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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1)

    “吕卿,可还有盐州的消息?”

    “回陛下的话,昨日盐州来报,新修城墙已经增筑到预计的高度,只要再有十天便能彻底完工。不过就算现在西贼杀来,也不用担心他们能攻破城垣,党项人没有足够攻城器械,想攻破盐州这样的城池,只能长期围困。到时候,不论是环庆路,还是鄜延路都能派兵去救援,区区阻卜人只能骚扰粮道,却阻挡不了援军。盐州有金城汤池之固,内有必守之人,外有必救之军,党项人在风沙中跋涉数百里,岂是盐州官军的对手?”

    大约一刻钟之前,赵顼才问过这个问题,再上一次是半个时辰前,今天自上朝后,对盐州最新军情的询问,大概重复了有七八次。每一次吕惠卿都是毕恭毕敬的详加回复,仿佛赵顼是第一次问起此事。

    赵顼对于盐州军情的态度已经近乎于神经质——尽管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个词语——以赵顼近日来的表现,让吕惠卿不得不去猜想他的主君是不是有了心疾。

    这绝不是胡乱猜测,前面的英宗皇帝、在前面的仁宗皇帝,都有得了心疾之后,胡言乱语以至于不能理事的时候。英宗更是在重病之下,让曹太皇得以出面垂帘听政。

    现如今,太皇太后的病情越发的沉重,很有可能见不到元丰三年的太阳。一旦天子御体欠安,出面垂帘的必然是高太后。一贯反对变法的高太后掌权,面对病重的儿子,逼其退位,另立新君也不是不可能。至于新君是谁……自然不会是年方三岁的六皇子。

    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吕惠卿就是不寒而栗。到时候,新党一脉还有几人能安居在朝堂之上。

    值得庆幸的是的,天子的情况至少还不至于如此,也不见病容。除了隔着一阵就提一次盐州,就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天子正是年轻力壮,绝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吕惠卿为自己壮着胆子。徐禧也上表说城垣完固,必不致有失。只要守住盐州城,如今滋生在暗地里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会烟消云散。

    吕惠卿明白,在自己全力支持徐禧之后,自己的命运已经与盐州城紧密相连。这个时候,不可能让盐州撤军,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韩冈很早以前就说过,一旦官军夺占了银夏之地,瀚海就成了困扰党项人的天堑。这番话,是赵顼和吕惠卿同意徐禧方略的前提。

    在吕惠卿看来,韩冈之所以要放弃盐州、宥州,只顾守着离国境最近的两座城池,并不是老成持重的反应,而是有私心作祟——韩冈之前一直都宣称攻占银夏是灭亡西夏的第一步,但现在却只要守住银夏之地东南角的银州和夏州,将盐州等区域置之脑后,怎么看都是有一份私心存在。

    不论赵顼,还是吕惠卿,都曾猜度韩冈的想法。官军保住银州夏州,不仅是韩冈建言的成功,同时也证明了韩冈在战前反对速攻兴灵战略的正确性;而官军守住盐州,成就的仅仅是吕惠卿和徐禧。

    吕惠卿当然不会愿意成就韩冈的名声,他选择了支持徐禧,可惜还是出了一点差错。

    但如果说有谁能挽救这个局面,韩冈必然是其中之一

    看来最好是要给韩冈写封信联络一下了。吕惠卿想着。恐怕韩冈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雍王继承大统,甚至有继承大统的可能都不会乐于看到。

    把握到韩冈的弱点,吕惠卿觉得可以借用一下他的力量。韩冈如今镇守河东,面对日渐紧张的局势,他有很多选择。可以冷眼旁观,也可以遣兵援助,更可以在边境上闹出一点动静来。

    打过了整十年的交道,吕惠卿依然对韩冈有着很深的忌惮,但对他的能力,则有着很强的信心。如果韩冈肯出手,至少能将如今的局面挽回一点。

    被留下独对的吕惠卿离开了崇政殿,只剩赵顼在御榻上呆坐着。

    盐州最新的军情什么时候能到?不由自主的,赵顼的心思又转到了战争的关键点上。

    当决定守住盐州的时候,谁能想到辽国竟然光着膀子直接就上来了。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是耶律乙辛并没有直接派遣宫分军、皮室军,仅仅是让阻卜人去援助西夏。

    就这一点而言,代表辽国还没有立刻撕破脸皮的打算,耶律乙辛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众人猜测的要挟勒索——这段时间,辽使萧禧几次上殿觐见,都提到了提高岁币的要求——但谁能保证,当利用阻卜人没有达到目标之后,辽人不会赤膊上阵。

    而且西夏竟然敢让成千上万的外族兵力进入其国中核心的兴灵。这是大宋君臣事先都没有想到过的。

    在赵顼看来,党项人即便要投降,也会投降大宋,这样至少不用担心日日被勒索,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就是进贡,也会有等价的回赐。而投降辽国,迟早被榨干掉。西夏的部族中,没人会愿意与每年都要索要走三万马驼的辽国打交道。

    谁曾想西夏却还是将阻卜人引了进来。即便仅仅是阻卜,而不是契丹兵,可口子一旦开了,就像大堤上有了个小洞,迟早会变成一溃千里的缺口。

    但赵顼无心去为西夏的未来忧心,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西夏再无未来。所以在灵州之败后,他不甘心退守银州和夏州。

    如果一场大战之后,仅仅是保住银州夏州的那一小片土地,那么又怎么对得起之前所动员的三十余万兵员,两倍于此的民夫,以付出的难以计数的银钱和物资?想想吧,以倾国之力,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笑话,赵顼如何能甘心?

