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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38章 一夜惊涛撼孤城

    幽幽的灯火下,韩冈正在翻阅着一卷这两天运抵珂诺堡的兵械粮草的入库帐。

    珂诺堡作为支撑前线两万大军的核心重镇,越来越,只是韩冈他眼神飘忽,焦点完全没有落在纸面上。

    今日决战的消息就在开战后不久,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前方正在决战,身在后方,韩冈怎么也不可能放下对战事的担忧,而心平气和的处理公事。他今天并没有耽搁政事,不过就连吃饭喝水,也一般的心不在焉。就像谢安的那般,就算淝水之战后,再怎么心平气和的说着‘小儿辈胜了’,出门时还是照样会心情激荡的不看脚下。

    从河州城下,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新型霹雳砲进抵河州城下;

    接着是沉默已久的吐蕃人拼死反扑;

    然后是两支吐蕃军,猛攻宋军的侧翼,但在大宋箭阵前,皆是无功而返;

    继而又是模模糊糊的一句官军小挫,让韩冈担心不已;

    但很快,姚兕统领泾原军大发神威,一举击溃当面的敌军的战报就传了过来;

    而夜幕降临前,韩冈得到最新的消息,就在未时过后,霹雳砲开路为大军开路,硬是砸塌了河州城的东门,官军前锋冲上了,虽然没能立足,但破城已经近在眼前。

    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振奋。只是韩冈看过自己这两日让人私下里制作的河州城下的沙盘,如果王韶继续往河州城中攻去,出战的大军将会与位于支流河谷中的本阵大营脱离连接,如果这时候吐蕃人攻打官军的后路,很有可能会吃上一个大亏。

    想到这里,韩冈突的由摇头自嘲的一笑,他这算是白担心。跟着王韶的将领们,都是西军中才能卓异的名将,哪里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便出了点岔子,也有足够的手段来弥补。

    反倒是他这边,也许是香子城,也许是珂诺堡,两个地方至少有一处应该有动静了。不然等到王韶的帅旗飘扬在河州城中,再来偷袭后路,就会面对士气正旺的大军,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了。

    连禹臧花麻都拼了家底来攻打临洮堡,在这样的压力下,木征不会将希望放在硬拼这条路上。可以确定,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木征必然都会选择用上。

    就在韩冈这么想的时候。香子城外,散诸四野的游骑,以及立于各处高地上的暗哨,或前或后的都发现了有大队敌军自小路来袭。但他们发现时,来袭的吐蕃骑兵距离香子城已经只有十余里,这时候,想出去在道上伏击已经来不及。按照预先的计划,王舜臣立刻接管了香子城中的防务,并立刻派人向王韶和韩冈通报。

    而香子城下游的珂诺堡,也在香子城急报抵达的片刻之后,内内外外响起了警号之声。三短、三长、再三短,这样的号声不是韩冈聚将的手段,而是预定中敌军来袭的暗号。

    听到了报警的号角,韩冈微微皱了皱眉,不慌不忙的收起了刚刚传到手上的急报,还有铺在桌面上的帐册卷宗。站起身来,轻轻吹灭了油灯。

    小帐融入黑暗中,韩冈走出了门外。此时夜色正浓,星汉灿烂,半轮残月挂于天际,将远近群山染上一层银辉。

    城内一片喧嚣,被警哨惊动的士兵纷纷离开温暖的被窝。十几名就在城中的军官匆匆赶来,脚步急促,由远而近,立定在韩冈的身前。

    韩冈正抬头望了望山巅半月,叹了口气,回头对着众将校道:“恶客临门呐!”

    略显轻松的话语,让有些心慌的将校们平静下来。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来到了身后,韩冈侧了侧头,是刘源赶了过来。

    韩冈笑了笑,刘源所站的这个位置,可算是一个承诺了,就是想得有些太多。

    “田琼!”

    韩冈并不入帐点将下令,而是就站在星月之下,点起了城中唯一的一名马军指挥使。

    四十多岁才混到一任指挥使的田琼,虽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名将,更没有王舜臣、赵隆那等惊世骇俗的武艺。但他本人在军中多年,凡事领命而行,做事中规中矩,胜为小胜,败则小败,虽不起眼,但足够可靠,是组成了几年来,战无不胜的熙河军的中坚力量。

    他听到韩冈命令,当即踏步出列,躬身道:“请机宜吩咐。”

    “你速领本部赶赴香子城,为之助守。让王舜臣必须坚守一夜,明日等我解决了骚扰珂诺堡的敌军后,必然会去领兵救援!”

