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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7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

    已经是第三天。

    昨日景思立率部上来了。泾原军的主力也抵达了狄道。依照王韶的分派,姚麟将会前往狄道北方的临洮堡,负责抵挡禹臧家的任务。而将剩余的秦凤军,一部分守护珂诺堡,剩下的将会和姚兕所率三千泾原军一起,与主力在河州城下会合。

    可王韶所率领的熙河军现在并没有攻到河州城下。

    在他们的下方,是离水支流所在的谷地。这条支流与离水的汇合处,便是河州城的所在。

    河州城下,听从木征召唤而来的数万吐蕃士兵将离水河谷整个占据,并且瞅准了宋军攻来的方向,不断遣出骑兵进出于支流谷地。

    木征军逐日上攻,只要宋军一有进驻谷地的动作,便立刻发动攻击。下山的宋军但始终无法顺利展开阵型,同样也难以在蕃军的攻击下,设下营地。总是很快就会被赶上去。

    吐蕃人以骑兵在谷地奔驰,速度比起宋军要快得多。不论王舜臣和苗授选在在哪里下山——甚至是穿过山坡上的树林,刻意挑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可只要一露头,数千蕃骑也很快就会迎面杀来。

    支流谷地成了战场。由于战场范围的限制,河州城下的数万蕃军只能有一小部分投入进来,但也有万人左右的数量。也因此,宋军纵然能够将战力在同一时间投入战场,但兵力上的劣势依然存在,想方设法也无力向前推进过去。

    一时间,王韶被逼得只能在山坡上段,下令全军驻扎下来。

    草木深重的山坡上,根本安顿不下加上景思立的秦凤军,总计超过一万的兵马。砍树伐木出来的空地,也只安排下其中的三千人。迫不得已只能在山南的险坡处,扎了几个连珠小寨。最后还是有两千骑兵,不得不回到香子城中。

    再过两日,秦凤军的余部,再加上三千泾原军就要过来。如果不能在他们上来之前打开局面的话,这个脸可就要丢到整个关西去了。

    王舜臣踢着脚回来,这些天他上马下马,在山道上来来回回的走着,牛皮缝制的马靴前头都张开了张嘴。心里想着要回帐换双靴子,但他还是往王韶的主帐走去。

    王舜臣今天又试了一次。赵隆的三百名选锋,还有他在麾下本部中选取的四百射手,在晨曦未上的时候冲下山坡。

    七百精锐的列阵速度很快,在吐蕃蕃骑赶来之前的片刻工夫中,就已经排下了阵势。用强弓硬弩轻而易举的就遏制了多达千人的蕃军骑兵的突击。

    而后苗授也找计划随之出阵,但他们下来的速度实在赶不上骑兵的迅速,被另一支千骑上下的蕃兵硬是堵在山林中。西军步卒虽是堪战,但如果不能组成阵列,对上骑兵还是没有多少胜算。

    眼见苗授那边支援不上,又发现了第三支吐蕃骑兵已经冲入了谷地,有反抄后路的打算。王舜臣当机立断,立刻将人撤了回来。断后的他大发神威,一张长弓射落了数十名咬着尾巴追击上来的蕃骑。就如单薄的堤坝,挡住了滔天而来的洪水。

    只是个人再是武勇,无法改变计划的挫败。

    ‘难道真的要等泾原军过来?’

    有了泾原军,加上秦凤军的余部,总计两万兵马,的确可以杀进谷地,修起与河州城对峙的营寨。但王舜臣明白,王韶需要的是对麾下战力的绝对的控制权,如果在窘迫的情况下,必须靠姚兕姚麟才脱离困境,他这个经略使的指挥权肯定要打折扣。

    今晨一战,苗授和他不动用昨日抵达的秦凤军,而只是熙河军出阵,也是因为明了王韶的想法,才如此行事,只是最后还是失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太大的伤亡。

