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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3)

    折克行的高中低三套方案。高方案是以顶级的边防重镇标准来修建,韩冈是不打算用的,“所谓的上策,钱粮耗用太多,民夫需要也多,如此修丰……胜州,其他城寨就不要修了,只能是算作未来的目标。折遵道【折克行字】也只是拿来凑数而已。能动用的钱粮和人力的预算也给出了,具体修造的方略,只能在中下两策之中择优取舍。”

    “龙图觉得何策为佳?”黄裳问道。

    韩冈转回身,对黄裳道:“这事交给你,可以召集众将来同议,定下来后上报给我。”

    黄裳愣了一下后,心下顿时大喜,韩冈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等于是将他从经略使身边的门客,转为拥有实际职司的幕职官的前兆,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黄裳明白!”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办妥当了。

    听见黄裳答应时的声调都变了,折可适在旁一笑,并没有嫉妒之心。看看旧丰州重修乃至整个屈野川寨防体系的修造,到底是谁在建策,就知道这个差事本就轮不到他来做。

    韩冈远眺北方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的峰峦叠嶂,半晌后方道:“黑山党项为契丹驱逐南下,此事已经确定。最后南下的人口,预计不会少于两万。其中人心各异,甚至可能会有辽人混迹其中。之前我说过文攻武卫,以攻心为上,教训这群黑山党项转投大宋,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够了。你们觉得现在的局面该如何应对?”

    韩冈问策,黄裳新得了差事,便不去抢风头。折可适回复道:“胜州一地,大宋得之故有,契丹失之本无。对辽人来说,其实无所得也无所失。眼下兵事不解,乃是萧十三的私心作祟。而可供利用的当也是他的私心。”

    韩冈点点头,道理说得没错。

    就像耶律乙辛本人的利益与辽国的利益不一致一样,辽国的利益与萧十三私人的利益也并不是一致的。这是很正常的事,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之间,总是有差距的。

    再如韩冈,他也不可能无私到一切以大宋的利益为依归。只不过韩冈目前最大的利益是在他幕僚那边,尽量完美的解决目前的问题,才能让他幕僚们——也就是气学弟子——陆续得到进入官场的入场券。因此,便与大宋的利益共通。

    黄裳接口道:“要利用萧十三的私心,就要了解他到底需要什么,然后做出应对。官军抢先一步夺下了丰州,萧十三颜面大失。最大的希望是挽回颜面,但这其中也担心争斗下去,会损失更多的脸面。”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要做个贴心人可不容易,算计耶律乙辛和萧十三的私心倒也罢了,体贴他们的私心,这不是太难为人吗?”

    “龙图误会了!”黄裳连忙道,“跟在龙图身边,又怎会有对辽人委曲求全的想法?!”

    “管他是党项人还是辽人,没必要去细细分辨。只要行动间有可疑之处,一概杀光就是了。”折可适更是爽快。

    黄裳道:“换做是平日尚不须如此。但放在眼下,还是这样最省事。”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粗暴归粗暴,但却是简洁有效。

    不管萧十三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还有顾忌,不敢撕破脸皮,派出来的人被杀光了也只能让他有苦说不出。

    韩冈对辽人的威胁不是很放在心上,大不了打一仗。耶律乙辛刚刚稳定局面,不可能贸然撕毁澶渊之盟,即便打起来,战事也只会局限于河东一地。依靠山河之险,让萧十三吃个苦头回去,韩冈不觉得有多难。

    但辽人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在于如何长久的维持住对胜州之地的统治。

    这时候,下方的城门口又热闹了起来。一支马队满载着粮草缓缓抵达胜州城。从装束上,只有两成是押运的宋军,剩下的全都是党项人。从他们过来的方向来看,是从府州运粮过来。

    麟州、府州的粮道并不算好走。为了维系这两条粮道,共有一千一百多名黑山党项役夫和三千匹其所属的马匹,组成了二十多支运输队在其中奔走。而这些党项人的部族,则是被安排在胜州之南、麟州之西的旷野中,等待家人将糊口的粮食带回来。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行程,队伍中的士兵和蕃人都显得很是放松,心情也很好。从上往下看,两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隔阂,能看到他们之间也有几句话可说。

