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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

    重夺罗兀城的兴奋不过数日,紧接着就是当头一棒向着赵顼的脑门上挥来。

    丰州失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人想到西夏敢这么赌上一把。

    丰州陷落,得到了充分补给的党项人军势大振,同在黄河西岸的麟府二州如今都有陷落的危险。而且还要提防着契丹,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火打劫。

    这是谁的责任?

    几乎也是惯例了,当这个噩耗传入京中之后,朝堂上的大臣们,不是想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而是追究责任。

    欲要追究守臣失土之罪,但知州高遵路已经战死疆场,连同下面的将校三十七人,还有近两千守军,一同殉国。与高遵裕一样,高遵路也是太后的亲叔叔,既然他已经以身殉国,再加罪也未免太不合人情了。

    板子当然首先是要落在府州知州折克柔身上,不管怎么说,他也有失察敌情的罪名。只是也不能深责,朝廷还要靠他收复丰州。

    麟府丰三州是折家的地盘,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府州,开国百年来全是折家人担任知州。想想韩琦,他三判相州就被说成是朝廷莫大的恩典,而折家盘踞云中之地上百年,却已经被习以为常——在许多宋人的眼中,府州折家那是当地的土官,而不是朝廷派遣的流官。

    禁军、义勇和弓箭手加起来接近两万人的麟府军,说极端点就是折家的私军,折家家主对他们的的影响力不在朝廷之下。这在大宋国中,也算是独一份。说到将门中的种家姚家,那都是根基浅薄,跟盘踞麟府一带上百年的折家没法儿比的。

    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麟府军换装的序列总是排在最后。神臂弓都没有配足,配发床子弩的记录还是在庆历二年,嵬名元昊领军攻打河东的时候,更别说板甲、斩马刀、飞船这些军器监出产的新玩具,连个样品都没有发过去一件。

    为了夺回丰州,这些军器要紧急调拨,河东的兵马也得做好支援的准备。但此时崇政殿中,依然不是在讨论此事。

    “此乃陛下误信人言之故!”吴充当初就反对对西夏开战,现在得了罗兀,却丢了丰州,更是让他抓到了把柄。对赵顼一点也不客气,“自熙宁五年息兵以来,陕西、河东三年不见战事,秉常亦自恭顺。陛下误信种谔狂言,兴兵侵夏。须知犬入穷巷,其必反噬。先有秦凤遭袭,西贼破数寨而归,继而又有丰州被攻占。得一孤城,却失一州之地,当可谓之得不偿失。臣请陛下召回大军,调回种谔,以论其罪。”

    这一次的战事,天子不顾他这位枢密使的反对,而强行让鄜延路出兵,这枢密使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文彦博当年就能将夺下绥德的种谔丢到随州四年,他吴充也不会输人。若以为到了这时候,他还会恋栈权位,不敢直言,就未免太小瞧他吴充了。

    赵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吴充戳到了他心里的伤口上,但他还不能发作,否则有损声名。外面的士人从来都不会留口德,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丰州之事与种谔无关!”

    赵顼出言袒护种谔,将吴充的指责堵了回去。他还要灭亡西夏,种谔这样善战的将领,肯定不能少。

    吴充心下冷笑,也不言语了。想息事宁人哪有这般容易?御史台的言官们现在应当都在写弹章了,自从侬智高之乱后,国朝再也没有失陷过一座州城。这可是几十年来的第一遭,总得有人出来负责。

    “西贼力弱,若尽起河东之军,丰州指日可复。而种谔携胜势溯无定河北上,兵胁银夏。西贼必首尾难顾。”冯京几句话平复了赵顼的坏情绪,只是赵顼刚刚点了一下头,冯京就话锋突然一转:“只不过,万一西贼将丰州献与契丹,如之奈何?”

    赵顼脸色更为苍白,若丰州当真落入契丹手中,就如羊入虎口,哪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一时心乱如麻,好半天方才问道:“蔡确现在到了哪里?”

