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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2)

    “不是,是……”

    “是辽人打到大名府了?!”

    “不是,是……”

    “那还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半夜招臣子入宫?!”韩冈一声断喝,第三次打断了童贯的回话,“你且回去报与天子,既然无甚大事,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龙图,是高苗二帅在灵州城下战败了!”童贯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他已经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提醒韩冈,“相公、执政那里都派人去传召了!”

    “王禹玉是当朝宰相,吕晦叔、吕吉甫、元厚之,皆是国之重鼎,岂会糊涂到连夜入宫!?嫌京中太安稳了不成?”

    韩冈说着,示意管家给童贯递了个比平常丰厚得多的红包,送了他出去。自己则转身往后院去,对紧张惶恐的家人道,“没事了,回去睡觉。”

    心情不好,这时候他什么都不想理会。

    “官人,当真没事?”周南扯着韩冈衣袖,不让他走。她们在后面也听到了前面的对话,韩冈直接将天子派来的中使赶回去了,这比方才听到中使半夜上门,还让人担心。

    韩冈握了握周南的小手:“放心,吕公著和吕惠卿绝不会入宫的,元绛惯看风色,说不准也不会去。有他们在前面顶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周南、素心和云娘回头看王旖。她是宰相家的女儿,当知韩冈所言真伪。

    王旖对此等事当然是耳闻目睹了不少,点了点头,“当年爹爹做过很多次,不会有事的。”她怅然一叹,“想不到当真败了。爹爹和兄长夙夜忧劳,官人费尽心血,竟然会是这个结果。”

    “有人不心疼辛苦挣来的家当,偏要往赌场跑,这又有什么办法?”韩冈理了一下公服的襟口,“回去睡觉,管他什么事,都给我明天再说!”

    ……………………

    赵顼不知自己在这里做了多久,似乎才眨了眨眼,又仿佛已经是一年半载。

    他脑中一团乱麻,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烛光闪烁着,一明一暗,让赵顼只觉得眼睛发花。殿中班直和内侍们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失败?

    “将灯都灭了。”他烦躁的呵斥着。

    没人敢在天子气头上违逆或拖延,忙将殿中的三十六根手臂粗细的龙凤香烛一支支的吹灭。

    黑暗降临,赵顼这才觉得了安全了些。不用看到他人眼中的嘲讽,不用再装出一副平静庄严如同木像土偶的表情。

    什么都不用想,或许那就是一场无稽的噩梦,只要灯火再亮起,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官家……”

    “官家。”

    “官家!”

    石得一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响亮,将崇政殿后殿中虚假的寂静击碎。

    “……什么事?!”赵顼随口应道。

    “官家,王相公到了!”石得一连忙说道。

    黑暗中,赵顼驱动停转的头脑,仿佛拔出匣中生锈的铁剑,吃力、迟缓,但最终还是想起了王珪为何入宫。

    原来不是梦啊……

    赵顼用力压着心口,将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给压下去。

    从后殿来到灯火通明的前殿,王珪已经到了。叩拜一番,赵顼便给王珪赐了座,君臣二人同坐下来,相顾无言。

    赵顼不想说话,王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都没想到高遵裕和苗授都打到灵州城下,竟然还会失败、还能失败。

    王珪是第一个到的,但第二人始终未至。

    不过派去召吕公著的内侍无功而返。

    “官家,奴婢奉旨传诏枢密使吕公著。吕枢密回复道,深夜入宫,恐惊动京城百姓,不敢奉旨。”

    “哦,是吗?”赵顼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又等了片刻,派去召吕惠卿的黄门回来了,紧接着是元绛的。

    “官家,吕参政说宰执非宿卫,无夜入宫城之理。”

    “官家,元参政说宰执连夜入宫,恐致谣言,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除了王贵以外,执政们一个一个都给了否定的答案。赵顼忍不住了,起身绕着御桌打起转来。

    吕惠卿没到,吕公著没到,两人都拒绝了在夜中入宫,元绛也没有到,他是老狐狸了,知道夜中入宫只会生乱。

    郭逵在定州、薛向在洛阳。两府宰执六人,眼下就只有王珪一人站在崇政殿中,与绕着御案直转圈的赵顼大眼瞪小眼。

    王珪这下算是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吕公著、吕惠卿不来是情理中事,但元绛不来却意味着他放弃了与自己的联手合作,见风使舵的能人啊!