    折可适越过雉堞,也向下望着这群运输者,“看他们心情都不错,这一趟的行程应该是很顺利的样子。”

    “这一下能多带一点粮草回去了,越顺利带回去的可就越多。”黄裳转头看韩冈,“也是龙图对入中纳粟化用得好。”

    “只是快而已,到库的粮草还是那么多。”韩冈摇摇头。

    给付党项人的报酬的比例并不是固定的,而是以正常条件下运送粮草的耗费为标准,确定了应到的数量,然后与出发时装载数量之间的差额,就是给付这群黑山党项运粮的酬劳。能省下多少,就看他们的本事了。走得越快,节省得越多,到手的粮食就越多。这种手段,后世常常用来节省油料。但在此时人眼中,则是类似于入中纳粟的变种。

    “利用这个激励的方法,转运的速度快了许多。没有哪家部族不想给自己的家人、族人多带一点过冬的粮食回去,运粮的时候都是尽可能的快。”韩冈低头看着那支运输队通过了城门口的查验,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不过如果查看账簿,用在转运上的花费依然不减,中间的损耗大得惊人。”

    折可适不确定韩冈的意思,试探的说着:“……快和省,本来就是难以两全吧?”

    黄裳则道:“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增加胜州的人口和耕地。河东路地处黄河之西的几个军州,人烟稀少,土地没有开垦,资源也没有开发,自然不会有财税收入。朝廷驻扎大军于此,军饷粮草都要从河东运送,中途的耗费巨大,迟早会惹来议论。只有成为税赋之地,而不是朝廷的负担,才能阻止小人的议论。”

    韩冈点点头,“勉仲说得正是。”黄裳正说到他心中去了,不过这也是他一直灌输给气学门下的理念。

    尽管胜州地处险要,一城事关河东、银夏两路安危。可总会有鼠目寸光或别有用心之辈,抨击占据胜州是劳民伤财。就像他们当年说夺取河湟,乃是空耗人力的无益之举,全然不管占据战略要地对国家安全有多大的意义。

    不过这群人身份不低,明确说,就是一干旧党重臣。这群人话语权和分量都很重,门徒又多,要跟他们辩论,还要提防上面头脑发昏。与其跟他们争论,还不如把丰州和河西诸州建设好,有足够的财税收入来抵偿朝廷军费的支出,用事实回话。

    当年拓边河湟,在渭州一石一贯的粮价,到了河湟前线,要付出十倍的运费。不过之后开发了巩州、熙州的粮食生产,以及棉花、棉布、油料、咸鱼等特产。加上雍秦商人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使得现如今无人再说熙河路得之无益,是好大喜功之举。

    若胜州、包括胜州以南的这一片土地被开发出来,也便不会听到有人说放弃了。

    随着韩冈的到来,李宪和折克行两军业已会合在胜州,也即是旧丰州。屈野川一线的防御体系,也变得越发得牢固起来。若是常年有四万以上的兵马坐镇此地,有没有坚固的城垒其实都无关紧要了,可惜人马粮草的消耗,使得四万兵马待不了多久。

    同样困于粮草的,还有被迫离乡背井的黑山党项。穿越荒漠的数百里道路上,因为缺乏足够的口粮,黑山党项各部无论人马都是死伤枕籍。在雪下残余的草茎,都被先前经过的部族马匹吃光。从探马传到胜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死在大漠之中的蕃人以成百上千来计算,而且在这些亡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自相残杀、争夺粮食的结果。

    “谁让他们引狼入室又不抵抗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当年石晋不正是如此!?耶律德光在开封城中猖狂一时,可一遇河北雄杰,便是暴毙杀胡林!”

