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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6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

    端午过去已经五天了前些日子弥漫在东京城大街小巷中的艾草味道,也终于在初夏的风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开正艳

    朝阳的照耀下,火焰一般在枝头上跳跃的重瓣红花,透过支起的窗棱,透进王雱的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佳人携手弄芳菲,绿阴红影,共展双纹簟榴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

    王雱的浑家萧氏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一手拿着梳子,一边问着夫婿:“这是欧阳永叔的咏石榴?”

    “正是”王雱也在整束着容装,一名小婢正吃力的举着厚重的官服,要帮着王雱穿戴起来

    看了窗外一眼,王雱摇头笑了一声窗外哼歌的是照管庭院的仆娘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佣妇唱着此曲,情景上未免有些不搭

    “欧九重病,已经没几日了,听说遗表都写好了恐怕再过一两个月,《醉翁》一篇也就成了绝响”王雱惋惜的说着,欧阳修虽是旧党,但诗词文章却是极好的,王雱也是很喜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萧氏轻吟着欧阳修的名篇,不像丈夫还要想着党争,她的心中就是单纯的惋惜

    “明年上元可就真是要‘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低头捏了一下床边还在酣睡中的儿子的小脸,王雱对仍是一脸遗憾的妻子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夜里奎官哭得那么厉害,你也是一夜没睡好了”

    他的这个宝贝儿子,也不知犯了哪路阴神自从随他入京后,隔三差五就在夜间啼哭,哭起来就没停光靠婢女奶娘也让人放心不下,萧氏都是一夜起来三四次的照看着

    “还没去问过安呢”

    “不必在乎这些俗礼,爹娘都不会在意的累了就多歇息,夜里奎官怕是还要哭”

    “官人,听说大相国寺中有个叫愿成的和尚,擅长符箓咒,惯会医治疑难杂症,不如请他来看一看奎官”

    王雱微微皱起眉头他对鬼神之事一向不信,别说符箓之类的巫术僧人修符箓那是让人觉得怪异不过自家的儿子夜啼不止,日久必然伤身名医既然治不了,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那就请他来府中好了,但也别太过期待”

    “奴家知道了”

    与浑家又说了些闲话,王雱出了小院,往父母所住的院子走去他一向好交接,朋友众多为了方便呼朋唤友,王雱住在相府东边靠外墙的地方,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出相府去方便是方便,但每天往父母那里的晨昏定省,就要多走不少路

    走到王安石夫妇居住的院落,正看到二弟王旁也正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弟妇庞氏

    兄弟两人一个照面,王旁夫妇同时行礼,“大哥”直起腰后,看看王雱身后,王旁问道:“大嫂和奎官呢?”

    “昨夜你大嫂没睡好,今日有些不适”王雱说了一句,又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是大起居,还得早点入朝”

    说着就领头进院向父母请安,而王旁跟在后面,脸色则是有些难看

    王安石夫妇此时早已起床,还有跟着父母住的王旖也在请安之后,一家人就在一起吃了早饭,王安石和王雱起身进宫,还不是朝官、连正式差遣都没有的王旁则是回自己的院子

    被上百名元随围在中间,父子两人往宣德门的方向过去十几对棋牌在前驱赶着闲人,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和官员,一看到宰相驾临,皆是立刻避让到了路边

    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这是宰相的威严

    马蹄敲击着厚重的青石板,清脆的如同雨打芭蕉王雱就在马上,正与王安石说着话:“章子厚要出外,曾子宣已经兼了四五个差遣,吕吉甫的丁忧是要到九月才能起复……”

    王雱没说下去,他相信父亲能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王安石手下现在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手还是少除了章惇、曾布,还有守孝在家的吕惠卿三人外,也就曾孝宽、吕嘉问等寥寥数人可堪大用

    “韩玉昆还是太年轻若是让他入京任官,有骇物议的事可以不计较,但资历太浅,一时还是难以派上用场”王安石摇着头,“何况他也不会愿意今次河州之事,以他的脾气,闹到最后说不定会辞官”

    为了保住河州,韩冈连给王安石和章惇的私信都走了急脚递,要不是王安石在通进银台司那里安插了人手,韩冈的私信说不定就直通到天子的案头上正常情况下,谁敢如此犯忌?不过韩冈连诏都顶了,看他信中的说法,甚至连矫诏的事也一样做了与此相比,他擅用急脚的罪过,真的不算什么了

