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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3)

    而苏轼紧接着就又是一首,‘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苏直史,宫中的天使来了!”

    从门外一声叫喊,让苏轼的手为之一颤,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浓浓的墨团转眼就在纸面上殷开。

    圣旨来得好快!

    苏轼惨然一笑,本以为还有几天的时间,想不到竟然这般心急。他放下笔,颤巍巍的站起身,瞥了角落处一眼,那里藏着他惯服的青金丹,如果一次吃得多的话,就是登仙之药。

    到了狱中后就藏了起来,本想着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了百了,可终究没下定决心。想不到还是要用到了。

    回过头来时,前来传诏的内侍已经到了牢房门前。

    蓝元震曾经见过苏轼,那时候的苏轼文采风流,气韵冠绝当代,但如今成了狱中一住数月的阶下囚,已经是骨瘦伶仃,须发皆乱。

    暗叹一声,蓝元震就在门口展开圣旨,“苏轼接旨。”

    苏轼跪了下来,颤声道:“臣……臣恭聆圣谕。”

    李定没有来,舒亶也没有来。这些日子日审夜审,两人总会到场一个,想不到赐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来看自己的笑话。

    妻儿老小现在不知是还在湖州,还是已经先到了自己当初在常州买的田宅中安居。兄弟、儿子都是受了自己的牵累,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为自己而奔走。

    文才害人,悔不该作诗。

    苏轼心中自悲自苦,也不知蓝元震到底在念个什么。

    等到蓝元震将一封诏书念完,身后小吏推着他让他领旨谢恩,苏轼才有了点反应,泪如雨下的跪伏着:“罪臣苏轼自知讪谤朝政、罪孽深重,死且不恨。可天使是否能宽容半日,让罪臣见一见家人。”

    蓝元震愣住了:“不知苏水部此话何意?”

    “苏水部,是监江州酒税,不是……别的。”小吏在身后提醒。

    苏轼呆滞的没有反应,蓝元震摇了摇头,明白了苏轼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听清楚,根本看到自己出现后给吓糊涂了。

    “苏轼,如今乃是天子圣恩,可本官监江州酒税,还不快叩谢天恩。”蓝元震将圣旨中的核心内容重又向苏轼说了一遍。

    本官水部员外郎的品阶不变,直史馆的贴职被剥夺,然后去江州监酒税,仅此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处罚。一些监察御史,如果弹劾重臣失败,往往也就是这样的惩处,本官不变,变得仅仅是差遣,过两年就能爬回来的。

    心情大起大落,苏轼茫茫然的向着前来宣诏蓝元震叩谢天恩浩荡。

    “苏水部,回去后好生洗个澡,去一去晦气,过两日可就要南行了。”蓝元震很和气的叮嘱了苏轼一句,然后快步离开了牢狱,回宫缴旨。

    几乎是被民间的舆论所迫,不得不放了苏轼一马,天子如今的心情,可不是很好。

    可不要被迁怒了。蓝元震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

    拿了圣旨,御史中丞、殿中侍御史都没有出现,就派了一名小吏将他送出了台狱。

    乌鸦在台前的槐树上飞舞,但狱中只惯见老鼠、蟑螂的苏轼却是贪看不已,儿子苏迈并没有在门前等候,只有一个远亲和一辆马车。

    看见苏轼出来,他是一脸惊喜:“天可怜见,官家终于是开恩了。维康【苏迈】近日盘缠用尽,去陈留筹措了。这两日的饮食本是托付给小弟,没想到就才一顿而已。子瞻你怕是还没吃吧?不管那么多了,先回去洗个澡,去了晦气后,好生吃上一顿酒。”

    难道这就是送了鱼来做晚餐的缘故?苏轼一时啼笑皆非,竟是差点被吓死。

    “听说了吗,苏直史已经定案了。”

    “听说了。是监江州酒税吧?”

    “从知州贬到了监酒税,还真是够重的。”

    “已经很轻了,前面不都是说要论死的吗?现在连本官都没动!”

