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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2)

    “总该让梁家和嵬名家有地方出点风头,太后和国相就是这么想的。在灵州城,我们外姓的都为他们两家拼了命,也该他们出来做点事了。”

    仁多澣咧嘴一笑。还真不知道在白池堡中,太后和梁乙埋是怎么被人挤兑。

    这一次攻打盐州,梁太后亲自领军,就连被囚禁起来的儿子秉常也一并带了出来。班直、环卫,能有一定战力的军队全都随行,只留了梁乙逋和嵬名阿吴镇守兴庆府。

    太后领军上阵,倒也不算很稀奇。辽国、西夏过去都有过先例。盐州是事关国运的一战,败,则西夏不存,仅靠兴灵之地,最多也只能苟延残喘几年。胜,大白高国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之前在灵州,外姓将领光彩夺目,硬生生的翻了盘。如今同样是事关国运的一战,梁氏总不能安坐在兴庆府中,梁家和嵬名家要想继续统治西夏,必须出来立下功劳。

    梁家的权势一直都是建立在嵬名家的支持上。他们的兀卒太过于亲近辽人,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就是在嵬名家中,对秉常心中生怨的也不只一个两个。要不然梁氏兄妹囚禁天子,也不会得到宗室们的支持。

    “想必太后这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兀卒早点把她的孙子生出来。”

    “这也要兀卒自己愿意才行。”

    不管怎么样,梁太后总希望自己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但有了孙子之后,儿子倒也可以丢掉了。当今大白高国的皇帝,或许会在某间戒备森严的庙宇中度过余生。

    在大营门前,借着熊熊的篝火,叶孛麻看清草草修毕的寨防。

    前面在白池堡时,修筑外围供中军驻扎的营垒时,就已经很艰难了。而前军营地的情况更差。

    “盐州城外的树都被砍光了吧……”叶孛麻啧了舌头。

    仁多澣指着用树枝勉强钉起的营门:“能找到修栅栏的树枝就算很不错了,营门才让人头疼……都是这一仗打的,盐州周围好砍伐的木料,早就被清扫光了。”

    宋军之前攻打盐州及其周边寨堡的时候,费了一番手脚,能修建营栅和制造攻城器械的树木就没多少剩下的,等到宋人开始增筑城防,对木材的需求又上了一个台阶。

    叶孛麻左右看看并不牢靠的寨防,忽而问道:“宋人会不会夜袭?”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给他预备着。”仁多澣遥望灯火通明的盐州城头:“能玩出来的花样就那么几个,一辈子打猎,还能给雁啄了眼睛去?……先进营吧,等着他们来。”

    叶孛麻呵呵的两声笑,与仁多澣并肩进了营中。

    跟随在仁多澣身后的亲兵,在夜晚身上也穿戴着盔甲,是宋人独有的板甲。一路往中军大帐去,叶孛麻就听见身后咣咣的铁甲声响。叶孛麻的亲兵倒没穿,但他们也有,等上阵时就会套上。

    眼下在外面的普通士卒,就算是征发起来的骑兵,上阵时也多由甲胄可以穿戴。灵州城一战,缴获的盔甲数以万计,南朝将卒都是丢盔弃甲而逃,唯恐身上带得东西多了,逃起来耽搁时间。这一番收获,让铁鹞子变得名副其实。

    叶孛麻很早就听说了宋人改进了他们的制甲工艺,打造的成本、耗用的时间,无不大幅下降,甚至据说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其主导者就是在西夏也是声名煊赫的韩冈。

    三数年内,六十万东朝禁军全数配发铁甲。这一事实,在这些年压得西夏国中对此有所了解的显贵们喘不过气来。

    幸好光是有神兵利器也不是肯定能在战阵中得胜,正面无可拮抗,但合用有效的策略,就让大白高国的战士将铁甲从宋人身上剥了下来。

    现在几乎所有的西夏将领们的亲兵,如今都是穿戴着宋军指挥使及其以下的军官们的装备——灵州城下的缴获中,其数量仅次于士兵们的简易板甲——由于这些甲胄都是按照官职的不同等级,镶上不同的饰物,外观甚为精美,穿上使得亲兵们的面貌焕然一新。

    仁多澣的亲兵穿戴得都是都头一级的全身铠。铁甲浸了铜,微微泛着赤红。不像卒伍们的装具,只有覆盖前胸后背的甲片,以及保护下半身的几片裙甲。而是肩部、臂部以及腿部都有配件。头盔盔缨上方还竖起一根四寸长的小棍,棍上黏着面三角形的小角旗。

    据叶孛麻所了解,宋军都头们的站位,是列阵时的标准。他站在那里,他下面的士兵就会跟到哪里,这是宋军军令中严格要求执行的条款。都头们头盔上的角旗,就是让下面的士兵们知道,该跟着谁,谁才是统领百人的头目。

    这样的一套盔甲,到了党项贵胄们的手中,用来代表亲兵身份也是一样的有用。

    在宋军中,更高一层的甲胄都是给将领们量身订做了,件件都是价值千金,鎏金、鎏银的不在少数。叶孛麻拿回家的几件顶级战利品,连衬里都是用着熊皮,只是对他来说并不算合身。

    同样听着身后的甲胄作响,仁多澣对叶孛麻笑道:“过去可从来没想过,能给族里的儿郎都配上铁甲,灵州一战,可也算是不亏了。”

    叶孛麻摇了摇头:“有什么好高兴,今天夺了三万套,明天宋人就能打造个六万套出来。六十万禁军三年全部换上铁甲,一年能产二十万套铁甲。如今丢了三万套,也就让赵官家肉疼心疼,都不带伤筋动骨的。”

    他转头对仁多澣苦笑,“越是跟宋人厮杀,就越是明白他们有多财大气粗。一年造甲数十万,丢了多少,十倍补回。怎么跟宋人比,就是灵州那样的胜仗再来一次都完了。一场水放下来,灵州城外的田全毁了,明年的口粮还不知在哪里。”叶孛麻仰天叹息:“过去是肥羊,如今就是山猪。一样的咬一口肥油四溢,可他们长獠牙了。想咬下一块肉,自己还不知要出多少血。”

    仁多澣闻言默然,走了几步又勉强笑道:“好歹还有些肉咬回来,比前几次输得本钱都光了要好。不是还俘获了一干工匠吗,没有这些匠人,谁有把握能攻下盐州城?”