    田琼领了韩冈的命令,一名亲兵奉命又将韩冈的令箭递到了他的手中。将令箭揣入怀中,田琼便在行礼之后,匆匆离开。

    韩冈不担心珂诺堡的守卫,虽然珂诺堡的重要性远过于香子城,但既然吐蕃人分兵攻打两座城堡,其中必然有一座是主攻方向。

    而韩冈的判断……那个主攻方向是香子城,所以要命田琼在骚扰珂诺堡的敌军在抵达堡下之前快点出发。即便是他猜错了,但以珂诺堡眼下的守卫能力,也足以抵挡万人以上的攻击。

    田琼走了。做事稳妥的他在赶过来之前,早就命跟在身边的亲兵去通知他麾下的战士。在他刚刚离开不久,韩冈还没有将守城的任务分派下去,一片蹄声便已经猝然响起,穿过吱吱呀呀打开的城门,向南方的香子城赶去了。

    “希望田琼不要太急躁。”刘源在渐渐变小的蹄声中,压低声音对韩冈说着,“只要能让香子城中的守军知道他们到了,城中就不会有事了,不一定要进城的。”

    “不用担心田琼,王经略会看重他,就是因为他做事一向稳重。”韩冈顿了顿,又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即便是败了,他也能拖延上一阵时间。”

    韩冈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谁人该做什么,他早有腹案。而在这之前,也让这些军官们准备过——有备无患一向是韩冈众多座右铭中排得很靠前的一条——现在下令,也不过是走到程序,顺便激励和安抚一下人心。

    十几名军官,得到了韩冈的命令后,一个个都赶赴自己的岗位上去。

    待身前众官走了个干干净净,韩冈回头看看刘源,又点起了站在外侧的几个亲兵,一一向他们嘱咐:

    “让住南二营里的那群民伕准备起来,去军器库中领取战具。”

    “拿我的令箭,去军器库中,让狄四打开库门,给民伕们分发战具。一如禁军例,神臂弓包括在其中。”

    “去疗养院,将占了五、六两病房的那群人给叫起来,让他们去军器库找他们的老下属……如果有人要问,就说这是我韩冈的严令,违者必斩!”

    韩冈回转头来,冲刘源笑了一笑,“两边各自知根知底,想必不需要让我来分派谁该管谁!”

    刘源却是越听越是惊骇,月光照在脸上,却是一片发白,最后竟化作一声惊叫,“机宜!此事还请三思!”

    驱用叛军、驱用叛军将校,现在都不算什么罪过了。但让广锐将校重新统领其那群来自于广锐军的民伕,重新与他们的部下汇合在一处;让那支已经消失在枢密院和三衙的军籍名簿上的队伍,再一次出现在世间,这个罪名,不是韩冈一介朝官能担当得起的。

    “没关系,事急从权。只要能打退贼人,怎么都能说的过去。”

    韩冈对此事早有准备,他之前移文调集广锐叛卒组成的乡兵民伕来珂诺堡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虽然沈括在中间克扣了一半,但正好刘源这帮将校也因故折损近半,统领起来也不会变得官多兵少。

    即便再是精锐的士兵,也只有在优秀的将校率领下,才能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实力。广锐军何能例外?而在之此前,别看刘源这群由将校组成的队伍所向披靡,也别看广锐军卒也同样是能轻易压倒敌军。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尚不及其应有战力的七成。

    想要度过眼前的困局,就要将所有的手段都用上。重组区区广锐叛军又能怎么样,最后能赢就行了,到时再分开就不会有事……

    在前线的战局尚未确定的情况下,韩冈绝不会让王韶有丝毫分心旁顾。这场决战同样关系到他的命运,韩冈不介意做些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就犯了点忌讳,只要有战功填补上去,天大的篓子都能给弥补起来。

    韩冈对此事是胸有成竹。

    再怎么说,他都是一名文官,而不是被人鄙视、提防的武将。

    武将做出此事,重的夺职,轻的也要降责远恶军州,但没人会相信一位屡立战功的文官会有叛心,更不会对其忌惮。只会说他有能力,能驭使叛军。

    安抚似的拍了拍刘源的肩膀,韩冈笑着道:“去城头上看看!……先看看是吐蕃人中的哪路豪杰,来攻打我这珂诺堡,再等着你的兵过来!”

