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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14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

    在迁江县【今迁江镇】过了江,就是位于群山中的一块盆地。只有一座座小山包在平地里突兀的竖起。如果在北方,这么一片肥沃的土地,至少能养活十万人口。

    奇异的地理,让官兵们好奇的看着周围。只有苏子元,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方。离着宾州还有三十里,而到了宾州,距离邕州就只差一座昆仑关了。

    在抵达桂州城之后,两个指挥的荆南军,只休整了一夜之后,就开始在韩冈和李信的带领下向南进发。而苏子元自请作为向导随军南下,士行以孝字为上,理所当然的就得到了章惇和韩冈的准许。

    两个指挥,加上李信从自己的麾下带出一个都,总共八百四十人。除此之外,桂州补助给韩冈、李信一行的,就只有一队帮他们拖着甲胄辎重的骡马。

    接近千人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只有刷刷的脚步声响着。

    身后一阵蹄声接近,回头看过去,是在后压阵的李信赶了上来。

    “运使,差不多该歇一下。”李信一板一眼,对苏子元身边的韩冈说着。就算是韩冈的表兄,但在人前,他也只称呼官职。

    苏子元很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一代的名将,号称掷矛之术独步军中,殿前演武时,天子都拍案叫绝。其人在关西、荆南的战场上斩首无数。据说曾于一战之中,连杀七位山蛮族酋。

    战功显赫、被天子看重,还有个宰相家的女婿、日后极有可能进政事堂的表弟。这样的将领,苏子元本以为他会是恃功自傲的狂夫。谁想到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且从不卖弄与韩冈的关系。在人前对韩冈的称呼就是一桩例子。不过,苏子元也听韩冈提起过。关西名将种谔的子侄,上阵时同样是喊着他大帅、太尉的时候居多。

    论起行军打仗,李信是专家,韩冈点点头:“就休息一刻钟。”

    李信一声令下,除了守卫远近的十几名斥候,所有士兵都在官道上直接坐了下来。武器就都放在手边,随时可以起身迎战。

    韩冈也下了马,亲兵帮他拿了张小交椅坐着。唯有苏缄的长子,坐下来又站起来。

    “在担心邕州吗?”

    听到韩冈这么问道。苏子元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当然担心邕州的家人,但这个心思放在向导上,就难以取信于人了。

    不过韩冈没有为难苏子元:“……如果贼人已经攻破了邕州,就没必要再封锁着消息,放出来才能震慑人心。”

    道理是没错,但也只是安慰性的话语。邕州已经连着几天没有斥候传回军情,南下的一路上,听到的消息都是自相矛盾。唯一清楚的就是贼军打造的攻城器械被苏缄烧光,战败被俘的官军中有人投靠了交趾,再往后就一片空白了。苏子元心里怎么可能踏实得起来?

    “运使,到了宾州之后,下官愿去领一队人马,去昆仑关查探军情。”

    “不行。”韩冈十分干脆肯定的拒绝,“打探军情自有斥候,不需要军判亲自出马。”看到苏子元急了起来,他又安慰起来:“伯绪你大可放心,我与章子厚奉旨南下,不是为了将贼军礼送出境的。”

    苏子元点点头,终于坐了下来,只是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知道苏缄的儿子心急如焚,韩冈估摸着快到一刻钟的时候就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李信和一众将校也都一起站起身,催促着下面的士卒收拾一下,准备继续赶路。

    “歇息了也差不多,就别再风地里坐着。”看到士卒们的动作有点慢,韩冈的声音放大了一些,“前面本官已经派人先去宾州准备了,到了宾州城,就有热水热饭,可以好生的歇息一夜!”

    “诺!”

    士兵们齐声答诺的声音一下变得朝气蓬勃。也难怪他们能提起精神,吃饭时能吃上热饭热菜,行军后能用热水泡一泡脚,就是苏子元听得都心动了。

    韩冈能如此重视这等寻常看不起眼的琐碎小事,苏子元暗道,难怪能落下如此大的名头。只是准备起来繁琐一些,却能最大程度的消去士兵们的不满。八百将士跟随韩冈南下,在连续多日的行军中,依然保持着高昂的士气,这个手法.功不可没。

    整队之后,大军又重新进发。但没走多远,派到前面探路的游骑,一人疾奔而回。而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名骑手,其中一人,还是韩冈早早派出去的。

    韩冈一早就派出了跟随他南下的亲信韩廉,带着一队人马作为信使,通知沿途州县做好迎接大军的准备,也是负责鸣锣开道。每到一处州县,就立刻派出人手到下一座州县去安排好食宿。现在回来的就是他在迁江县派往宾州的其中一名信使,只是他的身后跟着个陌生的士兵。

    “启禀运使,宾州城正被交趾贼军围困。”信使指了指身后,“他就是宾州派出来求援的。韩殿侍正带人盯着贼人,命小的回来禀报运使。”

    那名精悍的军士虽然惊讶于韩冈的年轻,但他还是看得出韩冈的地位在众人中是最高的,跪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封了火漆的信函,高举双手呈给韩冈,“小人黄安,奉了宾州赵知州的命,出来往桂州求援,想不到运使已经领兵到了。还请运使尽速出兵,杀光那群狗贼。”

    求援的信函指明是给广西经略司的,韩冈不便拆看。不过他将信函给苏子元,让他验了封皮上的火漆、签押和印信。就见桂州军判点点头,证明是真货。

    确定了来人的身份,韩冈也不需要再看必然满是夸大之言的求援急报,“围城的贼军到底有多少人?”

    “有一千多兵马。”

    “领军的使交趾军,还是广源州的蛮部?”

    “……装束很乱,似乎是蛮部。”

    “他们到底攻城了没有?”

    “刚过来时他们杀到城下,要宾州开城投降。不过赵知州说官军就要来了,砍了两个密谋献城的奸细。他们见城门不开,也不敢攻城。就在城外的庄子上烧杀。”黄安猛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额头和眼圈都红了,“他们来得太快,许多百姓都没能来得及逃进城中。运使,再不去救,他们可都要被杀光了!”

    “运使。在侬智高之乱后,广西各州的城池都加高增修一遍。宾州城防不差,一千多人肯定攻不下来。如果内外配合,当能将他们聚歼在宾州城下。”

    苏子元这是在敲边鼓,韩冈笑了一笑,髙喝一声,“李信!”

    “末将在!”李信踏前一步,“请运使吩咐!”

    “你去问问下面,哪个愿意拿到南下的第一功?!”

    “末将愿意!”

    “小人愿往!”

    “职部愿往!”

    韩冈询问军情的时候,几个将佐都竖着耳朵,一听韩冈要派人做先锋,立刻跳出来抢着要第一个出阵。军心可用,韩冈对苏子元笑道,“邕州尚远,就先拿那千名蛮贼祭刀!”

    ………………

    宾州城外浓烟滚滚,来袭的蛮贼已经分散开来,在各个村庄中疯狂杀戮劫掠。而城中守军紧闭四门,全然不敢出击,坐视贼人在城外肆虐。眼睁睁的看着贼人将抓来的男女丁口用绳索绑了,准备带回去驱使奴役。

    统领这群强盗的头领刘永坐在一座村庄最大的一间屋子中。身边围了几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怀里还搂着一个。她们战战兢兢的服侍着刘永,丝毫也不敢怠慢一点。张开口,就有人送了菜,抬起手,就有人将酒杯奉上来。

    下面的头领,一个个也都是如此享受。抢劫得来的财物女子,让他们兴奋得一杯一杯的灌下美酒。

    只是宴会并没有开得太久,一名探马带着紧急军情赶了回来。

    “什么,宋人的援军来了?!已经到了三十里外?”刘永将怀里的女人甩手推倒一边,一下站了起身,浑身的酒意都醒了,“来了多少?”