    而且在辽国的支持下,西夏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胃口,将边境线恢复到熙宁八年以前的状态,将横山南麓重新收回。如果当真出现了这样的要求,对于一心想要光复兴灵、收回燕云、恢复汉唐荣光的赵顼,不啻于当头一棒。

    试问天底下可有割地失土、屡战屡败的天可汗?把唐太宗当成崇拜对象的赵顼,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为了天子的颜面,至少要夺占了银夏和甘凉,将党项人压制在贺兰山下那一小片空间,如此才算不枉朝廷动员如此的人力物力。赵顼的脸面好歹也能挽回一点。

    吕惠卿由此画出来的大饼,让赵顼心动不已。而且韩冈、郭逵都明确说契丹人——确切点说是耶律乙辛——带到鸳鸯泺,乃至南京道、西京道的二十余万兵马,绝不可能是用来南下侵攻的。

    一声长叹,赵顼从御榻上起身,过去已经再难挽回,眼下就只能盼着徐禧守住盐州。

    “官家,可是先去庆寿宫?”李舜举悄步走过来,提醒着赵顼下一步的行程。

    赵顼点点头,动身往庆寿宫去。半路上,远远的看见前方的廊道,七八个人从前方横过,正往保慈宫的方向过去。

    “是二大王。”李舜举在赵顼身边轻声说道。

    应该是刚刚去庆寿宫探视过。赵顼想着,又往赵颢一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有几分不快,‘来得还真勤快。’

    去了庆寿宫探视过昏睡中的太皇太后,赵顼没有接着去太后所居的保慈宫,他不想与赵颢打照面。

    就在御苑的一片枫林边缘,脚下满地的红叶,面前是一片荷池,但池中只剩残枝枯叶。

    扶着汉白玉雕成的阑干,望着萧瑟的水面,正想着盐州局势的赵顼,突然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剧痛如绞。紧紧的按着心口,身子也佝偻了起来。

    李舜举觉得不对,立刻抢前一步,便惊见天子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密密的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下就慌了神,扶着赵顼,带着哭腔惊叫道:“官家!官家!可是哪里不适?”回头又冲身后的内侍们呵斥:“还不快去传太医!”

    “朕没事!”赵顼挣扎着直起身,半倚着白玉阑干,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朕没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去取苏合香丸来。”

    “奴婢知道了。”李舜举偷眼看了赵顼两眼,转过身,低声喝道:“谁捧着药,还不快点上来!?”

    两个小黄门慌里慌张的快步上来,将自己手中的药箱打开来,捧给李舜举看。

    天子在宫苑中行走,身后随行的内侍,从更替的衣物到安坐的马扎,从钓鱼用的钓竿到射猎兴致起时的弹弓,都会随身携带着,天子想要,立刻就能拿出来。

    如菓子、蜜饯,熟水、凉汤,等零食饮品,同样有专人负责携带。而一些急救的药物,如苏合香丸这样芳香温通、能治一切气症,中风、中暑、心痛胃痛,诸般病痛皆可化解治疗的备急难的圣药,更是常备着。

    赵家的几代天子都曾犯过卒中,跟在赵旭身后捧药的小黄门手里,就有专治卒中【脑中风】、心痛或是中暑等毫无征兆的急症发病时所用的丹药。

    在几个小银盒子中,慌乱中的李舜举发现了苏合香丸、至宝丹、灵宝护心丹等合用的药物。他慌慌忙忙的选了苏合香丸,双手颤抖着捏开药丸外面的蜜蜡,倾入已经斟满烈酒的银杯里,也等不及用烈酒将药丸化开,就火烧火燎的递到赵顼的面前。

    “官家,这是苏合香丸。”李舜举服侍着赵顼服了药,抚着赵顼的背,轻声问道:“官家,可好一点了?这里还有至宝丹和灵宝护心丹,要不要也服一颗?”

    赵顼服了药,就闭起眼睛。过了一阵,感觉稍稍好了一点,摇摇头:“没必要吃那么杂,苏合香丸就够了。回了福宁殿,再将杨文蔚唤来。”

    李舜举明白赵顼的心思,又低声问道:“官家,要不要坐肩舆回去?”

    “在这里歇一会儿,朕走回去。”赵顼硬咬着牙,忍耐着脑中的晕眩,这时候,决不能有半点弱势。

    就在荷池边,赵顼歇了好一阵,终于有了力气,在李舜举的搀扶下慢慢的往福宁殿去。正走着,他忽然道:“李舜举。”

    李舜举低头应承:“奴婢在。”

    “你且去盐州体量军事,如军情危殆,以全师为重。”

    在御苑荷池畔的猝然发病,赵顼虽然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后在太医局教授名医杨文蔚的诊断下,也确诊赵顼一时之间并无大碍,暂时只需小心保养,多加休息,但赵顼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的监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只要与天子有关,转眼就会传出宫去。

    不过这消息传播出去时的扭曲程度,往往也是让人瞠目结舌。半日后,当消息散布到京城中时,就已经是天子因灵州兵败、辽人助夏而忧思过度,并因此得了风疾,如今正是重病垂危,旦夕难保。太医局中的一干御医都被传入了福宁殿。

    听到这个消息,宰执们慌慌张张的入宫求见。当时宫门都已然落锁,王珪和吕惠卿硬是逼着守门的石得一将宫门打开。一闹就闹到了福宁殿上,直到赵顼亲自出来解释方才真相大白。而京城中的骚动,到了次日早朝,天子御文德殿,这才渐渐平息。

    只是明面上的风波虽说平息了,可海面之下的人心,却越发得动荡起来。经此一事,天子的继嗣问题,重新升上了台面,成为了朝堂政治中一个迫在眉睫的关键议题。

    有一就有二,今日天子只是晕眩而已,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说不定就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就无法再安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且这次因军情紧急而忧思过度,当盐州兵败或是辽人南侵时又会如何?

    做皇帝的一向难以长寿,赵家的历任天子都没有过六旬的例子,英宗的寿数更还不及四十,而当今的这一位,则已经三十有一,早年过而立了。以他的身体条件,什么时候出事都不足为奇。

    曾经垂帘听政、能够稳定朝堂的太皇太后就在旦夕之间,而皇嗣只有排行第六的赵佣和排行第八的赵倜两人。且皇八子赵倜的身子骨很不好,虽说种过了痘,不用担心痘疮,但夏天时曾经惊厥过两次,谁都不敢确认他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这样的情况下,最受高太后疼爱、排行又仅次于天子的雍王赵颢,他的行情也就水涨船高。这几日,还去了大相国寺一趟,说是为太皇太后和天子祈福。太皇太后倒也罢了,可天子这不是没病吗?

