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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48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

    年节前的东京城,应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置办年货的行动在祭灶的这一天,也终于到了最**。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城中各条主要商业街的街道。

    前两日的一场大雪,在路面上已经看不见多少痕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雪堆堆在路边。而远处近处的屋顶和树枝上,则依然是一片纯白。

    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将城中主要的道路全都清理了出来,开封府的市政管理能力并没有受到知府更替的干扰。韩冈对这一点并不惊讶,曾经担任过府界提点的他很清楚官府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大,完全是行会和市民们的自觉自愿。除了几条御道是动用了厢军,其他的街巷全都是当地居民和商家的、清理出来的。

    顺丰行送来的一辆四轮马车,沿着西大街正向城西的新郑门驶去。京城中通用的四轮马车,就是四个轮子上架底盘,没有什么转向装置,比起双轮车来要笨重榔槺得多,基本上都是用来载货,而不是乘用。不过四轮马车的车厢足够宽敞,对韩冈来说正合他的心意。

    一大清早,韩冈上朝后就去了群牧司绕了一圈,做完了橡皮图章的工作,便找个借口从衙门里出来。反正天子对他的要求并不是辛勤工作做出一番成就来,干脆就让赵顼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斜倚在马车中,全身上下两百零六块骨头中都透着懒散。听着车厢下的车轮声,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过两个月再稍微认真点做事也不迟。

    他的身上已经换了普通士子的衣服,只要出了城,不出意外不会暴露身份。跟在马车旁的几个伴当也是衣着朴素,看着并不起眼。但他们在马背上背挺腰直的气派,一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给路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就不仅仅是吸引路人目光的问题了——若不是因为出行总是逃不开各色麻烦,韩冈也不会选择坐车,放弃骑马。

    “韩信。”韩冈叫着车窗外的亲信伴当,“离新郑门还有多远?”

    紧随在马车旁,韩信抬头看了看西面的城墙,低头对韩冈道:“回龙图的话,只有两里地了,不过前面路上人多,最少也要一刻钟。”停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要走快点?”

    韩冈的这名家丁,与古时同名同姓,论理起这个名字并不太合适。不过韩冈没打算改。智信仁勇严,为将五德,信之一字是不能缺的。何况先圣孔子也说过,可以没有粮,可以没有兵,但不能没有信——人无信而不立。

    “我知道了。不要急,走稳点。”韩冈又躺回到软榻上。

    对于这辆四轮马车,顺丰行下了很多功夫。

    内外的装饰看着很是朴素,没有如今流行的金银装饰,但实际上十分用心。车轮车毂,都是从军器监买来的精品,底盘、车厢都是名工打造,选用的木料也全都是上品,用大漆层层抹过,色泽深褐近黑。

    车厢内的软榻上,铺着上等的羊皮,软软的,很是舒服。松木内壁上有几个暗格,可以存放散碎的物品。小小的香炉摆在车厢一角,正好卡在预先留出来的凹槽中。韩冈嫌烟气重,没有动用,但过去残留下来的余香冲洗得并不干净,车厢中依然有着一股沉香的味道。

    这样的车厢虽然坐着舒服,但韩冈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现在只是盼望能早点赶到城外,昨天就得到了消息,他的妻儿今天就该到京城了。

    但马车慢慢悠悠的在人流中行进了没多久,随着前面的一片锣鼓声,一下变得又更慢了,接着又停了下来。

    韩冈的双眉皱了起来:“前面出了何事!?”