    夜色之中,几十名巨人盘踞在河州城的城门前,一高一低的撑着修长的双臂。时不时的便会甩出后臂,将裹着碎石的绳袋投掷出去。

    绳袋重重地撞击到地面,袋中的碎石四散而开,弹雨飞溅,不幸处在落点附近的人和马,无不落得头破血流、骨断筋伤。吐蕃骑兵已经吃够了霹雳砲的苦,都远远的避开了砲车的攻击范围。

    一部宋军就驻屯在河州城的城头上,姚兕一身明光铠,扶着腰刀,站在他的将旗下。身后的城市中犹升腾着缕缕黑烟,在夜色中已经模糊难辨,只有空气中弥漫的一股焦味,提醒人们,这里刚刚经过了一场猛烈的祝融之灾。

    午后时分,在催毁了河州城的城门后,景思立麾下大将王存,第一个率军冲入了城中。经过了几次反复拉锯之后,更善于城市作战的宋军,逐出了城中的守军,如愿以偿地攻下了河州城。

    但撤出城中的吐蕃人出人意料的纵火焚城,转眼之间,城中不多的建筑便都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下。河州城中的居民早就在城门被破坏之后从西门撤离了城中。木征下起令来,虽有几丝心结,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但对于宋军来说,一座被焚毁的城市,要收拾起来已经很是麻烦,如果是在敌军随时可能反扑的情况下,更是有可能变成溃败的主因。

    而且一开始就留在城外的两支吐蕃骑兵,从开战时起就在反复的试探,冲上前,又很快的退回去。等到木征出城后,更是同心协力,意图阻断官军的退路,只是在霹雳砲的威胁下才稍稍安定了一点。但留守大营的队伍,在城中尚有火焰燃烧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来急报王韶,木征军一部正在翻越支流河谷南面的山丘,意图从山上攻打大营。

    粮囤和后路受到威胁,这样的情况下,王韶最后便只能让姚兕统领泾原军进驻烟火稍息的城中,堵上各处城门,然后到城头上休息。至于主力,则是交替掩护着返回河谷中的大营。

    “木征士气未衰!”

    “那是因为他们还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只要香子城能安然无恙,木征的梦就该醒了,那时他们将不战自溃。”

    木征不会浪费兵力上的优势,这一点经略司上下早就有所预料。收到香子城的紧急军报,也并没有多么慌张。王韶召集众将来商议此事,但无论是苗授,还是景思立,都因为顺利夺占河州而仍留在兴奋之中。疯狂中文网疯狂论坛把木征对官军后路的反扑,看作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

    “我们负责解决到河州城这边的敌人,至于后方自有得力之人去处置。”

    “一切早有准备,不必担心。”

    “有韩玉昆在珂诺堡嘛……”

    “韩机宜可是最擅镇守后路,前日他还特地调了去年协防渭源堡的那群人上来。希望他能给我等留口饭吃,别像去年那样,一口吞掉大半的斩首功!”

    苗履的话,惹起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王韶满意听着帐下诸将信心十足的对话。但他还是保持足够的冷静,木征这个死中求活的计划,所挑选的队伍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很有可能,香子城就会有危险。即便王韶看到香子城的军报后面有王舜臣的签押,也一样觉得这座距离河州城只有五十里的小城堡,有着失陷的可能。但私底下,王韶认为只要珂诺堡无恙,就算香子城丢了,众军军心不失,照样能轻易的夺回来。

    不过能保住就当保住,王韶点起苗授:“授之,你率本部回援香子城,要稳一点,小心埋伏。”

    苗授奉命领军出阵。

    王韶安定下来,有三千人回去已经足够了,下面就看看木征还有什么花样!

    ……………………

    珂诺堡。

    将广锐军将校与他们过去的部下重新配备,并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一切熟门熟路,就算有些地方和过去对不上号,都能自发的进行调整。

    当来自山间的马蹄声与夜风同时传到城头上的时候,为数千人的广锐军也赶到了城门下。刘源之前还在反对韩冈重组广锐军,但看到曾经战斗和生活的队伍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突然间沉默了下去,调过脸,扶着雉堞望向黑沉沉的城外。

    隆隆的蹄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就像是成百上千的战鼓,一同敲击在群山之中。

    韩冈先回头让广锐军就地休息,而后才问着骑兵的专家。“刘源,你听着贼人有多少骑?”