    冯京回道:“蔡确只走六日,此时应当还没有到雄州。”

    “发金牌急脚,命其兼程而行!”

    “陛下!万万不可!”几名宰辅闻言心中大急,齐声阻拦,这事哪里能做得?一时间,两边都忘了党派之分。

    王安石连忙道:“越是危殆之时,越是得戒急戒躁。若是被北朝觑透了虚实,必生觊觎之心。北人之欲壑,岂是区区五十万银绢能填?届时必生事端。”

    “陛下只需遣人将此事告知蔡确便可。”韩绛也道:“他只是通报攻取罗兀的国信使,丰州之事与其无关。即便辽人索求金银土地,自会遣使来,也轮不到他说话。”

    辽国肯定不会想看见灭掉西夏,一旦西夏求到辽主面前,甚至按照冯京所说,将丰州送给辽国。辽国君臣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便会将丰州送还,也肯定要连皮带骨的狠狠斩上一刀。

    “就依韩卿之言。”赵顼点着头。接着又惶惶然的问道,“但眼下河东、陕西两地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如今正值冬日,北方必是大雪封路,交通往来不便。丰州陷落的消息,一时也传不到辽主的耳中,当尽速遣兵夺回丰州。而鄜延路也当继续被上,攻打银夏。不论银夏得与不得,当能令丰州贼军不敢一意坚守。”吕惠卿声音停了一下,“要在辽国出手干涉此事之前!”

    这就是有底气和没底气的差别。

    只要辽国不插手进来,崇政殿中的君臣并不担心西夏,张玉在甘谷城,种谔在罗兀城,一攻一防两次大捷,都说明了宋军的战力已经远胜西夏。可一对上辽国,谁也不敢说必胜,甚至连作战的信心都没有,连同赵顼也一样。

    只能选择躲避。

    赵顼静静的闭上眼睛,心头沉甸甸的。都已经八年了,他登基已有八年,可登基时所发的宏愿,依然是镜中水月。究竟什么时候能让他不用再顾忌北虏,出兵北收燕云?

    ……………………

    “朝廷肯定要顾忌北虏的反应。”

    “西贼攻打丰州就是为了将辽人拖进这场战事中来,现在肯定已经遣人去通知辽国……不过辽人会趁机勒索,当不会出兵掺和。”

    桌上摊开一幅潦草的地图,宋、辽、夏三国尽绘在图上。张载站在桌前,韩冈、苏昞、范育、吕大临这几位得意弟子都在桌边,看着地图议论时局。

    张载门下弟子,少有只会说着仁义道德的腐儒,他们的目标都是真正贯通六艺的儒者。为万世开太平并不是指穷兵黩武,但也少不了涉及兵事。即便是吕大临、苏昞这样专注于经义、礼法的儒者,也对诸多兵书倒背如流。

    “玉昆说得没错。”苏昞低头看着地图上丰州的所在,虽然很是模糊,但至少大体的位置没有错,“西夏女主外戚当道,国力日渐衰弱。甘谷城下野战参拜,继而又被种子正轻取罗兀城,以西夏现在的困境,也只能求救于契丹。”

    “罗兀城是不是西贼故意没有加以防备?”范育问着。

    “罗兀城的陷落,其实当也是在党项人的意料之外。”韩冈想了一想,说道,“若是一开始就明知罗兀难守,就算想装个样子,也不会放上几千铁鹞子。那可都是精锐,单是俘获的战马就有整整一千三百匹,是鄜延路如今战马总数的一成半!”