    听着车厢中传出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怒意,韩信连忙道:“昨天城中各厢联赛全都结束了,肯定是在路上游街庆贺。这里是左二厢,当是鸭儿街的那一队。小门小户凑起来的球队,竟然连太后家的队伍都赢了,最后还夺了头名,不知多少人赔了老本。”他笑道,“等联赛过后就要举行季后赛了,要是鸭儿街队争到头名,那就更有趣了。”

    韩冈没太关心具体的比赛结果,谁赢谁输他都不是很在意,但一个冷门球队,而且是出身平凡的球队,能一路过关斩将打进季后赛,对掀起普通人对蹴鞠联赛的爱好,可是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明天开始,蹴鞠小报送一份到我书房。”韩冈在车中吩咐着。

    “小人身上就有。”韩信立刻回道:“今天早上才买的,龙图要不要看,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嗯。拿进来。”韩冈应了声,伸手接过韩信从窗户中递进来的小报。

    韩冈拿着报纸先没看,却对外面说:“赌球要省着点。小赌怡情,大赌可就要伤身了。”

    “小的明白。”韩信连忙说道,他很清楚,韩冈绝不会放个烂赌鬼在身边:“每场也就十几钱,不敢赌得大了,还要存着娶浑家呢。……其实赌得大的也有,弄得倾家荡产、卖儿典女的看到好几个。有他们在前面,小的哪里敢踏进去。”

    “赌只是玩而已,若当成发财的途径,那可就大错特错。”韩冈在车中说了句废话,又自嘲的摇了摇头。

    这个时代赌博是禁不了的。什么都可以赌,大到房子、车马,小到水果、鱼虾,都能拿来当彩头。韩冈能确定赌马必然成功,就是因为世人对赌博的爱好来的。

    展开手上的报纸,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上面有参加季后赛的球队名单,有球队的联赛成绩,有详细的赛况,有对名球员的评价,还有名家对各支参加季后赛的冠军球队的点评。由于是分区联赛结束之后,季后赛开始之前,这一期的报纸,内容份量很足,两尺见方的报纸全都填满了。当然,这份报纸上也不缺广告。陈家剪刀,刘家画扇,张家新衣,林林总总几十个广告在上面,广告词还很别致。

    这并不是韩冈的发明。给官员看的朝报,唐时就有了,如今更多。每隔三五日,中书门下就会下发一份新报,让官员了解朝廷的政策。而传播朝廷中小道消息和秘闻的小报也多,不过不是固定发行,被禁的也快,但始终无法禁绝。

    当蹴鞠联赛在各地展开之后,为了能让更多的球迷能看到比赛结果,以便下注,刊载比赛结果的小报也就随之诞生。首先是在京城,继而传播到每一座城市。刚开始时仅仅是简单的比赛结果,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仅仅是一两年的功夫,就变得跟后世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韩冈看开,报纸能流行多半还是城市中识字的人多的缘故,农村能有个半成就不错了,但城内,多多少少认识些文字的男子少说也有四成。

    韩冈低头看着报纸,过了一阵,锣鼓声渐渐远去了,马车重新启动,大约一刻钟之后,车速又减了下来。车帘被掀了一下,一个士兵向车中张望,不过被韩冈一瞪,连忙低头告罪,将车帘又放下了。

    这是过城门时的检查,当马车再一次启动,终于是出了城。

    过了金明池和琼林苑,韩冈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找了家干净点的,又能看到官道的小酒馆中坐下,点了热酒热菜,在火盆边慢慢的喝着。韩信等人也都叫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泡着炊饼吃。几个伴当都细嚼慢咽,只有韩信几口吃光,骑着马就向前赶去了,他得先一步去迎上主母和小主人。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韩信带着另一人回来了。

    一见来人,几个伴当就跳了起来,“伍四。”“是伍四哥。”是被留在襄州的家丁。

    “龙图。”伍四远远地就喊,“夫人和三位娘子,还有哥儿姐儿,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韩冈暗骂一声,不过幸好伍四是浓重的西北口音,他叫破自己的身份,听清楚的没几个。只是原本就看着韩冈一行人觉得不对劲的店主,一下就瞅了过来,一脸惊容。

