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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47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

    自收到王韶得胜、木征降伏的消息,熙河经略司上下又等了半月之久,王韶终于回来了。

    提前两天,王韶他们的行程就通过快马来回传递。确定了回来的日子,狄道城中的官员,也都准备好了出城迎接王师凯旋的工作。连这些日子杜门不出的韩冈和王中正,也都要一起去迎接归师,只有吕大防和蔡曚留守城中,而沈括都动了。

    这一日的凌晨,天色还是黑沉沉的,统领狄道城的全班人马便一起出动。来到城外,一直向南,直至狄道城南面的要塞南关堡。出城相迎,也就是‘郊迎’,是迎接归师的礼节,离城越远,礼数也就越重。南关堡据狄道二十里,这个距离也就比天子巡游回来,百官郊迎的距离稍差。

    一众官员立于南关堡的城头上,眼望着远方。而憔悴了许多的蔡曚,则是死死盯着韩冈,眼中都冒着火光。感觉到来自身侧的视线,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蔡曚脸上的神情,这等充满憎恨、但又全然奈何不得自己的眼神,韩冈丝毫不会顾忌,只会在心头感到一阵痛快。

    前面在出城前,吕大防和蔡曚来送行的时候,韩冈可是按照礼节,上前与两人见礼问候。

    吕大防回了礼,但蔡曚却板着脸根本不加理睬。

    韩冈那时是一笑转身,他把自己的礼数尽到也就够了,蔡曚怎么样,他可不在乎。而旁边的吕大防脸色却更为沉郁。

    可以死,可以败,可以办些蠢事,可以坏了国事,但绝不能在应有礼仪上失态。既然身在朝中,就不能学山野中那等疏狂的名士,可以放言‘吾辈岂为礼法所拘’。对于拥有官身的士大夫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更是直接会让人质疑起他们士人的身份。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不能具礼,如何称得上是士大夫?圣人都会看不过眼。

    蔡曚此举实在是有**份,韩冈离开前,还看见站在一边的吕大防微微的摇着头,看起来也是觉得蔡曚太过失态了。

    时间慢慢的过去。星月仍在挂在天空上的凌晨,他们就从狄道城出发。日上三竿的时候,抵达了南关堡。现在日后已经升到了天顶,五月下旬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路边的蝉虫直叫唤,更是晒得城头上等候归师的众官们汗流浃背,身上的公服,都被汗水浸成了深色。

    但没有人提议要去道边树荫下,或是城门门洞中避上一避,这个时候的态度是最重要的。身为官员,应当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吃点苦头。而且对于一直跟着王韶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们,迎接为他们带来一个个胜利的统帅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一点暑热。而不属于经略司的几人,也不至于蠢到这个时候,就连蔡曚也是一样。

    不过蝉虫鸣叫还是嘈得让人心急起来。城上城下,许多人引颈而望,远处一点点尘土飞扬,就引起他们的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经略回来了!”

    两匹奔马飞驰而回,就在城门下仰首对着城头上的官员们大声喊着。

    一大清早,一队探马就被派了出去,现在终于回来报信。而远处的山头上红旗招展,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信号。就在这时候,一彪人马从摇晃着红旗的山坡脚下转了出来,带起的尘烟一下刺入人们的眼帘。

    “来了!”

    韩冈用力一拍墙头,立刻转身下城。跳上放在门洞中的战马,纵马而出,领先一步赶去迎接。有着韩冈领头,众官一愣之下,也立刻纷纷上马跟着飞驰而去。

    迎着凯旋而归的王师,韩冈还有出迎的官员们,终于见到了久别多日的王韶。

    一路主帅领军远征,前后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对于急盼他们安然归来的熙河经略司众官来说,已经恍如天人之隔,数十载的光阴。

    原本就是十分瘦削的王韶,现在变得又黑又瘦,不过气质却更为沉凝。还是那对沉重如山岳的眼神,并不犀利,但传出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足够摄人。

    百战功成的名帅,数年之中,为大宋开疆拓土两千里,其名留青史已是定局,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存在。

    王韶现在带在身边的兵力就只有一千出头,战死、病殁还有各种意外,一路损失了近千人。但与此同时,他还收复了洮州的诸多蕃部,现下跟在王韶身后的,还有上百位,都是蕃部中的重要人物,以质子的身份跟着王韶回来。

    从先一步传回来的消息中,人们知道,王韶已经留了高遵裕驻守洮州,而部将赵隆、傅勍同样留下协防。以千人守卫一州之地,说起来的确有些危险。不过高遵裕是当今太后的亲叔,天子的舅公。在并不了解大宋朝规的吐蕃人心中,还是与天子的亲缘关系更能震慑他们。

    韩冈立于王韶马前,领着一众官员躬身行礼,“吾等恭迎经略凯旋归来!”

