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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4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

    “王子纯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了?”

    “三十二天。”

    “想不到都一个月还多……唉……再过些天就是五月,田里可都要开镰了。”

    “田地还是小事,有人料理,总不会放着不管。倒是临洮堡那里,到现在韩玉昆也没能攻进堡去。王经略他们若是不能回来,河州、熙州不知还能不能保得住……”

    沈括和王中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脸上都是忧思难解。窗外刮进来的风,多了一丝温热,已经没了春天的花草味道。

    两人同在狄道城中,几个月下来也算是有些交情了。沈括虽然对阉人的态度跟所有的士大夫一样,一句‘敬而远之’只取后面的两个字。但如今狄道城中能说话的就只有王中正一人,闲得无事或是心里发慌的时候,也只有聊一聊天才能开解一下。

    当然,他们聊天的范围也脱不出眼下的局势,却不可能在深入或发散了。

    王韶、高遵裕追击木征,至今音讯全无。景思立被诱出兵,以至全军覆没。韩冈领兵救援临洮堡,却被阻拦在离着目标还剩五里的地方,始终不能寸进。

    河州方向倒是顺利,苗授和姚兕姚麟也算是有些本事,没给如今烧得熙河路焦头烂额的火势上再添把柴。只是他们要钱要粮要军械的本事也同样不小,狄道作为转运的枢纽,沈括的工作一直都是让他忙忙碌碌,能歇下来的时候并不多。

    王中正却是没什么事可做,熙河经略司上下早被王韶打造得如铁桶一般。而韩冈接手后,就算远在临洮堡外,照样让外人插不进手去。看到沈括每天只有区区一个时辰的闲暇,能坐下来说话,王中正都有些羡慕。若是每天能忙得没时间吃饭,至少不用因为有空胡思乱想,而听着衙门大院外的马蹄声就心惊肉跳。这才一个月的功夫,害得他鬓角都白了一半。

    王中正现在想想,当初他跟李宪争个什么呢……有着罗兀城的功劳难道还不够吗?何苦贪心不足,硬是要到这河湟来!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如果王韶有个不测,天子几年来放在河湟之地的心血,跟着横山攻略一样鸡飞蛋打。熙河经略司肯定完蛋,而他王中正王都知,也肯定都要被踢到荆湖以南的那个地方去。而跟到一定时间或是逢上大赦,就会被重新启用的外臣不同。他们这些宦官,如果不能经常让自己名字传到天子耳中,那么很快就会被人们所遗忘。而跟在天子身边的其他内侍,也根本不会在天子面前提到被贬黜的背时货的名字。

    “如果王经略、高总管再没有消息了,京城就要有消息了。”

    王中正叹着。他都在想着是不是要赶快给李舜举送点东西过去,也好在自己走霉运的时候,能有个人帮忙拉扯一把——如今天子身边的亲近内侍,也只有李舜举这个老实人可以让人相信。李宪、石得一之辈,那都是上边笑哈哈,下面捅刀子的主。

    “景思立败亡的消息早就该到京中了,王经略和高总管失了音信的事,应该更早一步呈递上去。韩玉昆顿兵不进,肯定也会有人上报,沈秦帅、蔡运使,都要撇清责任,下面有递密折的也有好几个。收到这么多不利的军情,朝堂上要做决定也就在这几日了。”沈括好歹断断续续的也在京城待了几年时间,对朝堂决定边事处理方案的流程和时间也有所了解,“就不知道天子会有什么应对了……”

    王中正舔了舔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沈括说了,“……罗兀城的事,当初天子后悔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赵瞻硬是逼着退军,其实还是能保下来的。今次熙河的情况也类似。一天听不到被确认的噩耗,天子一天不会下决心放弃河州。”

    “只要没有更坏的消息……?”沈括问着。

    “只要没有更坏的消息!”王中正点头。

    “……报…………”

    一声拖长声调的急报传入耳中,一名身佩金牌的急脚在卫兵的带领下来到王、沈二人面前。

    “秦州急报,十万西贼齐集柔狼山,预备攻打德顺军。领军者已经打听明白——是仁多零丁!”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沈括的王中正的脸上同时失去了血色。

    “糟了!”

    “完了!”

