正了没有?”

    “偏了一点,再往左来一点……”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韩家现在是巩州排得上前三的头面人家,操办起年事来,也是热闹非凡。要祭祖、要开席,人多嘴杂,场面本有些乱,但有了韩阿李出来指派,倒也没有落下什么笑话。

    韩冈无视着外面的喧闹,在书房中,专心致志于书本之上。

    昨日雪停后,他就带人在城里城外走了一圈,在联络不上在熙州的王韶的时候,自作主张打开府库,拿出钱粮,招募灾民出来务工……以工代赈,清理城中街巷上的积雪。

    韩冈已是通判,他下了命令,自然就有人去处理,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以工代赈的差事,他也是交托了出去,只要每天抽空去看看下面的管理有没有把事情安排好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韩冈作为一任亲民官,他并不想看到在他治下,有平民死于冻饿之中。那些鳏寡孤独的无丁户,韩冈也跟王韶通气后,将他们收拢进疗养院,做些不费力气的杂活,也能有口饭吃。

    凡事预先安排,将各项事务分派给合适的手下去完成。让普通官员觉得繁琐无比的工作,韩冈做起来是,却是清闲无比。有空坐在家中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读着书……

    明年就是熙宁五年,地方的解试在八月的时候就要开始了。论时间,他并没有多少可以浪费的——对木征的决战,在开春后正等着他,眼下能坐下来系统的读一读书的时候,也就过年前后的这么一段时间。

    到了朝官这个阶段,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会再像选人和京官的时候,能一次两级的跃迁。但缺少一个进士及第,升到一定程度,就会撞上一块透明天花板。无出身的官员即便再有才能,在与进士官员交流的过程中,都少不了被冷嘲热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朝中在财计方面首屈一指的薛向,他几次在陕西这样的要地任职转运使,但王安石提拔他担任六路发运使,主管汴河纲运的时候,便是一摞弹章压上来……至于其他例子,韩冈倒是一时想不出——非进士的文官,再没几个能如薛向一般升上来。

    为了日后的顺利发展,韩冈他需要一个进士的身份。军功不足为凭。狄青当年都说过,他于韩琦的差距,不过少一个进士及第罢了。但两人的结局,却是天差地远。

    还有八个月就要去考贡生,中间又有一场大战要分去大半时间,对韩冈来说,可谓是时不我待。

    不过他拥有的官身,算是个走后门的钥匙。

    作为官员,韩冈不能参加军州中的解试,而是要去所在路分转运司的治所,参加专门由官员参加的锁厅试……名义上是防止官员抢夺贫士的贡生名额,可实质上,却是让那些有着荫补官身的世家子弟,能够方便的通过解试。而韩冈就占了这个便宜,而且便宜不止一桩。

    如果在一年前,陕西转运司还没有分割的时候,韩冈肯定要去长安京兆府参加锁厅试,与陕西各地的官员竞争。虽说是十中选二、选三的机率,比起福建、江西那样的三四百中挑一个的解试要容易许多,但毕竟不如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的现在——今科预备参加秦凤转运司锁厅试的官员,即便算上韩冈,也不知会有三人还是五人。

    如此之低的竞争率,加之秦凤一带低劣的学术水准,想要在他们中间脱颖而出,对韩冈的经义水平来说,当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主持锁厅试的是转运使。在河湟大战前后,为了保证秦凤局面的安定,朝廷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走马换帅,如今的转运使蔡延庆当不至于会给自己下绊子。

    只是到了礼部试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便利了,韩冈也必须跟来自于其他地区的数千贡生,争夺区区三百个名额。可对于考中进士,他还是很有几分自信——毕竟这一科很特别。

    “官人。”严素心端着热汤推门进来,还没走近,盖碗中的汤水已是香气扑鼻。

    韩冈正是读书读得累了,便放下书。视线在盖碗和俏脸上来回转着,盘算着先吃哪一个为好。

    熟练的将少女扯着坐在腿上,随手探入怀中,不知是不是自己逐日滋润的缘故,严素心原本略显纤巧、一手可握的胸房,这段时间好像变得丰腴了起来,连手感都不一样了。

    只是韩冈稍稍一捏,怀中的娇躯却是猛然一震。连忙松开手,他关切的问着:“素心,怎么了?”

    少女细细的叫着痛:“有些疼。”

    韩冈有些纳闷,自己都没用多少力。再试探的轻轻握上去,严素心便又是抽着凉气,皱起了修长的轻眉……韩冈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便伸手用力一扯,一轮丰润了许多的酥胸骄傲地挺翘着,在空气中上下轻颤。

    “官人”

    严素心一声惊叫,手忙脚乱扯起了被拉开的半边襟口。血一下涌了上来,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热得发烫。咬着下唇,小拳头捶了韩冈几下,嗔怪的责难着,“这是白天啊……”

    虽然**了一下便被遮起,着力注意的韩冈还是发现那一处的颜色的确变深了一点。“素心,你这是不是有喜了?”他立刻惊喜的问道。

    “有喜?”少女楞然。

    见严素心茫然不知,韩冈又换了个问法:“最近你有没有感觉想吐?”