    “按照龙图的训示,对于来犯的黑山党项,先以攻心为主,现已有十七人愿意代表朝廷去说服他们投诚。一般来说,说服他们不成问题。不过事有万一,也要做好动手的准备。”

    “那样的蠢货死光了对任何人都是好事。……再往好处想想,若是辽军南下,想从大漠里绕道,也是以一个结果。”

    “没有打草谷的地方,想穿过几百里的大漠南下,能有两三千就了不得了。”

    “那时候杀起来可就叫痛快了!”

    主持军议的韩冈还没有到,只有李宪和折克行两人带着麾下将领候在正厅中。

    两名主将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即便以折家地位之特殊,折克行也不愿意得罪李宪这个手握军权的大貂珰。而李宪也不会故意跟折克行过不去。韩冈既然前来坐镇胜州,他的态度就摆在那里,闹得军中不合,得罪了折家这个藩镇倒没什么,一并开罪了韩冈,那可就亏大了。

    上面两位还能留一份情面,没有撕破脸皮,下面的的将校互相之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视线都不相交。厅内的气氛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而且越缴越紧,顿时便险恶起来。

    折家色彩太过浓重的麟府军,在河东军中本来就属于异类。麟府兵马司刚开始设立的时候,本是为了监视府州折家和丰州王家之用,有别于折家之前的私军。可西夏立国之后,在抵抗元昊入侵的过程中,不仅仅是丰州陷落,府州被分割,麟府兵马司也受挫极重,不得已开始吸收当地兵源来补充,使得折家将手伸入了这一支本该是监视他们的军队。底层的军官中,大半与折家脱不开关联。

    时至今日,朝廷几乎已经默认了折家对麟府军的影响力,尽管主要将领的任免依然由朝廷过问,但实际调用时,却时常将其配属在折家的麾下。

    如今麟府军独自斩获大功,惹来河东军的嫉妒也不足为奇。葭芦川大捷功赏虽众,但李宪带人北上,却是特意挑选了在葭芦川大捷中没有立下什么功劳的几部兵马。有功大家分,这是主帅的工作。太过偏袒麾下某人,日后带兵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西夏已亡,眼下大战已经进入尾声,胜州一战。现在跟随李宪的河东军兵马,可都卯足劲要在最后关头挣一笔功劳回去。只剩辽宋两家,万一以澶渊之盟为本,再来个七十年不生战火,那到了儿孙,岂不是要吃糠咽菜来过活了?

    老资格的将领们都知道,在澶渊之盟后,元昊起兵之前,几十年间,军中将校士卒得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待遇?管着俸禄发放的文官在面对武夫时,又狂傲到什么样的程度?!在军中时间长一点的老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难耐的躁动在每一个河东军将领心中,封妻荫子不是光荣,而是当务之急!

    “经略到!”门外传来响亮的通报声。守门的护卫吊着嗓子提醒着厅中,河东路经略使韩冈的到来。

    李宪和折克行的对话立刻就停了,帐中的气氛陡然一变。在两名主将的带领下,齐刷刷的站起身,恭候韩冈升帐。

    踏进厅中,李宪、折克行领众恭声致礼。韩冈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厅中的主位,转身坐了下来。

    折可适、黄裳领着几个幕僚跟在韩冈身后进门,但两人却没有再往里走一步,而是站在最下首两张空着的交椅前。其余还没有得到官身的幕僚,则是站在两侧厅壁处,只有一人走到角落中,那里有一张几案,供他记录军议上的对话和决议。

    帐中众将帅行礼后肃立如松,鸦雀无声。

    并非是点卯会操时的升帐,不需要太过繁琐的礼仪。韩冈环目一扫,见人人恭谨,遂道了一个字,“坐。”

    哗啦啦一阵交椅响后,厅中又安静了下来。众人屏气凝神,静静的等着韩冈发话。

    韩冈没有吊人胃口,开门见山。看了一眼折克行:“旧丰州算是占下来了,朝廷也赐了胜州一名。胜州得复,实乃折克行你领军有方。”

    折克行立刻起身,拱手道:“末将愧不敢当,此乃末将帐下诸将之功。”

    韩冈点点头,“遵道过谦了,朝廷不日当有功赏颁下。”

    麟府军的将领们顿时脸上泛起喜色,功赏两个字,从来都是将校们最爱听的话。

    韩冈又瞅了瞅一脸不服气的河东诸将,“不过诸位都是老于用兵,应该知道向来是夺城易,据地难。重夺旧丰州殊为不易。不过相比起将北虏的野心打回去,保住胜州之地,还是要容易些许。所以才有李经制领军北上,同心协力,共守丰州。”

    就在座位上,李宪欠了欠身。河东众将的脸色也好了了不少。

    一番开场白之后,韩冈对众将道:“想必目前的局面不用本帅多说了吧?”

