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3章长风绕城遥相对

    夕阳西下,漫天风沙中,一队骑兵缓缓踏上回营的路途。

    百多名骑士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带伤的也为数不少。小规模的交锋对阵,也不输决战般的同样惨烈。刘源押在队尾,身上的甲胄上能看到好几支被截去后半段箭杆的长箭。都是被利箭shè穿了硬铠,不好拔出,准备回去找工匠修理。

    自从前rì抢在西夏人反应过来之前,韩冈命麾下将士强行设立营寨以来。党项人来进攻过营地两次,但都被寨中守军给打了回去。而党项人不再sāo扰营地后,韩冈就开始命令王舜臣、刘源等将领轮番出击——在敌军身边,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会损伤士气,也不利于让城中守军坚守下去。

    “回来了!?”

    一声极有jīng神的问候,穿过黄sè的沙幕,传到了众骑兵的耳中。

    几名身着甲胄的战士就站在营地的大门前,最前面的一人矮而壮,宽阔的肩膀将一副山文甲紧紧的绷起,厚实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一块放在地上的磨盘。不是王舜臣又是谁人?

    听到声音,又模模糊糊的看到了王舜臣的身影,刘源当先跳下马,抢过去拜见,“小人见过都巡。”

    “尔等辛苦了,就不必多礼了。”

    王舜臣看着刘源一众的马上,首级倒没看到几枚,但有着好几头骆驼。

    刘源见着王舜臣的视线留驻的地方,便苦笑道:“今天与西贼狠斗了一场,斩首没几个,就是抢了些牲口回来,也算没白跑了。”

    今rì刘源出战其实是吃了个小亏,损失虽不大,虽说抢回来一些战利品,却也还是无法弥补损失。

    王舜臣则是不以为意的哈哈一笑:“这等鬼天气,能有些收获已是万幸,其他就不必再多说。”

    自昨夜开始,从六盘山对面吹来的沙尘便是遮天蔽rì,睡在在帐篷中的宋军士兵听了一夜的风声,还有不停的落在帐篷上的沙沙的声响。清早起来时,天地都是土黄sè的,回头看看帐篷,也都染成了黄sè。迎着风张口说话,转眼就是满嘴灰土。一不小心,就会被风迷了眼睛。

    不过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恶劣的天气反而是出兵作战的良机。

    从昨天晚上风沙起时,韩冈就让王舜臣加强了营外戒备,又立刻派了得力人手,顺着洮水河道潜入临洮堡。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几路斥候,就分别从不同地点听到了城头上传来的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虽然他们往敌营放火的行动没有成功,但能与临洮堡沟通上,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到了早间,天壤之中更是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韩冈筹划着进一步的行动,而对面的敌人,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加急攻打临洮堡了。

    刘源当即奉命领军出阵,战鼓一遍遍地敲着,而山中的青唐部蕃军也同时在sāo扰着敌营。两边同时动手,硬是要逼得西夏人将他们攻打临洮堡的兵力调回。

    西夏人在韩冈和包约两部的威胁下,坚持了不短的时间。不过最后还是撤了下来,这也让韩冈松了一口气。如果西夏人再不回营戒备,他就不得不领军出击了。

    王舜臣陪着刘源一起往营中走,韩冈听到消息,也迎了出来。走到近前,正听见王舜臣说着明天要上阵练练手,不能让箭术荒疏了。

    可当王舜臣也看到了韩冈的时候,不待韩冈瞪眼,他就立刻就停了嘴,不多话了。

    王舜臣昨rì领军出阵,到了阵上便一马当先,名震关西的连珠箭术依然让人叹为观止,但等他回来,迎接他的就是韩冈的训斥,“你是主帅了,不要随便上阵。”

    韩冈的命令,王舜臣不敢不从,而且说得有理,现在就只能羡慕的看着刘源和其他几个将领在阵前拼杀。

    “三哥你看,这些骆驼看起来还不错!”王舜臣掩饰一般的走过去,想想拉着一只骆驼给韩冈看。不成想差点被咬了一口。骂了一句‘好畜生’,他一把扯着缰绳,赌气般的用力踹了骆驼一脚才走回来。

    韩冈为之失笑,转过来正sè问着刘源:“可是撞上了泼喜军?”