    “河州真的难以挽回吗?……临洮堡那里的可是赢了”

    因为韩冈的奏疏,还有王中正的佐证在朝堂上已经吵了两天了河州到底该不该撤军,前日在被天子确定了之后,现在又被重摆进了议事日程中

    “临洮堡解围,熙州可保无恙,但与河州无关现在先保住出战前的形势才是最紧要的,河州只能等日后了……没有了王韶,熙河路只能先求自保”

    王安石也想保着河州,但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到接手熙河经略司的合适人选西夏进逼德顺军,关西诸路的主帅都不能轻动,连召蔡挺回京的诏令都被追回了,哪里还有其他能压得住阵脚的选择?

    而且在目前的局面下,谁都不会为王韶收拾他留下的后患——运气不好,可是就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就算有心开边的大臣,也都是会选择暂时退军,日后再来攻打河州这样不但稳妥,还能给自己留一个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放弃河州的决定能通过的道理——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想保住河州的

    “但有苗授,有韩冈,并不需要让人来接手熙河王韶说不定还会有消息,再等他个一两个月等到河州平定,就算他不回来,也一样不会有事了”

    “怎么可能……那几个位置保不住的”

    让韩冈或者苗授暂代熙河路的做法根本不现实一路经略,那是人人要抢的位置落在韩冈、苗授的手上,就像小儿闹市持金,哪能不惹起他人的觊觎

    王雱又要争辩,就听到身后一身唤,“相公,元泽”

    是曾布和章惇两人赶了上来

    “怎么……出了何事?”在后面看到王安石父子似是在争执,曾布追上来就问着

    王安石叹了口气,“还是河州的事”

    曾布看了看王雱,笑道:“今天到了崇政殿再商议便是……再怎么说,熙河路总是能保住的”

    “军国重事,岂可谋于众人?”曾布说得轻描淡写,王雱急得上火气头上来,脸色都有些白按了按一阵慌的心口,他对王安石说道,“前日没能阻止吕大防就是一个错字,现在再不及时改正,恐怕就再难挽回了西府岂是会弃了河州就甘心的?”

    王雱是一意支持韩冈,他早年就说过河湟若不能抚而有之,日后必是中原之患如今若是从河州撤军,河湟开边大受挫折,这是他所不想看到的一幕

    “熙州不会放弃的,不论是谁提议都会压下去至于河州……”王安石摇了摇头,关键还是在王韶的身上,没有王韶,他怎么保住河州?

    “要保住河州,还不就是一个拖字?……”章惇叹着,他地位不够,前日没能阻止第二道诏令的出,这让他遗憾了好几天,“如果没有吕大防,玉昆还是能拖住的”

    “但现在吕大防早到了熙州,第二道诏令可不是像第一道那么简单,韩玉昆如何再抗旨?河州的苗授不敢反对加上前面矫诏的事,韩玉昆、王中正少不了要受责罚冯当世选了一个殿中侍御史去宣诏,不就是为了要一网打尽吗?”

    韩冈会抗旨,一开始所有人都预计到了本来在诏上就松了口,还选了李宪去,明摆着就让韩冈来挡着当时冯京和吴充都没有反对,谁能想到是他们欲擒故纵的伎俩,等到第二道诏令一下,都知道上当了

    “总是要保着他的”王安石轻声说着

    曾布笑道:“韩玉昆少年得志,稍受挫折也非是坏事”

    “以韩玉昆所立诸功,时至今日,只为一太子中允,实是刻薄过甚前日讲筵后,天子亦曾言及此事以韩玉昆的未赏之功,有什么罪过抵不了?”章惇心下冷笑,他知道曾布一向不喜韩冈一直认为韩冈性子太过激烈,行事不顾后果殊不知变法之事,如逆水行舟,是不进则退,不勒以严刑峻法,如何能压服得住一干反对者

    路上的短短时间,一时争不出个眉目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宣德门处

    大殿上一片寂静。

    疯狗一般咬着王安石和新党中人的唐坰,也如被雷劈了一般,变得张口结舌起来。

    “石得一……你再说一遍!”赵顼的手颤起来,有些恍惚,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期盼多年的心愿就这么简单的成功了。

    文德殿中的几百名文武官员,也都是如陷梦境,怀疑着自己的耳朵。不过有的是噩梦,有得则是美梦。

    石得一在殿门口向里面爬了几步,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启禀官家,熙河路派来的信使就在宫外!露布飞捷,东京城……不,从长安到东京,天下人都知道了。熙河大捷,王韶在关西拓土两千里,生擒木征,收复蕃部无数!”