    “官家,童贯回来了。”

    赵顼停住脚,抬起头,真正精通兵事的专家到了。

    “宣。”

    童贯低头小碎步的进了殿中,眼角余光一扫左右,就只看见王珪一人在殿中。

    宰执们的府邸就靠着宫城不远,比起同群牧使的宅子要近得多,看起来韩冈说得没大错,其他执政都拒绝夜入禁宫,就王相公一个人到了。

    国之重鼎,这个词谁当得起,谁当不起,可就是一目了然了。

    赵顼看到童贯也是孤身一人回返,终于出离愤怒了:“韩冈也不来?!”

    “官家,奴婢奉旨传谕龙图阁学士韩冈,韩龙图说,无甚大事,并非急务,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无甚大事,并非急务。’你就没跟他说灵州兵败了!?”赵顼心头腾起一股邪火,从头到尾就反对激进的韩冈,这时应该很得意吧。

    童贯低声道:“韩冈只是问奴婢,是否是陛下不豫,是否是太皇太后有恙,是否是辽人打到了黄河边。如果都不是,那就是‘无甚大事’!不值得连夜入大内。”

    “好!好!好!”赵顼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全都不愿夜入宫城,不愧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纯臣!不愧都是纯臣啊!!”

    “陛下!”王珪这时猛然抬头,“高、庙二人告退,只是小挫,并非全局失败!还有秦凤、熙河的兵马,也还有鄜延、河东的精锐,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嘶声力竭。

    一行骑手从横街的青石板路,走上东十字大街的黄土路面。

    蹄铁不再击打石板,清脆的马蹄声消没不见,而大街上行人车马的喧闹则立刻充斥在耳中。

    夏天天亮得早,还不到卯时,东面的天空就已经泛白了。清晨鬼市比冬日要早上两刻钟闭市,蒲宗孟的元随也不用打起灯笼来照亮前路。

    沿着大街越是向前,大街上的官员就越多,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过他们看到蒲宗孟一行的声势,绝大多数都自觉的将中间的道路空出来。

    有资格参加早朝的皆是朝官,在大宋数以万计的官僚中,他们是处在树梢上的那一批人。不过担任翰林学士的蒲宗孟所立足的位置,则更是树梢上最高挑的那几根树枝。除了两府中的宰执,他可算是站在最前面了。尽管还不到宰相那等群臣避道的地位,但也让人不敢跟他争道。

    蒲宗孟春风得意,马蹄声急。接连越过几位地位不及他的朝臣,就看见很是醒目的一队人出现在前方。

    那一队不论是骑手,还是坐骑都很惹眼。马匹皆是膘肥体壮的河西良驹,而骑手的骑术也都是一流的,在马背上的坐姿,与蒲宗孟自家的元随截然不同。

    “可是韩龙图?”蒲宗孟示意身边的元随向前喊话。

    只见前面的那一队骑手中央身穿紫袍的官员回头,然后整支队伍就跟其他官员一样,向路边让过去,将中道让了出来。

    蒲宗孟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却是得意打马上前,龙图阁学士终究不如翰林学士。

    到了近前,蒲宗孟轻提马缰,缓了下来,拱手与韩冈行礼致意,而后并辔而行。

    “又是一天,”蒲宗孟仰头看了看幽蓝的天空,自嘲的笑道,“昨天听了玉昆的话,夜里都没能睡好觉。一直都梦到灵州有变,官军功亏一篑。”

    他瞥了眼韩冈,见其默不做声,叹了一声,“昨天灵州的消息,说是军械、地道皆已准备完毕,次日开始就要全力攻城。以官军之力,今天、明天,消息当是就能传回来了……虽然玉昆反对此战,但想必与宗孟一般,都想听到官军胜绩的捷报吧?”

    蒲宗孟说得诚挚无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其中的恶意。

    韩冈转头深深的看了蒲宗孟一眼,叹声问道:“传正,可知夜中天子召宰辅入宫?”

    蒲宗孟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竟有此事?!”

    纵然韩冈没有说明内情,但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在半夜召集两府重臣,理由不问可知。不是兵败,就是受困,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

    “也有韩冈一份,故而知之。”韩冈丝毫不瞒人,“传正你也知道韩冈在兵事上薄有声名,所以一并被传召。”

    “玉昆你夜里奉召入宫了?!”