    “有**百,肯定不到一千。”

    “才**百,当是先锋吧……”

    就算仅是出自溪洞的广源蛮军,但刘永和他的兄长广源州蛮部的大首领刘纪,一向号称知兵,家里藏着兵书,寨子里也养着汉家的读书人。这次出兵,也让他们当着参谋。

    “何学究,你看如何?”刘永问着离着自己最近的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学究,这是他的谋主,出得主意让他们得以满载而归。

    何学究放开了搂在怀里的女人,捻着胡须:“从宋军所处的位置上看,他们当时就在今天清早从迁江出发的,方才探马打探得离宾州三十里,而现在可能只有二十里了。这路走得未免太快了一点。从迁江到宾州,行军可不是一天该走完的路程,肯定是救邕州心切……”

    刘永听出了何学究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边派了探马,想必宋人也不会不派探马,方才就有回报说周围有骑马的探子。以在下看来,不如先收拢兵力,看看宋人下面会怎做?如果他们停下来休整,我们就带着这些男女回昆仑关。如果他们敢来救援……”何学究抖着山羊胡子,哼哼的阴笑了两声,“正好可以弄到些趁手的兵器,也可让李常杰不敢小觑洞主。”

    刘永对何学究言听计从,立刻召集起散在周围的人马,并派出探马。半个时辰之后,派出去的七名探马就回来了一人,背上还插了一支箭,血流了满身。报说宋军已经到了十里之外后,就昏倒在地上。

    “好!”何学究一声大叫,“不过一个时辰,就赶了二十里。虽然宾州北面的这一段不是什么山路,可跑得这么快,哪里还有气力打仗?!想不到领军来援的宋将竟然这般愚蠢。”他跳起来对刘永道,“二洞主,先派主力带着捉到的生口回昆仑关,我们只领两百精锐躲在这村子里面,外面再生些烟火做遮挡。宋人必然是要去救人的,只要他们追过去,就可以从背后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刘永听明白了,咧开大嘴喜道:“到时候,前面再回来……”

    何学究得意的笑起:“正好可以杀光这群宋军!”

    “贼军逃了?!还带着抢来的人口?”

    韩冈和李信都面面相觑,怎么有这么蠢的贼人?但领头的韩廉却说得十分笃定,他是亲眼看着贼军驱赶着生口从村子里出来。

    将信将疑的心情一直追到离正在撤离中的贼军还有三里地的时候。就在一片浓烟升起的庄子东南面,看到在广袤的田野上拼命向南却慢得如同龟行的人群,韩冈、李信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贪婪到愚蠢的蛮贼,“怎么有这么蠢的人?!”

    敌军就在眼前,李信眼中燃起了火焰,“韩廉!你去盯着蛮贼,让他们再走慢一点!”

    十几名骑兵应声就一抖缰绳冲了出去。韩冈和李信只带了二十名作为斥候的游骑,不可能让他们上阵厮杀,但用来阻碍骑兵更少的敌军行动,却十分方便。

    “举旗!击鼓!吹号!”

    李信的战旗举了起来,宣告大宋王师到来的鼓号声,在原野上向四面八方传的了出去。以行军队列行进中的队伍顿时停步,用着最快的速度整队,转换成作战阵型,开始追击敌军。

    听到了鼓号的呼唤,推头看到了来援的官军,被掳走的百姓纷纷反抗起来。而为了吸引宋军来攻,押解他们的蛮贼一点也不手软,开始砍杀不肯听命的百姓。隔着一里的距离,前方的惨叫声清晰可辨,更可以看到前方蛮军的杀戮。见到这一幕,战旗大幅前倾,号角和鼓点更加急促,自韩冈以下,八百余名官兵的愤怒从鼓号声中传出。

    可就被在追击的时候,蛮军依然没有任何动摇,用刀枪催逼着百姓前行。“是不是有问题?”随着韩冈一起前行追击贼军,苏子元越看越是不对,“官军都快追到他们了,贼人怎么还不肯放弃百姓?”

    “伯绪前面没看出来?”韩冈很惊讶的看着苏子元,“没看到那座村子吗?如果是烧的是房子的话,烟气哪里会有这么浓?还看不见多少火!?”

    “里面有伏兵?!”苏子元倒抽一口凉气,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燃烧的村庄。

    冈叹了口气,“伯绪你知道西军每次大败都是因为什么吗?……是伏击!关西千山万壑,官军与西贼交战,哪一次不是提心吊胆,防着西贼的伏兵?追击的时候,更是要左右看着两边的山沟。”他惨然一笑,“这可是几十万条人命换来的经验。说起演技,这群蛮子可比党项人差多了。”

    “运使你是打算将计就计!?怎么不……”苏子元一声惊叫,瞪大了眼睛,指着冲锋在前的官兵,“难道他们都看出来了?”

    “荆南平蛮,都是在山中走,哪有不防备埋伏的?下面可是连什伍都知道了。没看方才过村子的时候安排了最精锐的一队靠着村子在走?没看到始终离着村子有三十步的弓箭射程?没看到下面士卒的眼睛方才都盯着哪边?没看到殿后的又是哪一个都?我们可不是张守节。”韩冈笑得很开心,只有先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敌人,“贼人会使计,多半也是兵力不足的缘故。村子就那么大,外面还生了烟,最多藏下一两百人。这点伏兵,随手就能解决。”

    “为何不直接攻击村子,应该能将前面的贼人引回来吧?!”

    “万一他们砍杀百姓怎么办?”韩冈反问。

    苏子元沉沉的点了点头,虽然是冒了风险,但将计就计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韩冈笑了一笑,他还想要见识一下荆南军的实力。赶了一天的路,麾下的士卒没有久战的气力,如果换上其他情况,他肯定会先让士兵休整后再出战,但蛮贼的自作聪明让韩冈看到了一战而胜的机会。

    用湿草做出了浓烟滚滚的模样,遮掩了村中伏兵留下的痕迹。而宋军竟也没有细查,盯着前面的队伍追了上去,一切顺利得难以想象。刘永兴奋的捏着拳头,透过护村的矮墙向外张望。宋军就在他的眼前追击而过。转眼间,前锋已快要追到离开的队伍,而后军也都越过村子四五十步。一切都按着计划发展,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宋军,回到昆仑关,就能让胆小如鼠的黄金满看得眼睛红掉。

    “二洞主,该冲了!”何学究狠狠叫道,“别让宋人有时间张起神臂弓!”

    刘永一直耐着性子,就等着这句话。随即一声大吼,一马当先直冲了出去,两百名精锐也紧紧跟随着他,一齐冲出了村子

    当身后一片吼声响起,正在追敌中的宋军回头一看,一群面上满是刺青的蛮贼,正哦哦怪叫着,如同恶鬼一般从背后冲了上来。而前方又是一片吼声,原本正驱赶着百姓拼命向前的贼军,这时候也纷纷返身杀了过来。

    “好了。李信!指挥追敌之事由我代理。至于后方,由你来处置!”韩冈驭马前冲,冲着前军高声吼着,“贼军已经中计。后方一百多小贼而已,有你们的李都监在,足矣!速速击破眼前贼人,救出我大宋子民!南下之战的头功,看看谁人当先拿到!”

    随军的小鼓更加急促的敲了起来,这是加快进攻的催促,数百渴求一战的荆南精锐欢呼起来,纷纷冲向敌军。

    在前方贼军中混杂着百姓的时候,官军不便动用神臂弓,但作为荆南军中的精锐,刀斧用得也一样不差。作为先锋的一个都,手持大斧旋风一般冲入敌阵,血光顿时冲天而起。

    重达十几斤的精铁大斧挥砍时,都会带起一阵猛恶的呼啸,如同狼入羊群,当者披靡。广源蛮军拿着刀盾想要抵挡,却哪里能抵挡得住。脆弱的刀枪盾牌一劈就断,连同后面的蛮兵,搂头给一斧头劈开。

    与此同时,被蛮贼强掳的百姓趁机挣脱了束缚。但他们没有逃跑,而是怒吼着冲向返身对战的贼人,向着焚烧他们家园、杀戮他们亲友、蹂躏他们妻女、抢劫他们财产的强盗,用手、用牙、用一切能用的武器,奋力撕咬过去。本已是难以抵挡,猝然之间又受到前后夹击,蛮贼顿时溃不成军。

    而后阵此时,李信已经跳下马,两名亲兵捧着十几支掷矛,身后是为数八十人的选锋,都是李信模仿关西的习惯,从他麾下数千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一百六十多只眼睛,冷冷的看着冲杀上来的贼军。

    刘永冲出来的时候,距离宋军后阵就只有四五十步,这个距离神臂弓根本来不及拉动。不过他没想到宋军反应极快,转眼就是殿后的队伍堵在自己的面前。

    但眼前的宋军只有手上兵力的一半不到,他哪里会放在眼中。四五十步转瞬就只剩一半,刘永冲在最前面,手上的大刀瞄准身穿一身山文甲的李信,金光闪闪的甲胄已经炫花了他的双眼。他用足了气力一声大吼,要把自己的得意给吼了出来。然后……他就见到他的目标,踏前一步,以双眼追之不及的速度挥了一下右臂。

    ‘为什么他右手连肩甲都撤了?’最后一个疑问刚刚在刘永的脑中亮起,传入耳中的尖啸声尚没有引起他任何反应,一阵麻木的冲击就从面门传来,转瞬之间,所有的意识就都沉入了黑暗中。