    吕惠卿就着灯火,烧掉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函。

    没必要再给韩冈写信了。在韩冈手中留下一个证据,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把柄。就算上面的文字再隐晦,一旦捅出来,也是件麻烦事。既然天子的病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不会不知道。韩冈在京中自有耳目,吕惠卿相信他能收到这些消息。

    在吕惠卿看来,就是只为自家盘算,韩冈也当设法维持盐州不失。

    …………………………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一座座山头被染成金黄或是深红,碧蓝的晴空也越发的高广。

    秋税的工作才进入尾声,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而许多地方还在麦收后种豆,收割和犁田都是麻烦事。太原入秋后的雨水有些偏少,这也很让人担心。尽管实际上负责这些工作的都是下面的知县,但韩冈每天要翻阅签押的文件,数目是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倍增的地步。

    韩冈真是烦了这样的差事,河东军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发落,但太原府政务上的事情却是比军务还多。忙了一个上午,桌案上的公文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就算是长于政事的韩冈,也不免效率越来越低。

    不过中午的时候,一名来客让韩冈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龙图,夫人和三位娘子一行大概天黑前便能抵达太原。”

    韩冈听了心中狂喜,夫妻别离几个月,终于有空将她们接来太原府了。赏了提前赶来报信的家人,让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又派了人出城去迎接。

    韩冈细细回想,自己自从进入官场,历次履新,从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上任,紧赶慢赶的怕耽搁了时间,几乎每一次都是自家先期抵达任所,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才派了人去接自己的家眷。还真没有像一般的官员,能够带着家人,悠悠然然的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在领受任命的一两个月后方才上任。

    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韩冈也难以免俗。在忙碌中,时常对此心生羡慕。真是同官不同命,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轻松的做事就好了。

    ‘还是要多多培养助手,若下面的幕僚能多分担一点责任,自家也能轻松一点。’就在午后例行的军议上,累了半日的韩冈不由得分了心神。

    黄裳并没有觉察韩冈的分心,犹在朗声对众人说着今天的议题:“如今阻卜人阻断夏州通盐州的道路,种谔肯定会顺水推舟,决不会全心全意的去救徐禧。”

    这是黄裳对种谔是否会强行出兵救援盐州的预测,基本上厅中的幕僚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今天驻屯晋宁军的李宪遣人传书太原,并将种谔的一封信同时送来。在信上,种谔请求河东共同发兵,维护通向盐州的道路。

    “种谔致书,请求龙图共同为此发兵,说好听点是应付故事,说难听点,就是祸水东引。”

    “如果龙图不发兵相助,种谔便可趁势推卸责任,若龙图发兵相助,只要没能成功挡下阻卜人,龙图也要担上一分责任。”

    “种谔的心思若有三分用在正经事上,恐怕官军早就打下灵州城了。”

    “但现在,种谔在写信给龙图的时候,肯定也为此上奏章了。朝廷一旦下旨,到时候,也不得不从。”

    “李宪所部分驻晋宁军各寨,是不是可以调用一部分,去协防夏州?就是之后种谔要推卸罪责,我们也算是说得过去。李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既然让人将公函和种谔的书信一并携来,肯定是站在种谔的一方了。”

    “没错!当是如此。否则他就应该分成两拨来送信,借以自清。”

    “以我河东军的兵力,谨守葭芦川和弥陀洞,保住银州、夏州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如何还能分心于盐州?不要忘了北面的契丹人,他们可不会站在旁边看热闹。”

    “月前辽人受挫于在西陉寨外,便偃旗息鼓。可从三日前起,代州重又急报军情,明摆着是在配合西贼的行动。”

    “一旦北方兵火起,河东的兵力都得往北调,如何有多余的兵力却守护道路。”

    “不如就此上报朝廷,报称辽军似有举兵南犯之意,请求加派援军。想必朝廷当不会主张种谔了。”

    下面幕僚们的议论,韩冈全都听在耳中。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将自己对盐州的态度表明得太早,使得现在他的一众幕僚,都开始变着法儿的找借口推卸援助盐州的责任。

    如果他们的身份仅仅是河东路经略使的门客,一切为他韩冈着想,那的确不算错。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气学弟子,韩冈可不想看到一群只会争功诿过的官僚。

    坐直了身子,正想说话,位于下首的折可适抢先一步开口,“若是如此行事,世人将如何看待龙图?天子又会如何看待?”

    幕僚们的议论被打断了,十几道视线全都汇聚到了折可适的身上。

    一人冷笑着反问:“上禀西夏内乱,请求出兵灭夏的是他种五,为争功而抢先出兵的是他种五,连瀚海也过不去的也是他种五,如今退守银州、夏州,声称贼军势大,请求河东同保道路的还是种五。却不知世人如何看他?天子又是如何看他?”

    “龙图岂是种谔可比!”折可适向韩冈拱了一下手,“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龙图一直以来都能做到为君分忧。不以私心坏国事。尤其是当年在横山,龙图坚持认为罗兀必败,事先都说过纵有功亦不愿取,但仍兢兢业业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兵马,最后就连伤兵都带了回来,还夺了上千斩首。之后龙图又说降了广锐军叛卒。泼天的功劳,龙图却是言出如山,一分未取。龙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行,才会备受世人景仰,才会受到天子看重。种谔有私心,那是他行事多偱诡道,不晓大义,但龙图岂会是这样的人?你们难道要龙图学种谔不成?!”