    蒲宗孟话声刚落就知道自己问了蠢话,果然韩冈就笑道:“韩冈这不是跟内翰同行吗?要是半夜奉召入觐,才两个时辰,哪里可能出宫再入宫的?”

    蒲宗孟神色数变,最后沉声问道:“究竟是为何故?”

    “昨夜没有细问,直接就推了。真要为了聆听详情,奉召夜入宫禁,京城今天还不知怎么传呢?想必几位相公、执政,也都能稳得住。”韩冈又叹了一声,“不过传正昨夜之梦确是梦兆,西北的确是兵败了。”

    蒲宗孟脸色由青转红,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中火,待要细问,但韩冈却自称不知详情,没办法回答,让蒲宗孟一路心神不宁。

    等到了宣德门前,韩冈上前与相熟的官员见礼,找到机会的蒲宗孟忙找来一个平常走得近的文官,向他追询此事。

    “的确是有此事。”那名文官比蒲宗孟早到一步,已经听说了。京城之中没有秘密可言,才两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已经在宣德门前传得尽人皆知,“天子的确是夜中召两府和韩玉昆入宫。”

    “可是因为灵州兵败?”蒲宗孟心急的追问。

    “内翰方才与韩玉昆同至,难道没听说此事?”那名文官惊讶的反问了一句之后,继续道:“似乎是高遵裕和苗授在灵州城下败了,不过还不确定就是了……但夜中就王相公一人奉召入宫,其他人可都没动。”

    “……元厚之也没去?”

    文官摇摇头,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蒲宗孟沉默了下去,右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

    韩冈完全没空去考虑蒲宗孟的心理健康问题。

    文德殿的常朝,天子例不与会,只由宰相押班。不过王珪并没有到,执政们也在朝会前便被召去了崇政殿。

    而作为如今朝中最为知兵、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拥有统帅大军经验的文臣,韩冈也同时与吕公著、吕惠卿、元绛三人一起被传召。

    跨步进殿,殿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气。

    添加了龙涎香的御用巨烛向来以烟火气绝少著称,不过从半夜到现在,这几个时辰殿中几十根蜡烛点着,

    殿中只有天子赵顼和宰相王珪,两人双眼烟熏火燎,都是红通通。看样子是王珪昨夜奉召入宫,与天子商议了半夜下来的结果。

    宰执们终于到场,赵顼犹豫了好一阵,才出声让王珪向其他几名重臣通报了灵州的战情。

    听到了具体战败的细节,殿中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就此事发言,赵顼忍不住了,点起元绛:“元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元绛想了一想,道:“夜半召宰辅入宫掖,虽说因为军情紧急,可当年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王师接连败绩,仁宗皇帝也没有半夜大开宫门。西北只是边患,京城民心动摇才是腹心之疾。臣恳请陛下三思。”

    “朕知道。”赵顼很是冷淡应了一声,板起的脸有着缺乏血色的苍白。

    韩冈在最下首,赵顼和王珪的脸色尽收眼底。元绛昨夜都拒绝入宫,还指望他继续支持王珪吗?

    见两人听到元绛的发言后,表情别无二致,韩冈心中有了点,难道之前天子和王珪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希望有人来支持?

    “吕卿。”殿中有两位吕姓执政,赵顼叫的是吕惠卿,“不知吕卿有何高见。”

    “泾原、环庆的伤亡不明,西贼的动向不明,臣不敢往下定论。”吕惠卿推搪了一下,道:“不过西贼大胜之后士气正盛,此时要抵挡他们的攻势,不论是王中正,还是种谔、李宪,都很难做到,而且少了高苗二帅,两路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还是暂且退兵,日后也好卷土重来。”

    这段时间,新党被王珪压制的很惨,太学一案,看声势就是要将新党的根基和未来一网打尽,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吕惠卿不会甘心放过。

    赵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放过吕惠卿,问吕公著,“吕卿家,你是枢密使,以你之见,究竟该如何方是上策?”