    素心摇了摇头:“奴奴没有,但南娘妹妹今天早上还吐了一次,昨天的胃口也不好。”

    韩冈拍拍脑门,怎么赶到一起了。他小心的扶着严素心站起身:“得找个能断喜脉的医生来看看了。”

    秦鸿是新近从太医局调来熙河路的医官,也是眼下陇西城中手段最为高明的医生。

    不过他在韩冈面前,绝不敢摆着京城名医的谱。韩冈的名字,在太医局中是跟孙思邈是挂上勾的,而且他主持的疗养院更是得到天子的称赞。

    以韩冈在医界中地位,日后说不定就能兼管太医局,秦鸿哪能不小心侍候着。韩冈让他去疗养院治疗伤病,他就治疗伤病,韩冈让他编写一些军中合用的药方,他就跟那些只会做针线活的村医,交流医术心得。

    今天被传到韩府上时,秦鸿也是诚惶诚恐。两名等他把脉问诊的绝色佳人,也是不敢多看半眼。

    坐上交椅调匀呼吸,将三根手指搭上纤细的手腕。指尖上的触感一片腻滑,秦鸿却不敢有半分邪念。

    闭着眼睛感受着脉搏跳动,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向着韩冈和韩父韩母拱手行礼,“恭喜机宜,恭喜老官人、老太君,两位娘子的确都是喜脉!”

    “当真?!”韩阿李喜不自禁,但仍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说起医术,熙河路最高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医官,而是僧人智缘。只是智缘现在跟着王韶去了熙州,韩冈也只能将秦鸿请来。

    可秦鸿虽不比那些御医,甚至不比智缘,但喜脉是怎么也不会诊错的,他点头打着保票,“千真万确。”

    韩冈封了一封丰厚谢礼,让下人将秦鸿送了出去。

    回过头来,两女都含羞带怯,手抚着小腹,绽开幸福的笑容。只要有了孩子,她们的一生便安稳了,腹中还未成形的小小生命,关系到她们一声的幸福。

    严素心、周南同时有孕,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声说着要到附近的寺庙中烧香还愿。自从老大成亲开始,两人盼了多少年了,到了今天,终于等到了喜信。而以韩冈一贯的冷然自若,竟也有些难以遏制的欣喜难耐。

    “日后都要小心着了,不能累着。”围着素心、周南嘘寒问暖,韩冈只感觉着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做什么好。

    韩冈两名妾室怀孕的消息,很快就在陇西城中传开了。听说了韩冈家中有喜,熙河东路巡检傅勍,就第一个带了礼物上门来恭喜。而后,苗授、赵隆、王惟新等熙河路中的将校官吏一个个都亲自上门,几乎踏破了韩家门槛。更下面的士绅商人不够资格上门,但也送了礼来。

    韩冈还没正式成亲,就这么快有了子嗣,众人在恭喜之余,也是招来了一些议论。说韩冈早过弱冠之年,又晋了朝官,也该成婚娶妻,好有人来主持中馈。

    韩千六的官职不可能再升到哪里,日后也是做封翁的份。韩冈的前途至少在现在看来一片光明,但联姻一名朝官,和找一个新进士做女婿并不相同,熙河路有资格开口的,却没有几人。

    腊月廿三,送过灶神,年节也算是到了。该来贺喜的也都来过了,上门送礼的人也便稀少了许多。

    韩冈在衙门中打理着今年最后的公务,前两天,衙门就已经封印了,直到一个月后,才会开印。长达一个月的休假,并不代表没有公事。只是需要盖上州中大印的要事不再处理,至于一干庶务,衙中官吏,也免不了要辛苦一番。

    按理说,这些事都不是该通判管辖。通判是知州的副手,副署公文,监察州中公事。但现在王韶和高遵裕都被积雪堵在鸟鼠山对面,巩州与熙州的交通线还是没能打通,韩冈也只能先一个人挑起州中的政事——另外还有熙河经略司的,他这个机宜文字也是一堆事要他处置。

    同样因为大雪封山的关系,巩州与东面秦州的交通也中断了。虽说也不是不能联络,但前日派了驿马出去,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到底有没有抵达秦州。幸好秦州那边几乎在同时派出了信使,已经到了韩冈的面前。

    韩冈手脚麻利的处理好了所有的公事,正打算回家,匠作营遣人来报,前日韩冈让他们制作的雪橇车现在打造好了,等着韩冈去验收。

    听到此事,韩冈就在想着,是不是送点酒水去熙州,也正好可以展示他的力学原理是如何用于实际。

    ……………………

    王厚是第二次诣阙了,但他进宫面圣却不止两次。就是刚到京城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见了他,而今天,大内又传话出来,把王厚叫进了宫中。

    想想韩冈都成了正八品的太子中允,正儿八经能上殿参加朝会的朝官,竟然都没有见过天子一次,王厚便觉得,世事每每出人意表,当真是难以预料。

    前些天,王厚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值韩冈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之上。王厚在驿馆中听到的,多少人都在议论韩冈。

    熙河路的官员升官实在太快了。王韶是正牌子进士,高遵裕是太后的叔叔,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多少攻击的余地,所以入官才两年就升任朝官的韩冈,便成了众矢之的。