    一支掷矛从刘永的面门扎了进去,轻易击碎了脆弱的鼻梁,穿过了软腭,扎透了舌根,最后带着血红的液体从颈后穿了出来,将广源州大首领的亲弟弟,钉死在地上。

    就在李信展示着他名震军中的掷矛之术的同时,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选锋,也同时掷出了手中的铁矛。只要在三十步外击中放在地上的银盘,就能揣着坏掉的盘子回家,李信模仿着种世衡的练兵法,在这时候见到了功效。

    连串的破风声后,接上去的是一声声惨叫。两百蛮军伏兵,选锋们只是一击就解决了三分之一。而掷矛接连投出,转眼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名蛮贼茫茫然站着。他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夺去了所有的神智,不逃也不降。下一刻,七八支掷矛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仁慈的将他送回到他的首领身边。

    轻轻松松的一战就解决了自作聪明的敌军,只用了比吃饭多上一点的气力就是近千斩首,下面的士兵喜笑颜开,打扫着战场,等着宾州城中的官民出来相迎。

    但为首的韩冈、李信都是阴沉着脸,苏子元更是连眼睛都红了。躲在村中的何学究被揪了出来,他磕头如捣蒜,为了保住小命,将自己知道的军情和盘托出。

    一名徐姓秀才献策,李常杰用了堆土成山的策略。一点点的将土山向邕州城头上堆。不过城中多次募集敢死之士出城劫杀,筑山的进度缓慢。可是在李常杰指挥下,邕州城已经接连战死了一个都监和一个供奉官,“一个叫薛举,一个叫刘师古,这是今天早上刚刚收到的消息。”

    “没有其他的了?”

    何学究磕着头,“小人不敢有半点隐瞒!”

    韩冈嫌恶的看了何学究一眼,一挥手:“将他拖出去。”

    两名亲兵走过来,一把将人夹起。何学究惊得呆了,拼命挣扎,大声叫道:“官人,你说过不杀小人的。”

    韩冈冷眼了看着白读了圣贤书的汉奸一眼,“我是不杀你。但宾州的百姓会不会杀你,就看你到底做没做孽了!”

    何学究被拖下去,三人皆默不作声。虽然还没破城,但李常杰用得手段却是正打在邕州的死穴上。从他们的进度上看,邕州最多最多也就再坚持三五日的时间。

    而且这还是两天前消息,如果要救邕州城,剩下的时间也就两三天了。是等后方大军过来,还是设法继续前进。

    苏子元看向韩冈的眼神中带着乞求,但他不敢说出来,这关系到韩冈、李信和近千将士的身家性命,他不能指望韩冈为此冒风险。李信紧锁眉头,昆仑险关天下闻名,仅仅八百疲兵根本攻不过去,而抄小道则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这个风险他不能带着他的兄弟袍泽去冒,但他不能当着苏缄儿子的面,说放弃救援,只能选择沉默。

    过了好一阵,韩冈终于开口,用着就像是出去吃饭的语气:“我们要拿下昆仑关。”

    ‘拿下昆仑关?!’李信摇头。他虽然没走过昆仑关,不知险峻如何。但昆仑关如此大的名气,也绝不会是八百人一攻就破的关隘。这不是说句话就能结局,今天要不是广元蛮贼自己犯蠢,赢是能赢,但伤亡绝对不会这么小,“我们只有八百疲兵。”

    韩冈要攻昆仑关救邕州,苏子元惊喜的几至感激涕零。但他冷静下来,就知道以手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是否是抄小道至昆仑关背后?”他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拦在邕州和宾州之间的山区,只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矮山而已,能绕过昆仑关的小道不少。但山中草木丰茂,蛇虫为数众多,雨后往往有所谓的瘴疠之气,其道路一向难行。不过眼下是少雨的冬日,比起其他季节,算是好了不少。

    “狄武襄攻昆仑关,就是以奇兵自小道绕过关城,前后夹击。这一次李常杰来攻,听说也是以遣奇兵走的小道。”韩冈道,“要绕过昆仑关去还是很容易的。

    “但贼军难道会不防备?只要派人监视道路,想偷袭根本不可能。而且无论狄青还是李常杰都是奇正相合,没有说只用奇兵。”苏子元不是要驳斥韩冈,他更希望韩冈能驳回他的疑问,“毕竟我们只有八百人,哪里能分得出奇兵、正兵两路来?”

    “我几曾说要绕过昆仑关。邕州危在旦夕,我们没有那个时间。而且手上兵微将寡,走小道往邕州绕过去,这是自蹈死路。”

    韩冈否定了之前的猜测,李信和苏子元都糊涂起来,“那要如何攻下昆仑关?”

    “靠朝廷!”韩冈正欲深入解释,却见到前面来了一队人,领头的穿着官袍,“宾州知州来了。”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赵明骥在宾州知州任上只做了五个月,并不是正式的知州位置,而是以桂州教授的身份暂摄宾州州事。这在两广很常见,不足为奇,琼崖岛上除了琼州以外的三个军,甚至都有过吏员权摄州事的例子。不过落到个人头上,仍可算是一桩美差。但交趾入侵,尤其是昆仑关失守后,赵明骥就恨不得将这个烫手的位置丢出去,早早跑回桂州。

    尽管赵明骥穿着一身官袍,但在韩冈等人眼中,他不像是官员,就是个穷人乍富的村学究的气象。赵明骥带着城中的官吏走过来,一路上小心翼翼的不去看堆在一边的首级,艰难跋涉才到了韩冈的面前。

    “下官拜见运使。明骥见过苏军判、李都监。”

    赵明骥在韩冈三人面前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韩冈和苏子元就不用说了,都是正经的京朝官,而李信这一等级的武将,也不是他敢得罪的,尤其亲眼见识过李信的武功之后。

    少说也有千人以上的贼军,而且还用了计策,在背后藏两百伏兵。但这些贼人,荆南军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决了,一场战斗轻轻松松,就如同切菜砍瓜一般简单。被他们驱赶的宾州百姓群起而攻,外面又有二十多骑兵,而偌大的一片原野,连着遮蔽的地方都没有。到最后,来犯的蛮贼一个都没能逃出去。尤其是那些中了掷矛的伏兵,有许多甚至被都插在身上的掷矛牢牢的撑住,尸身斜倚着,就是不倒地。让赵明骥看得心中发毛。

    “下官身处道中要地,望着北方日盼夜盼,早早就盼着荆南来救援。今日终于让下官等到了……”赵明骥歌功颂德的说着废话。

    苏子元听得脚板磨着地,很不耐烦,他还急着想要知道韩冈究竟要怎么夺回昆仑关。而李信尽管仍是默不做声,但他也是不耐烦的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麾下将士。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痕迹。参战的士兵这时正在用刀斧将他们的功劳从尸身上一个个的斩下来,韩冈的几个亲兵在一边做着记录。蛮贼不论轻伤重伤,一律一斧头解决。一千多斩首,光是堆起来就是一座小丘。

    被拯救下来的百姓,则坐在尸堆上抱头痛哭,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跟贼人同归于尽。官军能有这么大的战果,也是靠了他们的奋力反抗。战斗结束后的第一件事,韩冈就是命人赶紧将受伤百姓抬到干净的地方包扎急救。

    韩冈和李信手下的亲兵几乎都派出去了,可以说是韩冈的影响,如今西军将领们的亲兵,基本上都是受过全套的战场急救训练,这是无法普及医护制度下的权宜之举,因为能让将领收服军心而流传开来。

    一枚枚首级被交过来点验,脸上尽是刺青的蛮贼头颅,就算死后,依然狰狞得如同鬼怪。李信念了一声佛:“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南方虔信浮屠的极多,李佛玛和李日尊也是一座寺庙接着一座寺庙的建。”苏子元冷笑着,“一点慈悲心也无,光想着建寺庙、塑金身就能成佛,哪有这般容易。”

    看见苏子元和李信分心说着他事,赵明骥也没有少说哪怕一句奉承话,他是真心实意的感激韩冈和李信。他见识过打得敌军全军覆没的战绩——就在二十多天前。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他连着多少个晚上都是夜不能寐,生怕一觉醒来,城外就是一片交趾的旗帜,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今天官军的大胜,

    “运使、都监、军判。”韩冈派去计点伤亡的亲兵回来了,“军中伤亡已经计点出来,四人战死,二十七人受伤。”

    韩冈点点头,整场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字。受伤的短时间内不能重新参加战斗,不过八百多人的队伍,这下又少了三十名战力。

    赵明骥却是在惊叫着,“以千人之军攻千人之军,敌尽授首,而官军只亡四人。此乃当世奇功。韩运使指挥若定,李都监武勇盖世。”

    “是蛮贼弃其所长,用其所短,乃是作法自毙。如果对阵厮杀,伤亡差距不至于如此悬殊。要不是他们押着百姓随行,也总能逃出一批,也不会全被绊在战场上,一个都没逃掉。”