    也正如王中正和沈括大惊失色,当十万西贼寇德顺的紧急军情传到东京城后,两班宰执们齐齐被招进崇政殿中,朱漆的大门紧闭。但噩耗已经难以阻止的在东京城传播开了。

    “那个都监本是德顺军的知军,如果不是他被调去熙河,跟着王韶糊里糊涂的出了事。党项人也不敢直逼德顺!去年他们在无定河边吃得亏可不小。”

    “是啊,夺下河州又如何,老家都给党项人抄了。”

    “河州肯定要撤军了。”

    “要不是王相公硬撑着,熙河早就该撤军了。惨败啊……经略、总管都生死不明,还死了一个都监,折了上万兵马。真不知拖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王相公不甘心,前两日,跟冯当世【冯京】,王禹玉【王珪】还有吴冲卿【吴充】在殿上吵了个地覆天翻,硬是说不会熙河不会有事。天子本都听着几位执政谏言就要下旨了,却硬是给王相公堵了回去。可现在呢……”

    “都是好大喜功闹的!穷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懂,竟然追到了雪山里面去了,把一路军事让个才二十岁的幸进之徒管着。不过弱冠的黄口孺子能有什么能耐,名气都是吹出来的……”

    “不是虎口夺食吗……不对,那一位可是龙子龙孙。是龙口夺食!”

    “也就一张嘴皮子和下三路的本事。现在好了,出了事那就原形毕露。”

    “都是王相公闹出来的,尽是任用新进之辈。吕惠卿、曾布,还有现在吕嘉问,哪一个上来不是弄得天下鸡飞狗跳。换个老成一点的,根本就不会有今次的大败。”

    外界的言论一面倒,但宫中始终没有消息传出来。一直到殿顶上的琉璃瓦开始反射着银月的辉光,紧闭的崇政殿大门终于打开了。

    不论是东府还是西府,从殿中出来的宰执们的神色都是阴沉着。就算最为沉稳,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为王韶、韩冈辩护的王安石,也都是紧锁着双眉。

    两名内侍跟着匆匆而出。大步走在前面的是李宪,在宫中以知兵闻名,后面的小黄门只有十七八岁,一幅包裹就在他身后背着,里面是个长条状的东西。只要对宫中之事稍稍熟悉一点,看到他们的模样,就能立刻知道,这是出外颁诏的使臣。

    就在宫门口,李宪两人跳上马,带着一队班直护卫,就一片蹄声的往西去了。

    “看来退兵定了!”

    这一夜的东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弹冠相庆,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忧心忡忡的望着西北。

    听到德顺被西贼攻打消息已经数日了,蔡延庆都带队赶回了秦州去。陇西城那边靠着王厚的分派,才能保证着供给前线的粮草不至于匮乏。

    但沈括和王中正都知道,秦州那边很快就不会有粮草运来了。而在预定的计划中,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也当是靠着今年河湟之地的夏粮来支撑。

    巩州的屯田点马上就要开始收割,但熙河经略司和巩州的主要官员们都不在任上,王中正和沈括都不知道就靠着王厚一人,到底能不能忙得过来。

    两人正忧虑的时候,却见到一人大步随风的走进官厅中。

    一见来人,沈括惊得跳起:“玉昆,你怎么回来了?!”

    “临洮堡那里怎样了?”王中正也急急追问。

    “不必担心,西贼那边已经快断粮了,临洮堡更是稳如泰山。”

    “所以让王舜臣在临洮堡下守着……玉昆,你也真放心得下!”

    韩冈当然放心得下,临洮堡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不论是西夏人,还是宋军这边,在无法得到大量援军的前提下,都没有改变眼下战局的能力。有着刘源辅佐,被千叮咛万嘱咐的王舜臣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而熙河路本身,就像一座正在酝酿之中的火山,随时都有喷发的危险,韩冈是不得不回来。

    “西贼寇德顺。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西贼至今元气未复,现在只是要抱着不能让我大宋控制河湟的心思,才出兵攻打德顺。”

    “而经略司在攻打河州之前,早就考虑过西贼会攻打秦凤、泾原两路的情况,也事先上报给天子要早作预防。调集到熙河来的两万军,都是在确认不会影响两路防御军力的基础上,才调动过来的。”

    “现在秦凤、泾原两路,早就做好了防御准备,西贼根本破不了德顺军,就像他们攻不下临洮堡一样。”

    在听说了仁多零丁领军攻打德顺后,韩冈就已经确定退兵的诏书很快就要到来。现在他必须要说服王中正和沈括,只有他们与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才能将王韶留下来的局面给维持下去。

    就算因此而开罪了天子,他也在所不惜。

    王中正虽然不是什么贤才智士,在经略司中连打酱油的事都不会让他做。但他毕竟在步步险关的宫廷中混迹多年,又在熙河经略司中,与韩冈等人朝夕相处。韩冈隐藏在方才一番话中的用意,他甚至比沈括还要早一步听了出来。

    这是在为应对京中的消息提前做准备?