    “可是没铁匠……宋人都不给营中配铁匠了!”

    灵州城下一战,俘虏甚多,足足有两千之众,其中光是能制造攻城器具的工匠就有四个,被派来服侍飞船的工匠一人,只是没有铁匠——在过去,宋军不论是出阵还是守在寨中,总会有一两名铁匠用来修复兵器或是甲胄,但现在的宋军如果兵器坏了,直接换一个新的;甲胄出了问题,换个配件。宝贵的人力不耗费在修修补补上。

    这是标准的财大气粗。

    “……不管怎么说好歹还要拼一下。”仁多澣说着,人在死前还要挣扎一番,何况一个拥有百万人丁的大国,“前面宋军攻到灵州城下时,是命悬一线,整个吊在半空中,就一根手指搭在悬崖上,就这样还爬了回来。如今的局面纵然也是危在旦夕,但总比几个月前要强得多。这一战若胜,一二十年内,东朝绝不敢再西顾,不争一争如何能甘心。”

    “说得也是。”叶孛麻的神色也缓了下来:“要是宋人退守银州、夏州,他们倒有九成胜算,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来的。现在他们贪心的想保盐州,好歹是对半开了。”

    “东朝的皇帝总是胡乱选主帅。什么徐禧,过去听都没听说过。这一回要是胜了,耶律乙辛多半忍不住要领军南下,到时候就是有十几二十年的平安了。”

    “终于回来了……”

    前军主营的东侧,李清从主营方向上收回视线。叶孛麻果然还是赶在入夜前回到,不知才扎下营盘,就被招去白池堡,在太后和国相那里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吩咐。

    不过不论是什么吩咐,当不会跟之前离开中军时梁乙埋说的话。等到明天,自家这一队多半要打头阵。

    再看了更远处,盐州城在夜幕下的阴影,李清掉头回营。

    他麾下四千多人马所驻扎的营地,离着主营有近一里的距离。位于一座矮坡上,附近有一条河沟,位置更靠近盐州城一点。

    安营扎寨,从来都没有聚成一团的说法。只要兵力足够,都是分成数个部分,控制相邻的几处要点,在敌军来袭时占据足够的地理优势,同时出入方便,吃喝拉撒等方面也不会互相干扰。

    李清倒是很庆幸这一点,他不喜欢跟叶孛麻走得太近,也不方便走得太近。作为西夏国中汉人的代表,李清由于始终全力支持梁氏兄妹,在朝堂上的排位越来越靠前,如今更是统领汉军,逐渐成了梁家一派的核心,与外姓部族太亲近了,必然会引来猜忌。

    在把守营门的士兵行礼中,李清走进了自己的营地。

    熊熊的火光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李清脚步一停,目送其一直升到二十丈的高空,然后被一根结实的绳索紧紧拽住。吊篮中一名瘦削的士兵双眼锐利如电,警惕的监视着盐州城内城外的一切动向。

    而在另一边,一艘同样巨大的飞船,正一点点的向下降低高度。吊篮上气囊已经瘪了不少,比起刚刚升上去的那一艘有着十分明显的区别。

    一名匠师打扮的男子,就在下落中的飞船下方大呼小叫,指挥两个士兵将飞船上抛下来的绳子一圈圈的绕在桩子上。

    “一个时辰。”李清低声自语,他一直都在算着飞船浮空的时间。

    一艘飞船能浮空的时间,一般得看季节和天气,晴朗无风的夏日,两个时辰都有可能,换作是冬天刮风,勉强上去,没两刻钟就得下来。深秋的夜晚,大约是一个时辰不到一点——不过这是宋军官造的飞船才能达到的时间,换作是西夏工匠们的出品,能飞上天的都不多。飞船上面的气囊,要缝制得一点不漏气,这份手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人手。幸好之前在灵州缴获了七八艘飞船。

    灵州城下的胜利,得到的不仅仅是苟延残喘的时间,以及数千数万的铁甲、长枪和马刀。还有数以千计的战俘,只可惜其中的工匠为数寥寥。汉家的工匠天下万邦都是有名的,来自军中的工匠更是稀有,哪一个不想要?

    往年每一次大败宋军,俘获的工匠都是争夺的焦点,为此大打出手的情况都不鲜见。幸好这一次没有铁匠,否则说不定也会打起来。

    朝堂上经过一番争夺和利益交换,能打造攻城器械的几名大工匠几家瓜分,并约定好开战时将他们一起带出来打造器械,而下面的小工也照样有人抢着要。只是最后还剩下一个修补飞船的匠人,单独一个人不便瓜分,就给梁家拿了,出阵前又转派到李清这里。

    李清看着飞船的降落,心中暗道,若是俘虏中有一个知道怎么打造板甲、会制造专用锻锤的工匠,就是在紫宸殿上,多半也会闹到拳脚相争的地步。

    李清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嘴角就翘了起来,那样还真是有趣。

    降落中的飞船已经到了三丈的位置,匠师在下面仰着头,大呼小叫。

    李清抬头看着一高一低依然漂在半空中的两艘飞船,城里的宋人随时可能出来偷袭,为防万一,就是夜里也不能将飞船随意的放下来,留下监视上的漏洞。

    两艘飞船都是在灵州之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原本西夏国中也不是没有造过飞船,但那种粗制滥造的货色,如何比得上出自宋**器监的上品。缴获之后,就直接拿来用了。对于飞船居高望远,探查城内的能力,每一位西夏将帅都很是期待。

    不过换作李清本人,宁可骑马跑到盐州城的城墙下查探,也不愿意站在那玩意儿的吊篮里,要离得远远的才安心。

    从天上摔下来的大辽天子,让许多人对飞船望而生畏。甚至有传言说,如此飞天神物,宋人却不敝帚自珍,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给乘上飞船的敌人下咒,辽主耶律洪基就是最好了证据。