    “运使文武双全,名传当世,区区南交蛮夷,哪里能及得万一。”

    “也是多亏赵知州力保宾州不失,若是让蛮贼得了宾州城,我等倍道而来,必定会顿兵城下,被打个措手不及。”

    听到韩冈的话,赵明骥一张圆脸顿时红得发亮,韩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坐实了他的守城之功。他的权摄州事,就可以将‘摄’字改成‘知’了——权知宾州。

    他鞠躬哈腰:“下官已经在州中备下屋舍和酒食,还请运使、军判、都监,带着忠勇将士入城歇息。”

    “也好。”韩冈回头对苏子元和李信说道。“还是先进城休息,再说其他事。”战场上的士兵,在路上走了一整天,紧接着又是一场大战,现在虽然因为兴奋于胜利而忘记了疲累,但很快就会撑不住的。

    如今已经确认的事实只有一个——邕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为了援救邕州城,光是救援宾州根本不够,至少要拿下昆仑关。这样才能逼得交趾贼军不敢再围攻邕州

    如果邕州城已破,韩冈绝不会冒进。可眼下偏偏是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就算只是派人去打探消息,都是耽搁时间。“进城后,就商议一下如何拿下昆仑关……韩廉,你将那个何学究带回来,他应该吃过苦头了。”

    “对了。”韩冈又吩咐着赵明骥,“赵知州,这一战的战果要及早传回桂州,以安广西民心。”

    赵明骥听了忙不迭的说道:“下官这就去调派马递。”

    宾州知州走远了一点,点起负责传递消息的属吏,让他立刻让递铺中的人做好准备,等人头点算完毕,就立刻带着战报出发。

    大约一百多在战场上受了上的百姓,正在官道边的亭子里面急救。韩冈带着赵明骥过去探视,看到几个官人过来,被解救的百姓忙着跪下来冲着韩冈磕头,却没有一个感激赵明骥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帮了他们,他们就感激谁。

    韩冈看了一下救治的情况,已经有四五十人被包扎好了伤口,但另外还有二十多人躺在亭子外,旁边有亲友在哭着,都是来不及挽救的伤员,也不知能有多少可以救回来。不过他还是跟赵明骥在城里要了一间干净的营房,要将随军医院先建立起来,这些救下来的伤员,先行搬去城中养病。

    将城外要处理的事一一分派完毕。战果也清点出来了。阵斩广源州大首领刘纪之弟刘永以下、大小蛮将十九人,斩首一千一百二十四,只是俘虏少了点,只有一个——只要不是汉人,全都给杀了。另外还有百姓们被抢去的财物,韩冈让赵明骥负责清点归还。

    确认了战果,韩冈等三人骑上马,带着满载着战利品的大军,与赵明骥一起往宾州城中去。宾州城上城下,尽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宾州城民为着大胜而归的王师而欢呼。

    穿过城门,苏子元再也等不下去,“运使,到底准备如何攻下昆仑关?”

    “前面没听到吗?镇守昆仑关的贼将是广源州洞主的黄金满。”

    宾州州衙的花厅中,何学究鼻青脸肿,一滩烂泥的瘫在地上。方才韩冈将他送给宾州百姓处置,差一点就被打死——要不是韩冈亲卫拦着不让下重手,他的确已经被打死了。

    韩冈低头看这个标准的汉奸,“知道本官为什么要将你交给宾州百姓,”

    何学究挣挫着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好,头埋得很低:“小人不合从逆。”

    韩冈身子前押,冲着何学究厉声道:“光是附逆从贼。只这一桩,断你凌迟都是该的。更别说屠戮百姓也有你一份!”

    何学究咚的一声响头磕下来:“官人明鉴,屠戮百姓实不干小人的事,小人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当时可是尽力劝过的。”

    “劝?你是分赃吧。”韩冈嗤笑一声,容色转冷,“刘永出来怎么会随身带个废物?你应该没有少出主意吧……”

    “小人真的没有,小人真的没有出主意。”何学究连连磕头,这个罪名他是绝对不敢认的,“刘永杀人放火的时候,小人还在旁边规劝来着。”

    “如果你只是在蛮帅洞主身边做个清客,那本官就用不到你了。”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一位才智太低了点,换作是头脑灵活的,开口就该知道自己要用人,“来人啊,送他出去。”

    两名板着一张脸的亲卫大步跨进厅来,左右将何学究夹了起来,就作势往外面拖。何学究心中慌了,奋力挣扎,“官人!官人!小人的确是谋主!小人的确是谋主啊!”

    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候才肯承认。“回来!”韩冈一招手,亲卫转回来,将何学究摔在地上,又大步走了出去。

    “他当真派得上用场?”李信眉头都拧起来了,低声问着。

    “只是传个口信而已。若是没用,那就真的没办法了。”韩冈低声回应。看看苏子元,脸色也一样是难看。

    待何学究重新跪好,韩冈直接道:“你是刘永的谋主就好,将你的姓名籍贯报上来。”

    何学究愣了一下,见韩冈双眼剔起,心惊胆颤的立刻回话道:“小人何缮,何为则.民服的何,缮宇葺墙的缮。本是柳州人氏。”

    “何缮……”韩冈念叨了一声,让人捧来笔墨,又让亲兵拿出一个匣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提笔就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交给亲兵拿给何缮。

    何缮看着韩冈拿出背面颜色纹理特异的那片纸就心中有了一点底。等到亲眼看到之后,更是浑身抖了起来。那页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可有印文、有画押,填着姓名的地方墨迹淋漓,上何下缮,正是他的姓名。

    何缮咽了一口唾沫,抬头望着韩冈:“官人……”

    “本官奉旨南下,得赐空名宣札二十道,以备封赠功臣。现在这一道已经写上了你的姓名,只要本官将之送回京中三班院,那你就是大宋的一名臣子了。”韩冈示意亲兵将填好了姓名的宣札拿回来,就在何缮眼前晃着,“只要肯用命,朝廷又何吝爵赏!?就算曾经附逆从贼,只要改邪归正,照样能为朝廷所用。”低沉的声音犹如魔鬼在利诱,“何缮,你是想在广源州做一辈子的清客,还是想要弃暗投明,做大宋的忠臣?”

    何缮喉咙很干,心跳很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薄薄纸页。这样的宣札都是中书签押过后才发下来,每一道都能让一个平头百姓成为一名大宋国中吃着俸禄的官员,韩冈不可能拿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欺骗自己。

    当年的侬智高之乱,在广西就有许多人靠着狄青带来的空头宣札得了官身。最有名的石鉴,他当年可是广西不第秀才,但他帮着平定了侬智高之乱,现在则是在朝廷做了大官,听说都是入京了。广西士子考中进士不知有多难,哪个不想做石鉴第二。眼下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在求不来的东西,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只要自己能让眼前的这位年轻的韩运使满意,那自己就追随着石鉴,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官人了。

    大宋的富庶天下哪国能比,大宋的官员都是富贵荣华,能做大宋臣子,给十个洞主都不换的。何缮重重的磕下了头来,“愿为大宋忠臣。”

    一旁的苏子元冷哼一声,要不是知道韩冈全都是为了救援邕州,他可绝不会同意给此人一个官身。

    韩冈等何缮抬头起来,“想必何缮你也清楚,这一份告身不是这么好拿的。本官当年也是先靠军功入官,出生入死也没少过。不过朝廷给的回报也多,从入官到如今正好六年,已经做到了转运副使。

    另外有一人的名字想必你应该听过,侬智高之乱时立过功的石鉴,他如今正在宣州做着知州。要不是章学士自请出外,桂州知州本来应该由他来接任的。想想吧,布衣入官二十年就是经略使,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是拼命拼来的……何缮,你敢不敢拼一次?”

    听着何缮心中正烧着一团火,脸上的疖子都泛着血红,抬头大叫道:“富贵险中求,小人敢不尽死力!官人有什么吩咐,小人拼了性命也去做得来。”

    “很好。”韩冈点着头,“本官要昆仑关。”

    ……………………

    “他要昆仑关?!”黄金满坐在大厅中,眯起眼睛盯着何缮。

    “没错。”何缮点着头,在镇守昆仑关的蛮军将帅面前竭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发抖,“正是昆仑关。”

    黄金满嘴角扯动了一下,讽刺的笑容在脸上划过,“有本事就来攻打昆仑关,想凭张嘴就让俺将关口让出来,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何缮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打不下来,才会派我来劝说洞主。”

    一阵哄堂大笑。连同黄金满在内,几个蛮将都放声大笑了起来,“打不下来才来劝?你说的那个韩运使恐怕不是疯子,就是蠢材!