    “……说得也是。”

    樊楼之上,不少房间传出的曲乐在这一晚变得雀跃起来。

    灵州之败的确出人意料,酒宴上谈兵痛饮的人也少了,但终于有了个好消息。尽管有当年周南之事,但苏轼因诗文入罪,在秦楼楚馆之中,并不乏同情之人。

    但也有人为此而感到遗憾。

    “真是算他运气。要不是有传言出来,多半还要关上半年。死罪不一定有份,但好歹一个编管,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也不是不可能。”

    “谁说不是呢,天子也是要脸面。不过这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也巧,正好卡在节骨眼上,否则当真会依律处置了。”

    “其实这等于是借势凌迫天子。天子为了名声不得不放了苏子瞻一马,但心里怎么也少不了芥蒂。只要天子在一日,苏轼就一日别想再出头,好生的在江州写诗吧。”

    “谅他经此一事,也不敢再乱写诗词了。”

    由于天子插手,苏轼讪谤朝政一事就此定案。惩处之轻,让人出乎意料,不过联系起此时京中流出的谣言,却也就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了。

    但苏轼的责罚虽轻,可曾经向他通报消息的苏辙、王诜全都被牵连贬官。而其他与其鸿雁往来的友人,也都各自被罚铜。只是终究不是重罪,只为了给一番辛苦的御史台一个交代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交代显然无法让李定坐稳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了,第二天,辞章便送进了崇政殿。

    “真的不管官人的事?”周南端着夜宵进了韩冈的书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起了今天的新闻。

    “此事跟为夫何干?”韩冈反问,低头看着书信。

    “官人前些日子还说不让苏子瞻做田丰吗?”

    “为夫说过吗?”韩冈皱眉想想,摇了摇头,“忙都忙不过来,哪记得这点小事。”

    周南手肘撑着桌子,凑近了凝视着韩冈,双眸弯弯,带着笑意,“官人就尽管骗奴家好了,反正奴家什么都会信的。前些日子听官人说了之后,奴家去查了三国志,才明白为什么官人会这么说。这两天听外面的传言,怎么听都像是袁绍和田丰那一段。”

    “真要说起来,苏轼只被贬官,还是靠了岳父给天子的奏折。圣世安可杀才士,没有这一句推了天子一把,哪有这么快结案的道理?苏轼被拘入御史台,就连最亲近的张方平都没有为他上书,反倒是岳父、章子厚他们站了出来救援……”韩冈呵呵笑着,也不知在笑谁。

    可惜了赤壁赋和大江东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多半也不会再出现,不过也许会有庐山赋或是鄱阳湖赋,或许能抵得过了。

    但苏轼之事,放在眼前的天下大局上,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种谔、李宪暂时不用担心了,眼下还是要看王中正那两路的情况,秦凤、熙河两路联军便首当其冲,希望赵隆、刘昌祚他们两人能有所表现

    ……对了,不知王舜臣那边怎样了!

    韩冈终于想起了在六路汇聚灵州的战事中,还有一支小小的偏师正在向西进发。

    王舜臣收复凉州的消息通过加急文书发送到京城后,朝堂上还欢呼鼓舞了一阵,毕竟是河西故地是个百多年终于回归,官复原职的诏书随即就发过去了。不过转眼灵州之败也传到京城,几天下来,朝堂上下都把他给忘了,韩冈都没能例外。

    在周南惊奇的目光中拍了拍脑门,早点把总参谋部建起来就好了,多少人拾遗补缺,哪里会有这么多幺蛾子的事。

    不过创设一个新的部门,必然少不了从既得利益者手中夺取权利,韩冈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倒也不会指望提出来就能有个好结果的。

    他也曾在军中推行过参谋制度,有用归有用,但之后也没有流传开来,没有哪位将领愿意分割自己的权力。

    还得慢慢来。

    韩冈叹了口气,喝着掺了金银花的解暑凉汤,思路转回到凉州,王舜臣那边的进展应该很顺利吧。

    凉州城已经挂上了大宋的旗号,王舜臣的将旗也在城头上高悬。

    自兰州分兵以来,困扰王舜臣所部六千人的最大问题,只是地理而已。翻越洪池岭【乌鞘岭】造成的伤病超过五百,几乎都是冻伤,而攻打凉州和沿途寨堡,也不过两百多伤亡。

    这一路过来,王舜臣所部斩杀的敌军也不过千多人,但以六千兵力,就攻下了河西重镇凉州,终归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能有这样的战绩,在非战斗减员的损耗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也多亏了王舜臣的名望。

    王舜臣是戴罪立功,根本就是个白身,但他往军前一站,有哪个敢跳出来炸刺?后台硬得跟铁铸的一般,犯了那么大的事,还能回来领军,秦凤、熙河两路,哪一个不让他三分。

    而且王舜臣本人的箭术高超,又有过往功绩,军中威望甚高,没有谁敢违逆他的命令。等到顺利的攻下凉州城后,更是说一不二。

    而此时的王舜臣,正从军营回到自己占下作为落脚点的宅院。一名中年的幕僚陪侍在侧,貌不惊人,但脸上一团和气,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