    “说得有理。种子正的确是个将才。”苏昞抬头冲韩冈笑了笑,“也有玉昆的功劳在。”

    “丰州旧属契丹。太祖开宝二年,其守将千牛卫将军王甲举城来归。不过当时的丰州,其实是在屈野川【今乌兰木伦河】东。归于中国后,便与折家一样,由王甲的子孙世代传承。只是到了庆历元年,被元昊领军夺占,时任知州的王甲曾孙王馀庆战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夺回来。现在的丰州,是嘉佑七年,于府州萝泊川掌地复建为州,也就是将旧属府州的古长城以北的地方都划了过去。”

    张载对丰州的掌故侃侃而谈。在韩冈的记忆里,当年求学时,张载也在教学中表现了他对陕西、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历史变迁了如指掌。现在依然能娓娓道来,可见他旧年在这方面到底下了多少功夫。旧年献兵策于范仲淹,也是有所依仗。

    “中分府州,重设丰州,其中当也有削弱折家的用意在。”韩冈道。

    “初时麟府,有王家分庭抗礼。自丰州陷落后,便是折家一家独大。”张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这等用来制衡臣子的手段,出自于法家,兼有法术势中的术、势二道,他这等纯儒自视看不过眼。避过此事,问韩冈道:“玉昆,朝廷是否已经决定要将丰州夺回?”

    “就是今天上午崇政殿中刚定下的。”韩冈点了点头,“丰州肯定要夺回,否则西贼将此州送给辽国,将辽人引进来,那样可就麻烦了。”

    “朝中已经议定,丰州必须即刻夺回。”韩冈说道,“一旦契丹人插手进来,就绝不会再坐视官军在西京道边上动刀兵。”

    在辽国干涉进来之前,宋夏之间怎么打也没关系,就算占据了银夏,辽人也只能承认现实。而等到辽国的皮室军杀到边境,再想继续开展,就是要做好被捅上一刀的准备。虽然契丹人为西夏人出兵的可能性极小,甚至几乎为零,但朝堂内外都很清楚,天子可不会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丰州的地理位置不算好,位于古长城的外围。不论战国秦汉,又或是后世的明代,长城始终是建在易与守备的战略要地上。既然是在长城之外,自然在地理和战略位置上有着不利于守御的一面。

    其实在韩冈看来,放弃丰州,稳固横山,进而夺取银夏。从全局上来看,这个交换十分合算的,就算只留下罗兀城,都是笔好买卖。但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新党则绝对不会接受。失土之罪,就算拿回更多的土地,也不能功过相抵。横山要保住,而丰州更是要全力夺回。

    “所以朝廷议定的策略,是继续向北攻击银州。只要控制了银夏,兴庆府要想与丰州联系上,要么横穿地斤泽所在的大漠,要么沿着黄河绕行,否则就要对占据银夏的官军硬碰硬。”

    范育捻着胡须,沉吟了一阵,点点头,“这就是所谓攻其必救,失去了银夏,就是占了丰州又如何?失了青白盐池的池盐,西夏只凭兴灵和沙漠,根本支撑不起国政。眼见银夏或许有失,西贼就肯定要从丰州撤兵。”

    吕大临一直沉默的看着地图,这时是第一次开口:“玉昆,西贼攻下丰州,所获粮秣几何?”

    “西贼攻下了丰州,大大小小的城寨、村落,加起来几十万石存粮是没问题的。”韩冈苦笑了一声,“所以对西贼来说,以战养战最是划算,只要能打开一个寨子,就是几万兵马一个月的口粮。”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吕大临摇头叹道,“西贼所行,已是暗合智将之道了。”

    “可天下也只有大宋富庶,所以契丹、党项入境时,都能搜刮到大批的粮食财货。如果反过来……”范育探出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若是官军侵入银夏,或是幽燕、云中,能得到多少粮食补给?”

    “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东南西北的蛮夷虏寇,侵入中国都是为了钱财子女,只要成功,必然满载而归。而反过来,中国大军南征北战,则是大减国力。霍去病北征匈奴,封狼居胥,战马死了多少?!”