    “臣亦是与吕参政同样看法。环庆、泾原两路在灵州城下受到重挫,兵败如山倒,西北战局已经难以挽回。”

    吕公著难得的支持吕惠卿,他终于找到翻身的机会。之前因为陈世儒弑母案,吕家在其中牵涉太多,甚至利用大理寺来干扰开封府的断案,吕公著尽管没有被赶出两府,但他说话的份量已经跟他的职位完全配合不上了。如今西北惨败,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且还有辽人虎视眈眈。以耶律乙辛之狡诈,听闻官军败绩,岂有不乘火打劫的道理。”吕惠卿附和道。

    赵顼脸色难看,吕公著却毫不在意的跟着又道:“陛下此番兴兵伐夏,乃是见及旧日王师连连胜绩之故,以为官军兵锋之锐,世间无物可阻。但西夏之强,非交趾远可比。臣问兵法有云,百里争利则厥上将军。千里突袭灵州,焉有不败之理?此番出兵及民夫几近百万,远趋千里之地,不但军中怨声载道,而且民间也同样困苦不堪。”

    韩冈看得都想笑,当真难得……新党和旧党,十几年了,难得一次站在同一条战壕中。

    王珪见势不妙,连忙出声道:“王师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依然坐拥二十余万人马。西贼兵力亦不能过于此,岂有不战自退的做法。”

    “自陛下登基以来,用兵兴役,年年不断,国力空耗,而胜果寥寥。今日之败,乃是情理中事,纵然一时夺占兴灵,也难以保全长久——须知李继迁之前,兴灵却也是中国之地。十年之内,臣请陛下不再言兵。”

    吕公著毕竟是旧党,终于图穷匕见,吕惠卿这一下就不能再与他统一战线了,“陛下施行新法多年,国用丰足,甲坚兵利,将校堪用,故而有河湟、荆南、横山、西南和交州诸多胜绩。灵州一败,乃是西贼奸猾,致使王师小挫。眼下虽不宜再战,但休养个一年两年,再挑选名将、举兵伐夏也并非难事。”

    “四路精兵犹存,如何可退?!”王珪厉声喝问。

    元绛则是依然滑不留手,“王师不幸败绩,与国事虽有小损,却幸无大碍。惟国中情势堪忧,臣望陛下对此稍作留意,以防流言,以及奸人作乱。”

    韩冈眼看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只觉得好笑。

    王珪此前迎合圣意,借用天子的权威压得一众执政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曲意迎合,说起来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的。

    即便是元绛,难道这只老狐狸当真愿意事事顺从王珪不成?执政不是宰相家的走马狗!

    若是今日灵州已然克复,没人会跟王珪为敌,只能选择暂避锋芒。但现在既然已经败了,哪里还会愿意给王珪翻身的机会?哪个不想趁势捡个大便宜?

    看看吕公著、吕惠卿和元绛,谁人不是眼中带着熬夜的血丝,眼袋浮凸,下眼睑带着青黑色。肯定是在拒绝了圣谕之后,招了亲信幕僚不断商议到上朝前。

    不过王珪也有优势,他独自奉召入宫,也就意味着他跟赵顼有了两个时辰的商议时间。看容貌、听说话,他们两位是不甘心就此认输,还想赌上一把来回本——标准的赌徒心理。

    韩冈听着上面的宰执们争来争去,自己则是老老实实的待着,他是列席会议,不是出席,绝对不会主动发言。反正他看赵顼的样子,应该快忍不住了。

    赵顼的视线的确不时的扫过韩冈的身上。他一边听着执政们各持己见的议论,一边关注着韩冈。只见韩冈一直低眉顺眼的垂首坐着,半点也看不到插话建言的打算。

    因为韩冈此前不断都反对攻击兴灵,也说了一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如今他的乌鸦嘴逐个应证,赵顼只觉得面上无光,看见韩冈在面前就感觉不舒服。

    其实赵顼并不想招韩冈上殿议事,可如今的局势,与当初郭逵和韩冈的预言别无二致。现在郭逵坐镇河北,只有一个韩冈在朝中,赵顼却不能不征询他的意见,亦不敢不征询——不过一时之气,总比不上国事重要。

    赵顼瞅了韩冈半天,韩冈却垂着眼皮,身形自坐下后似乎就没动弹过,让赵顼想打个眼色都没办法。

    王珪和吕公著越争越激烈,而吕惠卿和元绛多多少少又偏帮吕公著,赵顼见磨蹭不下去了,只能开口:“韩卿。如今西北战局,不知你有何看法。”

    韩冈眨了下眼睛,腰背又直了一点,从方才的木雕状态终究变回活人。

    殿中君臣的视线齐集韩冈身上。韩冈站了起来,持笏向赵顼拱手道:“以臣愚见,灵州之败,首先在于孤军深入,十万军汇聚城下,而友军则远在千里之外,加之粮道绵长,一败便不可收拾。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方可谓之用兵如法。灵州之败,乃是不合兵法正道的缘故。”

    赵顼沉下脸,反驳道:“用兵当以奇正相辅,岂不闻李愬雪夜入蔡州?”