    “怎么办?”进了营帐,王舜臣就听着有人在问道。

    王韶、高遵裕都在,景思立和他秦凤军中的几个得力将校也在,苗授、赵隆比王舜臣更早一步安抚好士卒,也更早一步到了主帐中。

    “还是夜间立寨。”出言提议的是王存,景思立麾下的将领,也是昨日刚到的。

    在王韶的首肯下,王存说着他的计划。用半日的时间,将一方方木排从满是雪水的山溪中放下去,然后在平缓的山谷里捞上来,木栅一圈,什么都好办了。有一个晚上的工夫,可以很轻易的将营地的栅栏给竖起来。

    “当我们没想过吗?第一天就这么做了。”王舜臣当即就翻了白眼,“别把木征当傻瓜,他们是敢夜战的!”

    “只要有两三个时辰的工夫,就足以将营栅给立起。”

    “木征一个时辰的空隙都不会留下来。”赵隆摇头,“这两天一到夜中,山下面全是火光。木征派出不知多少队游骑,日夜巡哨,那是真拼命了。”

    “是吗?”在王舜臣进来前,就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韶这时突然开口,“那你们呢?”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王韶的身上。

    “不敢拼命吗?”熙河经略双眼如刀,温声问着。

    ……………………

    天色将晚。

    战鼓突然沉沉的响了起来。

    先是一面鼓在响,继而几面,几十面,到最后,连同山谷间的回声在一起,在天壤间回响。

    就算远隔了近十里,雷鸣般的重鼓,依然震颤着人心。听起来就像从天空中传递下来,如同夏日的惊雷叱咤,一声接着一声,并不停息片刻。

    青谊结鬼章走出营帐,远远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

    被堵在山坡上扎营的宋军,让鬼章部的年轻族长心中不屑。见势不妙就。现在突然如此大的声势,看起来真的

    其实他更希望宋人能下山来,这样才能发挥出数万大军的作用。而不像现在,只是一千两千一队的骑兵与宋军进行短暂的交锋,最多也不过万人就填满了谷地,而更多主力只是在后面看热闹。

    但木征要给宋人更多压力,以补偿之前放弃一连串城寨给他声望带来的不利影响,另外也要将宋军引得更深一步。

    回头望了望木征主帐前摇晃的旗帜,青谊结鬼章翻身回帐,聚兵的号角也不关他的事,现在还轮不到他上场,不如去睡觉。

    鼓声中,王舜臣随着麾下的士兵,一步步走下山坡。

    相比起骑在马上,王舜臣更喜欢脚踏实地时的安稳。只要双脚牢牢钉住地面,前方的千军万马,他都有信心用掌中的长弓一一射落。

    王韶下令麾下大军分作数队,同时从山头上下来。这几日,为了能杀进谷地,宋军也在树林中开辟了好几条道路,并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蹄声压倒了鼓声,两队就在谷中巡视的蕃军,冲杀了过来。面对分成数部,同时攻入谷地的宋军,他们并没有分散开,而已一起钉住了最边缘的一队。

    分散的宋军,等于是给了他们各个击破的机会,只要冲散这一队之后,就能势如破竹的紧跟着解决接下来的几支宋军。

    他们撞上的正是王舜臣所部。

    半数军卒刚刚走出山林间,只来得及排出两排单薄的队列,而后面还有一半没有出来。可直面千骑蕃兵,王舜臣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

    清早的时候无功而返,他胸口中正凝聚一团怒意。眼下只要拖住片刻,援军就能赶来,他坚定不移的站在最前面的队列之中,张弓,搭箭,高声大喝:

    “跟我射!”