    “谁让九州之内,但凡能够耕种的膏腴之地差不多都让汉家占了,身居酷寒之地,瘴疠之所,自家的性命也不值得多看重了。但凡有着足够的财税来源,愿意再拼命的倒也不多了。”韩冈伸手指了一下辽国燕山以南的一片地,“所以契丹收了岁币就不再举兵,因为有南京道在。”再指指西夏的银夏、兴灵两块地,“而西贼过去则是年年举兵,因为他们的土地养不活国中之人。”

    “玉昆可是在为强贼作辩?”苏昞抬头笑着问道。

    韩冈也笑了起来,的确听起来像是强盗的理论,似乎在说汉人不给四方蛮夷活路,“可只要能让这些强盗什么都抢不到,只是白白送命,他们也不会继续做蠢事,必然会俯首称臣。汉唐无不是如此。只可惜在高粱河时功亏一篑,否则如今就不需要再伤神了。”

    这又是在说太宗皇帝的错了,不过倒也不犯忌讳,只是未免说得远了。苏昞将话题拉回来,“河东军要提防西京道的辽人,能腾出的兵力不会太多。麟府军在救援丰州时就吃了一个亏,再想凭麟府一路之力收复丰州,恐怕有些难。”

    “再难也要收复,不过也不会让麟府军直接冲上去……”并不是什么机密,此时估计也已经传遍了京城,韩冈也不瞒着师长,“午后的时候,中书就移文军器监,让小弟紧急调运一批甲胄和军器过去。”

    “从东京运去府州?!”范育惊问道。

    “怎么可能,隔了近千里,哪里来得及?”韩冈摇摇头,若是中书敢下这个命令,他能将文书丢回到冯京脸上去,“只能是接力。先从太原武库中,将库存的札甲和神臂弓运去麟府路。而军器监则是负责用板甲来将甲胄的缺额补齐,另外神臂弓的数目也要一起补足。”

    吕大临叹了口气:“但愿官军能顺利夺回丰州。”

    “游景叔在种子正幕中,彝叔也同在一处,以他们这一次立下的功劳,至少能转两官。”范育也道,“可若是丰州夺不回来,这份功劳很可能就不会授下。”说完,还看了韩冈一眼。

    种谔在献捷的奏章中没少说韩冈一系列发明的作用,这份功劳韩冈肯定是跑不了的。但若是丰州拿不回来,夺占罗兀城的功勋也就很难评价了——下面的军卒不会不赏,否则少不了要闹腾一阵。而领军将领的功劳,则可就悬了。若是种谔、游师雄他们没功劳,韩冈也不可能有脸一人领功。

    师徒几人又讨论一阵时局军情,韩冈起身从张载家告辞出来,与范育一起离开。张府的门外,这时候还有几个士人。不是刚刚上来递了名帖,就是正准备递名帖求见。

    张载如今在京中已经是人所共仰的一代宗师,闲暇时候也少不了有人登门造访。张载则在时间和身体的许可下尽心接纳,丝毫没有崖岸自高的态度。不过今天为了讨论时局,却关起门来不见外客。

    “玉昆,日后关西兵事在先生面前还是要少提。”范育与韩冈并肩而行,走了一阵方才这般说道,“京城毕竟不是关中。”

    韩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张载和他的入室弟子,基本上都是关中人为多,因为近百年来备受党项所苦,他们绝大多数是支持对西夏的战争。但东京不一样。就算关中百姓每隔几年就要为了战事而成为被征调的民夫,就算关中百姓年年受到党项骑兵劫掠,可对东京百万军民来说,差不多可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和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此时事关自己。不论是关西的战略是攻击还是守御,都是要从他们的身上刮钱过去。京城士林中的舆论也是如此,如果不耗费太多钱粮就能获得胜利,肯定会得到士大夫们的赞许。可一旦影响到自家的生活,那他们就会立刻举起反对的牌子。

    张载的名声要紧。他旗帜鲜明的支持战争,肯定会惹来京城军民和士林的反感。而张载又不是愿意说谎和隐藏观点的性格,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最好就不要跟张载多说这方面的消息。

    韩冈叹了口气:“哪个不想太平?中原人想过着太平日子,难道关西人就不想吗?”