    难道真的打算顶回圣旨不成?

    王中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过于年轻的面庞,‘你可不是郭逵啊!’

    在王中正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震惊,韩冈微微直了一下腰,‘但我是文官!’

    韩冈知道王中正想要什么,也知道王中正惧怕什么。在目前的形势下,韩冈可以确定,直到王韶那边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就算自己要顶回圣旨,也不会触碰到王中正的底线——只要不是要让王中正本人出头,他肯定会乐意站在一边看着,顺便祈祷王韶能安然归来——只要还能维持眼下的局面,韩冈只要给王中正一个希望,他就会坚持下去。

    至于沈括,韩冈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在河湟根基不稳的沈括,韩冈一点也不惧怕。就连蔡延庆都拿区区一个王厚没有办法,自己要让这位名震千古的大科学家无所用事,也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苗授那边韩冈不担心,别看他与自己关系不睦,前些天还因为香子城下的战事,暗地里有了纷争。但同在熙河经略司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保护现有战果的前提下,他们的利益关系是相通的。

    前两日韩冈不回来,那是因为还不能确定西贼到底有没有断粮。但现在他已经有了底气,更是与王存联络上了,进一步确认了王存和堡中守军坚守临洮堡的意志。

    既然韩冈确认了河州和临洮堡都不会有问题,他自然可以安心的坐在狄道城中,准备着与朝中使节周旋。

    七八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陇西那边送来的家书上,都说他父亲韩千六已经开始主持巩州麦田的收割工作。只要接下来的半个月不下大雨,今天的丰厚就可以确定了。而怀孕的周南和严素心都安好,都没有什么意外,让他放心,照顾好自己。另外还有几套夏天的衣服。棉布缝制的衣衫针脚细密,缝得十分的贴身。

    在家书中,还有李信的消息。熙河路与秦凤路分家后,不可能再及时收到秦凤路的情报。但通过私人信件,却一样可以得到。西夏军的前锋十天前已经抵达了好水川。张守约此时正在后方的水洛城坐镇,李信则是受命去了德顺军治所笼竿城。

    看到将军中布置泄露无遗的家信,韩冈苦笑之余,也希望李信能安然无恙,并能在此役中立功受赏。

    今天韩冈的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当然不是为了李信,而是李宪。

    比家信还要早一天送到手上,王厚传来的消息也抵达了狄道城。在东京城来的宣诏使臣在陇西休息一晚的时候,王厚派出了快马,连夜将这条情报送到了韩冈手里。

    “李宪……”

    韩冈当然知道这一位大貂珰,也曾经见过他。李宪可是王中正的老对头了,为了争夺监军熙河的职位,据说两边使了不少阴招。但最后,还是靠着运气混了个宫中知兵第一的王中正给赢了。

    来的是王中正的对手,韩冈的应对却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切如常。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四更天就上路,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暮色将将笼罩大地的时候,李宪一行抵达了狄道城。

    从明面上说,李宪此行没有事先通知,韩冈应该是不知道的。但到了衙门时,出迎的韩冈却是很自然的模样,将李宪迎进了官厅中。

    在大厅中站定,闲杂人等都在韩冈事前的命令下避让了出去,只有韩冈、沈括和王中正焚起香案,叩拜接旨。

    因为一口气赶了几千里路的缘故,李宪比韩冈上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而他身后,背着敕令的小黄门皮肤黝黑,看起来不像个宦官,倒像个武夫。见到李宪伸手过来,他连忙把包裹打开,恭恭敬敬的将包裹中的一卷诏书递到了李宪手中。

    “不是在庭中……”

    身后低低的传来沈括狐疑的声音。韩冈心头一松,果然,不仅仅是自己在这么想。

    ‘宣诏’中的一个宣,有着公开、公布的意思。诏书中的内容,丝毫瞒不得人。但韩冈在官厅中接旨,甚至提前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去的做法,李宪却竟然默认了。以他身为内侍的身份,没有秉持上命,或是明了天子的真实心意,一般来说是不敢如此妄为的。

    而且退军的命令,直接让急脚递送来其实会更快。选择了让李宪带人来,肯定是带着体量军事的责任。既然如此,当然就是有得商量,或者说,扯皮了!