    以李清的见识,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他曾经登上过飞船,有过一次随船上天的经验。登高望远让人很是期待,但双脚之下,隔着一层藤条就是三十丈的虚空,那样的感觉让李清完全忘了向远处眺望,总是不自觉的看着脚底下。偏偏那一次飞船突然受到了狂风的袭击,吊篮中的李清命悬一线。最后还是运气好,加上几十人在下方扯着缰绳,才没有让李清成为在西夏国中坠落的第一人。

    但从那一次之后他的心中就对飞船产生了隐隐的畏惧,让李清不愿意太过于接近这等能载人悬在半空中的器物。

    下落中的飞船尤在两丈多近三丈高的位置上,飞船升起来快,但下降就是要等气囊中的热气自己冷却下来,速度很是缓慢。

    李清不着急,很有耐心的在下面等着飞船一点点的向下蹭着。不过吊篮中的人似乎没有耐心等待,一翻身就从吊篮中翻出来,在吊篮边沿和绳索各搭了一次手,眨眨眼的功夫,就稳稳的落在了地面上,片尘不惊。

    从吊篮中跳下来的是个中年的汉子。骨架子很大,身材也高,但露出来的手脚都是筋骨凸出,显然体重不会太重,要不然也不适合坐进飞船中。胡须蓬乱,都把相貌遮掩住了。

    看到李清就在旁边,他抱拳行礼:“武贵拜见太尉。”

    “无须多礼。”李清说道,急着追问,“盐州城里的动静如何?”

    “似乎有些乱,城头上的人太多。”

    若是一千多人马出城,前后左后最少都要几十丈才能排得开,就算隔了两三里地,在飞船上也立刻就能发现。可城墙顶上才多大的地,两里开外看城墙,早就跟一条线也差不多了。李清疑惑的问:“何以见得?”

    “城头上的火炬时不时就被遮着,只会是人多。上了城墙的官……宋军,至少要有三四千。”武贵皱眉,“还没有去攻城,不应该有这么多人上城……”

    李清也觉得纳闷,大半夜的,往城头上派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城里也有飞船飘在空中,只要看守好城门,城墙顶上派个十几队士兵,分段巡视巡视就够了,“你看是怎么回事?”

    武贵想了一下后道:“……或许传说是真的,盐州城中主管防务的不是高永能和曲珍,而是徐禧,或者是他从京中带来京营禁军中的主将。”

    “所以才出了这等笑话?”李清往城墙的方向看了看,“倒当真有道理。”

    “传言中还有盐州城粮秣不济的消息。既然前面都说准了,这一条也当是有几分可能。此来推断,盐州城中存粮数目肯定是不足的。”

    “说得也是!”李清点点头,转头又笑道:“我们随身携带的粮秣,加上后方运上来的,配合起来能支撑上半个月。再杀了牲畜,又是半个月。盐州城中的宋人能支撑一个月吗?”

    “按说是撑不了的。”武贵摇摇头,“这段时间盐州城的消耗和输送来的数目都是能计算到的,不可能坚持太久,十天都很勉强……刚刚夯筑好的城墙并不算牢靠,如果有个两三年时间,或许能坚硬的如同石头。但十天之内,不可能。”

    李清闻言哈哈大笑:“要不是事先得到了这个结果,这一战还真没人敢打。”

    “谁让天子不会用人!”

    武贵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却被李清捕捉到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西夏国中,对大宋的赵官家抱着恨意的人车载斗量,不独他一个,但李清觉得要感谢他,“也多亏了是这样的天子,否则西夏早就被灭亡了。”

    武贵古板,对李清的话没有附和的笑意。李清不以为意,“若城中军情当真能如武贵你说得那般,这份功劳就立定了。过两日,武贵你当能人如其名了——以武而贵啊!”

    “贵……”武贵咧开的嘴笑得有些惨淡,“赤佬什么时候贵过?”

    武贵没有感激涕零的跪下来谢恩,这样的不识好歹,李清却不以为意。有能力,脾气大点也正常。武贵之前对,总是自取其辱

    “明天我这边就要打头阵,不知武贵你……”李清试探着武贵的态度,也没有将话挑明了。

    “在下不想杀到自家兄弟,京营倒也罢了,西军中熟人不少,厮杀起来太难看了。”武贵干脆了当的拒绝,“等这一仗结束,要整治一下阻卜人的时候再上阵吧。”

    “想惩治阻卜人,也得等到将宋军全都赶回横山以南。否则可没这个胆子。”李清继而又笑道,“既然武贵你不愿意去跟宋人打交道,也就罢了,都由你。不过营中之事,还要你多盯着点。”

    李清说得大方,不过这也是武贵的话说到他心里去的缘故。

    说进他心里的当然不是武贵的借口。对面熟人兄弟多?富贵功名面前,什么都是狗屁!

    只是这时候,有必要在宋人那里留下太多血债吗?再怎么说大宋如今国势强盛,一次两次的败仗根本改变不了大局。

    灵州城下的战绩,是宋国用错了人,做错了事,西夏这边又靠了计谋,而且没有辽人帮助,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换作是正面交锋,李清一点信心都没有。

    就算在盐州城下再胜一次又能如何?不是宋兵不善战,而是宋国的皇帝用错了主帅。郭逵、王韶、韩冈这些知兵善战的主帅可是一个都没有出现,任用的都是李宪、王中正这样的阉人,以及徐禧、高遵裕一般贪功无能之辈。而种谔、曲珍等西军名将也被打压、约束。就这样还能一直压着西夏军打。一旦宋人走马换将,主帅、名将重新被起用,调来陕西主持大局,局面很可能瞬间逆转。

    如同灵州之役式的胜利如果再来一次就不会再有西夏国了。不仅仅是李清,国中的任何一名重臣对此看得十分清楚。如今还在进行中的这一场战争,已经耗尽了西夏的国力。

    这一仗即使赢了,耗尽的元气也不可能恢复。生民流离、部族残破、田地荒芜、商路断绝,村庄、城池一个个化为残垣断壁。坚壁清野的战略本来就是拼着自己重伤,也要赢下对手,是在灭亡和重伤两者之间做出的无奈选择。其造成的损失,几十年都没办法恢复。