    “末将明白。”“李宪明白。”

    李宪、折克行带着诸将一阵点头。

    韩冈向下首比了个收拾,黄裳立刻会意的站出来:“最近南下的黑山党项增加的数量并不正常,比起预计中数目多了两倍还不止。很明显是辽人背信弃义,连当初投向他们,放他们直取兴灵的那一批部族,也都被驱赶南下。很有可能,辽人主持西京的萧十三,正打算利用这批党项人来骚然胜州。”

    这算是对最近的局面做个总结,也是对辽人行动的推测,基本上跟在座将领们的判断相同,并没有人站出来的提出异议。

    见没有人反对,事先已经定好口径,折可适便接下去说道:“如果事实如此,便可以看得出来,辽人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所以只能借用黑山党项的手,最多也不过伪装成党项人,给官军添些麻烦。”

    韩冈轻叹了一声:“鬼鬼祟祟,不成气候。契丹人真应了一句俗话,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

    韩冈说得刻薄,顿时引得厅中一阵狂笑。

    不过韩冈没有笑:“耶律阿保机看到如今辽国,多半在坟墓里都睡不安稳。窃国之贼非立国之主,耶律乙辛终究还是差一点。记得他当年派去救助西贼的那一队皮室军,也是藏头露尾。正要上阵便不敢,只敢捡捡便宜。”

    韩冈直接指称辽太祖的姓名,分明还没有将了辽国当做与大宋平起平坐的国家。不过这个厅中,不可能有人站出来指责。反倒对韩冈的说话,感觉煞是痛快。

    都是为了征夏之役出了一份力的,被耶律乙辛做了渔翁,哪个心里都不会舒服。一听韩冈贬低辽人,却感到说到心里去了。

    “龙图说得是。”

    “龙图说得没错。”

    “正是!正是!”

    一片声的附和,让几名老成持重的将校,都不好开口。李宪和折克行都由几分不解看着韩冈,不知这样贬低辽人有什么用意。

    李宪微微皱眉,正想冷一下热过头的气氛,韩冈却抢前一步开口:“辽人如此自甘堕落,其战力可想而知……诸位,没人会嫌斩首多吧?!”

    将校们更是兴奋:“不会!”“当然不会!”“成千上万最好!”

    厅中将校们的心情被炒了上来,折克行站出来,试图压一压过火的气氛:“能南逃的黑山党项皆以精壮为主,但近日安置下来的大小六十一族,没有一个完全由精壮男子组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老弱妇孺。若是纯粹由丁壮组成,必然是辽人或是听命于其的党项部族冒充。”

    “不,只要不肯听命,或是有所推诿,不论是否是辽人或是受其指使的黑山党项,一律杀之无赦。眼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他们。”韩冈杀气腾腾,习惯了背叛的黑山党项,人数少的话,收留下来没问题,但要是太多了,可就麻烦了。胜州之地,可是关键之地,如何能放在他们手中?

    眯起眼再一次扫视帐中,“没人嫌斩首功多吧?!”

    众将的眼神闪闪发光,如狼似虎一阵狂嚎,“当然不会!”