    “臣斗胆敢问陛下,遍观青史,用奇兵为胜者,除此之外又有几桩?用正兵为胜者,则又有多少?”韩冈毫不客气的将赵顼的话堵回去,“奇者,异也。异者,非常也。力不如人、势不如人,为求一胜,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故而曰奇。且用奇兵者,败者良多,胜者极少,亦是世人之所以目之为奇的缘故。以六路官军三十万人马,稳扎稳打便可得胜,何须自蹈险地?非非常之时,却行非常之事,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可收拾,灵州之败一至于此,此乃本因。”

    赵顼眼中怒意蕴藉,但却不再跟韩冈辩论,那太有失体统。

    听着韩冈的发言,看着天子的神情,吕公著眼神中带起笑意。韩冈这分明是在**之前的怨气。终究太过年轻气盛了,天子要的是处理问题的方略,不是清算战败的责任谁属。

    不过这样也好,有韩冈发难,只需敲敲边鼓就能够了,免得自家一把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吕公著想着。韩冈的话传出去,正好让王珪消受了,而天子日后算账,也是落在韩冈身上,与自家无关。

    吕惠卿却深悉韩冈为人,心中疑云大起,眯眼抿嘴,等着韩冈的后续。

    韩冈歇了口气,又道:“灵州之败,其次在于将帅失察,西贼避而不战,一路引诱官军至灵州城下,当知其必有奸谋,又在黄河之滨,如何能糊涂到让西贼成功的决堤放水?经此一败,环庆、泾原损兵折将,数年之内难以再用。”

    韩冈话声刚停,吕公著便跟上去道:“自横山至灵州,路程几近千里,西贼一路追击,逃得生天者不知会有几人。臣请陛下三思,实是不能再动刀兵了。”

    赵顼虎着脸不说话,王珪看了看天子,就要砌词反驳,韩冈却是抢先一步,“诚如枢密所言。两路败军自灵州一路逃回,身后必有铁鹞子追击,路途迢迢,能生还者恐怕仅有半数。”

    他停了一下,飞快的瞄了神色木然的赵顼一眼,“但相对于三十五万官军来说,这依然仅仅是小挫罢了。需要休养生息的只是环庆泾原二路,王师主力犹存,不知吕枢密何来不能再动刀兵之语?”

    韩冈的表态出人意料,赵顼双眼亮了起来,而四名宰执,也是神色各异。

    吕公著不意韩冈竟然反手一刀,沉下脸,声音亦是危险的低沉:“两路精锐尽丧,”

    “打个比方。如果从一条狗身上取下一斤肉来,肯定是没命了,但如果是从大象身上取下一斤肉,却绝不会致命。灵州之败,纵是全军覆没,丧师也不过十数万人,此役官军三十余万,六路齐发,如今不过三分之一不到,丁口数千万的大宋还能承受得起!而西夏在灵州一战中收到的丧失,他们却承受不起!”

    “西贼避而不战,有何丧失?”吕公著拿韩冈的话来驳斥。

    “怎么可能没有丧失?”韩冈笑道,“官军深入兴灵,西夏国力损耗只会在官军之上。放水、拆屋、砍树、焚田,灵州城外的一切全都毁了。银夏,河西、天都山,莫不如此。除了兴庆府和西夏北方的荒原,西夏国中其余人丁富集的膏腴之地不是毁于官军,就是毁于其自手。相对于官军仅止于兵将的伤亡,西夏的丧失已经远远超过了此数。”

    “西贼大军犹存!”吕公著厉声道。

    “此辈不足虑。中国胜于西北二虏者,不在军力,而在国力。丁口、税赋、物产,皆是远远过之。两国相争,若是争夺边地,那是军力之争。如若是灭国之战,那比拼的则是国力。此《孙子》之中,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本意所在。”

    赵顼、吕惠卿都为韩冈的话沉思起来,元绛盯着韩冈,不知在想些什么。王珪则是在看眼神越发严厉的吕公著,嘴角含笑,韩冈至少不是站在吕公著那一边。

    韩冈朗声说道:“春秋吴越相争,越**力远不及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焉。此乃厚植国力。献美人,诱夫差修宫室,消耗的是吴国国力,以煮熟的稻种诓骗吴国耕种,同样是在削弱吴国国力,最后一举灭吴,岂止是因为夫差帅吴兵北上会盟、国内空虚之故?”