    若在平日,石得一如此行事,必然会被御史弹劾有失朝仪。‘官家’二字,也是私下的场合才会用到的称呼。但现在哪个御史还有这份闲心?

    赵顼都差一点就坐不住要站起来。他向前探着身子,更进一步的追问道:“露布飞捷?!就在门外?!”

    “启禀官家。”皇城司提举抬着头叫道,“就在宣德门外!”

    “奏报呢?”

    “应当送去了崇政殿!”

    “重赏!”赵顼重回御榻上,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重赏!从熙州到东京,这几千里路上,所有传递捷报的急脚皆授以重赏,钱十千,绢四匹!”

    “臣遵旨!”石得一叩头领旨,尽管这并不是他的职司。

    百官大起居是朝廷的重要典礼,严禁外事干扰。而文德殿也与大庆殿一样,是礼仪性质的殿阁,并不处理政事。就算是紧急军情,也应该送到崇政殿中。

    不过送进通进银台司的奏报,都是要经过皇城一侧的安上门,而皇城司的作用不仅仅是打探京中民间情报,同时也是管理者皇城内外的门户安全。熙河路露布飞捷的信使刚刚抵达,石得一就收到了消息。

    正常的军情传递程序是急脚递或是马递将四方奏报送到通进银台司,然后再从通进银台司送往中书,中书再转往崇政殿。区区一个皇城司提举根本不能插手其中,更是犯了大忌的一件事——如果石得一能将银台司转发到奏报都控制起来,那就等于出现一个能把持皇城内外联络的权阉了。

    但石得一仍是不顾一切将捷报直接送到了文德殿上。他敢如此行事,并不是被胜利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因为他听到了唐坰在殿上揪着王安石弹劾的消息,明白这是对王安石示好的良机,更是能博得天子好感的最佳机会。

    一点为了天子而犯的小过,就算惹来了御史们的弹劾,也只会让天子心中多了一分亏欠,日后反而会变本加厉的给补回来。现在的这位宫廷的主人,与真宗、仁宗同样都有这一个毛病。

    石得一爬起来躬身退出门外,赵顼这时坐不住了,竟站起来在御座前来回走着。来回踱了几圈,又坐下来,忍不住的呵呵笑着。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打断赵顼的兴头,更没有人会跳出来说只是熙河路一面之词、要先派人确认明白了再说。

    这个等级的捷报,本就不会有人敢于伪报。如果公开表示自己的怀疑,日后被证实真实性后,那就是丢人现眼。

    熙河路的大捷既然已经确定,唐坰之前对王韶、韩冈的一番攻击,也就成了放屁。连带着他对王安石的弹劾,也一起成了笑话,就算其中有值得下手的地方,又还有谁会在此时此地,跟一直以来都站在王韶背后的王安石过不去?

    王安石黝黑的面孔在被唐坰当面弹劾后,就一直阴沉着,现在也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时候,谁还能再指责他?王安石从陛前返回大殿中央,只留着唐坰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唐坰失魂落魄,冯京和吴充也是板着脸,往回走的王安石都看在眼里。只是竟然连王珪都是脸色难看,却是出乎意料之外,这还真是让人惊讶。

    一直以来,王珪可都是以天子的意志为依归。正常情形下,他肯定是是第一个跳出来恭喜天子的,而不是发呆的站着。

    但这个疑惑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王安石现在也是兴奋莫名。朝堂上的局面因为一次捷报而逆转,他依稀记得之前有过一次,那一次甚至是将文彦博差得气得中风。

    不过前次是意外,捷报到得凑巧。而今次的石得一,却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报喜信的。王安石明白石得一的用心,但还是对皇城司提举有了一点感激,因为石得一的确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捷报送来。