    年纪姑且不论,入官两载,便能上殿参加朝会。也只有开国之初,才会有这样的例子。即便是三十五岁就进政事堂的韩琦,他升任朝官的速度,也决没有韩冈这般迅快。

    进用如此之速,嫉妒韩冈的人自然绝不会少。

    他们不会去提韩冈立下的功劳,将他的历历功绩放在一边,说韩冈是党附权臣的一个幸进之辈。幸好韩冈没有入官面圣过,否则阿谀天子的罪名少不了。

    倒是刚刚做了崇政殿说书的王家大衙内为人仗义,前日在樊楼赴宴的时候,明明白白对外面说,只要有哪个选人敢自称有韩冈一半的功劳,他当即回家向王相公推荐,荐他入朝为官。

    诽谤韩冈的谣言就这么消失了,而他立下的累累功绩也开始在京中传递。

    韩冈跟王家二衙内有些交情,这是王厚知道的。而王家大衙内,一向心高气傲,又是跟文彦博、司马光一般的早慧,能出头帮韩冈说话,当真是难得。想来多半是得了王安石的授意。

    韩冈升为朝官,而王厚并没有转官。但他的本官也是一升再升,进用之速,也算是少有了。不过王厚并不打算继续作文官,准备着转成武资。做文官虽然安稳,但王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在文事上没有多少前途。父亲王韶的才学他连一半都没学到,而韩冈在经义大道的见识,王厚也只有仰头观望的份。

    如果考不上进士,又想在官场上高歌猛进,算起来还是转为武官的好。河湟周围,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开拓。王韶立威于此,自是能遗泽后世,日后当也有他王厚立功的机会。

    一阵寒风吹来,王厚冻得瑟瑟发抖。不比他前次进京,夏天在崇政殿外候着,只是热上一点,而且还有穿堂风。但冬天守在殿外,却是冷得够呛。如果是朝臣,尚有资格在暖和的偏阁等候传唤,但他这样的外臣,还是老老实实的站在殿外阶下。表现得恭谨一些,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不知等了多久,崇政殿的大门终于打开,一众宰辅鱼贯而出。王厚连忙躬身退到一边,见着一只只脚从面前过去。

    人流走尽,殿中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人出来,将王厚叫了进去。

    崇政殿中,除了天子赵顼,下面还有一名大臣坐在绣墩上。身穿紫袍,腰缠御仙花带,面皮如黑炭一般——自然是如今的宰相王安石。

    面圣,王厚早有多次经验。行礼叩拜,一点也不慌乱。

    起身之后,王厚就听赵顼在问:“韩冈在疗养院中私酿酒水,不知王厚你知不知道?”

    王厚一下愣住,这是谁传到天子的耳朵里的?!不敢偷看天子的脸色,他低头为韩冈辩解:“陛下有问,微臣不敢隐瞒。韩冈主持的疗养院的确是造了酒,但已得了家严的同意。且疗养院所酿之酒并不是给人喝的,而是用来清洗伤口。因为前次有几个好酒的将校偷了酒喝,韩冈还大发雷霆,说是烈酒阳气太重,可以用来驱除会让伤口溃烂的阴毒之气,喝了却会伤身。只能外用,不宜内服。”

    韩冈这番话是用来吓唬王舜臣、傅勍那一干酒鬼的,王厚也知道这是胡扯,但拿来解释韩冈并没有私卖酒水的心思,王厚觉得更为合适。

    “原来如此。”赵顼算是释然了。秦凤转运司传来的密奏让他看了很不痛快,他并不希望他所看好的臣子,会是个贪鄙的小人。王厚的解释,赵顼听着,觉得不会是临时编出来的,当不至于有假。

    “韩冈一直都说他跟孙思邈没有关系,但这医理却是让人叹服……还记得他论跌打损伤的治疗,得用柳木做夹板,外敷石膏泥,水、土、木皆备,才能让骨头长得好。这一个方子传回京中,太医局里人人皆叹。”

    王厚都没想到天子连这些事都知道,连忙道:“韩冈虽然不通医术,但医理的确让人佩服。”

    “听说王厚你与韩冈情谊匪浅?”赵顼突然问着。

    “……是。”

    “那他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赵顼问得饶有兴致,就算是天子,也是有着一颗八卦的心。

    “韩冈一直都是说,当初遇到的只是一个姓孙的道士。还说怪力乱神,君子宜远避之。”

    “儒门弟子当不语怪力乱神。”王安石很欣赏韩冈的态度,就是真的遇仙又如何?如果韩冈总是把神怪之事挂在嘴边,日后对他的前途决没有好影响。

    天色将晚的时候,王安石方才离开崇政殿。

    在崇政殿中,天子问了王厚不少问题,王安石都听在耳中。

    赵顼最为关心的是明年河湟决战的情况。一开始就问韩冈是否有私酿酒水,也怕熙河经略司人人私心,不肯用心于国事。而后在王厚口中,听到王韶、韩冈的一番筹划,赵顼的心情也是变得难得一见的欢畅。