    “吐蕃十四部,汉人的六大家,族长族酋们都答应了,只要将军还想往西去,他们都愿共襄盛举。”

    “几乎是凉州所有大家族的合力了,归义军当年也不外如是。”王舜臣喃喃自语。

    旧唐主导河西东归的张义潮在大宋境内名气不大,但在河西、陇西的民间,则是如雷贯耳一般。

    安史之乱,大唐势力中衰,吐蕃借机一举夺占河西。吐蕃在河西的暴政持续了将近百年,到最后,终于出了一个张义潮。

    张义潮麾下的势力,是历经艰险方才一一收归汉土,如今给木征等人占据的岷州、河州,都被张义潮光复。之后更是打了河西周围大州一周,只可惜好景不长,张义潮死后,其婿索勋夺位,

    张义潮的为人,王舜臣听过他的故事就是钦慕不已,身陷虏境,却能杀虏归汉,非大丈夫不可为之。

    但王舜臣对张义潮的赞叹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时时挂在嘴边,他回头看了眼幕僚,“难怪听冯四说,冯远你的绰号是左右逢源,到哪里都能混个脸熟出来。”

    “乃是姓名所累。”冯远苦笑了一声,“其实小人的人缘,不过占了和气生财四个字,其他掌柜也不会比小人差,只是他们不叫冯远。”

    冯远并不是跟冯从义有亲,也不是冯从义收的家人,只是恰巧姓冯而已。在顺丰行中,是专门负责开疆辟土的大掌事之一。他会跟随王舜臣西行,正是奉了冯从义之命,开辟河西这条新线路。

    半个月下来,王舜臣觉得这一位很好用,比起为他写奏折的酸丁来,头脑、见识、胆略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他不便挖韩冈和冯从义的墙角。而且冯远这一级的掌事,每年都有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贯的股红,比宰相、学士的俸禄都高,不可能跟着自己吃糠。

    “好了,你也别谦虚了。这些天可是帮了俺大忙。接下来借重你的地方还有不少。等这一仗打完,就在报功的捷报中加上你的名字。”王舜臣赞了冯远两句,又毫不犹豫的给了一个好处。

    冯远微微一笑,恬淡平和的向王舜臣表示谢意,却并不将他所许诺的官职放在心上。

    王舜臣也没打算挖墙脚,提上一句也就代表他的心意,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他很兴奋的说道:“还没说说到底是什么礼物?”

    冯远没有回答,而是当他走进庭院后,就突然停住脚,将手向前方一指:“将军请看!”

    王舜臣漫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当他看到院中的那一个礼物之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喉咙很干,如同烧了起来,又像是被吊上岸的鱼,双唇一张一合,却不知能说什么。

    他受到的震惊,甚至比看到绝色佳人还要更强烈三分。

    出现在王舜臣面前的仅仅是一匹马。

    但这匹马有着五尺有余的肩高,快跟身量不高的王舜臣平齐。双目莹润,显得十分聪慧而又灵性。四蹄修长,背部曲线优美,臀部结实有力,淡金色的皮毛如同锦缎一般闪闪发亮。

    站立在庭院中的这匹马,如同一颗宝石,散发着诱惑的光芒。

    王舜臣看得目眩神迷,如此神骏的龙驹,直如绝色佳丽,万金亦难买,须得量珠而归!相比起来,他一直视如珍宝的那匹四尺七寸的河西乌骓,就是私窠子里十文钱一次的便宜货色。

    王舜臣小心的靠近这匹宝马,尽量不让它感到威胁,小声的问冯远:“这是什么马?大食马还是大宛马?!”

    “是大宛马。汉武帝曾经用黄金马交换亦未能得的汗血宝马,也就是大宛马中的一种。”

    王舜臣双眼亮起,灼灼如晨星:“当真是汗如血色?!”转头就想伸手抚摸那锦缎般的皮毛。

    手还没伸上去,那匹大宛马就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冲着王舜臣的脸喷了一下,然后抬头扬蹄,对王舜臣的接近很不喜欢。

    冯远就看见王舜臣立刻收回手,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是生怕吓到它。他会心一笑,“这匹似乎是没有。不过看模样就知道绝不是凡种,汗血宝马也不外如是。”

    “的确。”王舜臣低头向下看了一下,“是母的,一匹牝马……好烈的性子。可惜是牝马!”