    王韶生受了他们一礼,然后下马扶起韩冈:“这些日子多劳玉昆……也辛苦各位了!”

    “不及经略远征之艰险。”

    “都一样,都一样啊!”王韶哈哈的大笑了几声。韩冈在狄道城的抗旨不尊、还有伪传诏令的行为,他到了岷州后,都已经听说了,这番作为不是等闲官员敢做的。胆量之大,行事之危险,也跟他翻越露骨山,远征洮州的行动,差不了多少了。

    恭喜过王韶的赫赫战功,韩冈见到了木征。他就跟在王韶的身后,身上的衣袍还是簇新的,看起来并没有吃苦的样子。

    对于吐蕃王家的赞普血脉,河州曾经的统治者,王韶对木征还是依礼相待,吃穿用度皆是尽可能的丰裕。不过物质上的款待,应该抵消不了精神上的失意。但韩冈从木征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穷途末路的败将模样。

    韩冈上前与木征见礼,木征抬眼看着他,“可是当日驻守珂诺堡的韩官人?”

    字正腔圆的官话,韩冈并不惊讶,但木征平和的态度倒是让他暗地里啧啧称奇:“正是韩冈。”

    “久闻韩官人的大名了,经略相公已是当世英雄,又有官人辅佐,木征败得不冤。”

    木征竟然很平静的跟杀了他弟弟的韩冈提起前日的惨败,又十分圆滑的恭维着王韶和韩冈。看他的模样,仿佛已经超脱得道,心中没有半点遗憾。

    这就是河湟之地的规则。弱肉强食,愿赌服输。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投靠你。这对于吐蕃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纠结的。

    韩冈不知道是该称赞他洒脱,还是说他是看得开、识时务。也许木征已经知道了,他的用处不仅仅是在收复河湟蕃人,他的降伏更是大涨天朝脸面的一桩事,当他到东京城中走一遭后,只要冲着赵顼磕上几个头,官位必然远在韩冈之上。

    就像木征的弟弟瞎吴叱,曾经的熙州之主,现在仍是熙州刺史,正五品的武将。如果木征效顺,去了京中一趟之后,只会更在瞎吴叱之上。他现在的河州刺史一职,很可能会更升上一级。

    真不知看到木征后,他的弟弟瞎吴叱会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断了一条胳膊的瞎吴叱并不在这里。当官军开始攻打河州,瞎吴叱就被发遣到了陇西城去。投降大宋的蕃人首领,与逆贼继续暗通款曲,这是有西夏为先例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冒险。

    韩冈与王韶汇合之后,便全师向北,继续往狄道城前进。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狄道城中。吕大防和沈括此时早安排下了酒宴,让凯旋的将士纵酒狂歌。当韩冈打听起蔡曚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告了病,在住处卧床不起了。

    这是何苦呢?

    韩冈摇着头。若不是一开始就抱着敌意,但凡稳重一点,如何会落到这种丢人现眼的结果。就像吕大防,王韶还要感谢他这些天来,在狄道城中的作用。

    王韶在酒宴上先喝了两杯,领头庆祝之后,让着参战的将领们自己快活,便起身进了内厅,同时也不忘把韩冈招了进去。

    喝两口醒酒汤,王韶沉吟了一阵。对韩冈道:“今次一战,河湟抵定。接下来的几年不是打仗,而是要稳定熙河路各州的统治。不过这几年来,我从一介选人晋为封疆大吏,全是靠了河湟之功。如今不知有多少对眼睛盯上了我的位子了,怕是到京城诣阙之后,我就要离开熙河了,除非能北上攻取西夏,不然我怕是不会再有回河湟的机会……”

    韩冈沉默着,这些事他都清楚。不用王韶说,他早就考虑过了。河湟开边,在外人看来是一帆顺水,但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实际参与了开边之事的王韶、韩冈他们自己知道。不清楚其中内情的人们,怕是只会将王韶的成功看成是幸运,而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换了有着这等想法的人来治理河湟,怕是会有大乱子。

    “不知届时玉昆你何去何从?”王韶问着。

    何去何从?