    韩冈摇摇头,先一步赶出门去,留着伴当在里面结账。

    王旖一行的确没多久便到了,慢慢的停在了守在路旁的韩冈身边。

    “爹爹!”当先跳下来的是韩冈的两个儿子,才一个月不见,却感觉又长高了一点,都精神得很。

    然后王旖带着素心、云娘一齐下了车,女儿金娘,还有三个抱着孩子的乳母也都下了车来。

    一家之主出来迎接妻儿,自然是不合规矩。尤其是重臣,都要自重身份,但韩冈可不在乎。

    官道人来人往,车马随即移到了路边上,韩冈对着眼泪汪汪的妻妾,“不要再耽搁了,从襄州道开封,路途遥遥,回到的府中都要好好休息几天……”看看周南没有下车来,问道,“南娘怎么了?”

    “南娘妹妹身体有些不适,躺了有两天了。”

    掀开车帘,周南正躺在车中。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周南脸色有些不好,如玉一般的双颊少了光泽,是病态的苍白。就是柔红如染的唇瓣,也泛着白,不见血色。

    “怎么就病了。”韩冈心中一痛。

    看见韩冈坐进来,她睁开眼,勉强的展颜笑道:“官人,奴家不要紧。”

    长距离的旅行对孕妇来说很是吃力。幸好已经进入了稳定期,要不然韩冈也不敢让她上路,但看现在的模样,还是动了胎气。不过周南身体底子好,又不是头胎,韩冈总算能稍稍放心一点,等回去后,请两个御医来,调养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理了一下周南散乱的发丝,将她身上的棉被盖严实了,韩冈温声道:“先歇一会儿,到家就好了。”

    周南轻轻的嗯了一声,乖乖的闭上眼睛。如果还在路上,不论是王旖还是素心、云娘作陪,总会胡思乱想。但在心中最重要的人身边,她就能安心入眠。

    离开车厢,王旖过来,在韩冈身边轻声道:“官人,南娘妹妹是路上累的,到了家就好了。”

    韩冈点点头:“那就都上车,早点回家休息。”

    送了王旖她们上车,韩冈换上了一匹马,陪在车边原路返回。

    方才韩冈休息的小酒馆的老板已经出来了,看样子想过来说话,但被韩信拦住,不敢造次,只能悻悻然的站在一边,暗恨自己错失了良机。

    回头路走了半个时辰。离开京城一年,家里的三个大一点的孩子,都兴奋的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当韩冈陪着家人回到新的府邸,却见门口停着三匹马。而原本聚在门前的访客,却离得远远的站着,且人数少了许多。

    韩冈心中生疑,正猜测着究竟是为什么,就听到门前一叠声的在喊,“龙图回来了,龙图回来了。”是韩家司阍的声音。

    在司阍的引领下,一个不认识的小黄门匆匆迎了上来,“韩龙图,韩龙图,你可让小人好找。”

    韩冈一愣,翻身下马。宫中的内侍,自不会无故上门,难道是天子终于决定要给儿子种痘,想让自己去现场做个见证?

    “官人?”马车中王旖惊疑不定。

    “没事,你们坐着好了。”韩冈低声安慰,“天子召见,一个月总有个三五趟。”

    但王旖如何能安心,让天子空等可不是好事。何况韩冈是在坐衙的时间里跑出来迎接她们的。肯定少不了一个处罚,加上七皇子的事,天子肯定有心结,小事都能变成大事。

    小黄门在韩冈面前站定,尖着嗓子:“天子有旨。龙图阁学士、同群牧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恭领陛下圣谕。”韩冈恭声领旨,随后回头冲韩信使了个眼色。

    韩信心领神会,上前往小黄门的手中照例塞了一份赏钱,凑上去问道:“这位黄门,官家此时召见龙图,不知有何要事?”

    小黄门收了钱,低声对韩信道:“辽国出了大事,两府宰执都到了崇政殿,除此之外,官家就只遣人招了龙图入宫。”他吊足了胃口,才解开谜底,“是辽主驾崩!”