    王舜臣不无遗憾,要是公马就好了。单匹母马是无法留下良品后代的,一两代之后,就会泯然众人。

    冯远也同意王舜臣的看法:“这样的上等龙驹,就是用河西马来配种都嫌太过浪费,比牛粪上插花更让人心痛。不过要是没有阉割过的牡马,价格可就是天价了”

    “管他要加多少,倾家荡产也值得。不论是牝马还是牡马。”王舜臣放声长笑,“这一匹多少钱?!”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用一文钱。”冯远摇着头。

    王舜臣脸上的兴奋和急切一点点褪了下去,眼瞳中只剩下冷静精明的光芒在闪烁:“哦,是谁这么大方?”

    “献上这匹马的是潘罗延,在凉州城中算是大户,在城外也领有一个部族。随时都能拉出两百骑兵。”

    “这匹马是他养得起的?”王舜臣不信,小小的吐蕃蕃部,保不住这样的宝马。

    “原主自然不是他,”冯远的笑容意味深长:“是住在他家里的大食商人所有。不过那个大食商人前几天官军攻城的时候,不幸中了流矢……”

    “流矢?……好个流矢!”王舜臣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继续……”

    “因为这匹马已经是无主之物,所以自然就任潘罗征处置。”

    “等等!”王舜臣发现这里面有个很大问题:“大食商人不会单身出来行商,他的商队呢?,”

    “都是流矢。”冯远脸板得十分正经,“关于这一点,潘罗征没说,小人也没细问,也就是顺手查了一下,倒是不难。”

    “办事倒也利索。”王舜臣的评语不知是给谁的。

    冯远也不多去猜:“因为种种不幸的意外,所以这匹马就落到了潘罗支的手中。他想献给将军,又怕一层层报上来,在中间就给人贪墨了,然后也让他中了流矢。所以就托到了小人这里,也是将军抬举小人,才让他看中了。”

    王舜臣不用细想也知道潘罗征必有所求:“他想要什么?”

    “将军应该听说过潘罗支吧?”

    王舜臣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他要重设六谷部?!六谷联盟不是给杀得差不多了。”

    “董毡麾下有不少六谷部出身的,都是旧时凉州被元昊领军攻克后,逃亡过去的。而且元昊当年在甘州也松了松手,没有像在凉州一样下狠手,让六谷部保住了不少元气。”

    六谷部或是叫六谷联盟从来不是什么恭顺的角色,归义军的覆灭,六谷部的前身也出了一份力。西夏太祖李继迁就是死在对六谷部的征伐中。之后其子李德明几次攻打亦是无功而返,只是后来被盟友甘州回鹘反戈一击,大伤元气,最后让李元昊捡了个便宜去。

    “马,我代天子收下了,他养了这些马多少天,将草料钱算给他。”王舜臣清楚什么样的原则必须坚持到底,“跟潘罗征说,老老实实的做大宋顺民,自有他们的好处。”

    “只是一个六谷联盟。”

    “有联盟,就是有异心!就是一百人都嫌多。看看董毡,他堂堂赞普,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听朝廷之命?!六谷联盟有什么必要重建?归义军才是最该重建的!”

    “归义军已经损失很多了,凉州汉人绝少,反倒是沙州、甘州汉人多些。”冯远道,“其实河西的汉人,大半都改了吐蕃人的习俗,所以旧年曾经孤悬西陲、犹一心维持汉统的归义军也早已星散。”

    “俺记得三哥曾说过,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原本是汉人,忘了祖宗,现在就是夷狄。”

    王舜臣可是想着镇守河西的位子。从地域上看,河西与熙河有着很明显的地理分隔,联系并不能算紧密。等到战局平定之后,说不定这里就要另设一路。如果自己能全取河西之地,运气好一个副总管,差一点一任钤辖也是少不了的。但如果只取了凉州,那么在攻打西夏的那群将领们的压制下,说不定一个都监就打发了——那边,这边打的是凉州,怎么都比不上的。

    王舜臣想要全取河西之地,以他的手上六千兵力是远远不够的。从凉州【今武威】一路往西北走,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瓜州,驻防都要留人,到了沙州【今敦煌】还能有多少兵?

    自然要调动起当地的兵源来助阵。就像当年韩冈在广西做的那样,也是一直以来西北用兵的固定模式。

    冯远当然明白王舜臣的用心。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王舜臣拿来用的虽是后一句,但关键还是在前一句上。

    “如果能为中国效犬马之劳,那也算是入华夏吧?”