    “应该是即是疯子,又是蠢材!”

    何缮脸涨的通红,只是背后传来的两声咳嗽,让他冷静下来。

    何缮还记得韩冈的话:‘你之前附逆从贼,和刘永一起在宾州犯下的这些罪过,宾州百姓恨不得寝皮食肉,今日一战胜得如此轻松,也是百姓们的功劳。现在交趾兵犯大宋,在钦廉二州杀戮无算,眼见着邕州也要攻下来了,你说天子会怎样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就是这番话让他有了底气。

    在笑声中,何缮坚持说着:“韩运使和李都监作为先锋,带来的兵力,洞主应该也知道了,只有八百人。虽然这八百人将刘洞主的千名精锐杀了个干净,也不过折损了一点点而已,但要攻下昆仑关,还是略显微薄。而来援广西的荆南军主力,现在尚在桂州,要先筹备好粮秣军器,差不多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至于朝廷调发来平南的三十万大军,更是要半年时间。中国幅员万里,国力鼎盛,可是要从天南海北选调精锐过来,就要耽搁太多时候。若是等着大军前来,邕州难保。”

    何缮环目一扫静下来的厅中,“韩运使从桂州领军南下,只为了救援邕州。如果邕州被攻下,也就不需要再来急着攻打昆仑关。只需在宾州等着朝廷大军抵达,到时候,十万大军杀到关外,试问洞主能挡得住吗?”

    “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一个年轻的蛮将不服气的说着。

    “你们能回去,难道官军就不能追过去?!还记不记得狄太尉?还记不记得侬智高?!”何缮的声音一下提得老高。

    “广源州来过几次官军?”黄金满问道。

    “两百年前,交趾何曾不属中国?”何缮反问着,“在下是为了救援邕州才派在下来劝说洞主。否则依着大宋天子的诏书,可是要将广源和交趾都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李常杰说朝廷大军不能南下,那是骗你们为他赴汤蹈火。如今邕州将破,你们可分到一点好处?”

    “在永平寨和太平寨,哪家没分到?”又有一名蛮将反驳着。

    “那点点人口金帛,可是要拿命换的,可比得上朝廷的赏赐?”何缮看了一圈厅中的蛮帅蛮将,“韩运使让我来问诸位一句,同样是做看门狗,是给朝廷看家护院好呢,还是在交趾人的手下好呢?!”

    厅中一阵静默,何缮说出了他们的恐惧。大宋太大了,而交趾太小,至于广源州则更加的小。大宋如同一只老虎,而他们仅仅是一只老鼠而已。老虎虽然再睡着,但只要一醒过来,一巴掌就能将他们拍死。而交趾人,根本不会帮着他们。

    “要不是刘彝禁绝市易。我们也不会违抗朝廷。”有人嘟囔着。

    “刘彝已经罢官,现在是章学士做桂州知州,平了交趾,市易就会恢复。”何缮催促着,“洞主,韩运使是一心想救邕州,如果邕州城被攻破,可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到时候,可就是玉石俱焚。”

    “昨日已经上了城,邕州也就今天、明天了。”又有人说出来邕州的现状。

    “那还不快?!”何缮厉声断喝,有着朝廷做靠山,他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

    “但关后就有李常杰派来的一队人马监视。你叫我们怎么让?”

    “那是你们该去想的事。我只代韩运使来问,这关城你们让不让?这交趾人的狗,你们是不是要继续做下去?”

    厅中又静了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黄金满。

    黄金满沉吟了好一阵:“何缮,前面你跟着刘永,现在反过来帮着官军。我怎么能相信你?空口白话,总得拿点够资格的凭证吧!?”

    见黄金满终于松了口,何缮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说的话全都是遵照韩冈的吩咐,但在黄金满面前,还是紧张得让背后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向侧方跨出一步,将身后一直低着头的随从让了出来,“要凭证,我也有。”

    众人一起望过去,那名随从抬起头来。挺起腰背,原本唯唯诺诺的跟班模样一下都没了,读书理民的官宦气度,简陋的外衣也压之不住,“本官苏子元,乃邕州知州之子,现任桂州军事判官。不知这个身份,够不够资格做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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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邕州那里有动静没有。”

    片刻之后,一名使女就慌慌张张端着饭菜茶汤走进来。自打进广西,他们一路抢来不少民女,姿色好的留在身边,差得送进军营,而能看得过去的,就被bī着服shì着仇人。

    那名使女进来之后,一见到阮平忠阴沉着脸,就浑身抖。走到阮平忠身边,连手上端着的托盘都在上下颤着,“奴……奴婢万死,请将……将军恕罪。”

    “怕什么。”阮平忠笑眯眯的说着,“小心服shì怎么会责罚你?”

    “是…面色如土。她可是亲眼看见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交趾将军,是怎么虐杀了前面一位不小心犯了错的同伴。

    她双手颤着端上茶。越是要小心,却越是犯了错。脚下没站稳,一杯茶就泼在了地上,几滴茶水溅上了阮平忠的靴子。

    阮平忠低头看了看,眼睛就瞪得如同铜铃一般,一句话也不多说抬tuǐ就是一脚飞踹。身材矮小的少女咚的一声就一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阮平忠站起身,要上去再来几下。他最近闲得没事,心中也时常烦躁,都是靠着杀人来恢复心情。

    黎生一手拦住他:“不要1ang费。”

    “……拖到营里面给那些小子去。”阮平忠想了一想,就挥了挥手,让外面的shì卫将昏倒的使女拖出去。坐下来后,又变得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都没生过,“不知道黄金满那边怎么样了。”

    “那条老狗就缩在关里呢,哪里有什么动静?要是换做我们守着昆仑关就好了。”阮平忠的副将变得有些不忿气,“听说刘永他竟然跑去打宾州了,虽然比不上邕州,但好歹也是块肉啊。”

    “不说没打下城池吗?”阮平忠从来都看不起广源州的那群蛮子,“不过谅他也不敢打,看到邕州打得这副惨状,看到宾州城,哪里敢硬攻城了。”

    “就算是村子,也少不了有些财物。就算没有财物,好歹也有人口。”

    “我们在长山驿守着,刘永敢不分我们一杯羹?”阮平忠冷笑起来,“就是刘纪来了,也照样得按规矩来。也不想想李太尉会帮谁?”

    黎生连连点着头,刘永在宾州肯定收获不少,到时候要他个三五成,也不算欺负他,“到时候挑几个好货色,也好带回家里去。”

    两人正说得开心,突然间外面就是一片叫声响了起来。阮平忠和黎生猛地站起身,一名士兵就冲了进来,“杀……杀……杀过来了,昆仑关败了,宋人杀过来了!”

    “什么?!”阮、黎二将大惊失色,立刻冲出了驿站,驿站外的营地现在1uan作一团。而从昆仑关的方向上,正可以看见满坑满谷的广源蛮军,正一窝蜂的逃了过来,1uan得不像样子,连旗帜和盔甲都丢了。等蛮军来得近了,就看见逃在最前面的几张熟悉的面孔。

    “黄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人呢!?”阮平忠留下黎生整顿营中秩序,自己则又惊又怒的冲上前,“昆仑关怎么失的守?!”

    黄金满的儿子没理会阮平忠的问,只大吼一声,“动手!”随即就是一铁鞭照头挥来。

    阮平忠甚至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凭直觉就翻身滚下马。卡擦一声脆响,黄元的铁鞭没能将阮平忠的脑袋打成碎瓢,可还是击中了肩膀,将披甲的交趾将军肩骨打得粉碎。阮平忠在地上翻滚着,正要跳起来逃开,立刻被黄元身边的蛮兵扑了上去,绑了个结实。

    就在同时,原本一群败军,纷纷冲进了营地中,用着交趾话在营中见人就杀,又1uan吼1uan叫:“奉大宋天子命,讨贼逐寇。”

    “十万天兵已至昆仑关!”