    这个帽子可就够大的,给折可适扣在自己的头上,做得不合人意,就是不晓大义了。这可是以‘大义’相要挟,在座的,哪个看不出来。

    黄裳偷眼望向韩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快,相反的,却是面带微笑,显是心情很好。

    一众幕僚心中咯噔一下,韩冈对折可适的言辞看起来毫不在意,那就代表他倾向于协助种谔和鄜延路。而评判者站在了对手一边,那么接下来不论怎么辩论,结果也很难改变。

    想不到竟然给这个武夫得意起来了。

    一众幕僚心中很是有几分不甘心,但其中还是有人沉思起来,他说得并不能算错,韩冈的形象对气学门人来说,十分的重要,不能有所损伤。

    韩冈很欣赏折可适,所以对他的一点冒犯便不以为意。

    韩冈刚刚将折可适调入他的幕中听候差遣。折可适虽是折家人,但一两个折家子弟在外任职,到也不妨事。从这几天他的表现来看,韩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折可适作为折家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其领军上阵的能力自不必说,在战略战术上,他的水平也都是一流。是一个很适合成为作战参谋的人。而且韩冈觉得如果自己的门客幕僚,能从他身上学习,拥有一定水准的军事才华,自己也能轻松许多,日后便是他们的晋身之基。

    文官想要快速晋身,军功就是最好。进士难考,但循军功出身,就容易了许多。只要辽夏两国的威胁还存在,只要皇帝还有开疆拓土的心思,从军获得一份告身,就是气学弟子最快捷的晋身之路。韩冈现在想看到的,就是西北军事中的幕职,成为气学门人的自留地。

    不过文武之间的嫌隙颇深,能不能让他们互相促进,而不是互相的拆台、诋毁,这就让人颇费脑筋。尤其折可适和其他幕僚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决不肯伏低做小,让人半步。就是韩冈偏向于折家的赤佬,他们也不会任由他得意。

    一人定气沉声:“十日来,阻卜骑兵已经在葭芦川出现过两次,虽然都被逐走,但大虫亦有打盹的时候,若事有万一,届时恐会追悔莫及。”

    “只听说过千日做贼,可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另一人配合着说道,“眼下只愁葭芦川各寨兵少,再调兵西去,那时可就是想防都防不了。”

    “葭芦川不让晋宁军那边盯紧了,将阻卜人给放进来,不知要有多少村寨被祸害。那群贼寇,这段时间都抢上瘾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发疯往黄河撞过来。”

    三名幕僚连番反驳折可适的论调。

    河东以地处黄河以东而得名,但实际上也有几个军州位于黄河以西。麟、府、丰三州就不必说了,南面一点的晋宁军【今陕西佳县】,黄河由北向南将之一分为二。李宪所部,现在就驻扎在黄河西岸的晋宁军军城到葭芦川沿岸的几座军寨中。

    一众幕僚都是明白,韩冈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葭芦川诸寨被攻破。一旦河东、鄜延两路的联系被阻断,弥陀洞便是孤悬在外、独木难支,到时候,横山以北会不会连锅端了还不好说,但韩冈和河东军必然会成为笑柄。

    更重要的是,韩冈一直主张稳守银州、夏州。而葭芦川至弥陀洞,这条路线就是河东支援夏州的主要通道。河东军镇守在此处,是对韩冈一直以来所保有的态度的坚持。若是调离此处兵马,可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皆是如此,没人认为韩冈会不顾葭芦川各寨的安危而支持折可适。

    折可适则是扭头望着韩冈,年轻骄傲的眼神中,甚至隐隐藏着点挑衅的意味。

    “难道各位想要种谔如愿以偿吗?!”黄裳的突然出声让人惊讶,而他说出来的话则更让人吃惊,“种谔本来就无意协助徐德占,如今请求河东援手,仅是应付故事。要是龙图砌词拒不发兵,他可就能顺理成章坐视盐州被困!”

    黄裳几乎是倒戈一击,就是韩冈都小吃一惊。

    一名幕僚愣了片刻之后,期期艾艾的说道:“……可发兵之后,万一不能挡住阻卜人,那龙图的名声……”

    “难道严阵以待的大宋官军,都没有信心胜过兵不满万的阻卜人?!”黄裳厉声喝道,“这样谁还会相信日后官军能剿灭西夏,乃至收复燕云?!”

    大帽子扣下来,更是堵上了许多人的嘴。韩冈成了视线的焦点,厅中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现在他必须出来定下基调了。

    韩冈也不再沉默:“名声什么的,倒不用在意那么多,国事为重,个人毁誉当放在后面考虑……诸位为我着想,我也是很感激,不过勉仲和遵正之言确实有理,兵是必须要发的,种谔有私心是他的事,但我奉天子命,经略河东以拯危局,自全的私心却不能有。”他看看折可适,“以遵正之见,当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折可适终于等到了韩冈的这句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葭芦川的兵不能轻动!如若给阻卜人趁虚而入,银州、夏州亦难保。”

    折可适一句出口,就望向韩冈,等待他的评判。

    韩冈点点头,没说话,其他的幕僚也一同在等待折可适下文的转折:是‘不过’还是‘但是’?

    “不过鄜延路种太尉的请求也不能置之不理。”果不其然,折可适为自己的话加了个转折,“故而以在下愚见,还是派出三千到五千的骑兵前去助阵。河东地界,山峦为多,不利骑兵奔驰。即便事有万一,需要支援河北,也是以去协防河北城寨为多。有步卒听命便足矣,而去银夏堵截阻卜骑兵,则是用马军为上。正好互不干涉。”

    还是有人在折可适的意见中挑刺:“阻卜人穷凶极恶,战力还在铁鹞子之上。若是一个不好,我河东骑兵可是会被种谔顶在前面,到时候,免不了会损失惨重。”

    “可适前几日曾看了西面来的战报。以鄜延骑兵与阻卜人的交手经验来看,河东马军出阵之后,最好携带神臂弓。一旦遇上阻卜人,就下马列阵,而不是在马上交锋。正面相抗,他们绝不是官军对手,而且神臂弓射程远及百步开外,根本不怕阻卜人转去强夺战马。”

    黄裳则配合着说道:“若是押送粮草则更好,还可以借用车辆为栅,那样数倍贼军,亦不足为虑。”