    “自然。总得一步步的来啊……”王舜臣对冯远笑道,“木征、董毡如今不都穿得跟汉人一样?熙河诸蕃部的族酋们,除了脸皮黑,看穿戴都跟汉人没差别。”

    “什么时候他们能读书考进士了,也就跟汉人差不多了。”

    “迟早的事。董毡的便宜儿子阿里骨在蕃学里面也是学得有模有样,过些日子给他一个贡生名头,去京中考上一次,中是中不了,可回来后也能暂摄差遣了。”王舜臣摇摇头,“说得远了。如今要做的,是将凉州的汉蕃两家手上的兵全都弄出来,与官军一起打到沙州去。”

    “倒也不难,不外乎以利诱之、以势迫之。”冯远对王舜臣道,“小人先去找两家,让他们带头同意就好了。”

    “没那么麻烦,召集过来吩咐一下就行了。敢不听话,就拿两家出来杀鸡儆猴,也不费多少手脚。听话的,各州非汉人的户口,全给他们都可以!”

    这是前几年南征时的手段,冯远想了想,也觉得这个手段不错,同样能成功。

    “不过凉州也要小心。”王舜臣边想边说,“说不定从哪里绕出来一队西贼,抄我们的后路。”

    “从哪里?!”冯远很意外。

    从凉州径直往东,不用向南绕道兰州,也可以直通黄河之滨的应理【今宁夏中卫】,再往前百十里就是葫芦河口和鸣沙城。那正是苗授和王中正往攻灵州的道路。

    除此以外,冯远不记得还有其他道路从兴庆府通凉州,而不用经过官军已经占据的黄河谷道。难道党项人的骑兵能向西穿过贺兰山进入大漠,再向南穿过合黎山抵达凉州不成?

    “山里面总有些许小道,而且凉州守军在破城时逃散了不少,也得防着他们。”王舜臣叹道,“既然三哥担心官军会失败,我也不能不防着。”

    “说得也是……还是将军考虑周全。”

    “不过留下千人也就足够了。剩下的就跟俺去抢地皮、抢钱粮、抢女人、抢好马!”王舜臣说着跳了起来,绕着庭院中的大宛龙驹走了三圈,眼中满是不舍,“这么好的马,可惜不能骑着上阵……干脆献上去好了,省得有人惦记。”

    冯远垂下头,将惊讶藏在心底。很少能见到一名武将能压制自己对宝马神兵的喜好,而且王舜臣还是有名的好美酒、好美色,对兵器、战马同样是喜欢珍藏精品。

    但王舜臣说得也没错,母马一般是不上阵的,没有阉割过的公马也同样如此,能繁衍更多好马的种子,上阵就太浪费了。既然不能用,留在手上也没意义,还会被其他高官惦记,不如直接献给天子。

    “来自大宛的良驹,只要打通河西,迟早还是有机会得到的。”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打到沙洲去。”

    冯远接手的任务是布置顺丰行在河西乃至西域的商路,不过在外面暂时挂了王舜臣幕僚的名头。而王舜臣帐下除了冯远,还有三名幕僚。帮忙书写奏折、文章的,查对军中钱谷的,参赞军中机务的,加上冯远一共四人。

    不过这几名幕僚的职司之间,分得也不是那么清楚,许多事都是与王舜臣聚在一起议论敲定。每次与他们商议过后,王舜臣都会觉得这样的幕僚才用得放心。自家请来的幕僚总归跟自己一条心,朝廷安排下来的幕职官都只会想着自家的前程。韩三哥一心想要改进的什么参谋制,哪里能让人放心。

    当年机宜文字难道不是经略司中的幕职吗?可看看王资政当年,跟李师中、窦舜卿打了多少擂台。还有曾经听他漏过口风、专一规划军略、统掌军令的新衙门,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武官……各路帅臣可都是文臣。文官……那他们跟枢密院争权之余才会做正事,而且上来的只会是会做官的文臣,军事根本指望不上。

    将另外三名幕僚招来,还有副将白玉,一起点算清楚了城中的钱粮,差不多足够王舜臣麾下的六千兵马使用上一阵。

    有了还算充裕的粮草打底,王舜臣的盘算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与白玉,以及四名幕僚一番商议,敲定了之后的方略,接着又让幕僚出去暗地里联络了几个亲信,王舜臣便下令击鼓聚将。

    鼓声余韵犹存,众将校已经汇聚到王舜臣的面前。他的副手和两名部将,加上各个指挥的指挥使,有老有少,可无一不是身经十数战、乃至百十战的悍勇之辈。

    在王舜臣的面前,这些悍勇之辈,却一个个屏声静气,行过礼后,就分了左右站好。资历最老、且是王舜臣副手的秦凤路第六将副将白玉,上前说话,“都军击鼓传唤,此时众将皆已到齐,还请将军令示下。”

    王舜臣眯了眯眼,问道:“各部兵将是否已经休整好了?”