    等到宋人下一次攻来,只要宋国那边能一个中人之姿、又不贪功的主帅,就能将灭国的胜利给东京城中的宋国皇帝带回去。

    既然西夏覆亡是在所难免,无论如何李清都不可能做得太过火,他还打算换个东家。而投降了大宋之后,朝廷或许不会计较他过去犯下的各项罪行,但他又不是有自己的部族,只能在西军中安生,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就得看自己的表现了。李清可不想将仇怨结得太深。

    盐州到底能不能攻下来?他对此不是很在意,但私底下还是认为攻下来的好。要改换门庭,也得手上有个好东西可以卖出去。

    李清其实很遗憾,要不是当初没有领到去灵州助守的差事,加上身边被安插的耳目太多,他也不会在西夏继续留下来。

    之前李清没能领到去灵州的差事,本想等到宋军攻到兴庆府之后,便立刻发难。开城门的事不用人教也是会的。只可惜他没有等到宋军进抵兴庆府城下。

    现在又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依眼下的情形如果宋人输了,那一个改变战局的机会,就能卖到更高的价码——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回报来得大?!

    可惜这些盘算都是不能对外人说的。除了几个亲兵之外,李清他其他人都信不过。但要跟宋人联络,必须得有一个居中奔走的信使,要有口才、有头脑、能讨价还价,几个亲信没一个能适任。不肯与宋人为敌的武贵,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武贵来自于大宋,跟许许多多投奔西夏的汉人一样,都是犯了罪,逃避刑罚。一般来说,这些人其实绝大部分在西夏也混不出头来,有许多甚至都沦为奴仆。纯由汉人组成的撞令郎,更是西夏军中一支专门用来陷阵敢死的军队。

    并不是人人都能比得上张元、吴昊,或是景询,乃至李清。他们这几位都是本身就有能力,只是在宋国时运不济,换了个地方就能出头了。

    在李清看来武贵也是这样的人。武贵胆量很大,眼光见识也不差,还能识文断字,所以李清见了就一力提拔。

    只是武贵身手虽然灵活,可惜武艺不算出众,日常演武,其表现出来的弓马皆是平平,也难怪他之前在宋国西军中混不出头来。没点好武艺,如何能在军中安身?文人在行伍间也颇受尊重,可武贵还比不上一个乡措大会咬文嚼字。文不成武不就,就是有见识有谋略,也没处投奔,最后犯了事,也只能来西夏谋个出路。

    李清啧啧嘴,也幸好武贵在军中人缘不错,自己的越次提拔也没有让他惹来多少嫉妒,让他留守营中倒还正合适。

    武贵没管那么多,也不可能知道李清在想些什么,只沉默的跟随李清往营中走。

    李清回头望了望盐州城,“白天扎营时,城里面都没派兵出来干扰,想来今天夜里多半会热闹一点。”

    “太尉尽可放心。天上有飞船里的人盯着,外面又有六十多暗哨,多是精通隐匿藏形、伏地听声,盐州城中大队人马一旦出城,立刻就能发现。盐州城左近能藏兵的地方,末将也都安排了人手去查探过,并没有发现被埋下伏兵。”

    “如此甚好。”李清点了点头,却又道:“不过就是能防着大队人马,若是十几骑出来扰营,那就是防不胜防了。”

    “疲兵之策从来都不会少。末将前面奉太尉之命,也安排好了人手绕营巡视,料无大碍,最多有些吵而已。太尉尽管放心,必不致让宋军有机会乱我大营。”

    “多亏了有武贵你啊!”李清很是满意。武贵办事的确是妥当,比起之前连字都写不好的一群下属强得太多,他抬手拍拍武贵的肩膀,笑道:“今夜可就全靠你了。”

    “末将遵命。”

    将今夜营中的事务交代给武贵,李清便回中军大帐休息。不过他也不敢高枕安眠,只敢和衣而睡。

    一觉就睡到天亮。安睡了一夜的李清穿戴梳洗好,打了个哈欠,掀帘出帐。对这一夜的安寝,他心中有着几分惊讶。

    当守了一夜的武贵过来,李清就皱眉对他道:“感觉不对啊,怎么夜里这么平静。是不是宋人在半路上就被挡住了?”

    武贵眼中还带着血丝,他摇摇头,“夜里没有人从城中出来。”

    李清吃惊非小,“竟没派人来袭扰?……就是徐禧不懂,曲珍和高永能难道还不懂怎么守城。难道……”他的话突然顿住,忽而又笑了起来:“这仗的赢面看来又大了一分。”

    “嗯,多半如此。”

    宋军据守盐州,正常来说至少要考虑到提振城中士气,在西夏这边抵达时派出几百名骑兵,好歹干扰一下扎营的工作。夜里也该敲敲鼓,或是派人出城吆喝两声,没有说什么手脚都不做的。

    驻扎在野地里的军营,就算再有防备,也不可能是所有人都枕戈待旦,那样明天就不要上阵了——这可是远道而来的军队,必须要好好歇上一夜。除非能确定敌军必然来偷营,否则必然是大部分士兵安寝,少部分士兵守营。这样一来,宋军若是当真来袭扰,造成的混乱不会少。以曲珍、高永能两人的老辣,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宋军偏偏就没有出现。可能性就只有一个,必然是被徐禧挡住了。

    李清正笑,一记记鼓声隐隐传入耳中。军中厮混多年,李清对这种声音最为敏感。立刻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武贵已经向盐州城的方向看过去。

    “宋军看来要出战了。”武贵沉声说道。

    “不扰敌,不袭营,一大早就出战,难道是想堂堂正正的打上一仗?”李清很有几分讶异的问着。

    “倚城而守本来就是守城正道,只靠着一面城墙,那是坐困愁城。不能逼他们退守城中,就不能顺顺当当的攻城。”

    李清点头道:“是先得逼宋军退守城池,到那时霹雳砲差不多也就能造好了。”

    眼下暂时只有云梯,霹雳砲得再过几日。不过幸好还有板甲,神臂弓也是成千上万,就算其中有一半浸过水,但晾晒干燥之后,并不比没有浸水的另一半差太多。

    即便拥有同样的武器,宋人还占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有了板甲和覆面头盔护身,不接近到五十步之内,不用担心被神臂弓的木羽短矢射到重伤乃至送命。

    “得先称量一下他们的实力。就不知出来了多少人?”