    折克仁从厅中出来,在庭院中轻呼一口,浓白的雾气在空中消磨不散。

    将领们一个个从折克仁身边经过,相熟的还不忘打声招呼,约个时间一起去喝酒。

    在他们的眼中,折克仁看到的是兴奋。为韩冈方才的鼓动而兴致高昂。呵气成冰的冰寒,压不住他们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可如果有人能注意折克仁的神情,便会惊讶的发现,能为自己半只耳朵而冲入辽境的折家十六郎,却是全然的冷静。

    前一天还说要以攻心为上,可一旦发现南逃的黑山党项多于预期,便立刻起了杀心。韩冈的态度转变间,潜藏的杀性可是一点也不遮掩。

    “很少见这样杀气腾腾的经略。是吧,三哥?”折克仁忽然开口。

    “啊,真的很少见。”吱吱的踏雪声响起,折克行从他身后走过来,帐中军议,不经意间已经是一场薄雪下过。在折克仁身边停步,抬头望着比入厅前更为阴沉的天空,“不过十年见过有几分相似的,三十年也见过。”

    “是谁?!”折克仁立刻问道。

    折克行慢悠悠的道:“十年前的是李复圭。”

    “李复圭?”折克仁记不起有这个人,能跟韩冈相比较,或者说与他有几分相似。

    “十年前在环庆任职的。”折克行道,“就是瘐死种詠,杀了李信——不是韩经略的表兄——的那一位经略使。连杀两将,其下更有十余军校被治罪论死,人心由此大坏。之后广锐军叛乱的肇因,其实有他一份功劳。环庆军的战力,也因此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有缓过气来,灵州之败不是那么简单。”

    “这位哪里跟韩龙图相似?”折克仁疑惑道。

    “杀性重的地方。”

    “李复圭的杀性可没用对地方。”折克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道,“……三十年前的是谁?”

    折克行呵呵两声笑,“未足奇的那一位!”

    “韩……”折克仁张开口,又闭上了嘴,笑了起来。

    这两位的确是杀气腾腾的经略使,不过他们是喜欢杀自己人来立威,或是推卸责任。比如韩琦,比如李复圭。可这两位,对上西贼或是北虏就不成了。

    李复圭那个废物就不说了。韩琦偌大的名头,手上够分量的战果似乎就一个算不得好男儿的焦用,把狄青吓得面无人色勉强也能算他的战绩,由此赢得了西夏太师张元的衷心夸赞——韩琦未足奇。

    “幸好韩龙图与他们都不一样。他对贼寇满心杀机,对我们这些武夫,倒是优遇有加。”折克仁说着,与折克行一起踏着积雪向外走。

    折克行慨叹道:“有人适合在朝堂勾心斗角,有人适合在边疆建功立业。可惜总是被放错地方。”

    “韩龙图做经略使不是正合适?这一次朝廷可没放错人。”折克仁道。

    折克行摇摇头,“韩冈更适合在朝堂上。他自己也知道。”

    折克仁沉吟了一下,笑了起来:“……的确,快刀斩乱麻,韩龙图这一次不想在丰州拖得太久了。”

    “为了安定黑山河间地,辽人选择了最简单的做法。把党项人都赶走就行了。韩冈的做法跟他们一样,不管萧十三有什么盘算,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想必十六你也听说了吧,从黑山党项那里,耶律乙辛打算将它的斡鲁朵安置在黑山河间地。萧十三现在所做的,必然是领了耶律乙辛的吩咐。”

    “也算是好事,只要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在黑山河间地一日,丰州的防守就一日不能松懈。”

    “说的可不是这事。胜州需要运输的粮草是有限度的。囤积在胜州粮草也是有限的。这点差事,肯定不足以安置下所有的南下部族。”

    折克行回头看着折克仁。

    “小弟明白了。”折克仁心领神会的笑道,“修筑可是个苦活,黑山党项肯定没这个能耐,也不会愿意老老实实的去做。下手重一点、狠一点,这才好让他们听话。我想这就是韩龙图的本意吧。”

    世人对折克仁的印象就是冲动易怒四个字,可是折克仁他若当真是这么冲动的人,怎么会让他去负责修筑关键的寨防,又怎会让他陪着下一任的家主走到最前线?