    当王厚趁机向他请求转为武资,声称要为大宋封狼居胥,赵顼便是一口就答允下来,还很高兴的亲口许诺王厚在转武官时,可以援例提升一级。

    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河湟决战上……对这个明年开春决战的计划,王安石也并不反对。熙河经略司的指挥水平,以及西军的战斗力,早已经在这几年中,通过一次次大捷而得到了验证。

    王安石只是觉得时间看上去有点紧,如果能在攻下熙州后,再停上一年用来安置移民和开辟周围良田,有了足够的钱粮补给再行开战,可能会更为稳妥一点。

    不过王安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这份功劳,赵顼也很想看到这份功劳。天子变法,是为了内圣外王。对内,使百姓安居乐业,对外,让四夷宾服恭顺。

    如果把三司条例司当作新法正式开始推行的标志,那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不过现在地方上推行各项新法条令的阻力依然还是很大,各项条令带了的回报虽多,但怨言也不见不少……王安石迫切需要一个军事上的胜利——一个决定性的胜利——来向天子证明推行新法的效果。

    前面横山攻略以失败而告终,河湟就再容不得半点失败,而且必须尽快见到成效。

    幸好河湟那里情况很不错,至少要比韩绛当初的陕西宣抚司要好。

    王韶本人是难得的帅才,在他指挥下,河湟捷报频传,两三年内,便将熙州、巩州收归大宋,官军兵锋离着河州就只有一步之遥。而经略司内,高遵裕、王中正之辈又能与之和衷共济,人和这一项上,完全不用让人忧心……

    加之一众属吏、将校都是少有的干练之才。尤其是韩冈,不论是从军事还是政事,哪一个方面都是极为出色的年轻人,有他主持后方诸务,可以让前线奋战的将士毫无后顾之忧。

    “韩冈?……就是前年和去年来过家中的那个韩冈?”

    浑家吴氏的声音传入耳中,王安石猛然惊醒。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身处于家中,老妻吴氏正坐在对面。一考虑事情,就忘了周围的事,这毛病他到现在都没能改掉。

    “什么事?”王安石疑惑的问着。

    “还能是什么?二姐的事啊”吴氏只当王安石犯了迷糊,但前面丈夫说出的那个名字,让她沉吟起来,“韩冈的确是不错,家世虽说差一点,但二姐若是嫁过去,反而是件好事……就是有些风流了些,这点不好。”

    前两年韩冈两次入京,吴氏都见过那个上门来拜访的年轻人。能两次进相府,当然是得到了自家夫君的看重。以自家夫君的眼界,人品那是不会差得。而韩冈留给吴氏的印象很深,也很不错,相貌、气度、前途、才学都很出色,与二哥的关系也很好。

    而且韩家小门小户,没有太多的牵累。如果二女儿当真嫁过去后,不会像嫁到吴家的长女那般天天受气。就是韩冈前次为了个名妓,跟天子的弟弟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让官家出头收拾残局,这一点终归有些让人感到犹豫……

    “蓄养歌妓的事也听多了。韩冈才一个,也算不上什么。这两天,就得找人做个媒,你看看谁人合适?”

    吴氏一头热的说着,王安石有些恼火:“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二姐嫁给韩冈了?二姐的事急不来的再说,还不知道韩冈那边有没有定下亲事,小心落了空。”

    “急不来?那还要等几年?”吴氏一下变得满腹怨气,直冲着王安石嚷嚷。为着二女儿的事,她日日心急如焚,只是见着丈夫忙碌,不想去打扰。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这修身齐家,你做到哪一样了?二姐转年就十八了,你这做爹的坐得稳如泰山,我这做娘再不多想想,二姐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

    “也不一定要韩冈……”王安石见着吴氏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就盯着人不放,就好像自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一样。他王家的门户、家教也不差啊,至于这么急切吗?

    “就算不是韩冈,其他人家也行……你总得找个好人家来吧?”吴氏还是急着。

    王安石皱起眉:“如今找上门来的,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哪有几个正经人家?”

    “那就去找”吴氏提声叫道。

    “爹、娘”一人适时的推门进来,打断了书房中的争执……

    “大哥”

    见着是儿子王雱进来,吴氏讪讪的停了口,在儿女面前吵架,不论是王安石还是她都是有些难堪。

    王安石咳嗽了两声,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厨中已经把晚上的饭菜做好了,正等着爹娘来呢……”王雱回头望望门外,“本是二姐来的。但见着她久不回来,儿子就过来看看。”他笑了笑,“也难怪她不好意思进来。”

    “二姐在外面?”吴氏闻言,狠狠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忙着出去追女儿了。

    王雱躬身目送吴氏离开,这才走近前,对王安石劝道:“爹爹,二姐的事也的确得加紧操办了,总不能再拖了……”

    “你也觉得韩冈好?”