    “韩卿言之有理。”赵顼第一个点头。国力论乃是投其所好,明大宋必胜二虏之因,听得他心中欣喜难耐。

    “自熙宁四年攻略横山始,西夏接连败绩丧师失地,国势日蹙——其损兵折将之处,远过于灵州。”韩冈顺口又戳了吕公著一下,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喜谋私利,却又装得正直无私的老家伙,“之前又岁献马驼三万与辽,其国力不及十年前的一半。如今灵州城下的胜绩,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开战旬月,可曾见过铁鹞子出阵与官军正面交锋——不敢御敌于国门之外,西贼虚怯可见一斑。自元昊叛立后,直至熙宁之前,官军可曾有过一次攻入西夏境内?”

    “上兵伐谋,须知西贼奸狡。”吕公著火气上来了,与韩冈针锋相对,当初他可是为了废新法,动摇赵旭的意志,敢说韩琦有心清君侧:“从继迁至元昊无不是狡猾之辈,三川口、好水川哪一战不是西贼施狡计而得胜,灵州之败更是最新的例证。高遵裕、苗授皆为一时名将,西贼决堤却都没有发觉。”

    “敢问枢密,若官军再至灵州城下,西夏还有河堤可掘?官军岂会再给他们这个机会?!没有了狡计,区区西贼如何能抗拒天兵!”韩冈笑了一下,“狡计乃是力不能敌时的无奈之举,人言狐性多狡,但狐狸安可与虎豹相争?虎豹在山,又何须狡计。”

    “韩卿国力之说,对朕深有启发。”赵顼不想听两人再吵,他只想听一听如何挽回西北战局的方法,“不知韩卿对眼下局势有何方略,尽请直言。”

    “官军旧年曾一举灭亡交趾,收复汉唐故地。不过西夏不是交趾,疆域是其五倍,军力是其十倍。想一举攻取西夏,以臣观之,直如登天。但一步步的蚕食,十数年内西夏必亡。这也是为什么横山易取,灵州难得的缘故。将西贼逼入官军预定的战场,则官军必胜。如果是深入西贼预先划定的战场,则官军危矣。”

    这是韩冈不断以来的见解,至今未变。

    “如今除泾原、环庆两路之外,其余四路都未有大的伤损。如果稳扎稳打,假以时日,足以将西贼碾碎。纵然间或有小挫,只需胜势在我,西贼便无法扭转最终覆灭的结局。此乃战胜于庙堂之法。”

    韩冈话声刚落,吕惠卿就差点要笑出声,但很快又感慨起来。

    说来说去,韩冈其实就又绕回了他这几个月来不断主张的对夏战略,缓进、蚕食。哪里是帮赵顼和王珪说话,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先明之见。

    赵顼和王珪也全然明白了。不管他们多么想得到灵州,到最后也只能转回来,按照韩冈的计划来行事。

    究竟打算怎么做?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赵顼。

    图穷匕见。

    韩冈兜兜转转终于还是绕回来了。

    稳扎稳打,缓攻兴灵。韩冈战前的建议,在战败后又被重新提上台面。而曾经拒绝了这份建议的自己,又会在外面落到什么样的评价?

    酝酿在赵顼心中的情绪,悔恨、愤怒、羞恼混杂在一起,一点点的沸腾起来。

    空寂的崇政殿上,坚持己见的年轻臣子垂着双眼,摆着一副谦恭姿态,一盆盆冷水却浇了上来。

    “不知韩卿的心中可有具体的方略?”赵顼忍下一时之气,向韩冈垂询。

    “具体的方略当征询领军将帅的意见。”方略可以在朝堂上议论的,但具体的战略、战术还得让精兵强将去处置,“不过以臣之愚见,最好暂时将鄜延军的兵力收缩回来,保住夏州、银州一线。河东军也暂且退回到弥陀洞为上。”

    “其他军中都放弃?盐州、宥州都已经在官军的手中了。”王珪立刻出声反对,“可知盐州的青白池盐有多少是西夏国中所用?有多少是通过回易来赚钱?怎么能就此送还给西贼。”