    精神一震,希望李宪自重一点,不要插手军务。不过有王中正应当会设法牵制他,

    李宪念着诏书。

    韩冈越听越是轻松,里面的话语虽是命他从河州撤军,却不无余地。有罗兀城为前车之鉴,赵顼肯定会犹豫三分,诏书中并不将话说死,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这份诏书指名道姓的发给他韩冈,没有让其他官员来压制自己,而是相信了他的能力。不然就是让蔡延庆来暂代熙河经略一职,都是个大麻烦。

    听着李宪抑扬顿挫,用着唱歌一般的腔调将诏书念出,韩冈能想象得到背后沈括脸上的狐疑。

    明着下令让韩冈退军,但实际上却是进一步确认韩冈的指挥之权。他完全可以凭借被天子承认的权力,而把退军的命令顶回去——只要韩冈能承受失败后的结果。

    真是个好皇帝啊……赵顼首鼠两端的态度,让韩冈冷笑不已。

    毕竟不是开国之君,换做是赵匡胤等明君,肯定是有个明确而不容拒绝的说法。不论是退军,还是坚持下去,都不会把选择之权交道臣子的手中。

    天子诏令的权威性才是要他们维持的关键,而不会像赵顼这般犹豫不定,让臣子为他来做决定。

    算了,他本来就没有对京中的命令报太大的信心。

    双手接下诏令,请沈括代为接待李宪,韩冈托着诏书转身出了官厅。被驱赶在院外的将校和官吏们涌了上来,有人出头紧张的问着:“机宜,天子可是要退兵?”

    “退兵,谁说的?”韩冈朗声说着,“天子心忧河湟之事,下诏体问而已,怎么会让我们退军?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如何能够放弃?!”

    韩冈的声音其实能够传进厅中,而李宪竟然没有跟出来,任凭韩冈大放阙词。

    ‘真是聪明!真够识趣!’

    但李宪的识趣也到此为止,等到韩冈安抚过军心,他传达着天子的口谕,开始质问着韩冈为什么顿兵不前,至今未能将临洮堡解围。

    因为是口谕,韩冈也不得不站在李宪的面前,“请都知上覆天子,西贼狡诈,在外多有埋伏,都监景思立亦是因为妄自出战而全军覆亡。韩冈承蒙天子不弃,授以重任。自是以前车为鉴,不会妄自跳入贼人陷阱,而是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还请都知放心,眼下贼人在临洮堡下进退两难,粮草快要断绝,到时候,就是官军机会了。”

    “为何不征发乡兵?”

    “围困临洮的西贼只是癣癞之疾,若是贸然征发乡兵,惹得路中人心惶惶,才是大患。”

    “王韶可有消息。”

    “尚无噩耗。”

    李宪与韩冈一问一答的对话。他代替天子的询问,韩冈都是尽量圆滑的回覆了过去。到最后,李宪都不得不佩服起韩冈,滑不留手的答复,让人挑不出刺来。心头一阵不舒服,眯起眼,突然问着:“听韩机宜的口气,看来是不想奉召退兵了?”

    “全胜在即,眼下绝不可退军。天子几年的顾盼,为臣者岂能辜负。千万人多年的心血,也不能付诸于流水。妄改天子诏令之罪,韩冈愿以身家性命相赎,虽死无憾!”

    韩冈语气平静,仿佛根本不把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放在心上。

    “……希望韩冈你能担得待起。”李宪冷言冷语了一句,起身离开,回韩冈安排给他的住处。

    李宪走了,王中正走了上来,低声对着韩冈道:“很有可能有第二道诏令,天子更改心意,是常有之事。”

    “唉……希望王经略能快一点回来。”

    在王中正看来,韩冈的做法是赌在了王韶的身上。一切都要看王韶那里的结果,如果王韶败了,河州之事就无法再挽回。而韩冈本人,也将落得悲惨的境地。

    但韩冈不是这么看。

    ‘只要河州平定,只要守着露骨山口,只要临洮堡的西贼撤离,就算王经略不能回来,熙河照样是一片乐土。’

    但他没有说出来,这未免太过没有人情味了,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他信心十足的微笑着,“先将临洮堡外的西贼解决,下面就安心的等着王经略的捷报传回来!”