    “韩冈儿子是没见过。但从传闻中听来,人品并不差。文学上虽是稍逊,可其才干已是名传朝中。如今不过是弱冠之年,已积功为朝官。观他过往行事,对变法每多援护,当是有心于国事的人才。”

    同样名满天下的年轻俊杰,心高气傲的王雱并不会认为自己比韩冈稍差。本官同为太子中允,但多了一个进士头衔,还是崇政殿说书,有着天天面见天子的资格。评价起韩冈便是很客观,没有半点嫉心。

    “这为父也知道……”

    王雱在王安石身边坐下来:“韩冈第一次上京时,给爹爹出的三条策略,无一不是扭转乾坤的上上良策,可见韩冈对新法的一片至诚……他又几次拒留京中,更足见其并非趋炎附势之辈。”

    “就是太过头了。”王安石摇着头,“青苗法改名、胥吏重禄,这两条都还好,但第三条……”

    “比起舜去四凶的征诛之术,韩冈定得的条策,已经是很温和了。新法诸多条令,哪一条不是卓有成效,大人如今何须再顾忌着那些愚顽之辈。找孩儿说,就得征诛今之‘四凶’,将之远窜四荒”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谈的长子,暗自叹息着……年轻人都是这般无所畏惧,牵挂少、顾忌也少。就像韩冈,随口几句话就要挑起党争。而他的大儿子,也是年轻气盛的不把党争后果放在眼里。只有在官场上多待上几年,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强着来的。

    那些被他打压下去的旧党中人,都叫他拗相公。说他王安石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可若他真是这般行事,这些年来的诸多新法,早就全数推行下去了。何须一条条的在一路或几路中先试行,查看结果后,进行相应的修改,才会推行全国?——王安石只是不理那些旧党胡言乱语的掣肘之词而已。

    “大哥,你真的觉得韩冈好?”

    “是不是韩冈,孩儿不便多说。但总得找个与爹爹你同心同德的人家。”王雱停了一下,语气沉重叹道:“总不能让二姐也‘和泪看黄花’吧?”

    王安石默然不语。

    ‘和泪看黄花’是他长女写的诗句。嫁到吴家的大女儿是王安石全家心头上的一桩恨事。她自小聪明灵慧,又工于诗词,极得疼爱。王安石左挑右挑,特意挑了好友吴充的儿子。偏偏因为变法之事,两家生分了,让大女儿在吴家过得很不舒心。

    秋天的时候还寄了封信来,上面写了一首七绝:‘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恨,依然和泪看黄花。’

    “让为父再考虑一下……总得先问问韩冈到底有没有定下亲事。”王安石叹着,国事、家事,事事让人烦心。

    他问着王雱:“你做着崇政殿说书哦,明天就要上殿宣讲,可准备好了没有?”

    崇政殿说书的位子不好坐,不但要像天子讲解经史要义,同时也是天子身边的顾问。必须见闻广博,又精通经史,少点才学就会被天子问得张口结舌。而且说出的话,多少只耳朵听着,仁宗朝被任命为崇政殿说书的贾昌朝、杨安国,他们两人旧日的文名,便是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被人引为笑谈而一落千丈。

    王雱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殿宣讲,但王安石作为父亲,总是要担着一分心。

    王雱自信的笑起:“以孩儿的才学,爹爹何须担心。这么多次下来,何曾出过丑的?”

    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除夕。

    禹臧家的军队已经退回了兰州。但前面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和包约【瞎药】两家,将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全都洗了一通,让他们过年都过不好。道上的盗匪多了许多,只是没人敢来抢狄道,都冲到其他没有受灾的蕃部去了,这一个除夕,熙州北部将会热闹非凡。

    可王韶现在所在的狄道城【临洮】,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今年的雪出人意料的大,厚厚的雪层能没进大腿根,远处近处的山峦皆是银装。露着一圈灰黄底色的一座狄道城【临洮】,仿佛就成了雪海之中一座孤岛。

    韩冈前面派来了信使……二十多岁精干的年轻人骑着马,在路上走了六天。出来的时候,信使身上的穿戴跟一头熊一样,毛皮都裹到脚尖上。可一路行到狄道,照样还是冻坏了手脚。听着疗养院中的医官说,至少有两根脚趾保不住了。

    这样艰难的局面下,王韶也不敢多派人手回去联络。看起来在明年二月雪化之前,跟后方的联系,怕是就只能靠着几天一次、损耗极大的驿马来传递。

    “报……”拖着长音的一声叫唤,一名小卒通报之后跑进公厅中,跪下来就向王韶禀报道,“陇西城那里来了一队人马。”

    “一队?”王韶强调的问着,韩冈没事派这么人过来做什么,人多了要多消耗多少驿马?就算是他是一路经略使,都是感觉着舍不得……

    报信的小卒点着头,“一队人从南边来的。”

    “怎么可能”

    王韶这下坐不住了,猛的站起身。南线虽说要平坦一些,可毕竟比现在所走的鸟鼠山北线多了近一倍的路程,如果走这条路,少说也要的多上两天的时间,人和马怎么能吃得消的。

    小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还带着六车的辎重。”

    王韶差点就要骂起来了,‘雪地里走车?胡说八道。’

    王韶一百个不信,可是眼见为实,当他走出官衙,就看见一队车马驶了过来,总共的确是有六辆……

    每三匹马就拉着一辆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狄道城中仅剩的一点冰雪,走到了衙门前。在车上高高堆起的货物,让人看了乍舌不已,也是心生疑惑,不知怎么这么沉的车子如何在雪地中行车。