    接旨之后,韩冈吩咐了家人几句,就上马往宫中去。但听到的消息还是震得他心中阵阵惊涛骇浪,推演着天下大局将会产生的变化。在路上也没有快马加鞭,任凭坐骑小碎步走着。

    “龙图,快一点。”小黄门急得恨不得给韩冈的马两鞭子。他抬头看着天色,日头西垂,都已经近黄昏了。

    “不,慢一点才好。”韩冈慢悠悠的说道,手上提着马缰,稳如泰山一般。

    小黄门惊疑不定,脸色忽青忽白。但看见韩冈的平和淡定的表情,在宫廷中受到的教育让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呃……小人明白,是不能快,是不能快,惹起谣言就糟了。”说着就主动将马缓了下来。

    韩冈微微一笑,“黄门明白就好。”

    心中还是嗤笑的多。又不是仁宗时,西北连番大败,河北边境又有契丹虎视眈眈,京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惊。那个时候,就是有了紧急军情,宰辅们也必须在路上慢慢走。甚至直接将天子夜中传召的圣谕给挡回去,等到第二天上朝后再议论。

    但眼下情况可不一样,到了明天,辽国国主驾崩的消息就能传遍京城,宰辅重臣急入宫,自不会有人会担惊受怕。韩冈现在走得慢只是为自己。慌慌张张、毛毛躁躁,可不是以两府为目标的重臣该有的行事作风,而且正好多一点时间想一想。

    当韩冈抵达崇政殿的时候,时间已经很迟了,瞧殿中宰执们被赐了座,赐了茶,可见他们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口水和力气。

    看到韩冈耽搁了近一个多时辰才到,赵顼很是不快的问着,“韩卿今日非休沐,怎么不在群牧司?”

    “臣妻子今日抵京,故而待司中事务处理完毕之后,臣便告了假。不意陛下于此时传召,臣有过,请陛下责罚。”

    对于迟到和请假的原因,韩冈一点都不隐瞒,把信用消耗在小事上是最蠢的。

    “哦,是吗?”赵顼嘴角抽搐一下,没说什么。

    总不可能用这等小错惩罚重臣,尤其是现在离不了韩冈的情况下,借题发挥也不可能,最多罚铜而已。对于普通官员,同时代表着磨勘期限延长的罚铜,代表着他们可能要在升迁上多耽搁三年。可韩冈的本官,都升到了非宰执官能坐上的最高一级的谏议大夫,磨勘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辽主驾崩之事,韩卿应该听说了吧?”赵顼问得也很干脆。他的臣子们接旨之后,不可能不会向传诏的中使私下里询问,相信韩冈不会例外。

    韩冈点头:“仅是知其驾崩。”

    “不知韩卿如何看此事?”赵顼追问。

    “辽主正值壮年,又常年游猎。中国使辽的正旦使、生辰使常年不绝,亦不见有人回报其疾病缠身,身体当是康健。忽闻其暴毙,实在是难以置信。不知是因为何故?”

    对于耶律洪基的死,说起来韩冈也是吃惊不小,意外性不说,其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先前的战略规划,也必须重新进行修订。在进入崇政殿之前,韩冈已经想明白了。

    赵顼的回答自是不出韩冈预料:“辽主死因,尚不知晓。不过耶律乙辛把持朝堂多年,故太子又因其谗言枉死,国中积怨甚深。且辽主只有一孙,小字阿果,年方五岁,若强立其为帝,主少国疑,又有众宗室虎视眈眈,耶律乙辛当难以控制朝堂。”

    这大概就是之前众位宰辅议论之后的结果。听赵顼的口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王珪当是心中乐开了花。

    韩冈向王珪那里瞟了一眼,当朝宰相正巧开口:“陛下之言极是。辽国一乱,西夏便不在话下。若是待其国中稳定下来,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听着王珪的话,赵顼微笑点头,这正是他的想法。他又望向韩冈:“韩卿,你熟知兵事。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当如何应对?”