    下面的将校一个个应声答话,皆道已休整完毕。王舜臣领军顺利的夺下了凉州城,经过了几天的修养,全军上下的士气和体力都恢复了,大部分受伤的士兵也恢复了一定程度的战力,已经可以重新投入战斗。

    为了方便王舜臣指挥,划拨给他的六千兵马,总共十五个指挥,却分别来自四个将,又只安排了两名部将来统管,而作为王舜臣副手的白玉,又是有名不爱争功的好脾气。这么一来,白身的王舜臣在指挥上就无人能掣肘,免得内部相争导致无功而返。

    “既然休整好了,为何这几日没有人来向本将请战?”王舜臣凌厉的目光扫过众将,“难道想在凉州住个一年半载不成?!”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着步子,“要知道,王都知可是领军去攻打灵州,到时候六路合攻兴灵,一举灭亡了西贼,而你们就只夺了一两座城池,日后酒席上夸功耀武,还有你们坐下来的位置?!”

    “王耀,你想看到彭孙在你面前炫耀自己砍了多少西贼的首级?”

    “徐勋,要是刘仅夸口说自己收了梁乙埋家的女眷,你能拿一个西夏钤辖家的小妾跟他比?”

    “穆衍,你的连襟汲光听说是在高总管帐下,你想自家的浑家整日抱怨你没能给他弄个诰命回来?”

    王舜臣一个一个的点过去,恨铁不成钢:“再想想封赏,一个凉州的功劳,够几人分的,可还能拿来封妻荫子?……你们啊,难道就想当一辈子指挥使不成?!”

    “打到沙州去!不过多走点路而已,但收复了整个河西,绝不会比攻下灵州少上一点半点功劳!那些功劳三十万人分,而河西这里,可就只有十五个指挥。”

    “都军,你带着俺们打好了!”一个年轻的指挥使跳了出来,“沿着路向西打过去。”

    “对,打到玉门关去!博个封妻荫子。”又有一名中年指挥使站了出来。

    两人都是王舜臣的亲信,之前王舜臣就让幕僚联系过两人,在合适的时候捧个场。不过厅中气氛早已被王舜臣煽动了起来,方才被王舜臣点到王耀、徐勋、穆衍等将校,一个个都是士气昂扬,渴求一战。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都军,你下令吧!”

    “好!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王舜臣拍手笑道,“不过还有鹰犬可用,不用全部我们自己出手。”

    动员了麾下将士,王舜臣便又下令召集了凉州地界内的汉蕃豪门。河西一地,无论是吐蕃部族,还是汉人的大户,都是有私兵,人数还不少。

    王舜臣在凉州说一不二,半日之后,他要找的人都到齐了。

    前几天,刚刚进凉州城时,几位汉家家主的穿戴跟吐蕃人没有两样,不过这几天全都该回了汉人应有的装束。

    王舜臣开门见山:“朝廷命本将收复凉州,如今虽然夺下了凉州,但功劳太少,不够下面的儿郎分的。尔等新近归附,亦是寸功未立。”

    蕃部族长、汉家家主们交换眼色,心知肚明这是要他们出兵助战。

    王舜臣也懒得骗他们,也不打算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要你们跟着官军一起出阵。不过本将也不白用你们,按照军中惯例定了个方略,出兵之后,但凡攻下来的村庄、城镇,党项、回鹘的丁口子女尔等可自取。至于府库财物……则是官军的。尔等也可以放心,无论攻城,还是野战,都由官军来解决,用不着尔等动手,尔等只要防着西贼逃窜就可以了。”

    厅中一片静寂,基本上没人会相信王舜臣的话,但王舜臣完全不去在意他们眼中的疑虑:“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惟汉人不可动分毫,谁胆敢故犯此禁条,族诛!没有二话。”

    王舜臣的威胁实实在在,却没人敢不信。

    “好了,有谁不愿去的,尽管可以站出来。”