    ……………………

    就在东京城内城外,都将目光放到了陕西和河东的时候,邕州知州苏缄的双眼却是在盯着一举一动。

    “交趾太尉宗亶已经领了两千兵抵达广源州了。广源州的部族也全数出动,刘纪、黄金满、申景福、韦首安,他们都被宗亶召了去。”

    每报出一个名字,苏缄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广源州是大宋和交趾之间的缓冲地,过去一直向宋称臣,不过在侬智高之乱后,交趾势力扩张,而宋廷采取了姑息的态度,让交趾将这片产金的地区给控制在手中,连同其中的几个大部族都要向升龙府进贡。

    不过交趾对待这些部族一向苛刻,要不是因为断了生计,现如今也不会聚在一起准备与交趾人一同北犯。

    “多亏了刘执中【刘彝】。”苏缄仰天惨然一笑,禁绝市易到底害了谁啊!要不是刘彝禁绝与交趾市易,不会有那么多家溪洞蛮部跟随交趾人北犯。

    “不过交趾的主力在哪里?宗亶只带来了两千人呐……”苏缄的亲信幕僚很有些疑惑,“如果交趾不出兵领头,侬人诸部绝不会为其火中取栗。”

    谁也不比谁傻多少。宋人断了部族中的财源,当然的。可背后的交趾人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一旦在宋军这边吃了大亏,说不定老家就给升龙府派兵出来端掉了。所以交趾必须要率先出兵,出来打头阵,以作证明。

    回到后厅,苏缄仍在考虑着此事。交趾即将入寇,但他们主力究竟在何处?

    “大爹爹。”

    一声清脆的叫喊从下方传来,被打断思路的苏缄低头一看,却是自家孙女笑得灿烂的一张小脸。

    看到孙女儿的笑脸,苏缄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大人,是不是又是交趾的事?”

    苏缄的长子苏子元也一起走了出来。他在桂州任司户参军,正好得空来探视。他这一次来,顺便将妻儿,包括苏缄最疼爱的孙女也一起带来了。

    先将孙女送回后院,苏缄和儿子坐下来,叹了半日的气,开口道:“交趾即将来犯,你还是早点回任上。”

    苏子元有点疑惑:“也不必急在着一时。”

    “你不知道。”苏缄端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汤,眼底的沉重在波光盈盈的水面中完完全全的映了出来,“再迟就不好走了。”

    苏子元皱眉正要说话,一名军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在门槛出绊了一跤,一骨碌爬起来后也不顾身上的灰,急声叫道:“启禀皇城,钦州急报!交趾数万大军渡海而来,主帅为李常杰,如今已经开始围攻钦州!”

    苏缄手上的茶碗落在了地上,一声脆响过后,碎作了千百片。

    自永安州登船出海,在海上一帆风顺。登陆的两日后便攻破钦州,后三日,又破廉州。到了第十一天,李常杰留下了还在钦州、廉州洗劫子女金帛的一部分兵力,率领两万精锐站在邕州城下,与领军取陆路北上的宗亶胜利会师。

    抵达邕州的当日,交趾的辅国太尉便是一身戎装,在众将的陪同下,遥遥眺望着两百多步外,高达四丈的城垣。

    李常杰的身材有别于周围只有五尺上下的交趾男丁,竟高达六尺有余,长相也算得上英挺,就是鼻梁略钩,显得有几分阴鸷。

    “只可惜不能再走近一点了。”李常杰眯起细长的双眼,细细看了一阵摆上城头的防具,回头问道,“神臂弓当真这么厉害?”