    韩冈神色变得微妙起来,王韶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他下一步的走向,早就已经确定,王韶不会不知道。韩冈他早早的就跟人说过了,河州之战结束后,接下来就是锁厅参加科举,混一个进士头衔出来。

    王韶是要走,但韩冈走得只会更早。八月在秦凤路中的锁厅试得到贡生资格,明年——也就是熙宁六年——的二月参加科举,接着是发榜、然后金明池赐宴,之后审官东院才会重新决定他的任官地点——选人的任官由流内铨处理,而韩冈已经是朝官,当归入审官东院治下。

    就算会被安排回熙河,也要等到这一套程序走完之后。如果没中进士,同样也要等到发榜之后。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到明年四月以前,他都不会再回熙河。

    ——除非要他放弃参加科举。

    “朝廷用人之法的确是有待商榷……明年的举试之后,韩冈若还有重回熙河的机会,自当设法让接替之人不至于败坏国事。”

    韩冈与王韶关系紧密,云山雾绕的话,他不会拿出来糊弄人,而是很明确的告诉王韶,‘如果是要我放弃科举,那就不要说了。’

    放弃明年的科举,放弃他唯一可能得到进士头衔的机会,韩冈是绝不会答应。

    刚刚改换的考试科目,将所有擅长诗赋的士子,拉到了与韩冈水平相当的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更低。熙宁六年这一科中,原本会属于南方士子的进士名额,也将会大幅度的偏向更擅长经义的北方士人,当然,也更适合在经义策问上用心了三年之久的韩冈。如果拖到了熙宁九年,他就要跟已经适应了新科目的贡生们竞争,折戟沉沙的可能将会千百倍的增加。

    同时这一科的考官,必然是新党中坚。章惇最近要出外,但曾布,还有即将结束丁忧的吕惠卿,都有可能成为主考官中的一人。以他与新党的关系,得到考题虽不现实,但大方向却能确定。而且跟新党众臣结交的过程中,他更可以让吕惠卿、曾布来熟悉自己的文风、思路……以及用词习惯。

    但下一科就不一定了。韩冈没有把握到四年后,新党还能留在台上——变法最终是失败的,从他所知的历史中可以确定——若他不能成为进士,就没有机会干预朝局,更不可能改变新党失败的命运。

    韩冈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可不是章惇,想考进士就能考中进士。除去不搭边的地利,若是没有天时、人和的帮助,韩冈自问没有机会能跨马游街。

    ‘我不可能放弃的!’

    王韶看到了韩冈眼神中的坚定,情知是难以说服。

    换作是他本人,恐怕也是两难的选择。如果仅仅是要成为朝中重臣,以韩冈的才能,有没有一个进士头衔并不重要。但日后要想在宰执班中得到一个位置,进士出身就会很关键了。

    而从眼下的情况看,韩冈成为宰执的机会很大——他年龄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韩冈拒绝的理由当然十分的充分。

    叹了口气,变得默然不语。

    王韶担心来接任的官员会坏事,希望韩冈能放弃科举。韩冈虽然拒绝的毫无余地,但他也不想让王韶太难堪,也觉得至少要点醒一下把河湟看得太重的王韶。

    “今次经略翻越露骨山,近四十天渺无音讯。不知经略可知为何朝廷是直接下令河州撤军,而不是选调得力人选,来暂任熙河经略一职……以保住河州?”