    箭雨如注。

    由于王舜臣擅长弓箭的缘故,他对帐下士兵的箭术训练要求最高。而且他从小就听说过种世衡如何引诱民众习练箭术的故事,用悬银为赏,谁能射中,就将银子赏给其人。借鉴了种世衡的故伎,只用了半年时间,王舜臣麾下的军卒箭术便都提高了一大截。

    弓箭的射速远过弩弓,一轮两轮三轮的急速射击,吐蕃骑兵也刚刚前进了二十步。前排射过,后排紧随而上。不射人,专射马,几轮下来,蕃骑的先头部队中,已经满是痛得疯狂乱跳的战马。

    还是有蕃人冲到了近前,但纵然他们冲到了身边,纵然身边的兄弟被战马冲倒,但只要王舜臣还在阵前,这一支队伍就依然保持着稳定。

    袍泽的鲜血溅在脚前,王舜臣又是一声高喝,指掌中的长弓散射出道道流光,一支支利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穿刺进眼前十几名敌人喉间。

    宋军如此顽强,让吐蕃人顿时感受到了与前几天截然不同的压力。原本只需要一个冲锋,让宋人见到没有立寨的余地,他们便退回山上去。几天来,十几次的反复交锋,蕃人们也习惯了下来。但今天宋人一拼命,反而轮到他们节节败退。

    王舜臣的坚持,让其他几路宋军有了结阵的机会。当木征从河州城下派来的援军终于赶到的时候,面对的已是四个完整的大宋箭阵。

    “已经撑不住了!他们都快要压倒谷口了。”半个时辰之内,已经不止一个木征辖下的蕃部族长在他面前叫苦,“宋人的木排又从山上放下来了,他们是真的要立营!”

    木征的声音毫不动摇:“再去!否则定斩不饶!”

    他环顾悚然而立的诸将,“得胜太过轻易,反而会惹起怀疑。前面退了,现在就不能再退。拼过一场后,才能让王韶知道我固守河州的决心。”抬头看看已经化作深蓝色的东方夜空:“坚持到月亮上来的时候!”

    昨日一场争夺谷地的战斗,最终以宋军的胜利而告终。吐蕃骑兵被逐出了支流河谷,宋军顺利的扎下营盘,拥有了一个稳定的据点。

    但为了立寨,宋军伤亡了大约六百余人,其中直接战死了有两百多。连王舜臣都受了伤,连同一百多名伤势较重的伤员,被送到了珂诺堡的疗养院中来医治。至于还有四十多个更重的伤员,因为难以移动,就算送回来多半也是救不回来,所以最后是留在了香子城中。

    而战果除了控制了支流河谷之外,还有一百一十多个斩首——斩首数与敌军实际战死的人数,并不是一一对应,后者往往是前者的两倍还多——相对起官军最后当在三百左右的阵亡数,以步兵对骑兵,这个交换比应该不算很差了。

    王舜臣的伤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实际上还算好,没有伤到筋骨。就是胸前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也不算深,只是看着吓人而已。是蕃人的长刀劈开了皮甲后,刀尖在胸腹上带出来的痕迹。

    简简单单的皮肉伤,是王舜臣身边在疗养院接受过培训的亲兵紧张过度,用光了十人份的伤药不说,还几乎将一匹医用麻布就都卷到了王舜臣的身上。这番,虽然军医说没什么大碍,王韶觉得不放心,还是让王舜臣回来让韩冈好好确定一下。

    自从韩冈开是改进军中医疗制度以来,如今的熙河、秦凤两路将校,他们身边的亲兵都是接受完整的战地急救培训——或者说,只有接受过完整的战地急救培训之后,才可以充任将校的亲兵——一方面,有着医疗能力的亲兵们可以为将校收服麾下军心,同时,他们也更能保护军官们的生命安全。

    但大惊小怪的人还是有的,韩冈瞥了眼局促不安的站在一边、只有十几岁的小亲兵,摇了摇头。反过身来,用责难的口气问着王舜臣,“怎么不穿身好一点甲胄,有个护心镜,肩膀上多片硬甲,都不至于受伤。”

    王舜臣胸腹处还是捆了一圈,但精神看起来旺健得紧。他哈哈笑道:“要射箭哪能穿着硬壳子,一身皮甲已经很碍事了。”接着又不服气的冷哼了两声,“要不是弓正好拉坏了,谁能近到我十步之内?直接就一箭在人脖子上开个洞了。”

    “都是一路都巡检了,熙河路中能稳压你一头的将校,也就苗授之一人。还像小卒一样站在最前面,日后如何统领大军?”