    宗亶闻言,脸色就变了一下。就是因为神臂弓的存在,李常杰和他都不能再往前走了,下面的士卒还可抵近到城下半里的地方,但他们都是主帅,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而且神臂弓的威力和射程,也是宗亶以血的代价,用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李常杰自海上攻钦州,而宗亶领军走得陆路。从升龙府渡富良江北上后,一路攻下永平寨、太平寨,连同刚刚被劫掠的古万寨也一并攻了下来。连克多寨,收获颇丰,交趾和广源州联军一时气焰正盛。到了邕州城外,也不做休整,直接就往城门底下杀过去。

    并不是宗亶他们看不到邕州城高墙厚,而是之前的几个寨子都没有怎么反抗就自己开了城,弄得他们都以为只要大军开到城下,邕州城中的守军就会杀掉城中主帅,乖乖的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为了能第一个进城,在邕州城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发上一笔,几个蛮帅还为此争夺起来,争着攻城的次序。

    可谁能想到邕州城上迎接他们的是一蓬密如飞蝗的箭雨。八百具神臂弓齐发,嗡嗡的一阵弓弦响过之后。仅仅数轮射击,就让四百多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蛮兵变成了刺猬。

    而领军冲在最前面的蛮帅申景福,戴着头盔、穿着甲胄,照样被射了个通透。箭簇甚至深深的扎进头骨里,费了好半天气力,才从尸身上拔了出来。

    这一败,差点就让面和心不合的联军散了架子,最后宗亶没奈何,一口气退了七八里才敢扎下营盘,两天来都没敢去攻城。直到李常杰领军而来,方才声势复振,重又进抵邕州城下。

    “神臂弓乃是宋人用来对阵党项、契丹的神兵利器,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是契丹铁骑,也照样提防不住。此番小挫非宗太尉之过。”

    声音从身后传来,宗亶立刻转过身。是一个穿着士人服饰的年轻人,仰起的头有着装腔作势的作派。从长相上,一看就不似越人,而是汉人。

    那名汉人士子是跟着李常杰一起来的,宗亶也没细问。现在开口插话,士子便走上前来,向着宗亶一礼:“徐百祥拜见宗太尉。”

    “你就是徐百祥啊。”宗亶眯起了眼睛。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因为在宋国屡试不第而投书国中,在信中说宋国欲大举以灭交趾,兵法有云:‘先人有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并请为内应。

    虽然一个不第秀才的信,影响不了交趾朝廷的战略规划,所谓内应更是笑话。但他在北进的定策上,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宗亶盯着徐百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板起的黑脸逐渐解冻,最后化作一笑:“听说宋国过去曾有个秀才,投了西夏元昊,最后坐到了太师的位置上。不知可有此人?”

    “此人名叫张元。”徐百祥宗知道亶想说什么,心情高涨起来:“其人因屡试不中,便愤而投效西夏。元昊能纵横西域,多得其力。若论用兵,韩琦之流远非其敌手。”

    徐百祥对张元的遭遇感同身受,他自负才学,腹有韬略,可始终得不到一个官职。既然朝中上下都不长眼睛,遗珠于外,也别怪他投靠交趾。

    宗亶哈哈大笑:“张元能做到西夏太师,你投了大越,也未必不能如张元一般。”

    徐百祥略略低头,“多谢太尉抬爱。”

    只说了几句闲话,让人带了徐百祥下去休息,宗亶脸上收敛起了笑容。徐百祥摆出来的一副卧龙凤雏的态度,让他看了很不舒服。背主的狗竟然还是敢这般倨傲,给根骨头吃就该跪下来山呼万岁感激涕零了。

    宗亶哼哼了两声,冲着徐百祥的背影呶呶嘴:“听这措大的口气,似乎是对攻下邕州城有些把握。有说过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有去问。”李常杰微微一笑,“所谓待价而沽,大概是想等着我们去求他。若是我们在邕州城下碰了头破血流之后,求到他的面前,他恐怕会更高兴一点。”

    宗亶眼露凶光:“干脆拿刀跺了他几根手指,看他说不说!”

    “何须如此!?邕州城内,连禁军,带厢军,加上溪洞枪杖手,打探得总共有十几个指挥。但宋人的军力你也是知道的,空饷不知吃了几成,实际上最多也只有两三千兵。侬智高当年攻下邕州城时才多少人,我们可是加起来整整有七万兵!难道还会攻不下区区一座邕州城来?!”