    殿中数百人的视线都在跟着王安石的脚步,看着他走到自己的班列处,看着他回身,看着他冲着赵顼一揖到底。

    然后朗声说道:“木征降伏,董毡已是独木难支。一战拓土两千里,真宗以来,边功以此为首。今日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宰相领头,群臣一个个都反应了过来。皆深揖下去,跟着王安石一齐恭喜赵顼,“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声震大殿内外的恭贺声中,赵顼放声长笑。一个多月来郁结在胸的闷气,终于舒发开来。而几年来的殷勤期待,也终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一天。

    恭贺之声结束了下来,笑声也终于停歇。赵顼望着王安石,望着几年来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直支撑朝局的宰相。刚刚上京时的意气风发,但到了如今,已经是两鬓添霜。

    皇帝的心中感慨万千,“四年了,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来,没有相公的一力主张,没有相公的鼎力支持,哪会有今日的胜果。熙河大捷,虽是数万将士奋力报国的结果,但在朝中,却尽是卿家之力。”

    王安石有些羞愧,黝黑的面皮微微泛红。今次河州退军,他也是投了赞成票的。若不是王韶及时回来,差点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连声自谦:“王韶是陛下信而用之,高遵裕亦是陛下亲自点选,而韩冈更是陛下简拔于草莽之间。熙河诸将官,皆是靠了陛下的识人之明.何预臣事?陛下之赞,臣愧不敢当。”

    赵顼微微翘起了嘴角,王安石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得意之处。王韶是他看了《平戎策》之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高遵裕也是他给王韶钦点的副手,而韩冈更是他亲自授以差遣,不然,尚未弱冠的少年人又怎么有资格去边地立功。

    不过之前王安石对熙河的一力支持,还有新法对于开边之事的帮助,赵顼都看在眼里,“没有王卿,岂有今日之胜?!相公不必再推脱了。”

    大宋天子一时兴起,就从腰间解下了随身所系的白玉腰带。极细的金线编织成的的腰带外侧,镶着一片片椭圆形的羊脂白玉。浮雕出五爪天龙的金质钩环上,镶着一粒粒宝石珍珠。单是做工,就价值千金。而其中代表的意义,更是重如千钧。

    赵顼拿着玉带递给了身边的李舜举,“就将此带赐予相公。”

    王安石连忙跪倒推辞。这份赏赐实在太重。天子亲佩的御带,岂是臣子能用的?

    但赵顼正在兴头上,根本阻止不得。王安石三番四次的推脱,但赵顼是五次六次的强要王安石接下。

    最后王安石推辞不掉,放在跪谢之后,勉强接受的此带。

    看着王安石腰环玉带的模样,赵顼满意度点了点头,“日后上朝时相公定要佩上此带。相公有了玉带……还有王韶,还有高遵裕……恩,还有韩冈!”

    “王韶、高遵裕领军追击木征后,没有韩冈主持,莫说河州,就是熙州都能沦陷了。撤兵的诏令,换作胆小畏事的,也怕就当场接下了。那样王韶连回来的路都没了,哪还会有今日的大捷?”

    自言自语了一阵,赵顼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都各自归班吧!”

    说完,他转从殿后离开。他急着要回崇政殿,去看送到他御案前的捷报。

    众臣恭送了天子离去,从吴充开始,一名名大臣都过来向王安石表示自己的恭贺之意。王珪和冯京脸上都挂着笑容,也跟在吴充之后,上来恭喜过得到御赐玉带的王安石。

    一番纷扰之后,王安石当先离开,他也要去崇政殿与天子商议如何处理河湟的捷报,其他朝臣也陆续离开了今日朝会一波三折的文德殿。从皇帝到小臣,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殿上还有一个唐坰在站着。

    章惇出殿之前回头一望陛前孤零零的声影,前面逼得当朝宰相下不了台的殿中侍御史,现在却轮到他自己下不了台了。看着倒是痛快,但要是唐坰这厮羞恼之下,一头撞向庭柱,那可就有些败人兴。他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提醒一句站在门边的御史中丞邓绾。

    跨步出殿,从阴暗的殿中,走到炽烈的阳光下。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阳光,而章惇心中的感觉,也觉得好像今次在文德殿中呆了很久很久。他一生几十年的经历,说到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当以今日之事为最。

    前面王珪正慢慢向崇政殿走去,口中的喃喃自语,竟随着风飘进了章惇的耳朵里:“时也,命也。”

    章惇双眼眯了起来:‘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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