    折可适颇有深意的瞥了黄裳一眼:“只要几次下来,让阻卜人碰了壁,想必他们就会另寻目标,不会为了西贼而与官军硬拼。不是有消息说了吗,阻卜骑兵在银夏,抢掠的党项、横山的等蕃部,可比对官军下手的次数多得多。”

    韩冈默默的听着,心中暗暗点头。这才是现阶段,对阻卜骑兵最为正确的应对。

    阻卜人只是被解开绳子的野狗,现在的确是凶悍,但要想解决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正面对决,又不允许撤离的话,大宋步卒能轻易压倒同样数量的骑兵——不仅仅是阻卜人——但要让阻卜人进入这样的作战环境,难度可想而知。眼下还是最好放下这个心思。

    而且阻卜人所接受的任务分明只是骚扰。但他们对骚扰的定义,与正常的情况完全不同。用三四百骑为一队,普遍撒网,不但阻断粮道,更多的还是在沿线的蕃部村落杀人放火,就周围的党项部族也一并受到攻击,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差别。他们是从除了草和牲畜、别的什么都没有的草原上下来,穷得疯了,见到什么都要抢。

    阻卜人这一点做的还真让韩冈很是欣赏,若是杀尽了银夏之地的党项、横山两族,日后治理此地也就方便多了。官军之前碍于身份、面子,只能针对一干顽抗到底的党项部族攻击,对于已经投降的党项及横山蕃则不便下手清理——其实这样的蕃部才是最危险的,过去多有例证,当西夏军卷土重来,倒戈一击的必然是他们——有人代劳当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官军在战争结束后,依然能稳定的控制住银夏之地,至少也要保住无定河流域。否则,就算是银夏之地被烧杀一空,对于大宋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么办吧。”韩冈对折可适的建议投了赞成票,接着却又是轻叹一声:“希望种谔也能以国事为重,不要坐视盐州的危局。若是盐州被攻破,接下来可就有的忙了。”

    折可适抿了抿嘴,听了韩冈的叹息,得到认同的欣喜立刻就淡了下来。

    一旦盐州被攻破,契丹人肯定会借机来压榨大宋,如果朝廷强硬以待,契丹人多半就会设法找一个突破口。不论是河北三关,还是黄河东侧的雁门关,都是朝廷防御的中心所在,想要攻下来,没准会崩了牙。

    但换作是的云中的麟州、府州和丰州,由于是河东路西北、位于黄河西岸的一个突出地带,又收到辽国和西夏的两面夹击,成为目标首选的可能性,至少在一半以上。折可适对自家再有信心,也不敢说自家能抗衡辽夏两国之力,到时候折家能不能保全下来,还真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这才是他一力主张援助种谔的主要原因。当韩冈开始全力支持鄜延路援助盐州,就算种谔想拖延,也很难找到借口。

    保住盐州,就是保住折家。

    折可适的私心,韩冈其实能看出不少。位置站得越高,所掌握的信息就越多,下面的幕僚也许还是一头雾水,但韩冈已是了然。

    不过这也符合他的利益。

    先不管什么私心,盐州那里的情况的确很重要。一旦盐州兵败,不仅仅雁门关就要忙起来,来自于辽人的侵袭,多半会集中在几个关键的节点上。云中之地便是其中之一,河东治下的麟府丰三州被夺占,韩冈的经略使也不要做了。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绝不会比折可适更重视盐州。遣兵协助种谔,算是尽一尽人事,也算是还种谔一招。关键还是河东本身,确切点,是云中的麟、府、丰!

    韩冈给折可适的意见拍了板,这一次的合议就算是定了案。

    与会众人向韩冈行礼后离开。韩冈的幕僚全都是气学弟子,相互之间交情颇深,出门后皆是结伴而行,只有折可适是单独一人,与他人都隔了好几步。

    韩冈在后面看着,有些头疼。难道说文武之别差距就那么大?但种建中在同窗学友之中,人缘却并不差。过去求学时代的交往不谈,就是近年来,种建中由文职转武职,但去拜访他的同学依然不少。韩冈甚至听说过他与同学游山玩水,最后作诗唱和的传闻。

    或许还是门户之见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看重让他受到众人的敌视。韩冈对此微微皱起眉。不说折家的地位,就是折可适本人在军事上的才华,也足以对得起郭逵和韩冈对他的看重了。气学的弟子们若是都这般小家子气,未免就太让人失望了。

    不过等折可适走到回廊转角的地方,就见到黄裳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上去搭话。虽然接下来,几人就转过了回廊,看不见了身影,但就在那一瞥之间,韩冈倒是看清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僵硬。

    这是好事,如果双方的交情能继续进展下去那就好了。

    放下了心头事,韩冈转回厅中,处理还剩下许多的公务,并等待着妻儿的到来。

    “龙图,夫人她们到了。”入夜前,韩冈的家眷终于抵达了太原城。

    一别数月只有书信相通,远在京城的妻妾儿女,还真是让韩冈惦念不已。他就是心如铁石,也不免要思念家人。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也不能在妻儿身边陪伴,韩冈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很是失职。深闺中,王旖她们也不免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怼,不过看到瘦削了几分的丈夫,却把满心的幽怨抛诸脑后,却又抱怨起韩冈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注意身体。

    而小儿女们见到父亲,则是雀跃不已。韩冈对儿女虽然在检查功课时严格,但做完功课就管得没那么严了。尤其是在京里的同群牧司任上,韩冈清闲无比,指着自然万物说着有趣的故事,闲来教习弓马,带着儿女一起出外游玩,比起经常抡戒尺打掌心、把三个已经入学开蒙的儿子女儿打得眼泪汪汪的王旖可是宽和多了。

    一路车马劳顿,耗尽了小孩子们的体力。吃饭前还精力旺盛的闹腾着,吃过饭后,就一个个睁不开眼睛。王旖看了,就让他们的乳母和贴身侍婢领着去房中睡觉。

    家里的孩子回了他们的房,正屋中可就只剩韩冈和妻妾几人。

    没了外人和小孩子看着,韩冈也不用装得道貌盎然的样子,探手揽过王旖的腰,笑道:“这几月,让娘子辛苦了。”