    就在滔滔左江之滨,李常杰与宗亶指着邕州城,议论起该如何打破这座南疆有数的坚城。邕州城高壕深,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攻下来。可人数是关键,李常杰和宗亶两人,而且从钦州、廉州、加上太平寨、永平寨,所得到了粮食,足以维持数万大军两个月的战斗。

    “不过桂州【今桂林】那边肯定会派援军来,刘彝也不敢坐视。”宗亶沉声说道,“得去堵上昆仑关。”

    李常杰冷笑着:“当年侬智高就是太不小心,让狄青连夜冲过昆仑关,弄得只能在邕州城边的归仁铺决战。否则绝不至于败亡得那么快。”

    “还有出战的檄文也得早点宣扬出去。”

    “那还用说,名正方能言顺,”李常杰哈哈大笑,“‘今闻宋主昏庸,不循圣范;听安石贪邪之计,作青苗助役之科,使百姓膏脂凃地,而资其肥己之谋……’”

    这一段李常杰可是每次念起,都觉得妙不可言。

    “……本职奉国王命,指道北行,欲清妖孽之波涛,有分土,无分民之意。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我今出兵,固将拯济……”

    这檄文不是让开封城中的皇帝、宰相看的,而是让宋人明白,这一战究竟是谁的错。

    “我们可是王师!”

    一声尖厉的号角打断了两人的讨论。抬起头来,只见两艘如梭快舟沿着河道飞快的驶近。报警的号角声从前方一直传过来,驻扎在前沿的士卒正拼命的往回赶。

    “是宋军!”

    “他们竟然敢出城?!”

    没等李常杰、宗亶再多惊讶几句,两艘船上的宋军看见这边人多,就直冲了过来。隔着只有三十步的距离举起了神臂弓。

    围城的交趾上下,对宋人的反击哪里有防备,船一过来匆匆忙忙的就向后跑。回头一见船上举弩,跟着李常杰和宗亶的亲卫、将佐就连忙将李常杰和宗亶扑倒在地。

    “太尉,小心!”

    李常杰头被闷在地上,江岸边阴湿的泥土气息充斥了满鼻满口。头上箭矢嗖嗖,听在耳边还有入肉后的闷声喝惨叫。两艘快舟上的弩手射了一轮之后,就立刻放舟顺流而下,直奔邕州城而去。回过神来的交趾军纷纷冲到岸边,向他们张弓怒射,只是船轻水急,转眼就入了护城河中,从水门进了邕州城。

    李常杰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抹了脸上两把,看看宗亶,也是满脸的污泥。李常杰心头怒火熊熊,突然间周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全都瞄着他的腰背。

    侧头下视,却见一支弩矢扎在腰侧。李常杰心头先是一凉,再定睛看时,则松了一口气。抬手拔出了箭矢,箭簇已经穿透了甲叶,要不是身着价值千金的山文甲,换作是皮甲,正中肾门的这一箭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元福!丁满!”

    心中的惊悸和侥幸还未平复,身边又响起了带着哭腔的呼声。李常杰循声看过去,他带着身边的两名裨将此时眼睛睁得老大,如同死鱼一般毫无光泽,身上中的短矢都是扎在了要害处,已经是断气了。

    李常杰额头上的青筋一下下的跳着,瞪着邕州的城墙,面目狰狞起来。

    “太尉,攻城吧!”

    “杀光城里的汉狗!”

    涌上来请战的全都是李常杰带过来的精锐。李常杰环目一扫,只见广源州蛮帅没一个出来吭声,宗亶虽是寒着脸,却也没搭腔。

    “这是当然的。”李常杰的脸色平复下来,堆出了个如同寒冬的微笑,“不过要按部就班,先将护城河水引走,填平壕沟,这样才好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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