    就是在身体受残的暴怒之下,折克仁也只是烧了两间巡铺,而不是杀人泄愤,纵使没有韩冈担待,也不会有太重的罪责。而如此一来,看到他的半只耳朵,没人会嘲笑半句,反而都会因为他有着杀入辽境放火的胆识拱手致礼。

    “无论韩冈的本意为何,但南下诸部可不能全变成斩首功,至少要把修城修宅的人手留下来。”

    “小弟会协助大哥儿做好此事的。”折克仁点头,“能多用上黑山诸部的一份人手,就少动用府州和麟州的一份人力。”

    折克行叹了一口气,“这一次的功劳大半要给河东军占去,我们争抢不得。也只有靠十六你和大哥儿。”

    …………………………

    “这个机会,可不要浪费了。胜州事一了,几年内可能都不会有大仗了。”

    李宪出来后,就吩咐着下面的将领,要把握好机会。且不说机会的难得,即将结束的战争,使得立功的机会已经寥寥无几,就是韩冈今天所说的话,换作任何一位边臣,几乎都不会去说。

    对于投奔朝廷的降人,大宋一直以来都十分厚待,官职、钱粮从不吝啬。可韩冈这一回一动手,便是拿上万降人的性命来换功劳。纵然找到了借口,可也不是轻易就能搪塞得过去的。

    朝廷中,要挑他毛病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现在授人以柄,必然惹来一身麻烦。想要为自己辩解,少不了也要大费口舌。

    隶属于河东军的将领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只知道尽可能快的完成韩冈的任务,争取更多的斩首,这关系到他们和妻儿的未来。

    不肯听命,或是有辽人嫌疑的南下部族。他们是这一次的目标。而河东军的成员,都会将精力锁定在目标上,绝不会分心些许。

    …………………………

    东胜州的雪越来越大,听着大帐上沙沙的落雪声,萧十三心绪变得十分平静。一切都已经布置下去,就等着最后的收获了。

    不须动用大军,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动手,就能让南面的宋人无可施展,只能硬咽下自己制造的苦果。

    “枢密。黑山的消息,那龙部也南迁了。”一名亲兵走近萧十三的身边,低声向他说着最新的军情。

    “那龙阿日丁终于也撑不住了?”萧十三惊喜的扬起眉头,那龙部可是黑山大部族中,一贯坚持到底的死硬,不过终究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冷笑道,“要不是看在那龙阿日丁能给宋人添些麻烦的份上,早就派人将那龙部给灭了。”

    亲兵低着头,不敢多插嘴。萧十三停了一阵后又问道,“这一次回来报信的是谁?”

    “是萧孝先太尉的亲信。”

    “重赏。赏他十匹绢,二十两银。”

    萧十三手上很是宽裕,难得的如此大方赏赐。甚至让亲兵一下就呆愣住了,直到萧十三厉声催促,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冲出大帐。

    这一次,黑山党项几乎是被连根拔起。从数百大小部族手中,萧十三得到的牲畜、财产不在少数。只是这一切不可能全属于他,参与其中的各军、各部、各族,都有资格从中分上一杯羹,至于耶律乙辛,黑山河间地就是最大的收获,劫掠所得的浮财,他不会与人争夺。

    眼下那龙部也走了,黑山河间地再无阻碍,剩下就该等尚父的斡鲁朵迁移至此。土地所有权转变的结果,不仅仅耶律乙辛可以培植本身的实力,还有其他同属尚父斡鲁朵的成员,也将会同样有足够的施展空间。

    不过并不包括萧十三,朝廷的高官,不可能去成为斡鲁朵的一员。

    萧十三本人知道,没有足够的实力,自己能派得上用场的手段很少。幸好对面的韩冈能用的手段更少。冲突到现在,宋军越境的情况就只有折克仁一次,可见他绝不愿意将战事扩大化。比起大辽来,宋人更怕一场战争。

    经过了征夏之役接近一年的消耗,又举兵收复旧地,还要接济南逃的黑山党项,宋人的粮草还能支持多久?一旦不能给付他们足够的粮草,党项人可不是老实等死的类型。

    萧十三的双眼眯了起来,宋人最是优柔寡断,又好个中央之国的名声,对降人一向礼遇非常。韩冈肯定会给他们粮、给他们地,将一群饿狼当成家犬养在家中。可是一旦粮草供给不上,这群饿狼可就会从近似于家犬的身份上回到凶狠得要撕碎对手的状态。