    王韶看得清楚,那几辆车上没有装一个轮子,只是在下面钉了两条窄窄长长的木板,木板在前端翘起。马车过后,后面就是长长的两条平行的印痕,从远处直拖过来。能弄出这种怪异的车子,不会有别人,只会是精于机关巧器,甚至在高喊以旁艺近大道的韩冈。

    “这是韩玉昆让人打造得?”王韶先让人开始卸货,转头就把领队的小校拉过来询问……

    小校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是从怀中把今次的货单和要接收者签书的公文,连同着一封韩冈给王韶的书信,一起递了上来。

    等到高遵裕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六辆车上的物资都已经卸得差不多了。六辆车中都是装着今年年节犒军的货物,基本上都是惯例的银绢茶酒。看到其中三辆车上满载着的酒坛,卸载辎重的士兵都欢呼起来。过年没酒喝可不成,从巩州千辛万苦送来的其他军资,他们都看不上,就是这几十坛最好。

    “这是什么车?”高遵裕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着,没轮子的车任谁都是觉得很新奇……熙河副总管疑惑着,绕着车子转了一圈。

    王韶把手上的信折起,回答着高遵裕的疑惑:“玉昆称之为雪橇车。”

    “雪橇车?”这个词让高遵裕很陌生。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这说的是大禹治水时乘着何物出行。”王韶看了看茫然的高遵裕,补充道,“出自于《夏本纪》。”

    “你们起名,总少不了个出处。韩玉昆该不是把大禹出行的橇车给重新打造了出来吧?”

    “差不多,现在看看,这雪橇车在泥沼中也同样能前行,不至于会陷下去……”

    高遵裕又绕着车子看了一圈,道:“其实用驮队也一样吧?”

    “马驮的货物,哪有用车拉得多?驼了货物,马匹走起了也会更难。”

    王韶的解释让高遵裕连连点头称是,啧啧赞叹着:“真不知韩玉昆是怎么给想出来的。”

    “说是因为减少了摩擦力的关系。轮子在积雪上行走受阻,把轮子换成滑板,就减小了摩擦……还有参照了雪鞋的原理,什么压强、压力的。”

    以自然之道为纲目,来考虑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如工匠一般不求甚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如何,不知为何……这是韩冈在信中写给王韶的话。

    韩冈说得道理,王韶粗粗一览也没有看得太明白,高遵裕同样被一堆新名词给弄得糊涂起来。

    王韶把信递给高遵裕:“玉昆的信上还画了图,设计了另外一种冰车,下面不是滑板,而是两条刀刃。说是冬天在河道冰面上使用。”

    “玉昆这是要做公输般【鲁班】吗?”高遵裕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摇着头,接过信,“药王弟子不做了?”

    “越来越搞不懂他在怎么想了。”王韶也是摇着头。韩冈在信中解说他所格致出来的自然之道,王韶很是难以理解,只是仔细想来,还是有着几分道理……

    韩冈的心思并不是区区开边之事就能局限得了的,再一次认知到这一点后,王韶都感觉着有些泄气,“只要真有用就是了。”

    “要不要试试看玉昆设计的冰车。”高遵裕看着韩冈在信中画得设计图,腾起了一些兴趣。

    “再说吧,现在河上都是厚厚一层雪,走不了冰车。这些雪橇车,就是从洮河河面上过来的。”

    “是绕得竹牛岭和抹邦山?”高遵裕现在才听到这队辎重走得哪条路,跟王韶方才一般的惊讶,“没人冻伤?”

    “不是骑着马容易兜风,坐在车上冻得就不会太厉害……而且玉昆让人把雪橇车设计得精妙,座位下面还有放火盆的地方。”

    在高遵裕来之前,王韶就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把车子全都打量了一遍,里面的构造,也都了解了。

    他让人把车夫的座位掀开来让高遵裕看,在车夫的座位底下,有着一个很大的空间,被木板分割成一个个格子。而正中的一格在内壁镶着隔火的铜皮,里面放着一个暖炉,暖炉的三条腿嵌在事先钻好的槽中,而暖炉的盖子也是带着卡子,不会在行驶中动摇。由于暖炉所在的这个中间的格子是前后镂空的,能够通风,木炭就在暖炉中缓缓燃烧,将暖意带给座位上的车夫。暖炉所用的木炭,就堆在座位下的其他格子中,走了几天,只用了一半还不到……

    高遵裕盯着车座下的格子看了又看,再一次叹道:“当真要做公输般了。”

    “不管韩玉昆是不是要做公输般,他终究是把过年的犒赏都运来了。”王韶看着摆在衙门前的一坛坛酒水,心中也放下了不少忧虑。

    但这时,一名骑兵从西门处狂奔了过来,翻身下马,一下跪倒在王、高两人身前,“启禀经略、总管,洮西三里外,有数百蕃人的甲骑在活动。”

    “又来了?”