    听见韩冈的发问,前广锐军指挥使便开口回答。但张开口,发出的声音却莫名的暗哑。他连忙咳了两下,才用正常的声调回道:“听声音当在千骑上下。”

    韩冈用着自己粗浅的骑兵常识计算着,“从河州绕道珂诺堡,少说也有百里之遥。奔袭百里,至少也要一人双马,那就是五百人。这未免太少了一点。”

    “不,贼军当是千人。”刘源更正着,“夜袭冲锋时多带着一匹马,会碍手碍脚,不好控制,没人会这么做。”

    “那他们的战马体力还够?!”韩冈连忙问道。

    “一般来说,夜袭出营时,肯定带了备用的战马。但接近目标后,便会换了战马,然后将换下来的马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这些贼人的马群,当是留在十几二十里外。”刘源侃侃而谈,对骑兵战术的精熟在言辞间展露无遗,“不过就像机宜说的,战马的体力有限,现在他们也已经冲了一阵,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刘源的话刚刚出口,接近到一两里外的蹄声就减弱了许多,只有之前的一般,又过了片刻,就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韩冈方才一直在分辨着传入耳中的蹄声的方向,从声音消失的地方来判断,那里是香子城所在的方向。

    刘源也在指点着夜色中的略显模糊的山影,“贼人是分作了两部分,夹着去香子城的道路。”

    “贼人是不想让我们去援救香子城。”韩冈拍手哈哈笑了两声,“幸好田琼走得快,不然给堵上可就麻烦了。”

    “机宜,该怎么办?”

    “……休息,等天明出战!他们不敢攻城。”韩冈无意冒险,也自知没有拿全军的安危去冒险的权力。

    “这……”刘源像是不同意见,犹豫着。

    就在这时,又韩冈继续道,“不过,也不能让城外的贼人顺顺当当的降息马力,得给他们点余兴节目。”

    “节目?”刘源不知韩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韩冈笑了一笑,便将一道道命令发布出去。

    城头上的守军大部分撤了下去,只留着一簇簇火炬,让三五百人守在城墙顶上以作提防。连一千广锐军,也进入城门边的营帐中休息。

    只有一个指挥的步兵,受命来到南面的城门处。

    ……………………

    青谊结鬼章拿着一块干布,亲自擦拭着爱马身上淋漓的汗水。方才在接近珂诺堡时被发现得太早,不得不提前冲锋。但眼下已经顺利的堵上了通往香子城的去路,除了嘲笑宋人的迟钝外,就只剩对几日后追击败退宋人的场面的幻想。

    但在瞥眼间,看着不远处暗影般的城墙中段,忽然透出了一星火光。

    青谊结鬼章顿时停了手,这代表着什么他很清楚,“宋军竟然开城了?!”

    中开的城门处,十几名游骑当先而出,他们一直向前奔行出几百步,向后打了声呼哨,然后,一条火龙蜿蜒出门。成百上千点星火组成的光流,离开了城墙的保护。

    青谊结鬼章顿时紧张起来,看着宋军的游骑渐渐接近,连同他们身后的步兵,一步步的靠近自己所率领的这千名骑兵立足的地方。只是宋军步兵离着还有一里多地,就从行军时的队列,转为一座方阵。

    无数星火织成的阵列,比起后方的城池还要气势凛然,战鼓声在阵中响起,看起来转头就要攻上来的模样。

    “这是要准备拼命?”对于宋军的不智之举,青谊结鬼章万分欢迎,一声令下,千名精锐便严阵以待,随时等待出击的号角。

    但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却不见宋人前进,只有鼓声一直在响着。

    青谊结鬼章这时终于明白了,这是宋人的骚扰试探,并没有作战的意图。

    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攻击的口令已经到了嘴边,但他竭力给按奈的了下去,‘岂能让你们如愿?!’

    “城门是开着的!”身边有人提醒着年轻的族长。

    要是能够击败眼前的宋军,紧摄在他们之后,趁势攻入城中,夺取珂诺堡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座敞开的城门诱惑力的确很大,犹豫再三,青谊结鬼章咬着牙,攥着缰绳的掌心湿漉漉的,最后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还以为他会忍不住。”

    城头上,韩冈遗憾的叹了一声,他已经准备让人将就睡在城门边的广锐军给叫起来守门了,但想不到还是吐蕃人领军的将领这么谨慎。

    “让他们回来吧!换人从西门往山里去,不用点火,声音可以大一点。”

    “别让他们睡觉!”