    没有人这么蠢,跳出来给王舜臣机会。

    “王将军,可是当真要讲户口分给小人?”有人问道。

    “俺们要党项回鹘的人口有屁用!城池、土地占下来,斩首多少就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眼神传递,至少这几句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成事的话,差不多能有个三五千户来各家瓜分。

    威逼利诱的手段,王舜臣做得虽粗糙,但他身后的大宋,让人不敢违逆。两天后,汉蕃各族点集了兵马,王舜臣留了千人守城,便一路向西北杀奔过去。

    王舜臣在马上前行,千军万马伴在他左右,暗中握着拳头:‘好歹要多挣些功劳,否则日后都要低赵隆他一头了。’

    ps:前几章写蒲宗孟忘记了袁绍田丰的故事,引起了一些朋友的议论。但在宋人笔记的记载中,苏轼在省试时杜撰‘杀之三宥之三’的典故,之后被欧阳修询问,他说是典故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注中,修了新唐书和新五代史的欧阳修回去还要查书才能确定苏轼是胡扯。苏辙写文,也有连题目出自管子注都想不起来的情况。

    不过唐宋八大家偶有疏漏,的确不代表蒲宗孟也一样。尽管他连扬雄写剧秦美新拍王莽马屁的事都忘了——蒲宗孟盛称扬雄之贤,上作而言曰:“扬雄著剧秦美新,不佳也。”——可毕竟在列传中说过他有史才,前面的例子则都是出自笔记。已经修改了一下,免得被朋友说太小瞧翰林学士了。

    向东进军灵州的王中正现在可没有王舜臣所想那么轻松,就在鸣沙城北方不远,离峡口【青铜峡】只有三十多里的地方,秦凤、熙河联军受到了西夏铁鹞子的夜袭。

    王中正所部自从过了天都山之后,一直都有一支多达万骑的铁鹞子在阻挠他们的前进。他们不分昼夜的拼死突袭,给宋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到底是为什么让这些党项骑兵——而且是绝对的精锐——奋死拼搏,就是王中正也能猜出个**不离十。全军上下因此都想急着突破他们的阻碍,但王中正本人的才能有限,还有一应蕃军出工不出力,使得秦凤、熙河联军一路走得步履维艰。

    但就在过了鸣沙城后,之前骚扰、阻挠他们的铁鹞子突然间就撤走了。当这支党项骑兵在的时候,人人恨其碍事。但当他们离开,自王中正以下却人人失落,皆以为灵州城已破,这支骑兵或许是被调回兴庆府,或许就干脆逃命去也。

    灵州既然已破,只能赶得及攻打兴庆府。当时王中正曾想加急赶去兴庆府,但粮草没有跟上来。而通往兴庆府的前路,被党项人和泾原军两番清洗,肯定不可能找得到粮草,而且刚刚攻下灵州的高遵裕和苗授都肯定无力继续去攻打兴庆府,所以停下来等了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而这一等,等来的就是铁鹞子的夜袭。

    不得不说,从王中正开始,所有人都给骗了,但运气却硬是站在王中正一边。如果当时没有因为粮草问题,当即赶去灵州与泾原军和环庆军会合,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可偏偏宋军在原地停留了一天,却反过来让党项人误会了,以为宋军已经看破了他们的骗局。

    仅仅是夜袭的话,铁鹞子发挥出来的实力,还是奈何不了宋人的营垒——王中正一向胆小,对营垒的防御,一直放在首位——并且在刺猬一般的营垒防线上,碰得头破血流。如果天亮后,宋军能出寨反击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弄出个大捷来。

    可惜的是,宋军这边因为环庆、泾原两军的惨败而士气大落。看到一枚枚袍泽的首级,以及身着板甲,在马上用斩马刀挑起一个个头盔的铁鹞子,许多人都无心作战,在指挥上出了不少篓子。

    为了保护粮草,宋军不得不出寨维持粮道安全,这就给了铁鹞子冲锋陷阵的机会。但结阵后的宋军,就算士气衰落,也照样能让铁鹞子吃足苦头。

    最后黄河河畔的这一仗,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笔烂账。

    三天时间,双方打得昏天黑地,损失和斩获两边都计算不清了,不是伤亡数量有多大,而是乱得无法统计。而局势,依然是未分胜负的平局。

    历经鏖战,现如今的赵隆,决没有王舜臣想象中的自满。

    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昨日的战斗中,他杀得一时兴起,将捂在脸上的护面给摘了下来,指挥着麾下的士卒。不意当即脸上就中了一石头,是泼喜军用旋风砲射出来的飞石。还好距离隔得远,石子的威力已经不大了,没伤到骨头,但腮帮子还是肿了起来。敷了化血化瘀的药,又用细麻布裹了脸,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让人很难听得清。