    韩冈是求稳的性格,但不代表他会愿意放过机会,只是现在的机会在韩冈看来,还是不太稳妥,将希望放在敌人还没有发生的内乱上,未免太过一厢情愿。就是当真内乱,也没必要抢这个机会。修好轨道,练好士兵,备足兵甲钱粮,就是辽、夏两国实力完好,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依眼下赵顼说话的口吻,想必‘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一句,是听不进去的。

    “辽主暴毙,不论其是否留下遗诏,耶律乙辛皆当扶幼主登基,以期继续秉政。”韩冈顿了一顿,“可耶律乙辛现在是否安好?如果耶律乙辛同时出事,即位的就又会是谁?”

    即位的不一定是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浚的儿子。耶律乙辛虽然是权臣,但他的权力是嫁接在皇权之上的,不一定能压得住阵脚。而且说不定耶律乙辛跟耶律洪基一起死了,或者耶律乙辛跟着耶律洪基死了,到时候能即位的肯定不是阿果。

    韩冈的言下之意。赵顼听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要稍等?”

    “以臣愚见,最好能等到辽国内乱开始。”韩冈回道。

    “五院、六院,二部皇族哪一个都不会看着耶律乙辛挟天子以令诸侯。遥辇九帐、横帐三父房、国舅五房,也都不会坐视。辽国内乱可期。”

    “辽国必乱!”元绛也说道,“契丹幅员万里,其下属国大者五六,小者百余,皆常年受其压榨。一旦其国族内乱,其下属国自是难免离心离德,甚至揭竿起兵。”

    “韩卿?”赵顼盯着韩冈。

    “王相公、元参政旧日皆曾出使辽国。论起熟知辽国内情,韩冈安敢望相公、参政项背?”韩冈回道,“王相公、元参政即有此言,想来当是如此。”

    韩冈只在对西夏事务上有发言权,元绛去过辽国和高丽,王珪也出使过辽国,两人在对辽事务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压倒其他人的声音。

    韩冈放弃了在辽国事务上与人相争,但又顺便将自己的原因归结到王珪两人出使过辽国上。待会儿说到西夏之事上,自己可有得话说。

    王珪撺掇着天子早攻西夏,莫等痛失良机,元绛在旁敲着边鼓。

    韩冈有趣的发现。他自进殿后,只见王珪和元绛在说话议论,其他几名宰执都没插话。不由自主的揣摩起几个没开口的宰执的态度来。

    吕惠卿多半乐见速攻西夏。朝廷要钱要粮,自然是要加强手实法的推行。不过如果士绅们反弹得太厉害,为了维持后方稳定,赵顼也有可能拿吕惠卿开刀。这件事完全说不准,得看形势的变化了。

    吕公著最近受了打击,由于陈世儒弑母案的牵连,在朝堂上的份量大跌,连累着西府被东府死死压住,连军事上的议题也给政事堂占据了主动。

    而没说到钱粮,新入枢密院的薛向,暂时也不好开口。

    枢密院中,唯一在军事上还有着足够发言权的郭逵却是沉默着。

    从郭逵的表情上,看起来方才殿上的商议,天子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打算派他去总掌攻夏战事,甚至是并不准备派他去前线——以郭逵的身份地位,去了前线,指挥权自然而然的就会聚拢到他的手上,就是种谔恐怕也抵挡不了。

    也许能从他们的态度上下手……

    王珪、元绛此时已经一番话说完,赵顼点头开了金口:“辽国内乱当是定局,没有辽国支持,西夏岂能抵挡得了官军?韩卿,你看看西夏该如何攻打?”

    韩冈正在考虑用什么说辞说服天子,赵顼就已经下了定论,不再是攻不攻,而是怎么攻了。

    韩冈这一下可就有些头疼了。

    天子的态度已经出来了,加上西军是自己的基本盘,不便拦着他们立功的机会。想了一想,道:“横山已在官军手中,银夏唾手可得。禹臧花麻久欲投献,兰州也可轻易攻取。但兴庆府道远路长,其势难攻。”

    “可是因为瀚海?”赵顼诘问:“从兰州沿着黄河走,不用过瀚海吧?”