    李清正抱着疑问,从飞船上就丢下一个小竹筒。打开看过里面的纸条,武贵道:“大约是三千兵马。”

    “看来是不用指望叶孛麻那边相助了。”

    灵州之役后,梁太后和梁乙埋都不便再驱动外姓大族的兵马打头阵,李清的汉军只能成为牺牲品。

    “应该都吃过饭了吧?”李清望着营地一角还没有散尽的炊烟,多问了一句。

    武贵道:“四更天就开始造饭,到了五更初,就将饭都送了下去,现在都已经吃过了。”

    李清放下心来,站在营门前,提气高声,将自己的命令吩咐下去:

    “击鼓,聚将点兵!”

    军鼓咚咚的响了起来,营帐中顿时一片喧嚣。

    片刻之后,李清麾下的四千余人马,已经在他们身前汇聚。一名名将校在李清面前俯首帖耳,静待号令。

    亲兵牵了李清的坐骑过来,他随即一跃上马,从腰间拔出长刀,前指营门,一声髙喝遍及全军:“儿郎们,随我出战!”

    “高字将旗,是高永能亲自领军出阵!”

    当前去打探敌情的游骑回来禀报,李清才知道是高永能先出动打头阵了。

    回头望一望,跟随他出阵的四千多将士,只有一千不到的是骑兵,剩下的都是步卒。而对面高永能带着三千本部,从人数上是己方占优,而从战力上,当是高永能更强一点。

    随着两军两军逐渐接近,对面的宋军,李清看得越来越清楚。打头的是两个都的步卒,银枪、银盔、银甲,只有盔缨鲜红。这分明是鄜延路的选锋!

    高永能所部已经离城一里多,到了城池和己方大营之间的中间线,却不见城中有人出来配合。李清暗自庆幸,幸好对面只有四百不到的骑兵,这样还能拼上一拼。

    高永能压阵前行,肚子里骂声从出城前到现在都快没有停止。那位徐学士要堂堂正正的大胜,却不肯答应曲珍提议的夜袭。要是昨夜就遣兵骚扰,好歹也能让对面的敌人声势再弱上两分。

    出城一里,对面的西贼身上的装束也看得清楚了,就是汉人的模样。

    “是撞令郎。”高永能惊讶着:“西贼那里竟然还有汉军?!”

    他锐利如同鹰隼一般的视线在敌军军势上扫过。排得很乱的阵型,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前面几排有铁甲,后面绝大多数则是普通的服装。散在外围护翼军阵的骑兵不到一千,看起来也不是精锐。

    到了两军相距两百步的时候,李清就指挥着撞令郎就停下脚步,开始拿着神臂弓射击宋军。但宋军却是举起盾牌,在箭雨中稳步前行。

    箭矢在铁甲和盾牌上叮当作响,骑兵也不停地在宋军阵边飞驰而过,但无论怎样,也无法迟滞他们的脚步。

    等到两军的前列相距五六十步的时候,宋军阵中的神臂弓齐齐发射。整齐密集的箭矢,立刻就压制住了对面的弩手们。铺天盖地的飞蝗箭雨,撞令郎之前的射击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而就在压制住对面的射手的情况下,两百名银盔银甲的选锋军,从阵中冲出。只眨几下眼的功夫,五十多步的距离就缩短为零。一杆杆银枪在暴喝声中,齐齐扎了出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清就发现他排在最前面一排的带甲士兵被一扫而空。而紧随其后的也都立不住阵脚,开始溃散。

    ‘还真不得了。’李清庆幸自己没有将真正的精锐放到阵前,今日只是试探,他可舍不得丢下太多本钱。

    前方溃散的波动已经传递到李清身边的中军,他侧头望了望西面,低声自语:“该动手了吧?”

    几乎就在同时,东面的前军主营号角声响彻战场,引来了无数目光。

    随即大地忽然震颤,沉郁的雷音从地面响起,一支铁鹞子从大营中杀了出来。

    李清放松的一笑:“叶孛麻终于肯出兵了!”

    这一彪人马分作三股,奔驰在中央的一股蹄声最重,气势最猛,胸前是银光闪烁的板甲,头上也是宋军样式的头盔,手上攥着铁枪,马鞍后插着一对熟铁锏,胯下的坐骑前半身也蒙了一层防箭的皮质具装——在禁军全数铁甲化的现在,牛皮有许多都改制成马铠——这样全副武装的具装甲骑完全是建筑在灵州之役的大捷上。

    拥有战甲的重骑兵直冲高字将旗。而左右两股则是没有佩甲的轻骑兵,他们没有往宋军的阵列冲过去,而是向城外宋军和城门之间穿插过去。竟是想将高永能所部全都留下来。

    徐禧在城头上正为高永能大败敌军而兴奋,却没想到会有铁鹞子突然插入战场。

    “杜靖,王含,你二人速做准备!”

    曲珍凝视着对手的大旗,西夏金白色的战旗一面面的在战场上奔驰,铁鹞子们如同群狼,兴奋的冲向目标,要将被他们围困的猎物撕得粉碎。

    想吃掉高永能的人马?哪有那么容易!他又看了慌乱中的徐禧一眼,怎么能不防着西贼出兵支援?

    出阵的铁鹞子看似铺天盖地,其实因为是骑兵的缘故,奔驰起来不得不散开,实际上只有一千多骑。

    高永能往敌军骑兵攻过来的方向瞥了一眼,面上不见半分惊容。手中旌旗一展,号角声气,原本外向凸前的战阵随着旗号向内一收,已经将敌阵冲散的选锋军随即退回到阵中心。

    具装甲骑冲着军阵踏着震天的蹄声直奔而来。护翼军阵侧面的两个指挥,听从号令将手上的斩马刀齐齐亮出。雪亮的刀光直指前方,万军辟易,后方更有神臂弓手严阵以待。

    面对宋军的防线,重骑兵们并没有继续冲击,而是提缰在阵前轻轻一转,从直奔改为阵前横过,手上早已上好弦的神臂弓向着宋军军阵释放出一片箭雨,随即远去,只留下了三两个不幸被宋军射落的骑手,躺在地面上。

    而这一支宋军之前的敌人,这时候却飞快的后撤,在一转眼的功夫,就远离了百步。在撤退的过程中,阵型反比方才前进时更为严整,让高永能对他们的主将刮目相看。

    ‘骑兵倒是不弱,但这边的步兵退得太快。想不到都这时候了还想保存实力?难道因为是汉人的缘故,不肯真的为党项人拼命?’