    “送还之前毁掉就是了,去向问老盐工,看看他们有什么招数。”韩冈回道,

    “那宥州呢?这么多的土地难道要送回去吗?”王珪质问。

    “无妨。迟早能夺回来的。有了一个立脚点,西贼才能源源不断的派兵过来,但眼下连番大战,当地存粮早已消耗殆尽,如果西贼来攻,能否越过瀚海不说,就是在银夏之地,也是没有粮食可以补给的。西贼只能设法速战速决。但官军稳守城池,西贼速战的下场,将会是灵州之役颠倒过来的结果。”

    王珪看到赵顼深思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妙。如果按照韩冈的方略将银夏保住,自己作为宰相的立场就有问题了。

    天子的愿望只有一个,灭亡二虏,谁能帮他做到,他就会支持谁——至于会不会过河拆桥,那是日后的事——为了富国强兵,天子曾经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如今灵州战败,只要能挽回现如今的颓势,终究还是会听从韩冈的意见。

    “河东怎么办?”王珪终于寻到了一个借口,这是他之前绝不会去做的。

    “雁门关没那么容易攻破。尤其是在官军已经提高戒备的情况下。”韩冈回道,“要不然之前也不会那么放心让李宪领兵参与进攻取西夏。”

    赵顼终于还是给说服了,他的目的就是灭亡西夏。韩冈的方略虽然缓慢,但终究还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就依韩卿之言。”

    韩冈心情一松,终于还是控制了最后的战局。这样一来,至少能帮种谔一把,否则权衡之后下令退兵,种谔一辈子都不会再没有机会。

    虽然为此开罪了天子,但等到成功的时候,这点怨气很容易就能化解。

    ……………………

    从前一日的早朝时开始,朝臣们就在私下里议论天子对灵州之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退兵还是继续下去?

    对此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天子会选择坚持到底,继续打下去;但也有人认为在契丹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赢了还能继续,输了就只有撤兵一途了。而到了最后,从两府和学士院中传出来的消息,算是在情理之中,也有几人料中了。

    但还是有人感叹,“终究还是韩冈赢了。”

    的确是韩冈赢了。

    利用灵州之败,韩冈再一次宣告了他对西北战事的权威。与西北战局有关的问题,眼下的朝堂,只有向韩冈咨询。

    蒲宗孟很清楚韩冈在西北战事上的权威,但当他听说了韩冈在崇政殿上究竟是怎么对天子说话的时候,却忍不住爆发式的狂笑起来。

    韩冈一世聪明,偶尔糊涂起来却能要命。只要推上一把,或是漏几点火星,便能让韩冈就此一蹶不振。

    蒲宗孟今日正在崇政殿中撰写诏令,却恰好有一封是给河北郭逵。他是个急性子,便闲闲的添了一笔,赞他有先见之明,料敌观己如烛照龟卜,军民共服。

    郭逵和韩冈当初同论不当急攻灵州,蒲宗孟特地将这一点给点出来,当然不是为了说郭逵的好话。

    项庄舞剑,本就是意在沛公。

    当然,这话说得很隐晦,不是心有定见是看不出来的。但足以在天子心中定下一根钉子,日后再一步步来。不管能力如何,开罪了天子,让皇帝心生芥蒂,才能再高也在朝中待不下去。韩冈就是自视太高了,要不然,也不会干脆了当的让天子下不了台。

    蒲宗孟将起草好的几封诏令送了上去,等着天子的评判。

    赵顼翻着蒲宗孟刚刚写好的文字,突然间就停住了,半天也不见动上一下。

    蒲宗孟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反应,照理说,稍稍看过就签押才是正常的情况,自家的私心这时候应该看不出来才对。心存犹疑,遂偷眼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赵顼从上而下的眼神仿佛是极北寒冰,从嘴里挤出的话更是冷得如同寒流一般,“朕看起来就那么像袁绍吗?”

    蒲宗孟张口结舌,他想不通,整件事不知怎么跟袁绍有了牵扯?天子到底看没看明白自己力透纸背的用心。

    一身冷汗的从崇政殿中出来。跨出殿门,太阳一照,竟然一阵头晕目眩,双腿如同得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他心中惶惑不安,更是满头雾水,天子提袁绍做什么?又不是诸子争位,意欲立幼子的情况!