    那个时候,便是下手的好时机,若有机会,他是绝对不会轻轻放过。

    五百多里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距离屈野川也只剩下一两天的行程了。

    耶律世良一路都提起来的心,正随着接近宋境,而一步步的升到了喉咙口。可想而知,直到通过宋人的防线,这颗心都不会落回原位。

    身下的坐骑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走着,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几乎耗尽了这匹草原良驹的体力。而连着数日都是冷食果腹的宫卫铁骑,也都是失去了应有的锐气。

    一路上耶律世良都在苦思冥想,要用什么办法来突破宋人设在屈野川边的防线。但除了出发前所做的准备之外,剩下的也只是随机应变四个字。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荒漠上,听不到清脆的蹄声。数百骑兵踏着早已被踩平变黑的雪地,向着目的地前进。

    道路上的军队绵延逶迤,天色越发的晦暗。耶律世良正想着是不是该扎营,前方的数里之外突然传来激烈的喊杀声。

    勒马停步,一行人望着视线不及的远方。同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多次,没有人感到惊讶,只是都不想蹚浑水。另外耶律世良也想知道这一回究竟又会耽搁多久。

    很快,在前面探路的斥候返身回报,“是固密部不知与哪一家打起来了。”

    “是固密部抢人,还是被抢?”耶律世良问道。

    “是被抢。”那名斥候立时答道:“有一伙贼人要抢固密部的粮食和战马,人数在六百上下,跟固密部差不太多。”

    “看来有好一阵耽搁了。”

    耶律世良不想绕道。听声音,固密部和强盗打得越发得激烈,要绕过前面的战场也不知需要绕多远。还不如就此扎营,歇上一夜,等明天再动身启程。

    在耶律世良的命令下,麾下战士立刻翻身下马,做着扎营的准备。而他本人则依然远眺着前方。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另一名斥候也转了回来,带回来了最新的军情,“固密部败了!”

    这一次不用斥候回报,没过片刻,耶律世良就已经看见回窜的固密部残兵。

    不过那些残兵败将显然畏惧耶律世良这一支看上去就是兵强马壮的队伍,完全没有接近,而是远远的绕了开去。

    耶律世良身边只有四百骑兵,但各个精锐,精良的装备可以掩藏起来,可百战精兵的气势,却是在生死线上打滚的人们都不会忽视的。而且四百人的数目,放在南逃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也算是人数比较多的一支。

    在南下的道路上,耶律世良的四百人马,多次吓退了试图打劫的南下部族。不过也因此而引来了数支小部族的投效。正常的情况下,没有哪支部族会拒绝扩大自家的人口。而从耶律世良的角度来讲,若是能多吸收党项部族听命于己,一同南下旧丰州。有他们掩护身份,肯定能顺利的通过宋人的防线。

    可惜的是耶律世良不敢与其他的部族深入交流,再怎么伪装,也瞒不过真正的黑山党项。面对这几支试图靠上他这一株大树的几个部族,耶律世良都是拒之千里,根本不予接纳。若还是不识相,就干脆了当的开杀戒,杀光了事。

    两次下来,队伍中多了三百多可以用来替换的马匹,但也少了二十多人的身影,以及同样数目、尚能跨马而行的轻伤员。对于这个交换,耶律世良本人并不乐意见到。所以他还是很担心的攻击固密部的强盗,转过来再来劫上一票。

    但耶律世良是白担心了,一夜的提心吊胆,也没有等到强盗的出现。一彪人马带着困倦重新上路,经过昨日的战场时,只看见了一地被剥光了衣物的尸体。而死去的战马,也被割去了四肢以及躯干上最好的肉,只剩残骸。固密部的这些尸骸被冻在地面上,肢体和表情扭曲着,让人望之生畏。