    依靠叶孛麻的铁鹞子对敌阵的压制,李清顺利的带着他麾下汉军退回了营地。宋军也随即转向,向后回撤。叶孛麻的骑兵在旁骚扰,却没有动摇他们分毫。

    “算是全身而退,当真是侥幸。”回到营中,李清下马后就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宋军的选锋越发得犀利了。”

    “城里面还有几万拖后腿的兵马,太尉倒是不用太担心。”

    李清闻言,唇角就多了点笑意。看不起京中的那些驴粪蛋.子,一向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西军的臭脾气在武贵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次算是试探出了宋军的一点底细。”李清说道,“西军的确善战,但主帅实在是不成气候。今天宋人的用兵,脱节得太厉害。换作是差一点的军队,肯定是保不住了。”

    “高君举的阵法,能赢他的没几个。”武贵低声的说了一句,又对李清道:“这一下可以安心攻打盐州城了。”

    “还得夏州和环州那边不要有人来援救。”李清想了想,就又笑道:“不过无论是种谔还是高遵裕,都不会愿意看到徐禧立功,但他们能拖延的时间是有限的。来自朝廷的敇令,他们决不敢违背。”

    “环庆军还好说,惨败之后,元气大伤,军心也散了。派个万八千铁鹞子,去守着櫜驼口,环庆军肯定过不来。但种谔那边……”武贵抬眼看李清。

    “白池堡那里多半已经派兵绕过盐州城去柳泊岭、铁门关和左村泽了,攻下那几处的寨堡不成问题。”李清道,“至于从夏州往盐州来的道路,国相应当不会忘掉遣兵去牵制。”

    “阻卜人不可信!”武贵立刻道。

    “当然不是依靠阻卜人。”李清一笑,又道,“你去安排今天出战的儿郎好好歇一歇。我这边得去跟叶孛麻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可就不能像今天这么难看了。”

    一夜很快又过去了,这一次,是城外首先敲响了战鼓。

    徐禧率领众将,随着敌方的战鼓,登上了盐州城头。西面远处,尘云翻滚,不知有多少人马出没在黄尘中。

    “想不到经过昨日一战,西贼竟然还是没有接受教训,是否要死光了才肯罢休?”徐禧远眺敌军,冷笑了两声。猛然一拍雉堞,指着西面,“谁愿出城迎战,为我灭此顽寇?!”

    京营的四名将领,王含、杜靖、符明举、朱沛同时出列,“末将愿往。”

    高永能也跟着踏前一步,“末将亦愿往。”

    高永能此举,立刻惹来四名京营将领的怒视。徐禧见他还想争一个出兵的机会,立刻就笑道:“前面君举你已经挫敌锋锐,拿了头功,今天就好生休息一下。总不能一直让你的第六将出战,让其他两万多人在城中坐享其成,这对第六将的四千将士也是不公的。”

    四十多岁、短髯修得整齐、相貌端正的杜靖在旁接口:“学士所言正是,也该我等出点力气了。坐食城中,实在无颜以对天子和学士的厚望。”

    “也不能让西军一直累着。”

    “总该我京营上一次阵了。”

    几个京营将领同声反对让高永能再次出战。高永能的脸色越发的沉了下去。

    昨日面对的是西贼中战力倒数的汉军撞令郎,而且仅仅是前军的前锋,看样子还是出来试探高下的。就这样还只是小胜一仗,连斩获都没多少。就此认定西贼不堪一战?可是要吃大亏的!

    党项人以骑兵为主力的铁鹞子,昨天并没有尽全力。应该是战马在经过瀚海之后,体力还没有回复,致使错失良机。但歇了一天之后,战马状态恢复,不是昨日可比。

    高永能向曲珍的方向望过去,却见曲珍眼观鼻、鼻观口,仿佛石雕一般。之前徐禧几次拒绝曲珍的建议,使得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昨日领军出战的是高永能而不是曲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永能见状,也只能暗叹一声。没有曲珍的支持,说什么也没用。收敛起眼神,强耐下性子,向徐禧抱拳:“末将遵命。”

    “杜靖!朱沛!你二人率本部自西门出战。王含你去北门,符明举你率部往南门。随时准备出城支援。”

    半个时辰之后,杜靖和朱沛两将所部已经抵达西门内侧。八千余将士从门边一直排到道路上,人人披甲,手持长兵,阵列严整。

    尤其是最前面的两个指挥,同样手持银枪,身上的盔甲擦得闪亮,形制比起鄜延选锋更为精良,内领还是鲜红的锦袄。排开的阵势横平竖直,犹如一块被精工凿制的碑石。

    站在阵前,杜靖和朱沛都是一身金甲,披风血红,身侧一面大旗扬起。

    杜靖意气风发的对高永能道:“鄜延选锋世所罕匹,勇武当为西军之冠。不过我八百银枪效节,却也决不输人。历年天子观兵,银枪效节军可从来都没落到前五之外。”

    在京城中,练兵一向是勤快的,三天两头就要上校场校阅。这不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上阵的勤快,而是因为天子经常会到场观兵,若是在校阅时表现不好,主将的前程也就没了。

    练兵的精力都放在装束和阵法上,论起军容军貌,还有阵列运转,西北的土包子,当然无法能跟京中相比。但上阵的本事,是骡子是马,拖出去遛遛就知道了。从来没有上过阵,忽然之间见了血,又被强敌紧逼,高永能还没见过能不崩溃的。

    面带微笑的腹诽着,高永能回头看了曲珍一眼。

    出现在曲珍眸子中冷漠的眼神让他悚然一惊。没有一点情绪外露,完全是事不关己,就像看着一群倒闭路边的无名尸体。

    高永能眼神一动,不意却发现李舜举也在面色凝重的观察着曲珍的反应。还没等他想明白,却见李舜举的视线转了方向,向自己看了过来。

    高永能随即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个阉货,或许不是那么愚蠢。’