    “陛下明鉴,自秦凤和熙河出发,可以直逼兴庆府,不用穿越瀚海,唯一的问题是粮秣供给。两路的储备粮秣可以保证驻军的食用,但不足以维持总数可达十万人马的大军远征千里。相对而言,鄜延、环庆两路的情况就要好不少,身后是白渠粮仓,又有京兆府百万石的粮草储备。可偏偏有七百里瀚海阻隔。让步兵来走,最后能出来三分之一就很了不起了,至于骑兵,又怎么攻下灵州和兴庆府?”

    韩冈话声一顿,郭逵立刻开口:“陛下,韩冈所言甚是。西夏大国,兵马众多,非交趾、河湟可比。如今势弱,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一次攻下兴庆府,的确不易。不如先攻下银夏和兰州,在两地做好准备,然后一举合围。”

    韩冈暗自点头。这老家伙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既然攻打西夏不可避免,那就分成两个阶段来攻。

    先吃掉容易下肚的银夏和兰州,然后歇一歇,稳定住了新辟疆土之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攻打兴灵。而这样一来,灭国大功不会集于一人之手,郭逵上阵也就有了可能。同时,有足够稳妥,赵顼也当喜欢这个方案。

    郭逵的确是够老辣,配合得很好。只是这老家伙,说西夏就罢了,还要踩一踩交趾、河湟。韩冈瞥了一眼,心中有些火气。

    赵顼沉思起来。韩冈和郭逵是殿上最了解兵事的文武大臣,他们的话不能不理会。同时说的也在理,这样也稳妥些。而且与直接攻打兴庆府的计划,在前期并没有任何区别。最后选择哪个方案,可以看打下银夏和兰州的情况而定。

    他点了点头:“先由此来筹办。”

    回到家中,周南的情况好了一些,睡得也安稳了,韩冈也稍稍放心了下来。

    随着辽主的死讯在朝堂上传播开来,接下来的几天,大部分臣子都上书,催促着要与西夏一战,直捣兴庆府。

    大宋年年大捷,灭国拓土。直接领导和参与战事的官员,一个个飞黄腾达,早就让人红了眼。区区河湟、交趾,就造就了两个枢密副使,那么西夏呢?

    ——人人都疯狂了。

    一时间,请战声不绝于耳,甚至冲淡了已经近在眼前的过年的气氛。

    而在响彻朝堂的的一片速攻声浪中,韩冈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稳扎稳打,一口口吃饭才是上佳的选择——让他成了显眼的另类。

    不过由于郭逵和韩冈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所以赵顼一时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也许在天子心中,稳妥点也不差,只要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韩冈这两天忙着公事,贤内助王旖则处理着家里面的大小事务。

    入住的宅子破损的地方很多,整修房屋是少不了的。韩家也不缺钱,派人请了十几名工匠来,要好好整修一番,要以一个新面貌迎接新年。

    韩冈出入家门时,木料、砖瓦、沙石还有石灰,都堆到了院中。连照壁都有几个工匠围着。说是素白的照壁不合如今京城中的风俗,要好生打理一番。

    “正面随你们弄,背面冲家里的,弄得好看些。”韩冈吩咐下去:“去找些官窑的碎瓷片来,各种颜色的都要……汝窑的青瓷要多一点。”

    虽然不知道韩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他的吩咐,对工匠们来说,不比圣旨差多少。而且官窑的瓷器贵重,但碎瓷片却便宜得很。才两天的时间,材料就都准备好了。十几个工匠在韩冈面前躬身待命,连王旖也出来了,想知道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韩冈要做的自然是镶嵌画。