    “三哥放心,小弟以后肯定当心。”王舜臣道,“只出动万人不到,就硬从木征手上抢下一块地来。等姚兕过来,谅他也不敢指手画脚的说什么了。”

    韩冈叹了口气,要是前日他身在前线,肯定要劝诫王韶的。不过是些去年临洮一役后,从泾原路传来的一些闲言碎语,何须如此提防?

    王韶的想法韩冈能够理解,但他的本心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这等无谓的面子问题,其实太在意也不好。至于所谓的怕镇不住姚兕姚麟,光凭赵顼通过诏书交到王韶手上的‘便宜行事’四个字,足以将任何敢于违抗军令的将校,砍了脑袋下来示众了。

    王韶就是挣一个面子而已!

    只是既然王韶已经成功,那也就不用再提。

    当王韶领军全数进驻了支流谷地,韩冈在珂诺堡这里加强了防御,又筹措了粮草输送上去。过了两天,姚兕领军到了珂诺堡。休整了一夜,便继续前行。

    熙宁五年三月十八日,在河州城下,宋军已经聚集了两万兵马,而面对的敌人接近五万。这等规模的会战,近两年来,只在罗兀城下发生过一次。

    随着前方的兵力越聚越多,韩冈也是越来越难放下心来了。吐蕃人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抽调部分兵力过来偷袭后路那是必然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珂诺堡,四处暗道给城中守军心头上蒙了一层阴影,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第五处、第六处。韩冈明面上宣称已经将暗道都找了出来,让下面士卒不必杯弓蛇影,但暗地里还是让工匠营中擅于开洞掘土的匠师,在堡中多方巡视,以便确认寨堡的安全。

    作为自陇西城过来的第三个中转站,珂诺堡对前方官军的意义不言而喻。王韶也是刻意留驻了大量兵力,来维护大军的后路。

    现在在珂诺堡中有三千将士,但韩冈依然是放心不下——换作是别人,也难放心得下——前面是陕西半壁的精锐,一旦有所闪失,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出身自广锐军的两千乡兵,韩冈早前就已经下令调到珂诺堡来,后方的转运有普通的乡兵弓箭手来押送就足够了。好钢还是要用到刀刃上,有他们负责这一段的粮道输送,其实就相当于多了两千精锐的战力。另外虽然对刘源有些说不过去,但韩冈需要这群广锐将校,即便他们现在只剩过去的一半实力。

    招来亲兵,韩冈让他把自己的亲笔信连同令文送往狄道,希望刘源他们能在两天内赶来。另外又写信去给王韶,请他调一个指挥的骑兵回来,以防万一。

    第二天,从前线被调回的骑兵到了韩冈面前报道:“末将田琼,奉命听候韩机宜指派。”

    韩冈稍稍安心下来,尤想着刘源和广锐乡兵什么时候能到。

    ………………

    狄道城。

    沈括看着送到手上的公文,见着韩冈指明要将前广锐军组成的乡兵调去珂诺堡负责转运一职,他眉头微皱,‘韩冈未免太过相信这群叛逆了吧?’

    韩冈要把这些不可信任的叛军调去最关键的位置,沈括是难以理解。虽然他们曾经表现过一定程度的恭顺,但叛军就是叛军,如果有可能,沈括是绝对不会相信他们。

    可既然是韩冈的要求,沈括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加干涉。若是自家在中间横拦了一手,最后不论出了任何事,以韩冈在熙河路的发言权,能让人把罪名多多少少的栽在自己的身上。

    因为即将共事,沈括还在京中时就着意打听过一阵,对韩冈有一定的了解,明白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更不是什么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还是不要无故招惹他为是,沈括心里想着,手上老老实实的批了同意。