    ……………………

    韩冈皱眉看着晋宁军和府州传来急报。虽然并不是盐州那里的情报,但依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群阻卜鞑子全都抢疯了。”韩冈面对有关阻卜骑兵的报告,最后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阻卜强盗一直都在银夏一带以及河东与西夏的边境活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随着在阻卜人活动范围之内的地区都提高了皆备,受到的攻击便越来越少,而战果也是在几个、十几个的累积着,逐渐超过了一百。

    或许再过一阵,就能将他们全数逐走,或是消灭。许多人都是这么在想。

    可是就在这几天,大约七八百人左右的阻卜骑兵,竟然设法穿过了葭芦川几处寨堡之间的缺口,往黄河这边抢过来了。六天之内,十七个村落受到攻击,其中三个村寨被攻破,百姓伤亡过千数。

    韩冈之前将河东的骑兵调了大半出去,帮助种谔稳定夏州连通盐州的道路,之后朝廷也对此进行了追认。由于并不认为北方的边界需要用到太多骑兵,韩冈的安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对。

    但阻卜人一来,就立刻让掌握在韩冈、李宪手中的骑兵兵力捉襟见肘来。对于以劫掠为目的、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兵,要想追上他们,要么是用同样的轻骑兵追截,要么就是用多倍的步卒合围——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两者皆备。

    但在缺乏足够骑兵的情况下,镇守在黄河西岸的李宪,现在只能想方设法指挥步卒的围追堵截。而对之前调走骑兵的议论,就一下多了起来。

    “这不正合三哥的意。”冯从义笑道,“如此一来,谁还能说三哥对陕西支持不利?河东的骑兵都送给了种谔,闹得追击阻卜骑兵都没了人手。西军和西贼斗了上百年,两边的细作成千上万,河东骑兵进抵夏州,葭芦川一线出现缺口,想必就是西贼传给阻卜人的。”

    如果没有百姓的伤亡,能给葭芦川各寨一个教训,使他们提高警惕,倒是韩冈乐意见到的。可现在的情形,让他如何能有好心情。

    对于远道而来的表弟的猜测,韩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叹道:“现在只希望他们会贪心到想过黄河劫掠,到时候,就能在几个渡口边,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阻卜在苦寒贫瘠的草原上,一直都被契丹人压榨,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哪里敢不尽力?也不是为了党项人,全都为了他们自己,肯定想多抢一些回去。”冯从义笑了一声又道,“不过但凡有点头脑,就不会转着东渡黄河的念头。想来河东腹地抢上一把,别说能不能抢到还是问题,就是抢得心满意足,想回去时也是被堵在黄河边上。”

    “义哥儿你行商多年,耳目比愚兄灵通。可知阻卜人的详情……比如部族、头领什么的?”阻卜扰乱河东,韩冈想着要是有熟悉阻卜各部的人那就好了,情报可是关键。

    冯从义摇摇头:“没有听说过太多,之前只有偶尔有只言片语传来……阻卜隔得实在太远了,没生意可做,所以一直没有想过去打探他们的消息。这一次小弟还是在听说阻卜南下后,才特意找人询问,但也仅是知道契丹人在草原中央驻屯了数万本族大军,又设立了西北招讨司和阻卜大王府,隔绝东西南北,强行将阻卜分作北、东、西三部。如今南下的就是西阻卜。”

    他停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接着又道:“这一次领军南下的阻卜首领,应该是把绝大多数男丁都带出来了。如果能给他们一个狠的,西阻卜多半会被北阻卜吞并。”

    “那耶律乙辛肯定是哭都哭不出来了。”韩冈哈哈一笑,若是能通过云中之地,直接向草原上输出军用资源就好了。加强了与上京道,想必能让耶律乙辛焦头烂额。不过那是后话,可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冯从义点点头:“若在草原上为契丹树立一强敌,的确是大宋之福。北阻卜这些年来一直叛降不定,其下诸部基本上已经统合为一,其部族长名为磨古斯,据称其有枭雄之志。”

    韩冈有几分惊异的瞥了冯从义一眼,他口中说是对阻卜不了解,但现在拖去朝堂上,充当一个熟悉北虏内情的专家,多半能蒙不少人。

    “究竟是从谁人那里听来的?!”韩冈立刻追问道,“是哪一家的行商?!”

    韩冈的急躁,让冯从义笑了起来:“三哥难道忘了,小弟这一次可是从京城来的。”

    韩冈先楞了一下,而后灵光闪过,失声叫道:“……枢密院?!”

    “自然。”冯从义笑道,“西军这些年往西贼那里派去的奸细数不胜数,而朝廷往契丹人那里派去的细作可是更多。前些年契丹东北的五国部女直叛乱,没几个月,王介甫相公的奏章上就写出来了。不是细作的功劳,还能是谁?”

    韩冈不介意从枢密院那里多了解一下敌情,但打铁要靠自身硬,至少要先有击败阻卜人的成绩,这样才方便谈判。他将冯从义找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从冯从义这里了解一部分阻卜人的风土人情。

    但现在就不好说了,韩冈转移话题:“一旦盐州兵败,契丹必定会趁虚而入,届时银州、夏州亦保全。但官军如今已经收复了沙州。前锋更是抵达了古玉门关。可只要凉州的后路不稳,甘凉之地就不能算是夺回来。”他一声长叹,“放弃了应理城【今中卫】是最大的错误。”

    应理城附近就是葫芦河和黄河的交汇处,有道路直通凉州,溯黄河而上可往熙河路的兰州,顺葫芦河往下游去则就是泾原路的原州,往秦凤路的德顺军也有好几条道路

    党项军占据了应理城,据有葫芦河口,居于内线,可以四面出击。秦凤、熙河乃至泾原路皆受其威胁,西贼的铁鹞子甚至可以奔袭凉州。而官军占据应理城,接下来熙河、秦凤以及泾原路,便都成为了内地。原本是绵长的防线,但现在只要守住一个点就够了。

    冯从义对地理也有所了解,想想的确是如韩冈的所言,“应理城必须拿回来。”

    兄弟两人正在说着话,一名亲兵匆匆走近厅中,给韩冈带来一封短笺,看封皮上的落款,是来自种谔。

    在夏州和太原之间,韩冈安排了一条驿传的线路,盐州的消息,不论是种谔派出去的斥候还是徐禧派出来的信使,传到夏州都只要一天,而从夏州再传到太原,则只要五天。

    韩冈打开密信只一看,瞬息间就变了颜色。冯从义的一双眼睛,清楚的看见韩冈的手在颤抖。

    过了好一阵,韩冈才打破沉默,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对冯从义道:“这是夏州传来的消息,是五天前发出的,说得是六天前的事。西贼围城,城中守军出战,但在城下惨败,王含战死,符明举、朱沛重伤,出战的士卒伤亡近半。”

    冯从义也同样脸色大变:“盐州要丢了?!”