    照壁对外的一面,按照如今的习俗来。但对内的一面,韩冈准备拼出一幅山水画来。他向京中以山水闻名的王诜,邀了一幅画。

    韩冈的面子,驸马都尉不能不给。也就一天,王诜就派人送了一幅《烟岚晴晓图》来,说是仓促之间难下笔,旧时习作还请韩龙图不要嫌弃。

    韩冈怎么会介意?虽然他并不识画,但王旖看到之后,就抽了一口气,说是这一幅在王诜的作品中,也是顶尖的了,让韩冈不得不又封了一份重礼回去。

    将样本依照雕刻的方法打到照壁上,摹写出大概的图样构成,工匠们就用糯米汁拌的黏合剂将合适颜色的碎瓷片贴到照壁上。虽然韩冈的要求不合规矩,但工匠们皆是一丝不苟的完成。而且很是兴奋,这等于是教了他们又一门手艺。

    汝窑一片等黄金。‘纵有家产万贯,不如汝瓷一片’,在后世留下传说的汝窑瓷,在韩冈这里就成了马赛克瓷砖。

    工匠们分块包干,一起动手。半日的功夫,烟岚晴晓图大体的构成差不多就成型了,虽然细节还要几日功夫去琢磨,但已经能看出韩冈这一番布置的佳妙之处了。

    以王诜的佳作为本,或浓或淡的青色组成了远山近水,加上妙至毫巅的留白,都显示出韩冈本人还是有那么几分雅骨。

    韩冈站在正堂前,欣赏着依然如同草稿一般的成果。西北之事只要有了定论也就没有自己的事了,闲着无聊,分心打理一下自己家中也不差。

    王旖也出来了,盯着照壁仔细看,一幅兴趣盎然的样子。

    已经是黄昏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门前戛然而止。

    随即前日来传诏的小黄门绕过了照壁,出现在院中,又是来传诏的:“天子有旨,着韩冈即刻进宫。”

    小黄门在宣诏之后,收了谢礼,便很痛快的倒出了缘由:“西夏国主秉常被囚,梁氏出面垂帘听政。”

    韩冈都怔住了,老天爷这是玩什么把戏,要帮忙也不是这么帮的。西北二虏的国主一死一囚,其国中内乱可期。换作是任何人来选择,也只可能是速攻了。

    暗叹一声,韩冈进内屋换了一身公服出来,方心曲领、长脚幞头、金带、鱼袋都戴好,正准备动身,又是一名内侍飞奔而至,却是常来韩家传诏的童贯:“天子口谕,宣韩冈速速进殿。”

    韩冈愣了一下才接旨,怎么接连传诏?童贯下一刻就解释了:“龙图,辽主的死因从雄州传来了……是从飞船上摔下来的!”

    话声刚落,连同工匠在内,院中的几十对眼睛都看着韩冈。就是童贯也是紧盯着韩冈,在他脸上搜索着表情泄露出来的真相。惊讶、崇拜,各种情绪蕴含在视线中的,不一而足。

    “官人……!”王旖都忍不住惊讶。

    “别看我,不关我的事。这肯定是耶律乙辛的功劳。”韩冈摇头苦笑,“飞船上天多少年了,死了几个?怎么偏偏契丹国主碰上了!”

    韩冈的辩解怎么会有人信?院中不少人都在摇头。不是韩冈发明了飞船,写出了《浮力追源》,哪有从天上掉下来摔成肉饼的大辽皇帝?这因缘巧合放在他人身上也许还真的是凑巧,但放在发明了牛痘,有遇仙传说的韩冈身上,又有谁会信是单纯的巧合?!

    韩冈不理会他们,韩信已经牵了马过来了。龙图阁学士出行时的一众元随也都整装待发。天子在崇政殿中等着,岂能让其久候?

    韩冈动身离家,走到照壁前,脚步一停。

    “对了。”他拿起绘底样的笔刷,在照壁的左下角一笔连勾画了个图样,对着工匠道,“在这里用红瓷片拼出来……就是这五个角的。”

    第四卷,六|四之卷——南国金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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