    王舜臣说不清围着香子城的究竟有多少敌军。但他知道,他手上这区区七百人,应该不及对方的一个零头。如果再加上可能存在的伏击援军的贼人,说不定有五六千之多。

    无数火炬环绕小城,浩如星海。号角声,呼号声,一声一声的在城外的猝然响起。小小的城堡就像浪涛中的一叶扁舟。随着风势在海上飘摇,随时都有可能被越来越汹涌的海浪给吞没。

    “都巡,怎么办?”一名小校颤声问着,周围的一群军校,望着城外的敌军军势,也都苍白起了一张脸。

    “怕个鸟!”王舜臣骂着两股战战的部将们,“这是虚张声势懂不懂!要外面的贼人真有本事,直接就攻上来了,点什么火把,嫌着家里油多吗?”

    “就是要把你们这群废物吓得发慌,他们才敢攻城!”

    “打起精神来,别像娘们一样,听到鬼叫就脚软。守过这一夜,援军就来了!”

    “韩机宜为什么要让本将在香子城住上几日?还不是早算到了贼人会来偷袭!一切早就有所准备,就是为了要杀这群蕃狗个片甲不留!”

    王舜臣一阵大吼,声传内外,暂时安抚了军心。

    他怎么也算得上是熙河军中声威赫赫的名将。虽然改动后的年纪依然不免让人议论。但王舜臣军中独步的箭术,这两年没少在众军面前表演过。在蕃部中都出了名的神射,让他的名望早就安扎在下面的士兵心中,一番严词训斥,也都能听进心去!

    王舜臣的话也算有道理,听说了经略司的韩机宜早有准备,也都暂且放下心来。

    军心安稳,王舜臣本人也暗地里松下了一口气,当即下令,“把所有的神臂弓都搬出来,还有弩箭。快!上城的每个人都分给我发上!”

    听到命令,立刻就有人出去执行他的命令。

    香子城别的不多,就是兵械多。单是神臂弓有五千多张,都是今天送到香子城,准备拿到前线大营去替换的。硬弩的寿命有限,往往发射几十次就坏了。通常一场拖延的稍长的大战下来,要更换的弩弓就是成千上万。

    这五千张神臂弓就是王舜臣守住城池的本钱。

    ‘只要挡住贼军的第一波……’王舜臣这样想着的时候,城外的敌军已经有了动作,数以千计的士兵如洪水一般涌来。疯狂中文网疯狂中文网

    不愧是香子城的旧主,对于城防上的缺点了如指掌。最多的兵力集中在城墙有着破损的一面,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这面城墙上,曾经坍塌过又经过修补后的痕迹。

    城头上,站上了六百人,只留了一百在城中,随时支援出现危机的地方。

    只有三百余步的小城,如果按照宋军的标准,只能称为堡。六百人并肩站着,已经将一周城池全部站满。每一个人的脚边的都叠放着一排上好了弦的弩弓,火光和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弩弓前端的圆形脚蹬。

    敌军越来越近,王舜臣传达他的第一道命令:“将火炬熄掉!”

    命令在城头上传递了出去,而城墙上的火光也由近及远,一个接一个都熄灭了。瞬息间,陷入黑暗中的香子城城墙,城上城下都是一阵不适应。

    吐蕃人无法再看清城头上守军的位置,但守城的宋军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现在可以更为清晰的看着来袭敌军的身影。

    王舜臣继续下令,“听本将的号令,再行射击。不待号令而先行射敌者,皆斩!”

    严厉的命令让守军忍住去射击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城下的敌军,躲避时不时飞上城头的利箭,眼睁睁看着他们举起了攻城用的长梯——不过一丈多高的城墙,能架上城头的梯子,根本不需要费多少手工。

    敌军在城下越聚越多,一架架长梯搭上城墙。

    近在眼前的蕃人嚎叫声传入耳中,王舜臣看着出现在身前雉堞上的长梯上缘,不时的颤动代表正有人利用其来攀上城墙。

    “击鼓!”王舜臣终于下令,“把所有的箭矢都给我射下去!”