    其实不需要王中正提醒,天子随意更改诏令的情况很常见,莫说韩冈,大部分的官员基本上都明白。

    什么金口玉言,什么君无戏言,都是说着好听而已。

    周公能逼着成王将错就错,桐叶封弟。但到了唐朝时,就没人信了,柳宗元还为此扯了一通。换作是现在,朝中的臣子们是更进一步,不把天子做的错事拧回来,那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是真的错了,还是在他们眼里觉得皇帝错了。

    要不然为何不论大事小事,朝野之中的大臣们都喜欢一封接一封的上书。那就是要用洪水一般的文字,用着更响亮的声音,把皇帝给洗脑。

    深宫妇人之手养大的皇帝,要是能如王安石、王韶还有韩冈这般在红尘中久经历练的官员一般,性格坚毅如钢,不为外事所动,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然,对于臣子们来说,固执己见的皇帝也会很让人头疼的。

    如今的天子赵顼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比起他的父亲要差了很远——直到三十多岁才确认了皇储地位的英宗皇帝,他行事就稳重许多,毕竟在宫外的风雨之中待了几十年——尤其在军情上,往往听到风就是雨。

    弃守罗兀的事就不说了,足够赵顼后悔七八年。从去年底熙河经略司这里的临洮之战开始,体问军情的敕文、手诏从来都没断过,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而且还爱对战事指手画脚,每次的作战计划都要事先呈上去。河州之战前,还送了幅阵图来,说是要让王韶在河州城下这般布阵——那份阵图倒是没有直接就给丢到架阁库中去,王韶还是带在身边,不过也仅此而已——太宗皇帝的爱好隔了几代,倒没人当回事了,赵光义所拥有的权威,并不是赵顼可比。

    话说回来,韩冈将李宪带来的诏书给隐了,甚至伪传诏令,蒙蔽了下面的官兵,这个罪名也不会小。而且若真的有第二道撤军诏令传来,韩冈自问肯定再难顶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已经准备好要让天子像弃守罗兀一样后悔的手段。

    ——如果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将已经到手河州,甚至熙州给放弃,韩冈倒想看看赵顼会有多长时间睡不好觉。疯狂中文网反正巩州不会让出去,只要保住陇西、渭源一线的根基,也足以让大宋在几年后卷土重来。疯狂书库

    “来人!”

    用着伪传的诏令安抚下麾下将士,韩冈回到官厅,匆匆写下一封手书,交给了领命而至的亲兵,“速速送到王都巡那里去,让他依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去做。”

    亲兵接过信没多话就匆匆出门去了。

    王中正却正好过来拜访,回头看着行了一礼后就离开的亲兵,神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不知有何急务?”他问着。

    “临洮堡熬了这么长时间,也到了动手的时候——不好再拖了,也不需要再拖。”韩冈并不打算瞒着王中正,过一两天,也就会传开了。

    王中正一听,就立刻上前一步:“可有把握?”

    “战事难以逆料,如果能继续与西贼对峙下去,其实缺乏粮草的他们必然会不战自退。”看到王中正欲言又止,韩冈笑道,“但六七分把握还是有的。只要临洮堡那边能退敌,至少还能保着熙州的。”

    韩冈已经可以确定西夏人那边的粮草已经撑不住了,熙州北部的坚壁清野的绝户计早在一年前就开始施行,再出色的名将也变不出粮食。王舜臣如果真的出击,甚至不需要跟仁多保忠和禹臧温祓决战,只要他能保着一队人马进入临洮堡,围城的西贼就不会再有半点士气。

    对于韩冈的决断,王中正倒是有些信心。点着头,“那在下就等临洮堡的捷报了。”王中正说着坐下,沉默了片刻,便唉声叹气起来,“要是王经略那里早点有好消息传来,那就更好了。”

    不像王中正被忧虑所困扰,韩冈的想法是一回事,但他说出话却十分的乐观:“没有消息并不一定是坏事。好消息没有,但坏消息其实也没有啊!”