    王旖白了丈夫一眼,虽说是赞许的好话,可韩冈以现在的动作说出来,总是带着调笑的味道。

    “官人每次回来都这么说,可一旦出外,就把奴家和孩子们都丢到脑后,没有个半年,就想不到派人来接。”

    “官人该不会乐不思蜀了?”周南轻笑着问道。

    严素心佯作帮韩冈辩解:“官人孤身在外,可是一向洁身自好。”

    其实给韩冈送美女的有不少,孤身在外的年轻官员,最容易为女色所吸引,不过韩冈没空,而且他胃口也被养刁了,庸脂俗粉哪里能看得上,半开玩笑道:“洁身自好那是为夫忙得都没心思,什么时候清闲下来会考虑的。”

    王旖听了,转过头就不理会韩冈。韩冈哭笑不得,“为夫说笑呢,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周南笑道:“姐姐的醋味,不如官人席上放得醋多。”

    “三哥哥让人做的菜是够酸的。”

    山西多面食,因水土原因,又甚为嗜酸。西军出阵,除了定规的粮秣,以及随身的糗糒【北宋的行军干粮】之外,盐和酱是少不了的。而河东军出阵,除了盐和酱,还要更加一份老醋。为了方便携带,军中以一尺粗布浸在一升老醋中,吸饱了醋之后拿出来晾晒,制成了古代式的方便调料。吃饭时,丢一片醋布到汤里,就是一碗酸汤。

    韩冈在河东几个月,口味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的也改了,今晚接风洗尘的酒菜醋味便颇重。

    “吃醋?为夫的确醋吃得多了。”韩冈说着慢悠悠的站起身,踱了两步,就堵在门口。笑容一转就变得得意:“为夫曾听闻,醋吃多了生女儿,碱吃多了生儿子。自上任以来每日喝醋,将养了这么多天,正好要试一试管不管用。”

    闺房间的秘事不能宣之于外,不过第二天起来,人人都觉得韩冈荣光焕发,精神大振,仿佛变了一个人。

    韩冈在河东忙碌于国事,几个月下来,如同一根被张起的弓弦,被越拉越紧。而王旖、云娘、素心、周南他她们的到来,让韩冈在生活上也得到充分的照应。一夜过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欢愉,精神上也得到了放松,他几个月来不断紧绷的神经,也因此而稍稍松弛下来。

    但荒于政事是不可能的。就像京城里,每天早上天子和宰执们都免不了崇政殿上的议事。在地方州县中,每天一大清早,勤快的州官县官都会召集僚属,安排下一天的任务。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会在例会中坚持太久,像韩冈这样只要人在治所中就会按时召集僚属一点也不耽搁的官员,其实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会沉湎于湖光山色,柳岸杨花,呼朋唤友,饮酒赋诗之中。十年寒窗,可不是为了日夜操劳。

    第二天的上午,韩冈便召集了经略司下面的官员,统一了观点。基本上,韩冈的声望已经极高,掌握河东经略司没费他多少力气,几位官员皆无胆量顶撞他的决定。尽管他们口虽服,心还不一定服,但在韩冈捅出大篓子之前,他们还只能老实听话。

    当韩冈定了基调,不用多少口舌就让上下一致同意调遣三千骑兵去协助种谔,而剩下骑兵则协助步卒谨守寨防。

    调动骑兵的命令和为此上禀朝堂的奏折刚刚发出去之后不久,韩冈又收到了京城传来的一则新闻。不动声色的浏览了一遍,他就直接找了个火头,将小小的纸片给烧了,另外照常用密语做了记录。

    天子近况欠佳的消息没能让韩冈动容。不是他不担心赵顼的健康问题,也不是他不在意赵颢成了大宋天子的后果,只是信上写明了天子御文德殿主持朝会,既然他还能坐在朝堂上,履行他的职责,那么情况就并不是那么需要担心。或许天子身体的确不好,但怎么也能拖到几年之后,就是盐州全军覆没,也不至于当场倒毙。

    “……或许吧。”韩冈没太多把握的低声自语。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寿数之事还真是不能一口咬定。

    赵顼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一发病,就城里城外的鸡飞狗跳。换做是自己,有几人会认为药王弟子的韩玉昆发一阵晕眩,就会命不久长?

    韩冈的心中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隐忧。不过这不是他能担心得来的。眼下的局面,分明是赵顼接连犯错的结果。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连累了前方的将士,不会有如今的窘境。

    就不知道徐禧本人有没有回天之力,盐州的安危现在只得看他的能耐了。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逆转成功,这样的战例在历史上并不鲜见。韩冈一直都认为固守盐州绝不是上佳的选择,但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必败的结局。

    不是韩冈自负,如果换做他自己或是郭逵去,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将盐州守下来。换作是其他宿将领军,也绝不会稍逊。若是徐禧能将盐州的守御之责交给高永能或曲珍其中任何一位,同样是绝不会像现在一般令人担心。

    但守住银、夏二州的把握,则是百分之百,顺便还能让攻的西贼和西贼的援军大半人马有来无回。上阵厮杀那是要死人的,风险越大,死得就越多。韩冈从来都不认为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有必要去冒风险,即便那个风险只有两三成。从面对灵州城开始,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可令人遗憾的,皇帝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眼下不论盐州成与败,韩冈本人远在太原,实是鞭长莫及。不过辽国若是想得寸进尺,只要西军还没有被伤到根基,那就只能是白日做梦,韩冈并不介意一脚将他们给踹醒。

    不由自主的,脑中就闪过脚踹一群契丹贵人的画面。半是作呕,半是自嘲,韩冈一时忍不住就呵呵笑了几声。

    “官人笑什么?”黑暗中,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韩冈笑声一收,左手就向美貌的厨娘身上探去:“还没睡?”

    “嗯……”严素心不自在的扭了一下,将韩冈的手拍开,“官人不也还没睡?”

    “为夫在想怎么治一治契丹人呢,眼下就属他们得意!”