    这事很快抛到了脑后,沈括还有许多工作要忙着完成。不过两日,一众广锐乡兵被调集到了狄道城中,转头就要跟着刘源他们前往珂诺堡。

    这几日,前方还没有展开决战的消息,仍是在对峙和小规模的交锋试探中。沈括暂时放下手上的公务,走到了广锐乡兵中间。他要亲眼看一看,这群叛贼究竟是否可用——毕竟事关重大。

    两千乡兵,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神态安稳,没有寻常百姓被调上前线的慌乱。

    随便在跪下的人群中,点起了一个领头的,沈括问道:“你叫是什么名字,”

    那名相貌朴实的汉子低头回道:“回官人的话,小人名唤尤三石。”

    “三十?”见着尤三石老老实实回话,沈括感觉着汉子并不是那种凶戾的叛贼,倒也不是不肯悔改的,他笑了笑,“……排行倒偏后,族中兄弟不少。”

    尤三石又躬了躬身,回道:“回官人的话,小人就一个兄弟,族人也不多。小人的名讳,是一二三的三,石头的石。”

    沈括微微一怔。寻常的百姓,许多时候见到官员连话都说不好,哪有可能会出来指称官员叫错了名字,将错就错了。果然还是广锐军出来的,见过一点世面。根本都不会畏惧官威。

    沈括一眼望过这两千乡兵,还有远远站在一旁,气势更为沉凝的前任将校,有些心神不宁。

    这时几名骑兵从衙门处赶过来,匆匆的将沈括请到了一边。

    其中一名骑手风尘仆仆,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急急的在沈括耳边说道:“运使,临洮堡对面的禹臧家援军到了!已经增加到两万人!姚都巡请运使赶紧调发援军,迟恐不及!”

    ‘两万!’沈括心头一惊。

    姚麟手上有四千兵,这一部分泾原军,顶替了前日在狄道城北方,护卫临洮堡修筑工程的秦凤军。守护起刚刚筑好的临洮、结河川两堡应该是安稳的。但禹臧家出动两万大军还是远远超出了预计。

    “不是有包约的青唐部四千人马吗?!”他连忙低声问道。

    “这样也才禹臧家的一半。而且姚都巡手中的四千人,有一千是拖在后面,驻守在河谷道兵站结河川堡中,不可能上去支援。”

    听到军情,沈括心急如焚。只是单纯的随军转运使,不比韩冈有着经略司机宜文字的身份,能直接调动一部分兵力,然后让王韶事后认可。

    他正犹豫间,突然瞥到了尤三石身上。灵光一闪。

    总共两千人,分上一千总不为过。临洮堡要是出了什么错,这个责任他也担不起。调动乡兵、民伕,他随军转运使的签押和印信是足够用的……

    重又走到广锐乡兵队列前,沈括心中暗叹,他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珂诺堡。

    要调两千人来,到手却只有一点。这样雁过拔毛、拦腰斩一半的手段,让韩冈想起了那些向下分派赈济灾款的小吏。

    沈括克扣军粮倒也罢了,怎么克扣起人力来了?

    但禹臧家两万大军压境,也让韩冈能稍稍体谅沈括的压力。

    姚麟的急报就是从珂诺堡这边传递去前线。不过两万兵马,坐拥险地坚城的姚麟并不是镇压不住,但临洮堡城下的两万禹臧军之后的意义,却是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皱起眉头。

    禹臧家能出动的兵力是有限的,今次出现的两万兵马就算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亲附的其他蕃部人马,但对于禹臧家来说,也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之前禹臧花麻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后方过。禹臧家与兴庆府的微妙关系,熙河经略司早探听得明白。禹臧花麻能放心的倾巢而出,不用说,已经从梁氏兄妹那里得到了足够的保证。

    而且禹臧花麻和木征之间的联系也紧密得很,宋军的主力刚刚抵达河州城下,禹臧军就出现在洮水之滨。看起来在宋军的庞大压力下,禹臧家和吐蕃王家,兰州和兴庆府,其固有的矛盾已经趋于弥合。

    姚麟能不能守得住,韩冈不担心,就怕党项人再插一脚下来。

    韩冈收起掩在心头的忧虑,问着奉命前来的前广锐军指挥使,“刘源,伤势怎么样了?”