    “怎么胆子肥起来了?”高遵裕听着消息,脸上狰狞而笑,“就拿他们当过年的大礼好了。”

    “多半是董毡插手了。”王韶猜度着,“木征也不是傻瓜,不会为董毡挡风挡雨,终究还是要把他的叔叔给拖下水的。”

    ………………

    木征对他的三叔没有多少好感。他本人可是唃厮罗正牌子的嫡长孙,吐蕃赞普之位本来应该是他和他父亲的,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董毡的手里。

    年轻的时候,木征还窥伺过那个已经算不上尊贵的位置,只是年纪渐长,变得有些懒散起来,只想保着他的河州。但心里一直都有想法,因而跟董毡始终不和。

    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木征再跟董毡不合下去。

    董毡不会太过尽力,这是木征清楚的。毕竟在平戎策中,明摆着写的是联合吐蕃诸部,而不是对抗。但谁都知道,如果董毡不能表现得出一位赞普该有的实力,那么新成立的熙河经略司不介意在吃掉河州这个正餐之后,把青唐王城当作饭后的消食汤水,一起给吞进肚中。

    所以权衡利弊,最后在木征低头之下,董毡还是派兵来了,整整一千精锐甲骑,并承诺如果宋人攻打河州,他会再暗中派人来支援。木征这个不听话的侄子做邻居,让人很是头痛,偶尔还会让董毡感到胃痛。但换作宋人做邻居,却不是头疼胃疼就能了事的,那是要他给大宋做牛做马兼做狗啊

    身边有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狼,总比换头张着大嘴的老虎过来要强出百倍。董毡不愿与宋人明里对抗,撕破脸对谁都不好,但暗地里襄助木征,他怎么都能派得出人手。

    虽说韩冈在给王韶、张载等人的信件中,没少提到他在格物学的新奇见解。但这些论述,都是他闲暇时的调剂,以及对未来的铺垫。他现在所真正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科举,和近在眼前的决战。

    “你这草料场最是要当心,几十万束草都堆在这里,明年大战的消耗全都靠着此处支持。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不是简简单单能了事的。”

    韩冈嘱咐着,虽然语气也算平和,也不屑用威胁的口气下去人,但管勾草料场事的小官却还是心惊胆颤的点头哈腰,连声应诺。一众在草料场中听命的士卒,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听着教训。

    寻常守着草料场的基本上都是配军的罪囚,但为了防备意外,经略司调来了一队军中精锐来看守……明年上万匹军马要靠着这里的草料,的确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巡视过草料场,韩冈又去了囤积军粮的常平仓。这两处是城中防火的重中之重,不亲自走一趟,看过两处的防火准备,他怎么都不能放心回家过年。

    不过不论是草料场还是常平仓,里面划分了片区,片区之间都有着足够宽阔的隔火带,除非有人故意纵火,或是刮着能掀开屋顶的狂风,否则即便起火,也不会烧光。

    绕了一圈后,韩冈安下心来。离开了常平仓,管辖巡城甲骑的王惟新正好带队从门前经过,曾经是王韶身边的亲信元随,现在也是经略司中有名有姓的将校了……

    看到韩冈,王惟新连忙下马行礼,两年前的韩秀才,如今身份早已不同。就算有着王韶做靠山,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扶着王惟新起来,韩冈盯着他的双眼,郑重的说道:“今夜城中安危,可就要靠惟新你来担着了。”

    陇西小城,不似东京、秦州将事情分得那么清楚,潜火铺的铺兵和巡城都是一拨人马,王惟新就兼管着城中烟火事。

    去年陇西县还是古渭寨时,年节的那段时间,城中有过十几次大大小小的火灾。今年雪大,屋上、地面积雪未消,火势难起……可入冬以来,还是烧过了两三次,韩冈不想在除夕时听到火警的消息。是以他早定下了巡逻的班次,以防除夕夜中走水。

    听着韩冈说着郑重,王惟新忙不迭连连点头:“机宜放心,惟新敢不用命?”

    韩冈把手放开,“你用心就好。”

    王惟新在熙河众将佐中,能力、武艺都算不上出色,但胜在勤谨,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带着巡城甲骑的缘故。可也就是因为能者多劳,勤者也一样多劳,摊到身上的职司让他连过年都过不好,

    但勤快又肯做事的人,总是能比别人升得快。据韩冈所知,转过年来,王韶就要把王惟新换个更容易立功的地方了……

    别过王惟新,韩冈又去了衙门中,即便是除夕,他还有一摊子事要处置,还有明天的正旦大礼,也要再看一看准备的情况。

    等他将手上的事批阅完毕,又到大堂检查了各项礼器,离衙返家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前面家里等着着急,派来询问何时回家的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仆人站在韩府门前,掂着脚向州衙过来的方向张望着。一看到韩冈带着他的一众亲兵元随回来,十几骑组成的一队人马蹄声清脆,便飞奔进院,去通知韩家的老官人和老太君。

    韩千六和韩阿李都换了身新衣,就在堂屋中正坐着。一个穿着官服;一个靠着丈夫、儿子得了封诰、一身官人家主妇的品妆,看着就官宦人家的气派……

    终于见着儿子回家,韩阿李火烧火燎的站了起来,急声道:“怎么忙到现在?就等三哥你回来了。这身皮穿着就不舒服,快点去祭了祖宗,让娘把衣服给换了。”

    “娘这话说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韩冈笑着跨门进屋,顺手解开斗篷的绳扣,韩云娘忙上来把他脱下的斗篷给收拾起来。

    “还有多少人不喜欢做官,不是说有个跟素心一个姓的学究吗,官家亲自找去,都不待搭理的。也难怪,这份罪受的……”