    这些所谓败兵,其实都是黄金满挑选的激ng锐。作战少有讲究阵法号令,往往不是正规军的对手,但在1uan战之时,他们的武勇却不是惊慌失措中的交趾兵能比得上的。

    一见阮平忠被打落马下,黎生在第一时间就逃了出去,他很清楚在这等1uan军之中,不可能再收拾起兵马来。没了两名领军的将领,失去了军中的主心骨,什么士气都没有了,一千交趾兵连像样反击都组织不起来,如同散开的鸭子一般,被他们向来看不起的广源蛮兵拿着刀枪一路追杀下去。

    昆仑关很容易被绕过去,经常被前后夹击。一千交趾兵不驻守在昆仑关上,而是守着后路,军事上也说得过去。但李常杰让阮平忠守着关后二十里的长山驿,更多的还是应该有着监视黄金满所部的的任务。

    而且执行这个任务,如果与目标近在咫尺,很容易会引起双方的冲突。交趾军维持的二十里的距离,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差事能够顺利的完成。只是这二十里的距离,就让韩冈派去的说客有了可乘之机。也让黄金满得以从从容容的拟定计划,统领麾下三千兵马反戈一击。

    一个时辰后,成了阶下之囚的阮平忠,捆成一个粽子丢在长山驿的庭院中,黄金满在苏子元身边说着,“可惜逃掉了黎生。”

    而黄金满手底下的士兵,正收拾着满地的尸骸。驻守长山驿的交趾兵跑了一多半,落在广源蛮军手上的不论死活则都给砍了脑袋夏利,又从交趾军营中救出了六十多名掳掠而来的女子,还有一堆没能带走的财物。

    一战又是近四百斩,不说朝廷给的赏赐必然丰厚,就是能杀一下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交趾人的气焰,黄金满手下的洞主蛮将们都是满心欢喜。不过他们在苏子元面前倒不敢流露出半点自满的模样。

    黄金满在广源州一众的洞主蛮帅中算得上是稳重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刘永跑出去大抢特抢,而他还约束着自己的部众,不让他们出去分一杯羹。一开始黄金满的部众们,sī下里都有人说他胆小如鼠,听说了宋军已经抵达桂州就吓得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钻在洞里不肯出来——从桂州到邕州千里之遥,宋军哪里会来得这么快!

    可当他们在苏子元和何缮两人确认了刘永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刘纪家一千多战士,被八百官军杀得干干净净,就只换回了对面的四条性命。面对如此骁勇之师,有关墙护着还能勉强自保,要是撤退的时候,给吊在身后,那可就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了。

    对官军的畏惧存在心中,一群洞主将斩获的级都献了上来,讨好的簇拥在苏子元身边。

    苏子元眯起眼睛看着头颅堆起的几座小丘,满意的点着头,“洞主的忠勇,本官是看到了。必然将此战报与韩转运,书呈桂州和朝廷。尔等且等着赏赐好了,天子绝不会吝惜。”

    ‘小人既然已经归顺朝廷,正要赎了过往的罪孽,哪里敢不卖力?’

    苏子元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黄金满所说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不过苏子元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广源蛮帅的话落在他的耳中,言下之意就是‘投名状小人不会写,但小人知道怎么交。’

    只是做了决定之后,竟然如此毅然决然的反戈一击。苏子元算是以切身体会明白了,就算是蛮夷,也并非都是如同刘永一般的废物。

    看了看带着赔着笑脸的老蛮帅,此人行事如此果断,如果让他做大,日后说不定就是一个不逊交趾的大患了。不过那也是是日后的事了,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邕州。

    远眺着南方,邕州城尚远在地平线下,根本都看不见一点踪迹。“黎生领着一半人马逃了出去,不过六十里的路,想必李常杰今天就能收到官军占据昆仑关的消息。”

    “当然,当然。”黄金满脸上堆满讨好的谄笑,“苏皇城已经在邕州守了快两个月,再守个几天也不会有问题。守住了邕州城,肯定是泼天一般的功劳,到时候就能入朝做相公了。”

    苏子元越的佩服起韩冈对蛮人的了解。他让何缮转达的话很直白,没有一点客气。要黄金满自己挑选做哪家的狗,这根本就不是说词,而是过时不候的最后通牒。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越是强硬,他们就越是听话。黄金满的反应,是对韩冈这番话最好的印证。

    韩冈的话的确有效。在苏子元的经验中,如果是跟蛮人谈判,决不能将自己的底线和内情透露出来。但韩冈不但明说自己只有八百兵,还说了自己没把握打下邕州城。但他敢于这么让何缮转述出去,因为他的善意只在邕州城破之前。只要邕州城一落,那就再无所求,黄金满就算站着昆仑关,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了。

    这是底气的问题,还有对于敌手心思的把握。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名气,官位甚至压了自己做了几十年官的父亲一头。看他自桂州领八百军南下的决断;在奔bo数日后,面对刘永贼军敢于一战的武勇;能看破贼军伎俩的眼力;以及算计人心的才智,苏子元都不得不为之叹服。

    长山驿的胜利,可以说是是韩冈一手cao纵出来的。随同韩冈南下的时候,苏子元他只是想离父亲更近一点。都没想过凭借着区区八百兵,就能打到邕州——过了昆仑关,就已经是邕州的地界。

    到了午后的时候,派出去追击敌军的两百多名广源战士挑着头颅、衣甲,高歌而回。黄金满又遣了儿子黄元率部进驻更南面的金城驿,自己则与苏子元一起返回昆仑关。方才他们得到后方的通报,韩冈这时已经抵达关城中。

    金城驿就是在连接邕州、宾州的官道出山的山口上。离着当年狄青尽歼侬智高主力的归仁铺只有二十里。而归仁铺距离邕州城更是只有二十里不到。

    尽管苏子元想更进一步的杀到邕州城下,让守城的官军,让父母,让他的兄弟妻儿都知道,救援邕州的官军已经来了,他苏子元也回来了。但他很明白,要想为邕州解围,接下来并不是动刀兵,是要让李常杰惊惧,让围城的交趾兵闻风丧胆,而不是将自己的虚实透露出来。

    韩冈和李信在看见何缮领着黄金满派来做人质的儿子黄全之后,就立刻率部动身,从宾州前往昆仑关。

    韩冈不怀疑黄金满的诚意。他在交趾人那里能得到什么,在大宋这边又能得到什么。这种最为简单的算术题,就算小孩子都能算得明白。这可不是一和二的区别,而是一与一百的差距。

    但李信为防万一,还是先派了一个指挥去接手关防,然后才与韩冈一起进入关城,为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而当他们走进关城的时候,就立刻收到了长山驿大捷的喜报。

    黄金满知情识趣,送上的一份大礼让韩冈和李信喜出望外。想不到就在一夜之间,不但昆仑关拿到了手,就连关城南面长山驿的一千交趾兵都不再成为阻碍,李常杰放在邕州北面的防线已不复存在。

    并不是哪个倒戈的将领都有这等眼色和胆魄,黄金满作出的表率,让李常杰不可能再信任身边的广源蛮军,一旦两边失和,上下其手的机会可就多了。

    “当年班定远身边也只有三十六骑,而我们身边可是有八百激n信很是兴奋,就连话也变得多了一些。要是能凭着八百人就做出一番事业,将十万贼军惊得狼狈而逃,那可是武将一生的荣耀。

    “没有那么简单。”站在昆仑关这座千古名关的关城之上,韩冈望着北面山外的平原,那就是后世地理学上的的南宁盆地。从桂州到邕州,千里之地,就只差了数十里,“要走完最后的几十里,要比之前的九百里要难得多。”

    李信沉默了下去,的确,那边可是有着十万大军,再想用着三寸不烂之舌来说降、或是借力打力,难度比起之前都要高了千百倍。

    “还有邕州。”从昆仑关返回的何缮嘴里,听到了邕州城最新的战况,韩冈的心中其实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交趾兵前日已经上城,邕州的城防已经毁了,想要阻敌,就只能依靠巷战。可观看过往战例,试问城破之后,守军又能守多久?现在又过了一天,邕州又还能支撑多久?”

    李信更加沉默。他的表弟说得没错,邕州城才是最值得担心的。最算换做他来守邕州,在城墙失去作用、城防溃败的情况下,就算仅仅抵抗一天都是难如登天,关键是城内的军心不可能在支持下去。现在就只能祈祷了,让苏缄得以稳定邕州的军心。

    红霞满天的时候身?没听过交趾有这个习惯。不嫌晦气吗,若是战死了,正好就可以及时度?

    “运使有所不知。”黄金满知道韩冈是误会了,解释道,“他们其实都是交趾人的jian细。李太……李常杰他打下钦州廉州之后,得到了不少度牒。就按照度牒上的相貌年甲选人,让他们换了僧衣打探军情。这几个都是昨夜带着天军至宾州,还有刘永授的消息过关来。要去通报……”

    黄金满正在为韩冈解释着,就现年轻的韩运使的脸色一点点的阴郁起来,心中一凛,话声顿时停了。

    “传信回宾州!”韩冈脸色阴沉下来,狠狠的瞪了何缮一眼,“并通知广西各州县……”

    南方信佛者极多,富户常常买了度牒,剃度几个僧尼,作为自家子女的替身。而为了免去经常去衙mén开具过所的麻烦,许多行商也多有购买度牒傍身。想不到李常杰竟然知道要钻这个空子!就算是战时,只要手持度牒,出入城防,穿越关所,也照样不会有人在意!