    跨进学士院中,蒲宗孟勉强将神色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蒲宗孟随手招来一名小吏,“去找部《三国志》来。”

    学士院中藏书甚多,翰林学士们撰写诏书时,时常都要检查典故用得对错与否。没过多久,六十余卷的《三国志》便被全数搬来。

    国子监版的史书在外面都是论贯卖,不论刻板、印刷,还是纸张、装订,都是第一流的,质量远比东京、杭州印书坊的版本要好,更不用提以粗制滥造著称的福建版。哪一个读书人买回去,不是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读书时更是轻拿轻放,唯恐损了纸页。

    但蒲宗孟挥退了搬书的小吏后,却是从一堆书中一本本的捡起来哗哗哗的急速翻着,寻找自己的目标,毫不在意书册是否会在粗暴的动作下损坏。

    从《魏志》中找出了《袁绍传》,蒲宗孟还没翻上两页,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就都退了个干净,一卷书从手上掉落袭来,书页舒展,几行正文暴露在阳光下——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

    蒲宗孟愣愣的坐了半天,听到院中的声音才一下惊醒过来。不过他心中终究还有着几分侥幸,从亲信中挑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去打探一下最近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发生了……”

    亲信派出去了,蒲宗孟等着他的回复。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这仅仅是天子随口的话而已。

    蒲宗孟抱着三分期盼,幻想着事情能如他所预料的情况发展。一个下午都无心做事,在他的案头上堆满了亟待处理的公文,效率慢到已经可以说蒲宗孟是尸位素餐的地步。

    派出去的亲信到了蒲宗孟散值时都没有回来,一直到了深夜,他方才悄然回到了蒲宗孟家中。到了被找到的一家之主面前他就低声道:“学士,好像有些不对。灵州兵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面传开来了,都在议论此事。不过外面现在也在议论还关押在台狱中的苏直史的案子。”

    “怎么议论的?”蒲宗孟连忙追问。

    亲信道:“外面传言说朝廷出兵前,苏直史曾经说过此番用兵必败,所以恶了天子,被关进台狱。现在果真战败,天子无颜见他,据说已经降旨要将其赐死了!”

    这不正是袁绍、田丰的故事吗?!蒲宗孟手足冰冷,不过改个人名而已,根本是一模一样!

    难怪天子会质问自己的用心。袁绍、田丰的故事套在苏轼身上还有点勉强,套在韩冈身上却是正合适。

    皇城司不是聋子、瞎子,传言必定早已传到天子耳中。正是为此而恼火的时候,自己的话却让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联想。

    完了,完了。

    想透了一切的蒲宗孟如同五雷轰顶,自己竟然在天子面前成了进献谗言的小人,这是蒲宗孟怎么也没能想到的。纵然实情没差太多,但谁也不会愿意自己跟小人扯上关系,

    一旦奸臣的形象在天子心目中留下根,日后便会是麻烦不断。这个罪名可以说是毁了自己多年的努力。恰到好处的一道流言,将自己拍翻在即,让自家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蒲宗孟嘶声力竭的大吼,从窗口传出,转瞬就散入夜空。

    如同五雷轰顶。

    苏轼看着眼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鱼鲊,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愣的半天都没用动弹。

    “苏直史,还是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提着食盒进来的小吏,温声劝着苏轼。

    监管台狱的吏员对任何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彬彬有礼。尽管现在成了阶下囚,但一两年后就翻身的例子不胜枚举,谁会给自己日后找麻烦。

    但苏轼完全没听到小吏到底在说什么,脑中嗡嗡的直叫。

    人犯在台狱中的饮食,一向由家人负责。在入狱前苏轼跟儿子苏迈约定好,平常送饭送菜,只送菜蔬和猪羊家禽,但当朝廷定罪,且是死罪的话,就改送鱼。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虽然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下狱后就被问五代以来可有誓书铁劵——死囚才会问五代,他罪只问三代——但事到临头,苏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从容。

    哪里还有心去吃饭,苏轼摇摇晃晃的来到狱中一角的小桌旁,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这是为了让他写自供状的。

    苏轼终究不甘心就此而死,磨开了墨,提笔便是一首七律,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但苏轼知道,他的诗作肯定会被献上去给天子,只要有个几日的耽搁,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打动天子收回成命。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心情激荡下,一首转眼写成。小吏也识字,看了苏轼的新诗之后,脸色就是一变,回头看看食盒,却又看不出来其中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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