    韩冈的问题,王韶如何会想不明白,这是官场上的通病:“如果来人只是保着河州,功劳最后多还是我的,日后有人提及河湟,之会先想起我。不过若是丢了河州后,再有人领兵攻下来,功劳可就是他自己的了。朝中诸公都在等河州陷落,谁又会为我来自蹈险地……”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抬眼一瞪韩冈,一双眸子突然变得锋锐如枪。

    韩冈不动声色:“巩州如今已经能自给自足,马市中一年还有上千匹马的收入——前两年都是一年增长一倍——今年如果没有这次的大战,多半就能涨到两千。狄道城有南关堡、北关堡护持,北关堡以北,还有临洮堡、结河川堡,这数堡之间,乃是洮水中段最好的一段河谷地,最少也能容纳上万户屯垦。还有岷州的钱监,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钱了。”

    王韶双眉越凑越近,韩冈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说,只要保着巩州、熙州核心的洮水河谷,还有拥有钱监和铁矿的岷州,至于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包括刚刚打下来的河州、洮州。

    “……玉昆,你可知这几年来,我在河湟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王韶的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韩冈久随经略。经略在熙河用心之深,韩冈看得很清楚……但大势如此,正如洪水破堤,还是不要顶着潮头为上。”

    韩冈的性格更偏重于理性,对于螳臂挡车的行为,丝毫没有兴趣。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熙河蜂拥而来的热情现在根本堵不住——参加了河湟拓边的官员们的升官速度实在太快了。

    王韶就不提了,韩冈从布衣升朝官则更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仁宗皇佑年间的进士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有转官,英宗的进士转官的人数还要少,更别提当今天子即位后的进士了。熙宁三年的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一开始就被授予京官,后面的二、三名榜眼也要一任后才有机会,至少两年,也就是今年才能转官——而且必须有着很好的表现,路中监司又有高官推荐。

    而韩冈也是熙宁三年得官,才两年过去,现在就已经是太子中允了。并且攻取河州的功劳还没计入,一旦最后论功,就算有人拿着他的年龄和资历说话,就算他并没有追击木征的功劳,至少也要连升两级。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清自己,而喜欢贬低别人。韩冈知道,认为自己比一个灌园小儿要强的,也不知有多少。就算在张载的门下,也有不少人都只是嫉妒着韩冈的好运,而看不起他的才学——游师雄和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信中,都遮遮掩掩的提到了此事。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好了。是骡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当成果换成了功劳,那就已经成了过去,只要保住其中的核心利益,至于其他,由着让人去败家。真的闹大了,坏了国事,反而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这个道理和手段,王韶不是想不到——韩冈一说,他就明白了——但是他关心太甚,不比韩冈这般能放得开。

    “玉昆,你……”

    看着王韶要驳斥,韩冈立刻抢先一步追加了一句:“如果经略去问处道,他的回答当也是跟韩冈一样。”

    “二哥也是……”

    见着韩冈平静如水的神情,王韶知道,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人。知子莫若父,儿子王厚的性格王韶也明白,想来当是跟韩冈一个想法。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

    从王韶那里告辞出来,大堂中的酒宴仍未停息,看起来要闹到通宵达旦的样子。

    避过两个出来吹风,歪歪倒倒站不直腰的醉鬼,韩冈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跟王韶的对话还在脑海中回想着,反复想了两遍,自问没有会让王韶与自家翻脸的地方。要骂也是先骂他的儿子去。王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王厚和韩冈的往来信件中,都已经准备好应对河州撤军后的局面,当时就在说只要保住巩州、岷州和熙州的洮水河谷,其他任由朝廷来人折腾。

    不过其实那只是最坏的情况,如今河湟之地,在木征就擒后,就只剩个董毡。且董毡已是孤掌难鸣,即便联络党项人,也无力对抗已经在河湟拥有了巨大优势的宋军。即便换个好大喜功的主帅,也不过吃点亏,丢个一两个寨子而已,大势是改不了的。

    回到自己的小院,韩冈先向着东侧望了一望,只有两盏孤灯挂在不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门口。那是蔡曚落脚的地方,虽不是故意安排的,但冤家对头住的对门,的确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这个废物,将后勤弄得一团糟,河州的苗授和二姚兄弟都跳脚了,若不是韩冈安排在珂诺堡中的一些存粮,他们就只能靠剥削河州蕃部来过活。

    现在王韶回到了狄道城中,蔡曚便乘势称了病,他造成的混乱还没有带来太严重的后果,最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多半还是被调离秦凤转运司。如果丢人现眼的事不算,说起运气,蔡曚也不算差了。