    何缮面色如土,他竟然忘了把这么重要的事给说出来。

    “凡持度牒出入城关者,一律下狱严审,不可走漏一个!”

    幸好三名假扮僧侣的交趾奸细在昆仑关被捉住了。从对阮平忠的审讯,还有黄金满的陈述中,韩冈可以确定,官军大败刘永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

    奸细就算披着一层和尚的外衣,也不敢在白天往昆仑关去。三人是分头在白天出城,夜里则一起赶往昆仑关报信,故而都被骑马上路的苏子元、何缮超越过去。

    但现在黄金满反正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聪明的人都会选择走小道绕过昆仑关。只要有心,两三天后,韩冈手上的底细就能出现在李常杰的面前。

    黄金满看着韩冈脸色审问过奸细和俘虏之后,神色依然沉郁。上前小心的提议道:“运使,要不要派兵去守着其他小道。”

    “嗯。”韩冈点头,“这事你速去办。点选得力人手,尽可能的将绕过昆仑关的小道都封锁起来。只要是准备穿越小道往邕州去的,一律格杀勿论。”韩冈杀气腾腾,眼下这种情况,能多拖延上一天,离交趾撤军就近了一分。

    韩冈并不是怕自己底细,只是不能太早。只要李常杰得到黄金满反叛的消息,他就的整顿行装准备撤退。等他开始动身南返后,即便得知了韩冈手上只有八百官兵,再想回头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韩冈也只需要之间两条消息之间,有那么几天的间隔,为邕州城争得一线生机。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韩冈回头,苏子元发青的脸色落在他眼中,“交趾奸细的腿脚,不会有那么快。”

    黄金满得令后就立刻点了兵将出发,他要镇守昆仑关,周围主要道路都派人查看过一遍,本来就有人监视,现在在多派人手封锁截杀,也不需要忙着查看地图。

    “也算是诚心效顺了。”李信很满意黄金满的做事态度,低声对韩冈道,“这次事了,他少不得一个蛮部巡检。”

    一任巡检,就代表着会被纳入朝廷的正式编制,同时发给俸禄。而不是仅仅是那等赠给四方蛮夷首领,属于虚名的刺史、团练使之类听着好听的官职。

    听话且有能力的下属,除了一些嫉妒心强且没自信的人以外,基本上没有哪个上司会不喜欢,韩冈对黄金满也很满意。要是换做首鼠两端的人镇守昆仑关,他哪里有这么般容易站到昆仑关的城头上。

    现在就不知道宾州能不能及时堵上了这个漏洞。韩冈手中只有八百兵,想堵住各条道路,也只能依靠黄金满。

    “不知韩廉什么时候能回来。”李信问道。

    “明天吧。从昆仑关往邕州去,一来一回也要不短的时间。”刚刚抵达昆仑关,韩冈就已经派遣斥候去打探邕州城的消息了,趁着夜色,看一看邕州城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再放几把火通知城中军民。虽然起不到多少骚扰作用,更不可能与邕州城联络上,但他们的出现可以给交趾人一些压力,“希望他们能带回好消息。”

    从正堂出来,迎接韩冈三人的是满天星斗。

    苏子元抬头望着天上的群星,“已经是二月了,再过些日子,广西这里的雨水就会逐渐多起来,一直要到秋后,才会渐渐稀少。”

    “下了雨,仗可就没法儿打了,只能收兵回家。”

    苏子元叹着,“可惜邕州的冬天很少下雨,要不然李常杰也不能围攻邕州这么长时间。”

    韩冈点着头,不论有没有攻下邕州城,一旦雨水连绵,就算是交趾人也得撤军。数万大军聚集在温热潮湿的环境中,疾疫是免不了的事,李常杰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现实,而自己也一样。

    接下来的半年,为避雨水,打不了什么仗。就算要反攻交趾国内,也要等到秋后才能开始动手。

    黄金满这时安排好了人手,小跑着回来向韩冈三人一一禀报。对他的安排,并不熟悉地理的韩冈也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不过苏子元也没有说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赞了这位广源蛮帅之后,韩冈又问道:“黄金满,现在跟随在李常杰身边的广源蛮帅还有几人?一共多少人马?”

    “当初受了李常杰的蒙骗,一起北上的大首领,连着小人一起,一共有四人,其中以刘纪为首。但在邕州城下被神臂弓射杀了一个申景福,他的部众就被其弟申景贵接掌。在小人被派来镇守昆仑关的时候,申景贵加上刘纪和韦首安三家,兵马总共还有两万左右。不过现在大概只有一万五六。”

    “邕州城防坚固,他们伤亡惨重这是肯定的。”韩冈道,“不知你能不能派人与他们联络起来?就算不能让他们攻击李常杰,能让他们早点撤回老家也是好的。”

    黄金满这一次没有即刻回答,犹豫了一阵,“李常杰在归仁铺也放了一个指挥,听说了小人反正后,少不了会调遣兵马出来封锁消息。小人派人去通知那三家倒是没问题,就怕送不到他们手上,反而给李常杰给截住。”

    韩冈对黄金满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很清楚,黄金满既然投靠了过来,便少不了会有担心被人分了功劳的心思在,对于招揽其他三家蛮帅不会太过用心,这件事,应当是由自己私下里派人去做,最多也只需要黄金满派一个介绍人就够了,而不是要让他来负责。

    苏子元在旁边则皱着眉,他是不满韩冈将此事交给黄金满,同时也对黄金满的推脱有些恼火,“运使,这件事不如由下官去好了。如果仅是黄洞主的亲信,想必难以取信刘纪三人。只有下官带了运使的亲笔信去了,他们才会相信朝廷的诚意。”

    “不行,伯绪你去不得。”这一次,韩冈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刘纪当还不曾知道刘永之事,运使不必为此担心!”苏子元争辩着。

    “不关刘纪刘永的事。”韩冈并不是因为刘纪刘永两兄弟的感情多好,才反对苏子元的行动,要说服独守昆仑关的黄金满只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但正如黄金满所说,要说服身边的三位蛮帅,可是要先抵达邕州城下才行,“昨夜你来昆仑关不会有危险。但去邕州城下就不同了,一路上风险太大。”

    苏缄一家都在邕州城中,只跑出了苏子元一个,这种失败的可能性接近七八成的任务,韩冈不可能交给他来做。邕州城眼看着已经保不住了,苏子元再出事,日后苏家这一支就连个上坟的都没有了。

    “运使……”苏子元算是明白了韩冈的心意,言辞恳切的说着,“事君在忠,事父在孝。下官去说服刘纪三人来投,对东京城中的天子是忠,对邕州城中的父母是孝。若是畏死而不去,那苏子元岂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不行!本来我就没打算当真能说服刘纪三人。”韩冈根本就不跟苏子元再辩,转身对黄金满道,“你派人去见刘纪三人,抓住也好,抓不住也好,对我们都是有利无害。所以你也不要选派亲信,稍微精明干练点就够了。”

    说起来韩冈还更希望派去的信使被抓住,离间计比起收买、说服等手段来来,要容易生效得多。他不信李常杰能有多大方,在黄金满倒戈之后,还能安心的让广源蛮军守在自己的身边。敌军将至,身边的盟友又不稳,聪明人都知道这时候该撤退了。

    “我只需要分裂交趾、广源联军就够了,至于是否会倒戈一击,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学到黄洞主的一成半成。”韩冈冲着难以释然的苏子元笑了一笑,“就让李常杰和刘纪他们自相猜忌好了。”

    “运使果然是智计超凡。料想李家小儿必然心生疑忌,到时候两边不合,他不想走也得走了。”黄金满满口谀词,拍过韩冈的马屁,转身又去安排人手。

    韩冈看了苏子元一眼,“伯绪,你先去休息吧。昨天你辛苦了一夜,连带着今天,你可是两天没睡了。”

    苏子元心情正郁结,也不想多说什么,低头行礼:“下官告退。”

    韩冈望着苏子元有点虚无的背影走进城楼中,叹了一声,“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也只能如此了。”李信也同样叹着,“都得看邕州到底能不能守住。”

    “这件事,也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苏子元不在,韩冈就没有必要再隐瞒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手上的资源太少了。要想凭借武力为邕州解围,至少要十倍的兵力。他一向喜欢以势压人,使用计策不过兵蹙将微时的无奈之举。

    “三哥儿,我一直都想问了,这一次你对救下邕州城,到底有几分把握?”