    这一仗下来,将领中,伤员绝不止赵隆一人,统领一部蕃军的青谊结鬼章都战死了,其余诸部,也都吃了不小的亏。其实也是吐蕃人不习军令的缘故,如果是官军单独列阵,情况还能好些。

    不过铁鹞子的损失也不小。每一面旗帜下的军队,三天下来,明显单薄了不少。

    西贼大军的突袭突如其来,结果能打成平局,运气算是很好了。

    王中正也为自己的运气也感到庆幸不已:“幸好行程耽搁了一些,要不然可就彻底完了。”

    刘昌祚点了点头:“嗯,运气好。”

    “要是没有因为粮草耽搁,堵路的西贼走后,我们至少能走上五十里路,全军穿过峡口【青铜峡】。”

    “嗯。”刘昌祚没什么兴致的回应道。

    “过了峡口,就是兴灵。届时人心松懈,结果决不是现在的样子。”

    “哼……”

    “不过若是攻得再快一点,早几天打到灵州城下,或许能挡住西贼在河渠上做手脚。”

    若是在往常,赵隆能开口说话,还能回应主帅两句,帮他化解紧张情绪。但现在赵隆只能在帐中坐着,几乎可以算是王中正在自言自语的壮胆,刘昌祚只是哼哼哈哈的发个声。

    刘昌祚运气不好,没跟对人,加上随着资历,性子越发高傲,没哪个主帅喜欢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殿上觐见天子的时候,明明腹中锦绣,可偏偏倒不出来,几次上京诣阙,都没有在天子面前落个好字。

    以至于天子在战前还特意下诏说,‘刘昌祚奏请多不中理,虑难当一道帅领。’让刘昌祚听命于王中正。

    赵隆,他也可算是一时名将了,南征北讨的经历都有了,但年纪和资历差了刘昌祚老远,他跟刘昌祚交流时,且待理不理的态度也只能咽下一口气。但王中正是主帅,表面上还是很是平静,但私底下还不知将刘昌祚恨到什么样了。

    不过刘昌祚的确能打仗,党项人几次攻击都给他领众轻易击退。王中正也没蠢到临阵夺其兵权的地步。

    但眼下帐中的气氛实在不太妙,赵隆叫了一名亲兵进来,自己在他耳边尽可能用最大的音量来说话,然后让他传达出去:“西贼应该打不下去了。”

    起头一句话,就让王中正一下提起了精神,“当真?!”

    “粮草。”刘昌祚低声道,只有自己能听见。

    帮赵隆传话的亲兵果然道:“西贼只会比我们更缺粮。他们沿着黄河过来的这条路,是苗帅的泾原军走过的,加上之前那段纠缠,恐怕窖藏的存粮全都给挖出来吃空了。难道还能有余力从后方转运不成?他们可是一向不擅长运粮。”

    要不是之前在龛谷川发现的御庄存粮,要不是泾原路的补给,要不是吐蕃蕃军将躲进山中的党项部族像挖耗子洞一样一家家搜了出来,被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王中正所统领的这一军早就因为粮尽而退兵了。

    王中正一下兴奋起来:“是不是再拖几日,西贼就得退兵?!”

    “韦州。”刘昌祚又低声插了一句。

    这下王中正却听到了,疑惑道:“韦州?”

    赵隆瞥了刘昌祚一眼,让亲兵转述给王中正:“正是韦州。泾原、环庆两路惨败,只会沿灵州川退往韦州方向。但韦州能不能保得住,却是说不准。万一保不住的话,西贼是能绕道我们背后的。”

    王中正脸挂了下来,没人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群残兵败将身上。

    就是王中正再不知兵,也知道赵隆来跟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受困于粮草的党项人,多半已经派兵去攻击韦州,以图能绕道自家身后。必须要退兵了。

    他看看赵隆,又瞅瞅刘昌祚:“谁来殿后?”

    没人殿后,敌前撤军就是个笑话,但殿后又是个危险的活计,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但生死一半一半却一点不夸张。

    赵隆是提议者,当然是有了心理准备,正要站起身,刘昌祚却抢先一步:“末将愿领军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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