    刘源躬身行礼:“回机宜的话,小人的伤不碍事!”

    王舜臣与刘源前后脚进来,大摇大摆的坐在了韩冈身边,“俺肚皮差点都被破开照样吃喝跑跳,身上多一两个洞而已,屁大的事。”

    “罪囚不敢与都巡相提并论。”刘源半弓腰,声音生硬。

    王舜臣眼眉一跳,就要发作。韩冈轻咳了一声,冷淡的横了他一眼。让熙河都巡检干笑了两声,又安坐了下来。

    “禹臧家也是让人头疼。”韩冈屈指敲了敲桌子,“最怕党项人也来凑热闹,偏偏梁乙埋真的可能要出洞来了。”

    “……难道此前没有准备?”刘源轻声问着。

    韩冈摇了摇头,“准备和预案都有,只是不想用到而已。”

    至今为止,秦凤、泾原都没有总动员,派往熙河来的虽是精锐,但本路中的守备依然足以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事。一旦真的遇上党项来袭,沈起、蔡挺都会下令出兵的。

    另外熙河路本身也只出动了不到八千的兵马,实际上在各个兵站、寨堡都有足够的守备兵员。且因为农事的原因,屯田的各保甲也没有全数征发。如果党项人当真来袭,熙河路本身也足以抵挡,甚至击败之。

    只是一旦与党项人开战,消耗的钱粮将是一个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河湟开边并不是击败木征就结束的,接下来还有震慑蕃部、清理余党;修筑道路、寨堡;移民、屯田、市易等一系列的工作,若是没有后方的钱粮支持,所有的规划都要落空。至少要耽搁上一年的时间。

    “还是盼着王经略那里早日取胜为是。”韩冈真心企盼着。

    “迟个两天其实也不打紧啊,”王舜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等俺伤再养好些再说。”

    韩冈又瞪了王舜臣一眼,“这边也有些事要你来帮个忙。”他对凑近上来的王舜臣说道,“香子城这两日都有上报,说北方的山间发现了好几批吐蕃人的哨探,请求我这里多派人手过去以防万一。”

    “香子城?”王舜臣惊讶的问着,“怎么不是珂诺堡?!”

    “是啊?”韩冈阴冷的笑着,口气让人听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在诘问,“河州也有小路通珂诺堡,为什么吐蕃人的哨探尽是在香子城出没,而不在珂诺堡周围打探?”

    “难道想调虎离山?!”王舜臣立刻反应过来。刘源心有同感,在旁点着头。

    “不知道!”韩冈却摇着头,“人心隔肚皮,木征的想法,我们坐在几十里地外怎么可能臆测的准?……如果想深一层,万一这是木征故意要让我们这么去想呢?那该怎么办?”

    “这?……”王舜臣和刘源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若是如此反反复复一层层想下去,就没有个终结了。

    “不过若是我等没有余力,也只能在两种可能里挑上一个来防备,但眼下可以不一样。”韩冈胸有成竹。虽然只是多了一千来人,但他手上可以打出的牌却多了一倍,“管他有什么计策,都防着就是了。珂诺堡是要地,难道香子城就不重要了?”

    王舜臣听出了眉目,问道:“难道要小弟去?”

    刘源则在同时上前半步,动作像是在毛遂自荐。

    “若王兄弟你不去,我就想自己去香子城看一看了。”韩冈话声一顿,看着王舜臣和刘源,“刘源,你在珂诺堡待命,随时准备出发。王兄弟,现在你先去香子城看个究竟,过两天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你再去河州城下的经略那里报到!”