    “一成……不!”韩冈想了想,又摇头,“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但只要不是零,那就不能视而不见。放着不理,就算有九成的把握都会变为零;而尽全力去争取,百分之一的机会,也有可能变成百分之百,“总不能眼睁睁的坐视交趾人屠戮邕州百姓。”

    李信默然,最后也化为长声一叹,这时候,也不能指望交趾人会手下留情。

    李常杰攻打的钦州、廉州,就算是主动开城,也都被他纵兵大掠,在城中的杀戮与屠城也差不离了。而邕州城的抵抗的时间如此之长,给交趾军造成的伤亡又极为惨重,开城后必定会有报复性的屠杀。就算李常杰也挡不住下面士卒要屠城的压力。而且,以李常杰在钦州、廉州的劣迹来看,他只会主动推动,而绝不会阻止。

    “对了。捉到的那三个奸细,明天都送去宾州斩了,也算是给宾州百姓看一个证据。至于阮平忠,”韩冈想起了从长山驿中被营救出来的一干女子在他面前的哭诉,有什么样的部下,就有有什么样的主帅,黄金满在昆仑关可没有长山驿的交趾人做得那么绝,“也带去宾州一起剐了。”

    “可这是交趾的一个将军!”李信提醒着韩冈,俘虏和斩首的价值可不一样,“还是章经略的意思。”

    “我会写信给章子厚的。”韩冈不能容忍外贼侵害中国,可这些蛮夷只要愿意低头求饶,朝廷多半就会给放过去,以示中国的泱泱大度,“朝廷对这些外人太过宽大。黄金满与何缮他们将功抵罪倒也罢了,可有些人只要肯磕头,就有官俸拿,我可不想与他们同朝为官。”

    韩冈心意已定,李信也就不多劝了。只要是明正典刑,加上一干苦主的供词,也不算是过错。

    商量过这些事,李信要值夜,而韩冈就回房中准备休息去了。本以为这一个晚上不会有什么事,可到了下半夜,快天亮的时候,之前派出去的游骑斥候回来了两人。

    韩冈得到李信的通报,匆匆穿了衣服起身。

    走到正堂,李信正寒着脸。韩冈心中就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好了。

    见到韩冈这位主帅走出来,两名斥候连忙又跪了下来行礼。

    “都这时候还行什么礼。”韩冈心急的催促着,“快说,到底出了何事?”

    “禀运使,邕州起火了。快走到归仁铺的时候就看见邕州方向尽是火光,天都照亮了半天,三十里外就能见到。殿侍看着情况不对,就派小人两人回来禀报,他则继续向前去查探明白,说是到了明天就回来禀报。”

    韩冈心一点点的沉下去,又是一阵无以名状的颓然。能烧红半边天,火势绝不会小,邕州肯定是失守了。尽管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他从京中一路赶过来,几千里地都没有歇过一次脚,就是为了救援邕州。眼看着离邕州只有六十里,自己又多方设计去营救,尽管已经登城,但只要城中再挡上两三天的时间,交趾人应该就会退了……

    功亏一篑啊……韩冈心中一阵发闷,难受得想吐血。

    “纵火焚城?”韩冈、李信闻声回头,就见到苏子元扶着门框,脸色一丝血色都没有。

    李信连忙道:“军判,这事还没确定。”

    苏子元摇着头走过来,刚走两步,两条腿就撑不住身子,晃了一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苏缄的为人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如果不能保住邕州城,必然是一死殉国。

    韩冈、李信连忙上前扶起他,苏子元并没有昏迷。他用力抓着韩冈的手腕,瘦削右手中传来惊人的力量,“运使,莫忘了邕州城内还有十万百姓!”

    ‘为百姓吗?’

    “李信,整顿兵马,听我号令。”韩冈霍然起立,“火势再大也烧不光满城老小,交趾贼子就算要屠城也快不到哪里,无论城中百姓还剩多少,救出一个就是一个!”

    ……………………

    “黄金满反叛?!”

    邕州城破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邕州城中火焰熊熊,李常杰的心中同样火焰熊熊。他怎么也没想到,黄金满竟然倒戈了,投向了宋人,献了昆仑关不说,竟然还将驻守在长山驿的一千大越官军给害了。

    宗亶的心也沉入深渊之中,黄金满的这份投名状献得可真够狠的。

    逃回的黎生,还有四五百陆续收拢起来的败兵,要不是守在归仁铺上的那一支人马中途拦了一下,让他们都逃回来,这个仗就不用打了。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李常杰绝不会再派黄金满去驻守昆仑关。可当初让黄金满守昆仑关,就是必要的时候让他做殿后;另外还有将宾州送个他做补偿的意思,所以才没有将自己的兵一起放在昆仑关中。可没想到黄金满没有为他殿后,也没有感激送他宾州做补偿,而是送了一份大礼。从背后捅来的这一刀子,李常杰恨得刻骨铭心。

    “将骑兵都放出去。”虽然李常杰手中就只有可怜的三四百骑而已,平时被他视如珍宝,根本不会随随便便派出去,只不过眼下可顾惜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封锁住昆仑关到邕州的所有联络。宋人收了黄金满,肯定会对刘纪他们动心思。”

    “不能让刘纪他们知道。拖上一天就是一天。”对李常杰的命令,宗亶表示同意。看着辅国太尉签发出军令,宗亶又叹道,“宋人来得好快!”

    李常杰紧紧咬着牙关,说不出半句话来。宋军的速度让他也感到惊惧不已。

    从桂州一路赶回来,将宋人援军抵达广西的消息送到自己手中的密探,竟然只比昆仑关失陷的消息早了两天。这是什么样的行军速度?!李常杰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黄金满是个精细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投靠宋人。他将昆仑关献与宋人可以说是得到了好处的话,再卖力的攻打了长山驿,肯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宗亶点点头,至少宋军应该是表现出来了足够的实力,才会让黄金满死心塌地的投靠过去,而不用顾忌之后可能会受到的报复。在这之前,除了邕州有所表现,交过手的宋军,何曾能让交趾、广源两家联军的将帅们高看一眼。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撤军吗?”

    方才派出骑兵,只是为了阻断消息传播,防着内部生变。但宋军近在眼前的事实却是没法儿改变的。

    “不能立刻撤军!”李常杰坚定的摇着头,“这一次在邕州城下的伤亡太大,至少也要让下面的士卒在城内过一次手。不然军中怨气难解,士气也提不起来。到时候,在宋军面前怎么撤军?”

    李常杰说得没错,宗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能纵兵大掠的话,士气根本不能恢复,“那宋军怎么办?以他们进军的速度,明天后天就会杀到我们眼前了。”

    “绝不可能!宋军急速南下,不及十日,就进兵千里,就算中间有一段可以利用水路,也不是多轻松的行军。兵疲师老,他们肯定不会选择贸然开战。”作为一名身经百战常胜不败的将领,李常杰坚信自己的判断,就算丢了长山驿,那也是宋人狡猾和黄金满背叛的缘故,“压倒黄金满不难,想要与我数万大军对垒,他们绝对不会有这个胆子!他们肯定也会歇下一段时间,用来恢复军力,同时还要窥探我军的情况。”

    宗亶沉默不语,并不搭腔。李常杰这番话,未免说得有些太过自信了,宋人要当真如他所料,眼下也不会占了昆仑关。

    李常杰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但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到宗亶的支持,“而且邕州已经破了,城中的火焰数十里开外就能看见。宋人想必此时也该知道。失去了救援邕州城的理由,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再冒着风险拼命赶来?换作是你我,当也是会在昆仑关好整以暇的休整兵马,等待更好的时机。”

    宗亶给李常杰说服了,点起了头:“多半是如此。不过抵达昆仑关的宋军究竟有多少,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准备进攻,这些事都要尽快打探清楚,我们才好做决断。”

    “黄金满反叛,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探子不知给他卖了多少。”李常杰恨得直咬牙,好好的计划都给一个叛徒坏了,“就让黎生留在归仁铺,戴罪立功,拼死也要给我打探出来昆仑关中的情况。”

    “最好再将邕州交给刘纪他们一半。”宗亶提议道,“在城中烧杀抢掠过,就算宋人来招揽,他们也得好好想一想后果。”

    李常杰想了想,摇头:“……那样太大方了,刘纪他们必然心生疑忌。只给他们四分之一,不过散开来后就不管了,任他们来。”

    李常杰起身走出大帐,望着邕州城上的一片艳红,咬牙切齿,要不是苏缄,他有哪里会有今天的狼狈,“传我将令!掘地三尺也要将苏缄全家给我找出来,寻到一人,重赏百贯!找到苏缄,有千贯之赏。”

    宗亶摇了摇头,任李常杰发狠去了。对于苏缄,他倒是有几分敬佩,若不是他领军把守着,邕州也不会这么难破。虽为死敌,但也是个英雄人物。如今邕州城陷,苏缄这位知州,恐怕也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宗亶望了眼面目狰狞的李常杰,冷笑一声,他肯定是不能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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