    刘源摇摇头,“不是泼喜军,只是骑骆驼的铁鹞子罢了。”

    泼喜军是西夏军中的汉人部队,但与被征发起来的炮灰‘撞令郎’不同,他们是西夏军中为数不多的技术兵种。使用的是架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砲,也就是一种小型的投石机。战斗时往往抢占高地,然后在高地上‘纵石如拳’,一片飞石砸下,比起弩弓威力更大。不过人数倒不多,据韩冈所知,才两百人的样子。

    王舜臣一攥拳头:“要是在沙场碰上了泼喜军,定是要杀光这群忘了祖宗的西贼走狗!”

    “等遇上了再说。”韩冈看了看一脸郁闷的刘源,前面他的侦查行动可是明着说泼喜军到了,现在才知道是个误会。党项族中,有许多部族并不算富裕,出兵时往往都是一匹马一头骆驼,平时骑骆驼,战时骑马。但到了风沙飞舞之rì,骆驼比战马要可信得多。“既然遇上的不是泼喜军,只是群骑着骆驼行军的党项人,那么应该就不是什么主力。”

    刘源点点头:“这两天小人跟西贼斗了几场,也的确没发现他们有多jīng锐。比起禹臧花麻和木征手下的骑兵要强些,但与真正的jīng锐感觉还是有些距离……感觉景都监败得有些冤。”

    王舜臣也又跟刘源同样的感觉:“恐怕他们能吃掉景思立和他的两千兵是个意外之喜。”

    韩冈沉吟起来:“泼喜军不在,那西贼领军的将帅也就不可能是仁多零丁了。”

    虽说泼喜军并不归仁多零丁管,但两边都是兴庆府中的王牌。如果泼喜军出动,主帅的地位必然不会低。同样的道理,如果仁多零丁出阵,最jīng锐的环卫铁骑虽然不能动,但其他几支jīng锐必然要出动其中的一支或几支,不可能是擒生、撞令郎这样的队伍来敷衍塞责。

    三人一路回到营帐中,韩冈让人拿了水盆和茶水来,让刘源洗脸漱口。

    解决了个人的卫生问题,将满是灰土的甲胄卸下了下去,刘源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不少。坐下跟韩冈和王舜臣继续方才的话题。

    韩冈说着,“统军使出战,本来就不可能只带着万多人。不过仁多家的旗号既然在临洮堡城下,那必然是有仁多家的将领出来领军。不知除了仁多零丁以外,刘源你知道几个仁多家的将领?”

    刘源皱起眉来,在记忆中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阵,最后颓然的向韩冈摇了摇头。他的消息并没有这么灵通,以韩冈的身份都不知道的事,他更不可能知道。就算他多了几十年在缘边地区的征战经验,也还是不可能了解到西夏国中这般详细的内情。

    “管他是谁人领军……等机会来了,就将他们埋到地里去。正好这两天刮沙,转头就能把他们的坟头堆起来!”王舜臣叫了起来。

    韩冈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是在装粗呢。王舜臣外表粗豪,内心却一贯的细密深沉,在武将中算是考虑问题比较周全的难得人才——至于喜欢上阵厮杀,只是他太年轻的缘故,年纪大点就会好的。

    不过,王舜臣捧场般的说话,自己也好顺便将话题转移到他要说的方向上去。

    “话不能这么说的,没有身份足够的将帅压阵,就证明熙河这边并不是西贼的主攻方向。党项人援助木征虽是今次目的,但也不一定要攻打熙河路。秦凤、泾原都可以!”

    “但如果景思立败阵的消息传回兴庆府后,他们会怎么做?”刘源问着韩冈,“主攻方向难道不会改变?”

    “什么都不会!他们来了吃什么?”

    韩冈不信梁氏兄妹手上有能变出粮食的口袋。熙州北部的蕃部早给禹臧部和青唐部联手给洗个了干干净净。西夏人能在临洮堡下撑到现在,韩冈已经是很惊讶了。

    “如果梁氏兄妹打算想增兵熙河,先让他们手下的党项人学会餐风饮露的本事再说。反倒是秦凤、泾原两路,这两年缘边蕃部都算是丰收,随便开个堡子,就是几万人一个月的口粮了。”

    西夏军来得终究是迟了一步,要是再早一点,赶在大军还陷在河州城下的时候,那样的情况就危险了。这也是一开始就在经略司考虑的范围之内,消息传播的速度是有限的,大宋攻下河州城的行动也没有耽搁时间,等兴庆府反应过来,当然就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的一番sāo扰,要不是王韶率军南下,根本掀不起波浪来。

    眼下的局势,韩冈自知是走在平衡木上,一点差池,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但独控大局的感觉却也让他难以舍弃。现在至少局面当真给他稳定下来了。

    “拖下去,党项人快要撑不住了!”韩冈肯定的说着。

    “宋人还能坚持多久?”