    王韶至今渺无音讯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如果他败了,应该会有败兵返回。如果更进一步,是全军覆没,那回来的就该是木征。但到现在,都是什么都。韩冈只能猜测是木征和王韶两边都陷在了露骨山中,或者是突然之间,露骨山路变得不好走了,让军情一时无法传回。

    不论是何种情况,前面韩冈都已经移文河州,请苗授再加强露骨山口的防卫。至于姚兕、姚麟两兄弟,据苗授所言,是以结河川堡的安危,作为撤军与否的关键。只要今次诏书中的真实内容不传到他们的耳中,想必他们两人也不愿放弃已经落到手中的功劳。

    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现在就等第二道信使来了。’韩冈想着,不来最好,来了他也能设法让自己脱罪。

    而到了五天后,王厚连夜送抵狄道的密信终于又立功了。宣诏的使臣的确有来了一波,从离开东京城的时间上看,他们其实就追在李宪之后,只差了一天而已。不过不像李宪一路加急而行,仿佛是急脚递一般。今次宣诏的使臣就稍稍慢了一点,照着比正常略快的行进速度前进,还在渭源堡歇息了一夜。同时是早早的就派了人来,让韩冈出城迎接。

    从王厚的信中,宣诏使臣的人选明确了——吕大防,曾经的韩绛帐下的宣抚判官,横山攻略中,与韩冈同在韩绛的幕府之中。这是是个正人君子,他的三个兄弟还是韩冈的师兄。本人熟悉兵事,而且更是文官,地位犹在韩冈之上。

    宣诏使臣的人选是有特定含义。李宪是中使,夺文官之权是件犯忌的事,天子不会在诏书中让李宪来顶替韩冈的职位,最多也只会给他一个体量军事的权力。而选了曾经在宣抚司中担任判官的吕大防来宣诏,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有绝对的资历和能力,来取代韩冈,更不会惹起文臣们的反弹。

    不过王厚却又在信中说明,吕大防的任务并不是夺权。诏书的内容王厚已经提前得到了——在诏书中,熙河路的指挥权将转交给蔡延庆,而蔡延庆眼下正因为德顺军的战事而焦头烂额,所以不知怎么回事,却是变成了由秦凤路转运判官蔡曚来接收韩冈的职权——王厚能得知诏书内容,也全是靠了蔡曚在陇西城的一番宣扬。

    转运司衙门中的大菜小菜并不和睦,这一点就算是包顺包约这样的蕃人都知道。韩冈不知蔡延庆是为了什么而将蔡曚给丢出来担任接收大员,如果是嫌着他在秦州太碍事,而特意找个理由踢出来,那蔡延庆就做得真是太过分了。

    ……………………

    已经在城外守了不短的时间,李宪好不容易才看到姗姗来迟的韩冈。

    韩冈比预定的时间迟了有半个时辰才到,李宪觉得很是纳闷。同为宣诏使臣,他本不需要迎接吕大防,但因为默认韩冈隐了诏书,行事劳而无功,不得不想后来之人低头,甚至是提前出城来迎接。

    此时东方已经能看到一抹尘头出现,韩冈方奔马赶来,差一点就要比天使来得还要迟上一步。

    ‘大概是因为临洮堡赢了的缘故。’李宪猜测着。

    这两天来,李宪已经确认河州、熙州的局势。韩冈隐匿诏书也不是没有道理。

    临洮堡得胜,王舜臣不但将久困中的城堡解围,更是派遣了包约领兵,将敌军远远逐离。熙河路已经大体平定,王韶就算再也回不来,洮州被木征控制,河州也照样能安定下来。

    王韶带走的是三千人,而景思立全军覆没的也不过两千。加上此前几次战斗,今次河州会战。出战者近三万,连同王韶的三千人在内,伤亡总计也不过一万上下。这点损失,其实分摊到熙河、秦凤、泾原三路后,也不算多少了,三路经略司都支撑得起。虽说伤亡的这一万人都是精锐,但更重要的是多了两万在大战中历练过的将士!

    同时韩冈所领导的转运系统,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能力。支撑五万人一下的战事,完全不成问题。对于陕西缘边的崎岖地形来说,一个战略方向上,能动用的兵力充其量也最多五万人。真正论起兵事,李宪比王中正强得太多,他知道要让三百里外的前线保证粮秣充裕,到底有多么难得。

    可就算这样,还是一样要撤军。李宪也不免要为韩冈叫屈,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却还免不了功败垂成。

    如果能继续强硬下去,将吕大防也一般儿顶了,最后说不定就能将眼下的胜果给保护下来。

    但李宪更明白,韩冈根本不可能再拒绝第二份诏令。

    选了比韩冈高上几级的文臣来宣诏,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宪很清楚。

    韩冈已经失势定了!

    望着两边都逐渐向自己靠近的尘头,李宪暗叹着,天子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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