    “官人有办法?!”严素心手肘支起身子,带着惊喜的问道。就算对外面的局势没有太多了解,她也是知道,哪一方才是大宋真正的威胁。

    韩冈轻声喟叹:“就因为现在还没法儿去做,才只能在夜里想想。真的要做的时候,可就是要在白虎节堂里面发号施令了。”

    严素心安静了,没有再多问,娇躯却紧靠向了韩冈。似是要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来安慰失意的良人。

    韩冈搂着主动贴上来的美妾,一瞬间就明了了严素心的心绪变化。虽然自己后面还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句可以解释误会,但这时候却没有必要说了。

    “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韩冈翻了个身,在严素心耳边轻笑,“**苦短,还是做些合时宜的事。为夫就不信,不能给金娘生出个妹妹来。”

    “官人……不要……”

    来自胸口上一对小手无力的推拒,伴随着呢喃低语,韩冈发觉身下的娇躯一下火热起来。夜半时分的欢愉,一时散尽了他心中的积郁。

    可惜太原府衙中的旖旎春光,只在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自西北两个方向上的凛冬之时的肃杀,则已如洪流一般向孤悬在盐州的三万宋军将士侵袭而来。

    当横山以北尽被深秋的萧瑟所笼罩,阻卜对盐州周边的骚扰也到达了最高峰。而就在同时,第一面西夏战旗,出现在盐州城下。

    徐禧怀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

    随着盐州城中的守军主帅一声满怀喜悦的轻叹,数以千计的骑兵,出现在从瀚海的方向上,直奔盐州城而来。

    人马汹汹,犹如洪流,掀起黄沙滚滚,直漫天际。

    千军万马在荒原上的奔驰,震动着大地。传到城头,高永能在雉堞上,就看到一些细小的沙砾随之震颤。

    “西贼来势汹汹啊……”徐禧携城中众将登敌楼远眺城外敌军,指着里许外的一队队缓缓逼近的敌骑,纵声大笑:“不意其前来送死竟然这般心急。”

    高永能只扯了下嘴角,几个来自开封东京的将领则是嘿嘿的陪着笑了起来。

    在他耳边,是主帅自信满满的豪言:“西贼摆开如此阵势,换作是十年前,烽火能一直传到京城中。不过放在今天,也是群土鸡瓦狗,只能吓唬一下黄口小儿。”

    来自京师一众将校与主帅一样的兴奋。

    “学士说得正是。西贼竟敢来攻盐州城,岂不知徐学士就在城中。”

    “有徐学士在,当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高永能冷眼旁观,附和和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半点。

    西贼并不是直接就往盐州城撞上来的。从昨日开始,以白池堡、乌池堡为主盐州外围的一干据点,便全数陷落,无一留存。逃回来的守军只有小半,剩下的则都是没于军阵中。

    早在开战前,高永能就提议过撤回外围据点的守军。但徐禧却不同意,他振振有词,缺乏外围据点的支持,一座城池再坚固也只是孤城。

    这的确是兵家正论,但得看看具体的情况。这些据点驻屯的兵力数目太少,在战局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留下游骑在外作为耳目就够了。

    而且虽说驻防在外的兵力不足以用改变战局,可作为人头来砍的话,就未免太多了一点。尽管放在外面的每一处兵力都不多,但十几处加起来,也足足有一千人!

    昨日徐禧对此就只说了一句,‘此辈固我寨防,临阵不屈,待凯旋回京后,当为其请功追封。’

    而高永能则更愿意他们活着。

    高永能远观敌方军势,除了几支数目不到两百,却行动灵活的骑兵往城下奔来,其他的西贼到了两里外就停下来了。在他们的驻足之地,有尘云盘绕,显然是在不断的调兵遣将。

    悬在敌楼上方的飞船,正不断传下西贼后方的人马调动。一张张简短的纸条顺着细绳从吊篮上滑下来,在城头上的徐禧和诸将手中传递。

    高永能看过最新的一份敌情,西贼开始分兵去堵住从盐州城延伸出来的其他道路。他眉头皱了一下,就上前向徐禧提议:“学士,西贼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却又分兵想堵上其余几门的道路,正是用兵之时。还请学士选调城中精锐,出城冲杀一番,给西贼迎头一击。”

    徐禧回头瞧了高永能一眼:“当以堂堂之师临堂堂之阵,岂不闻王师不鼓不成列。”

    高永能看了看城下,心想干脆从这里跳下去算了,死得干净点,省得最后憋屈死。

    他望向曲珍,用眼神求援。可年过古稀的老将,这时候沉默得像一棵树一样,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看不到。

    曲珍前两天还在劝徐禧,不要留在盐州,身为主帅,坐镇后方就足够了,否则事有万一,连个督促援救的都没有。

    这是曲珍不想徐禧在前方碍手碍脚所找的借口。在曲珍看来,如果是他来领军,如果没有这个扯后腿的徐禧,保住盐州至少还不能算是梦想。

    曾经在京中做过三衙管军、担任过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的曲珍,只要徐禧不在,就能自然而然的接收盐州防务,可惜徐禧偏偏不肯回去。

    徐禧在官场中多年,曲珍想取得前线指挥权的想法,他洞若观火。只是在他眼中,这是曲珍妄图与他争功的明证。所以徐禧反过来咬文嚼字的嘲讽道,‘曲侯老将,何怯邪?’说曲珍找的借口,却显得他胆小如鼠,何须惧怕西贼。

    想来曲珍一刀将徐禧砍死的心也不缺,高永能想着。徐禧说什么堂堂之师的蠢话,可就是把自己和曲珍看成一派,故意来堵自己的嘴。

    京营的将领看笑话,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徐禧这是在故意敲打曲珍和高永能。但除了他们之外,却有一人觉得徐禧的对话不对劲:“学士。舜举服侍天子,多曾听天子说起用兵当奇正相辅……”

    就在今天早上才冲进盐州的天子特使,这时候也在城头上。李舜举拿天子做大旗,徐禧也不能把他当做曲珍来对待。

    “都知放心,若无狡计可用,正面相抗,西贼如何能胜我官军?”徐禧远望城外敌军,“而且西贼远道而来,定然最为提防官军,这时候出阵,必然是无功而返。得等他们松懈下来。”

    不愧是说服了天子和参政的口才!