    仁多保忠似是在自言自语。他是今次奉命领军攻打临洮堡的将领,也是仁多家现任族长仁多零丁的侄儿,在家族中被视为仁多零丁之后,有望统领仁多家的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

    禹臧温祓看了仁多家的第二代一眼,这句问话简直是个讽刺。

    两人并辔停在官道边的一座小山上,在山脚下的一片空旷土地中,千百名宋夏两国的战士正呐喊着,厮杀着,鲜血染红了土黄色的地表。

    横行在阵前的一名宋军猛将,此时正用一支支利箭将一名名西夏战士射落马下。刹那间射出的箭雨超过了一支十人队,而精准到完美的箭术所造成的损失,更是堪比一支百名弓箭手组成的队伍。

    西夏军眼下强攻宋军的阵列,但因为这名猛将的存在,使得拥有两倍于敌军的兵力,依然无法对宋军的阵营造成丝毫威胁。

    这样的局面下,仁多保忠的话,可以说是盼望,也可以说是诅咒,反正没有一丝现实。

    心生不屑,禹臧温祓问道:“看箭术,那当是熙河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王舜臣。前几日都在他吃过亏了。今天有他押阵,还要再攻吗?”

    “温祓你说呢?”听出了禹臧温祓的言下之意,仁多保忠反问着。

    “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在对面山中还有青唐部的瞎药藏着。哦,对了,他现在变成了宋人养的吐蕃狗,该叫包约……包巡检了。”

    仁多保忠撇了撇嘴,后半截话只有当面说才有意义,包约还不知躲在哪里藏着獠牙,这番话倒像是败犬的狂吠。

    率领兰州军的是禹臧温祓——禹臧花麻的亲将,在禹臧家中也是地位不低。但也仅此而已,比起狡猾而又擅长审时度势的花麻,其实并不算差的禹臧温祓,就显得愚蠢了许多,还算是个好对付的。所以当禹臧花麻前几天离开的时候,仁多保忠还暗自庆幸了一阵。

    可是现在,仁多保忠却不这么想了。

    ‘要是禹臧花麻在就好了。’

    至少禹臧家现任族长的眼光比起身边的这一位来,要强出不少。

    但禹藏花麻本人现在并不在临洮堡下,解决了景思立之后,他就立刻率军回返。兰州城的中心这些天有些乱,禹臧花麻不得不回去坐镇族中,省得不知不觉之间,就被人从族长的宝座给赶下来。

    这两年,禹藏家多次出兵皆是无功而返。几次下来,多少年来的积蓄快要耗尽了。虽然半年来,禹臧花麻从原属于木征、瞎吴叱的部落中找回不少,但杯水车薪,赚到的还是没有用出去的多。

    身为一族之长,不能给族人带来金银财帛,又不能带来安稳的生活,那他下台,自然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禹臧花麻对兰州的统治如今陷入危机之中,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不论是仁多保忠,还是禹臧温祓,都看对方不顺眼,但合作还要继续。他们都想将临洮堡攻下来,只有开了城,他们此前的付出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明着来是不成了,不如派人堵着路,我们回头尽量快一点将临洮堡攻下来。”禹臧温祓再一次提议着。

    “派多少?我们两边加起来就一万一,现在伤亡都快有一千了。”

    要对付宋军和青唐部蕃军的联手。派得人少,肯定会被他们毫不客气的一口吃掉。派得兵多了,又会减弱攻打临洮堡的力度。

    这其实是兵力不足下的两难问题。

    “那你说该怎么办?”

    禹臧温祓和仁多保忠大眼瞪小眼,却都没有能解决问题的答案。

    同样的对话这几天来在他们的口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就是始终没有商讨出一个结果。被这设寨道旁的宋军硬卡着喉咙,就算攻城,两人都觉得脖子后面的寒毛是竖着的。

    两人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将临洮堡放到一边,先把宋人的援军给消灭掉。可不但城堡难攻,连小小的营寨也同样难攻。

    营中的守将狡猾无比,夜袭、骚扰的战术从来不停。而正面交锋时,区区两千兵力所展现的实力,比起当日景思立身边的两千兵要强出许多。

    而且还有青唐部的包约在山间敲着边鼓,像条毒蛇一般择人而噬。此外,临洮堡中的守军竟然敢于出击,昨日甚至害得仁多保忠火烧火燎的赶回去救火。

    而今天的这一战是昨日之战的延续,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粮草快不够了。”禹臧温祓忽然又叹了起来,“武胜军……宋人现在改名叫熙州了,这里的蕃部一个比一个穷。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新的补给进营了。”