    战鼓声将王舜臣的号令传递到城中的每个角落。

    而与此同时,一面丑恶的怪脸出现在城头上,王舜臣两名亲兵,立刻张开弓,将两支长箭怒射进他的眼眶。一声惨叫过后,他们拿起脚边张开的神臂弓,冲到墙边,从箭孔中狠狠地扣下牙发,弓弦颤动中,顺利的收获到两声嘶嚎。丢下射空的硬弩,他们又一同换上了另一支张好的神臂弓。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每一寸城墙上。五千张神臂弓分发下去,一人就有七八张弩,射空了弩箭,又换了弓来。数千箭矢密如急雨,集中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迸发出来。这是韩冈当年在军器库中杀人起家时的手段,借用在战场上时,效果却更是绝佳。犹如冰雹雷霆洗过城下,转瞬间便是死伤一片。

    没有任何阻碍的冲到城边,没有哪个吐蕃士兵会想到面对的将是如此猛烈的攻击。正幻想着破城后的大肆劫掠,死亡的箭雨就降落到他们的头上。

    城下拥挤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死寂中只有一声声哀嚎传出。吐蕃军的攻势猛然间的一顿,连冲锋时的呼喝声都低落了不少。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军中的精锐,一下伤亡大半,全军的士气几乎都被一下打光。

    一击破敌,转眼之间就将形势逆转,城头上顿时陷入一片狂喜的境地。

    欢呼声中,王舜臣依然保持着冷静,未来名将的素质展现在战斗之中,“继续!快把神臂弓都张开!……还有,快把搭城头的梯子都收上来!”

    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坐下来给神臂弓重新上弦,年轻的都巡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色。望着城外犹然灿烂的星火,冷笑着:“看你们还能玩上几次!?”

    ……………………

    半轮下弦月已经向西低垂,再过不久就该天亮了。

    韩冈派出的骚扰队伍,在山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尽管蕃人的将领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性子,没有被出城时的动作所扰乱。但随即射出去的一支支火箭,虽无法在潮湿的林间燃起山火,却成功的惹起了战马的惊慌。

    潜出城去查探敌情的斥候,都说城外的吐蕃人被惊扰得坐立不安。也不必他们说,只看满山亮起的火把,韩冈就能知道他派去山中的那两百多人,给了吐蕃军多大的刺激。

    一夜未眠,加上此前的长途行军,到了天亮之后,这群吐蕃骑兵还能拥有多少战力?

    韩冈有些得意的轻笑了两声,一群没有精神的骑兵,就算是普通步兵也能轻而易举的将之解决。再说战马如果不能养足精神,出问题的可能性会更大。牲畜怎么也做不到像人一样,有着凭借毅力克服困难的能力。

    刘源在韩冈身后笑问着:“这就是节目?”

    “如何?”韩冈反问着。

    “明早当能必胜!”刘源沉声说着,若是连千人左右的疲军都赢不了,珂诺堡内的数倍守军都可以去自尽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神色凝重的补充道:“眼下就得看香子城了!”

    “嗯!”韩冈的声音也有些沉重,可随即便展颜一笑,“应当无事。有王兄弟在,他应当能守得住!”

    只是这时候,突然听到了一片欢呼之声,是随着风,从吐蕃人立足的那一片火光中传递而来。

    韩冈疑惑的回头与刘源对视一眼,这声欢呼为他们两人的好心情抹上了一层阴影。

    究竟是出了何事?

    韩冈有些坐立不安的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天渐渐的亮了,珂诺堡中的守军在韩冈的命令下,开始整队集合,准备出战。

    而就在这时候,一支吐蕃骑兵穿过了淡淡的晨雾,来到了珂诺堡城下。领头的骑兵手上高高挑着一面旗帜。形制不是吐蕃人的惯用的式样,而是汉军的角旗。城头上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田琼所率领的骑兵指挥的战旗!

    且在战旗的顶端,挂着一枚首级,凝固起来的血水模糊了相貌,但依然扣在首级上的头盔,让城墙上的人们辨认出了首级所代表的身份。

    “田琼!”

    “是田指挥!”

    “田琼死了?!”

    城头上一片惊声,人人脸色发白。田琼昨日是奉命去救援香子城的,现在他都战死了,他麾下的四百骑兵必无幸理。没有援军支援,甚至是有可能亲眼看着援军覆没在城下,那香子城怎么样了?

    不止一个人在问着:“难道香子城破了?!”

    “田琼是香子城中的人吗?”韩冈厉声反问过去,凌厉的眼神堵住了每一个人的嘴。

    “田琼败了,必然是败在蕃人的伏击中的。要是真的是香子城被攻破了,拿过来的就该是王舜臣的将旗!”

    韩冈的话稍稍安定了军心,他回头喝令众军:“击鼓,出城迎战。杀光这群蕃骑,为田指挥报仇!”

    一下声色俱厉,“把首级给我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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