    高永能心口被气得疼。他祖上是从马姓改了宗的吗?还是说名字里面有个括字?真不知道皇帝和吕大参怎么会信用这么不靠谱的措大!

    城中三万将士坐视只有三分之一的敌军围城,这个士气怎么办?

    但李舜举似乎被说服了,点点头,又安安静静的站着。高永能就只在喉头里咕哝了一下,没有将话说出声来。

    李舜举除了忠心,并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才能。天子将他派来盐州,名义上是体量军事,实际上应该有在关键时阻止徐禧的任务,拥有拉住徐禧笼头的权力。只是他没有运用这份权力的能力。

    在世人的眼中,李舜举远不及永远都是在福星照耀下的好运的王中正,也不及号称内侍知兵第一的李宪,相比起蓝元震、石得一、宋用臣这一干大貂珰,李舜举的能力都还差一点。

    只是作为一名内侍,忠心就是最大的长处。比起其他身居高品的宦官,李舜举永远都比他人更加接近天子。别人兼程赶路,都是一日走上两日的定程,但李舜举却是一日走上三程甚至四成的路,只用了九天就赶到了盐州,忠心王命可见一斑。就是能力不足,胆略欠佳,却让徐禧更加得意猖狂。

    来袭的党项军已经在五里地外开始扎营了,徐禧还带着将校在远观军势。

    一直沉默着的曲珍,这时候转身就往城下去,高永能一见,便追了上去,在背后叫了一声,“太尉。”

    曲珍回过身来,“你那边粮食够吃多少?”他直接了当的问着。

    高永能愣了一下,然后答道:“……杀了马也就二十天。太尉你那里呢?”

    “一样。”曲珍很简洁的回答,没心情多说一个字。

    在阻卜骑兵出现之后,党项兵发盐州的战略目标得到确认,盐州城除了加紧运送粮草,也开始疏散多余的民夫。但在不断出没的阻卜人的骚扰下,粮食储备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数量。

    而且前面为了加快筑城的速度,调集了三四万民夫同时开工,现在听说党项人将至,就赶着将他们都发遣了回去。但在最后的一段时间,为了让他们加急赶工,饭都是让民夫们敞开来吃,粮食还能剩多少?

    高永能所说的二十天,包括了他麾下五千兵马一开始就私留下来的一部分存粮,加上盐州城明面上分派给他的粮食储备,再配合上战马等牲畜作为补充,最后计算出来的时间就是二十天。

    二十天,对于一场战役来说,其实不算短了。

    城池攻守,打个一年半载的的确有,但绝不是在西北。党项人拼不起消耗,三五日攻不下来,通常转身就能走了。而宋军要攻城,手段则多如牛毛,党项人基本上也防不住。

    但放在盐州这里,曲珍和高永能都知道,很可能会出现一个特例。事关银夏之地的得失与否,党项人会咬着牙打下去。如果能比党项人拖上更多时间的话,倒也能捱得过去。但他们既然气势汹汹的来了,想必是做好了准备。

    高永能叹了一声:“这仗可怎么打?环庆路、泾原路都指望不了,难道要等种谔来救援吗?”

    “也要种五愿意!”

    高永能点点头:“在出兵之前,西贼不会不考虑援军的问题。恐怕他们有充足的把握。”

    曲珍的眼中满是冷漠,声音更冷:“盐州城中的粮食多寡,西贼多半已经计算清楚了。”

    “前两天徐学士还说了,吴起领军,上下饮食起居如一。能与卒伍同饮食、同起居,方可为将!”也就从那一天开始,徐禧每天就只吃两个炊饼,早上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放在怀中,到了晚上吃。在徐禧的带动下,所有的将校都是两个炊饼垫肚。高永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换做我是兵,倒想要一个天天吃山珍海味、不过也能让下面的兵将一起吃饱的主帅!”

    纸上谈兵。对兵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会做做样子。这些批评曲珍都懒得说,转过身,往城下走。

    高永能在后面问道:“团练要回去歇着?”

    曲珍头也不回:“徐学士不是说,要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吗?老夫去筹备他说的堂堂之兵去。”

    几步下城,上了马就往本部所在军营的方向去,转眼就去了远了。

    高永能回头看看敌楼,又看看曲珍的背影,最后叹了一口气,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头往敌楼走去。

    盐州城西北二十里的白池堡,入夜后依然人声鼎沸,堡内堡外,篝火多如繁星。攻伐盐州的大军,其中军主力眼下正驻扎于此。

    白池堡原本是用作护卫盐池,位置就在盐池旁,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咸味,不过食水却没有问题,是甘甜清澈的泉水,与盐池中的卤水截然不同。

    西北的盐池,不论是宋人手中的解州盐池,还是西夏这里的青白盐池,全都用的是晒盐法。将卤水引入盐畦中,然后依靠日光暴晒,不过最后还要用清水冲刷一遍,这样才能洗去苦味。不论是解州盐池还是青白盐池,都是有着一道清澈的甘泉才能成事。白池堡外的清泉,用来煮茶倒也是正好。

    不过现在叶孛麻现在没空坐下来喝茶,在灵州之战中,表现得光彩夺目的老将,就在堡外上马,带着本部亲兵飞驰向盐州城的方向。

    叶孛麻抵达盐州城下的前军营地时,已经入夜,营地内外篝火星星点点。留守营地的主帅仁多澣正在大门外守候。

    焦急的等叶孛麻下马,仁多澣劈头就问:“太后和国相怎么说?”

    “要我俩稳固寨防,等明日主力抵达后别作商议。”叶孛麻笑道,“太后亲自领军,不就是为了盐州城?用不着我们打头阵拼死拼活。”

    仁多澣神色放松了些许,“要是当真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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