    ‘还不是你家族长的功劳!’仁多保忠腹诽着。原本西夏军出征宋国,其粮秣来源要么是靠着攻破宋军的寨堡,通过里面储藏的粮食来补给。要么就是依靠当地的各家蕃部来支持,不过之后要用战利品来回报。

    可是现在,临洮堡打不下来,而周围的蕃部早就给禹臧家和青唐部给抢成了白地。眼下大军快要饿肚子的局面,根本是禹臧家造成的结果。

    但是为了团结起见,仁多保忠明白有些话还真不能说。

    仁多保忠需要一个胜利,有这个需求在,他就不能太过得罪身边的禹臧温祓。

    他的叔叔处事一向公正,在仁多保忠和亲生儿子仁多楚清之间,并没有任何偏袒。现在族长之位的继承权,反倒是仁多保忠更为高涨。但如果不能将胜利带回去,他现在的支持率,当然不能保证在现在的位置上。

    仁多家是西夏国中最为尊贵、势力也最为强盛的一个部族,仁多家的族长一职,不仅仅是代表着七八万丁口的部族,同时还代表着兴庆府中,仅次于寥寥数人的地位。

    仁多保忠决不想放弃这个位置。

    而另一边,禹臧温祓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别看现在他们在临洮堡城下打得热火朝天,但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一支偏师而已。国中的主力,据禹臧温祓所知,眼下正在西笀保泰军司那一带集结。

    虽然温祓并不清楚他们的目标是过柔狼山往秦凤路去,还是过兜岭往泾原路去。但在罗兀城受到了惨重损失的一年之后,国中终于又大举出动兵马,这其实是向国人发布一个的信号。国中已经重新振奋起来,要到宋人那边抢钱抢粮抢女人了。

    西夏军势重振,但禹臧温祓现在正在考虑着要不要见好就收。

    攻打临洮堡是禹藏花麻定下的计策,但并不是不可更改。要不是看着临洮堡城垣上有多处损伤,加上堡中主将景思立轻易的中伏败亡,温祓并不想,前些日子,他跟着禹臧花麻在攻打临洮堡时,没少吃姚麟的亏。多次攻城所得到的唯一收获,就是进一步确认了宋军在城池攻防战上远超四方蛮夷的实力。

    禹臧家这两年来,对外的战事就从来没停过,族中上下都感觉已经快要耗不起了。禹臧温祓这段时间从他的族长那里听到的口气,也是不想再跟宋人拼下去了。并不是禹臧花麻不憎恨宋人,但实在跟他们拼不过、耗不过。

    ‘财大气粗就是好啊。’

    禹臧温祓这么想着。大白高国论起人口来,还不到陕西的四分之一。而区区一个兰州,别说跟西夏本国比,就连木征的势力都比不上。木征没能耗过宋人,据说已经被撵到了露骨山对面。现在兰州想要跟宋人耗,不论是谁提出的这个主意,禹臧温祓都会一巴掌将他们给打醒。

    战场上的宋军战鼓突然一声变调,原本结阵以箭雨阻敌的宋军随着鼓声散开了,在一瞬间,就由守势转为攻势。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正在战场上奋力进兵的铁鹞子和步跋子猝不及防。只进行了短短时间的抵抗,就全军溃散,败逃而回。

    “不好!”禹臧温祓叫道。

    “不用担心。”仁多保忠立刻安抚着,“宋人不会追击的,他们是要退军回营。”

    正如仁多保忠所言,宋军的确在赶散了西夏军之后,就开始整队后退。

    溃散的马军步军停下了脚步,但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重新组织起来。而原本被禹臧温祓和仁多保忠二人放在战场边,随时支援占据的两支三五百人组成的铁鹞子,这时候分别被被宋军和青唐部蕃军的两队骑兵给牵制着,一时难以进入战场之中。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退回营地,而后就是一道道的炊烟腾起在宋人的营地中。

    “在这样下去,永远都不会有了局。”禹臧温祓因为自己在仁多保忠面前的失态而恼羞成怒,同时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信心,“还是退兵吧!”

    他不是在征求仁多保忠的意见,他是在预先通知自己的计划。

    “且再等几日。”仁多保忠立刻阻止。

    “难道还会有援军来?!”禹臧温祓冷笑反问着。

    “家叔说了,木征本人依然还在,他还有着翻盘的能力。而且,最有力的援军正在东京城中。”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