    韩冈幸灾乐祸的笑了一笑,就把此人彻底丢到了脑后。推门进院,在摆放着一部部书卷的桌前坐下,重新又开始了今日被耽搁的功课。

    读书,习文,韩冈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即将开始的科举上。

    眼下就该等京中的消息传回来了。

    已是盛夏时节。

    七月的正午,太阳炽烈得仿佛能点起树枝。从早上起,就一点风都没有,热得连知了声都没了。鸡蛋落到地面上,立刻就能被烤熟。

    京城中,除了要准备参加贡举的士子还会在呼朋唤友,其他地方都一派平静。前日因为熙河路护送木征上京面圣的轰动场面,也渐渐从士民们的话题上消失。现在的东京城中百姓们,除了羡慕之外,都在等着要看一看朝廷会如何安排今次的功臣。

    此时,秦凤路的德顺军那里的战事也平静了下来。

    德顺军的战事早在王韶回师后,就已经结束了。赶在调去熙河路的秦凤、泾原两路精锐回军之前,党项人从笼竿城下及时撤围。他们攻打了整整一个月,却也没有破开城池,西夏攻城手段之低劣仿佛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印证。不过从真实的情况来说,是党项人对笼竿城围而不攻,在仁多零丁的率领下,他们打下了笼竿城外围的几个寨子,顺手赚了一笔。

    现在整个关西安静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异常。吐蕃、党项,都老老实实的守在老巢之中,没有一个乱动弹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有没有在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已经决定在秋后来打草谷。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眼下都没有了继续进攻的力量。

    因为罗兀之战的损耗过大,西夏国力至今未复。而湟州的董毡,在宋人的兵锋之下也似乎吓破了胆,已经同意。在河湟名气极大的智缘大师,现在已经成了董毡的座上宾。

    会仙楼后.庭中的荷塘中,荷花盈盈,遍布池中的粉红花瓣被阳光直射着,反而更添了荷塘的三分颜色。而楼中一角,正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凭栏而亡,正好能将会仙楼后.庭的风光尽收眼底。但房间中的两人都无意观看风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三缕长须垂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威严。另外一个是才三十不到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灼灼。

    “听说是韩冈提议,要让董毡的儿子阿里骨成为首个进入熙州蕃学的学生?”中年问着。熙河现在是一个蕃部接一个蕃部归顺。若能以董毡之子阿里骨入蕃学,必然能让河湟一带的所有蕃部的全数归顺,“但这不是人质吗?”

    年轻人回答道:“阿里骨不是董毡的亲儿子,只是他的正妻带来的。董毡的儿子年纪都不大,但阿里骨却成年了。让他离开湟州,董毡必然会有几分香火情给我们。”

    中年人搭着胳膊,“要镇住董毡,就是他的亲儿子也没用。只不过在必要的时候,阿里骨的身份也能派上些用场。”

    “阿里骨若真的入了蕃学,肯定会引起一番议论。如果他能上京,怎么都能得到一份赏赐,一个官身。”

    “蕃人得官容易,得到赏赐的机会却很少。”中年人道,“董毡的这个便宜儿子就算入京,当下也不会有太多好处。单是赏赐熙河、秦凤和泾原三路的参战将士,就要上百万贯。国库现在虽已充盈了,但也没多少提供给一个蕃人。”

    “不世之功,当还以稀世之赏。上百万贯的赏赐又算什么。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就是右司郎中的王韶,现在已经是升了右谏议大夫。”

    中年人摇了摇头:“这不算厚赏!”

    年轻人神秘的笑着:“等入京后,就知道他的赏赐厚不厚了。蔡子政【蔡挺】可是在西府中等着他呢!”

    “枢密副使?!”听到这个消息,中年人立刻凑前了一点。

    “同时又荫补了两个儿子的官,现在他排在前面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官身。押送木征上京的次子王厚,现在都是大使臣了——正八品的内殿承制。想想宰执家的儿子,他们得荫补也不过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京官而已。”

    “王韶的这个儿子一直都跟着他,几年来立了不少的功劳,又赶上天子高兴,赠官也是等闲。”中年人听出了年轻官人背后的一丝嫉妒,举杯喝酒,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又问道:“那高遵裕呢?”

    “改了岷州刺史。”

    “岷州刺史?!他原来就是荣州刺史吧?”中年人奇怪的问着,怎么是平级转迁。疑惑中,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年轻官人点着头:“正是那个难道,高遵裕西上閣门使的本官的确是落职了。”

    “那他不就是正任官了?!”