    晦暗的天空如同李舜举的心情。

    包围在盐州城外的西贼如山如海,四个方向全都扎下了营盘,封死了每一条道路。

    攻城的喧嚣,日以继夜,从无一刻休止停息。

    当当的脆响,是板甲挡住了箭矢。铮铮的弦鸣,是神臂弓在射击。轰轰的巨声,是霹雳砲投掷出的石弹命中了目标。

    板甲、神臂弓、霹雳砲,这些都是让宋人足以自豪的利器。但这些声音,来自于城墙之上的,只有一枚枚撞击墙体的石弹。

    一切的装备都来自于大宋官军,无数战利品让党项人也同样武装到了牙齿。穿起板甲、配上钢刀、拿起神臂弓,将三寸的木羽短矢射上城头。

    而伴随着弩矢的,是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石子。

    俘虏了多名专门打造攻城器具的宋国工匠,党项人用了六天的时间,造出了八具霹雳砲,长长的稍竿将一包包石子或是人头大小的石弹送上城头。虽然因为木料、时间都不如过往,仓促之间打造出的霹雳砲只有六七十步的射程。

    从城头上神臂弓射出的箭矢,可以轻而易举的命中城下的砲手们。但在付出了几条性命之后,党项人很快就在霹雳砲的前方,竖起了用厚重的木板拼起的挡箭板,让砲手们可以毫无顾忌发射石弹。

    对于一寸多厚的木板,神臂弓也无用武之地,用战弓抛射长箭、甚至火箭,倒是能给砲手们带来一点干扰,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换作是几天之前,对于城下的攻城器械,完全可以点起兵马直接从城中杀出去。纵然这几具霹雳砲,都是远远避开城门,但要冲上去毁掉也并非难事。可前日的一场惨败,使得城中守军,已经失去了出城反击的力量。

    李舜举决然没有想到,不过是几个工匠投效了党项人,就变得如此棘手。

    片刻之前,就在李舜举的面前,一名士兵走避不及。被从城下飞来的石弹砸中了头颅。精铁的头盔顿时成了纸片,从铁片的缝隙中,暗红色的血水缓缓的流淌而出。

    阵亡的士兵被匆匆拖走,但城头上尤留着残迹。望着眼前的一滩血迹,李舜举心中一片混乱。

    为了对抗城下霹雳砲,城上甚至搬来了床子弩与其对射,但在狭窄的城头上给床弩上弦,远比城下的霹雳砲更难,也更慢。八牛弩号称合八牛之力,上弦的难度可想而知。九具床子弩反而比不上六架霹雳砲,被一顿散碎的石子,劈头盖脸的砸了一通之后,上弦就更慢了。双方的一番交换下来,还是城上更为吃亏。

    这一仗的希望到底在哪里?李舜举已经对胜利绝望了,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的敌楼,高永能正在上面住持城墙西壁的防务。不知他和曲珍可有扭转战局的能力?

    高永能默然立于城楼上,城防的攻守布置下去后,自有部将去主持,并不用他事事过问。在李舜举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在想着正在城楼下睡觉的徐禧。

    徐禧这几日都在城头上奋战。每天就带着两个烧饼巡城,累了就拿亲兵的大腿当枕头假寐。西贼来攻时,亲发矢石射击贼军。

    在士兵们的眼中,这位主帅的确是蠢货,但看着徐禧与将士同甘共苦的样子,士兵们却又觉得他这个人还是很不错。原本高高在上的将领在他的带动下,也与士兵们一个锅里吃饭,一间屋里睡觉。

    要是徐禧懂一点兵法就好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歇下来的时候才会在脑中转上一转。

    六天前,当杜靖、朱沛帅京营禁军出城迎战。开始时的表现相当不错,与铁鹞子的鏖战始终未退一步,当缠战到午后,甚至将战线压到了两里之外,逼近了西贼的前军大营,看起来十分的顺利。

    可到了这时,西贼大营中的动静,让高永能和曲珍终于看出了西贼的计划,步步退让的表现分明就是诱敌之计。

    当一支多达三千人的铁鹞子从营中杀出,插到杜靖背后,战局就此逆转,只用了半刻钟,战阵便宣告崩溃。在南北两边压阵的王含、符明举立刻举兵营救,却又被困住,继而崩溃。几名将领只能率军向盐州城突围。

    在溃败之前,两边的损失还是差不多的。从战场到城边不过两里而已,却成了一面倒的屠杀。伤亡、逃散的士兵多达八千。剩下的还是高永能和曲珍联袂领军出城救援,才被救回来。

    当士兵们逃回来时,铁鹞子就追在他们身后,想要趁势攻入城中,而徐禧却硬是要等所有能进城的士兵进城才肯关上城门。

    当铁鹞子趁机冲进城中时,还在战场的另一边奋战的高永能当真以为盐州城保不住了,幸好城中留守的部将奋战,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城门,将两百多精锐的铁鹞子围杀在城中。

    徐禧用兵失措,致使大败。但他最后开放城门救援众军的做法却让他得了军心,至少在兵败之后,没有变得无人听从号令。

    如果徐禧有中人之上的军事才能,高永能倒能承认他是一名合格的主帅。可惜的是,徐禧的军事才能,是在平均水准之下。只不过是个读兵书读呆了的措大,嘴皮子俐落,却不是运筹帷幄、临机决断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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