    ……………………

    临洮堡外。

    禹臧花麻望着并不高峻的临洮堡,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让他麾下的士兵作出攻城的准备。

    虽然吐蕃人不擅攻城,但他正面对的临洮堡也并不是什么坚城。周长不到五百步的堡垒,挤进三四千人很是勉强,要说什么防御体系,那根本是个幻想。

    刚刚筑好的城池其实很是脆弱,夯筑得再结实,其实还是因为含着大量水分而在外力的作用下显得容易松塌。只有过了几年后,墙体逐渐风干,才会变得越来越坚硬。

    毕竟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像赫连勃勃命人筑统万城那样,让士兵用铁椎来验证城墙的质量。椎进一寸杀工匠,椎不进一寸则杀士兵。这样的统万城,历尽千年而不倒。如此高标准的工程要求,新近完工的临洮堡可做不到。

    姚麟也知道情况会这样,才率两千主力在堡下结阵,隔着濠河与禹臧家的两万大军对峙着。城头城下都有战士手持硬弩严阵以待,攻来的敌军会受到上下的两重打击。

    温祓望着两里之外的敌军很久,这才转头问着沉默了同样时间的禹臧花麻,“是攻城,还是照着原计划行事?”

    “结河川那里听说也已经筑起了堡垒,绕不过去。”禹臧花麻的声音中有着悔恨和遗憾,“我还是太小瞧宋人的筑城能力了。”

    “刚刚修起来的结河川堡不会太结实,宋人的兵力现在也当是大半留在这里。”

    “后面还有临洮……不,是狄道,这里才是临洮。”禹臧花麻的话透着他对宋军情报的深刻了解,“狄道城里肯定有兵,也许会被前后夹击。”他望着远近山色,一个月前的融融嫩绿,已经渐渐化为深色,“瞎药【包约】那个被汉人养起的狗也在附近。”

    禹臧花麻扬起马鞭,遥遥一指临洮堡,“就攻这座城!”

    ……………………

    河州城下。

    周围厮杀声震耳欲聋,每一刻都有临死前的尖号传入耳中。长箭四处横飞,马蹄声碎乱,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如同浸身血海。身处在战场之上,身后战鼓一刻也没有停歇,但赵隆却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左手中的铁简。

    不知击碎了多少敌军头盔和下面的头颅,也不知敲断了多少条手臂和肋骨,赵隆所用的铁简上亮晶晶的一片,原本留在上面的斑斑铁锈也全都被磨掉了。

    可这柄重达六七斤斤、握把处径圆近寸的四棱重兵器,现在在中段,竟然已经弯了一个很明显的弧度出来。

    是前面夯死那个穿着党项瘊子甲的吐蕃将领时坏的,还是撞上那名同样拿着铁简的吐蕃勇士交击时坏的?

    赵隆正皱眉想着,身后一阵急促的蹄声接近,还有周围亲兵们的惊叫。

    听着风声,更不回头。赵隆身子一侧,反手猛力一挥。一支枪尖从左肋外刺空穿过,而左手的铁简却正正敲到了实处。

    咚的一声闷响。熟悉的反震并没有传入掌心,只觉得手上一轻,半弯的铁简啪的断裂开来,但被敲中的头盔也彻底瘪了下去。

    带着嫌恶的侧头看了一眼想偷袭他的蕃人,赵隆就见到一颗眼球带着鲜红的筋肉悠悠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晃着,从瘪掉的头盔接缝中,混着血液的灰白色浆体缓缓流下。

    这幅画面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间,那具尸体就被胯下的战马高速的带着向前奔驰而去。

    就在支流河谷的谷口前,失去了冲力的两支马军正处在一片混战之中,让每一个习练兵法的将校都会为之摇头叹息的混乱中,神力惊人的赵隆,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蕃人敢于近前。

    从马背上射过来的长箭,如果落点不是无甲的要害,赵隆根本就不去理会。若是奔着面门而来,随手就用右手的铁简给挥开。战马披着一条防箭的毛毡,头面处也罩着一层皮套,连同战马上的全身甲胄的赵隆,这一人一骑仿佛鬼神一般让人畏惧。

    用半截断简砸下了一名蕃军,赵隆换上了长枪,提枪上指,他提声大喝。

    吼声传遍了四野,没人听清他的吼着什么,但由他起头,重新奔驰起来的一队熙河选锋已经在横扫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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