    高遵裕原是荣州刺史,尽管与现在的同是刺史。不过不算品级,也不是正官,而是遥郡官,即是所谓的美官,只是好听的加衔而已。甚至一些老资格正七品的宫苑诸使,连横班都没入,照样能得个观察使、团练使的遥郡加衔。而正任官有多贵重,端看英宗皇帝就知道了,他正式成为储君前,虽然仁宗早已属意于他,也不过才是正任官第四级的团练使,比高遵裕现在只高一级。

    高遵裕原本的荣州刺史,因为尚有西上閣门使的寄禄官在,所以仅是遥郡官,但他现在作为本官的西上閣门使被落职,那改封的正五品岷州刺史便成为了他新的寄禄官,也就是计算品级和俸禄的本官。

    “西上閣门使是横班倒数第二级,现在他跳到正任刺史上,一下跳了五六级啊!”中年人为高遵裕加官进爵的速度感慨着。

    小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横班,然后才是正任官,这是武将的本官官阶的迁转顺序。高遵裕原本站在横班的倒数第二阶上,地位已经很高了,还在当年在秦凤路任职的向宝之上。但已经身处如此高位,竟然还能一跳五六级,未免太惊人了一点。

    “……多半还是靠了太后……”年轻官人消息灵通得仿佛能知道东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市易法的事,官家顶撞了一下太后,现在回过头来就是给高遵裕加了正任刺史。”

    中年摇了摇头,宫廷之事能不说就不说,虽然此处可算是私密,但毕竟还是公开场合,说不定隔墙有耳。

    “高遵裕都成了正任官……那韩冈呢?抗旨矫诏的事都做下来,硬是保了河州半个月,不至于坏了河湟大局。现在应当少不了他的赏赐吧……”

    “赏赐是有,从太子中允升到了国子监博士——只是若是他能有出身,那就是太常博士了——种菜园的韩冈之父,也得到了加官,说是指挥屯田有力。不过诏书中还命韩冈随着王韶上京诣阙,但却给他给堆了。”

    中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皱眉不解:“该不会抗旨抗上了瘾……”

    “韩冈是要去秦州参加举试,早就上请锁厅了,现在没时间上京。”

    “这话说的,面见天子说不定能给赐个进士头衔。”中年人半开玩笑,从他轻松的口气看,也是不当真的。

    年轻官人却一下当了真,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就算宰相的亲弟弟,要想被赐进士出身,好歹也要有几十卷的文章,韩冈有什么?沙盘、军棋、医药、还有争战、转运,这功劳算算倒是不少,但哪个能配上进士的?……进士科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一个‘文’字。就算天子要赐他进士,也得先过了御史一关,还得要学士院那里不封驳。”

    中年人为着年轻官人的激动又笑了。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王安国靠了五十卷的得到一个进士头衔,私下里都没少人说怪话。韩冈一卷文章都没有,凭什么生受一个进士,有功劳,赐钱、赐物、加官便是。金榜题名的光荣,的确是拓边蛮荒所不能比的,更不能代换。

    年轻人道:“韩冈三年忠勤王事,从布衣而入朝官,这是他应得的。可狄斑儿去了一趟广南回来,也没听说天子因为他平了侬智高之乱,给他一个进士出身。韩冈又如何够资格?”

    “所以韩玉昆没有来京城,直接锁厅,准备八月去秦州。”中年人说着,“秦凤路中有心考进士的官员也没几个,韩冈本身还是有些才学,听说他当初入官时,在流内铨被人使了绊子,但考的墨义十道却全都对了……好歹一个贡生总能考到。”

    “他能得王韶荐,自然也是有才学的。但这三年来,他又有多少时间攻读诗书经传?无暇读书,又岂能中上一个进士?!”年轻官人却把左手拇指中指一圈,其余三指一翘,摆出了兰花指的样儿。“若是进士这般好中,陕西诸路能一科才出那么两三个?”

    “这话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韩冈今科就能成为一个进士。”

    “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年轻人不屑的笑着。

    “是运气和耐心。”中年人为之更正,“韩冈的表现我看过几次,在年轻人中,的确是难得一见。”

    年轻人又变得不服气了,“那就看看今次韩冈是否真的有运气和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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