    韩冈哭笑不得,严子陵的名头倒也真是响亮。只是韩阿李虽然着急,但韩冈要打的招呼,却还是要尽到礼节……

    在正厅中,除了他的父母之外,亲戚中就只有冯从义在这里——李信和韩冈的舅舅现下都在秦州。

    “今年还是一个人,等明年可就要两人一起来了。”韩冈跟起身来见礼的表弟开着玩笑,“到了后年可就要三个人了。”

    “从义要多谢表哥主持。不然也娶不到太后家的女儿。”

    冯从义今年年中订的亲,聘妻是高家旁系的庶出女儿。论起身份比冯从义要高上不少,但以冯从义如今的身家,找个县主结亲都是没问题的。就是如果与宗室联姻,必定会连累到韩冈。所以无论韩冈还是冯从义,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寻找……

    “倒不关愚兄的事,是高公绰主动提起的。”韩冈转头对父母道,“表弟经商的手段,高副总管是赞不决口,说他是白圭、漪顿之才,能。”

    “义哥儿做**的本事,不比三哥做官的能耐差。顺丰行的名字,现在哪家蕃人不知道?”韩千六没口子的赞着冯从义,“他今天带来的烟花,可都是京城里专做药发傀儡的李家出产,官家都赞过的。”

    冯从义立刻谦虚道:“药发傀儡实在买不到,只能用烟花顶数了。”

    他所主持的顺丰行,在韩冈的支持下,今年一年就带来了上万贯的净利润。所以今天来的时候,不仅仅带了各色礼物,还顺便带了一箱子从东京城中买来的上品烟花……

    韩千六看着用金银彩纸包装起来的烟花,脸上直带着笑。若在往年,花上三五个大钱买两三个单响、双响的爆竹,听个响,也算是过年了,何曾敢奢望过用上开封李家的特制烟火——听都没听说过。可现如今,他韩家也成了富贵长享的官宦人家了。

    韩阿李也一样心情愉快。周南、素心就坐在她后面,身上的衣物都是宽松的款式,如今两位孕妇被无微不至的保养的,到明年就能给韩家添个后代了。

    韩千六放下了烟花,对韩冈道:“三哥,也别耽搁了,先去祠堂吧。”

    韩冈先祖的灵位就放在后院西角的小祠堂中……韩家在关西的这一支,现在能上族谱的也就三人。而祠堂中的灵位,就只有少少的几个。韩家夫妇带着韩冈在祠堂中上香行礼,而其他人都站在外面候着。

    对于自己的祖父,韩冈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能在这个时代远行千里,来关西开枝散叶,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让人佩服的。而且若不是他的祖父离开了家乡密州胶西,如何能有他的出场机会。韩冈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在选人的阶段,几任本官都是在密州附近。难道是官诰院或是流内铨特意的不成?

    把这桩巧合放在一边,韩冈叩拜起身。随着父母出了祠堂来。

    正事结束,韩冈一家在正厅中坐下,一摊宴席都已经摆好了,接下来就是等着年节钟声……

    压岁钱如今也有,只是韩家还没有孙子辈,也就当女儿养大的云娘拿到了一份。韩冈私下里也让严素心和周南给了招儿、墨文一份,三个小女孩子拿着压岁钱,都是小心的收了起来。

    给家中仆婢的红包也发了下去,韩家如今收入丰厚,给仆婢的赏赐在陇西城中,算是很丰厚了。韩家的几十名下人,一个个上来叩谢,拿到沉甸甸的红包,各自喜笑颜开。

    家中的宴席热热闹闹的进行着,韩父韩母听着周南、素心唱着小曲助兴,云娘带着墨文在后面服侍。韩冈则端着酒杯,拉着身边的冯从义又聊起了棉花的事。

    “明年的棉花将会扩种。当初秦州有好些家商行都在等着成功的消息,你要好生的去联络他们。那些商行有的能从把黎人亲手织造的吉贝布运来秦凤,让他们的脚掺进来,至少可以把黎人所用的纺机给弄到手。”韩冈说得不厌其烦。

    棉花要织成布料,织机可以借鉴丝绸织机的形制,但前一步的纺纱工序,却是还没有一个妥当的着落。韩冈听说过飞梭、珍妮纺纱机,也在某个纪念馆见识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时代的土制纺车,可要让他无中生有,还是很有点难度。

    “就怕他们太贪了。”冯从义犹疑着。

    “让利是必然的。饼做大了,大家才好分;根系扎得越深,就越难让人撼动。”见着冯从义欲言又止,韩冈心知这两年顺丰行跟王韶、高遵裕两家的商行,一起垄断了陇西榷场,让他这个表弟变得有点贪心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官场中,就没人敢吞掉顺丰行的这一份。”

    韩冈都如此说了,冯从义哪还能再说什么,点着头记下了。

    酒宴上的时间渐渐的过去,韩冈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钟声,当当当的开始敲响。悦耳悠扬的钟声响遍了城内城外,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门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猛烈起来。

    韩冈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来自京城李家的烟花在空中爆开,五彩的图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扑鼻而来,并不算呛人。烟雾弥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过,熙宁五年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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