    没有多看失败者一眼,耶律世良所率领的这支骑兵,越过昨日的战场,继续向东南方向前进。尽管周围还有一些如同独狼的强盗耳目在外围游走,但耶律世良本人,还是很快将这一场战斗抛诸脑后。

    强盗终归是好对付的,可想糊弄过宋人,却绝不会那么容易。对于自己身上担负的任务,随着离宋人越近,耶律世良就越是担心。

    堆在屈野川一带的宋军,据探查接近五万。而西京道上可以动用的精锐,也不过这个数字。而宋人已经修好了诸多寨防。无论什么样的骚扰,都不可能将宋人逼退。西京道的实力,短时间内怎么看都不可能胜过严阵以待的宋人。想要搅浑水,让大辽有机可乘,几率微乎其微。

    在西京道的主力逗留在黑山河间地的时候,宋军出兵占据了旧丰州。从那时起,屈野川、及其以南的土地,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了。就如同在宋夏两国大战盐州的时候,三万宫卫突袭兴庆府一般。兴灵之地,宋人和党项,都不可能再占回去了。

    耶律世良这一次的任务,真正说起来,不过是找回点面子,顺便给宋人添些麻烦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意义,想要让宋人放弃旧丰州,跟大辽放弃兴灵一样困难。不过在耶律世良而言,这也是他个人飞黄腾达的机会。

    伪装身份,混迹在南下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设法混入宋境。找机会挑拨归附的黑山党项与宋人的关系。等到河东乱起,便寻机返回大辽。

    在耶律世良的计划中,他将会向西横贯大漠,转去兴灵,再从兴灵沿着黄河回西京道——南逃的党项人充斥于途,又是厮杀不断,从地斤泽等几个绿洲走,反倒比原路返回更稳妥。

    不管最后能不能在丰州闹出乱子来,但只要能成功回返,就是大功一件,耶律世良可是盼着自己能够有机会在捺钵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翻过一重低矮的山岭,冰结的屈野川就在眼前。

    周围的风景已经不再是微微起伏的荒漠沙丘,不过冬天的山林,也是单调的白色和灰色。得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之后,才能看到铺满大地的鲜艳色泽。

    环绕在周围窥伺的骑兵,也不再是黑山党项部族的成员,而是一名名身着陌生装束的陌生面孔。

    耶律世良随即提高了警惕,从他们出现的地点来看,身份是肯定的,目的大概也能猜得到。目光随着那些陌生的骑兵转动,耶律世良等人的心中则开始回忆自己接下来要冒充的身份。

    “你们是那一部的?!!!”远远地,就有人提声打探着这边的底细。

    早有准备的耶律世良立刻让手下一名会说党项话的亲随高声回复:“我们是锡丹部!”

    那边寻究底细的声音过了片刻,又再次响起,“酋首达克博何在?”

    耶律世良一颗心猛跳,这个名字还是他为了能顺利的冒充锡丹部,特意去打听的。怎么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只是转念一想,宋人收编的黑山党项部族不在少数,从中挑几个在河间地的蕃部中,人面广、人头熟的黑山党项,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也是有准备的。

    “老族长被契丹人害死了!现在的族长是老族长的儿子斡得!”

    随着回话声,一名骑手从耶律世良的队伍中出来,立马阵前,“我便是斡得,被契丹人害得家破人亡,如今来投奔大宋,愿一心一意,做大宋治下的忠臣!”

    “哦,是吗?”折可大回头,“你们还认识达克博的儿子?”

    几名来自黑山下的党项人互相看看,都是摇头,“没什么印象。只认识达克博一人。”

    “那还真是让人遗憾。”折可大悲天悯人的叹了一口气,让人传话道,“你们这是请求归附的样子?”

    耶律世良立刻明白了宋人的用意。怀着被羞辱的愤怒,他聪明的选择了下马。在他的传话下,所有人全都离开了他们赖以傲视同侪的坐骑。

    正想着日后如何将这份羞辱回报今天的宋人,耶律世良便发现两侧山间的突然冒出了千百名手持重弩的宋军士兵,而挡在面前的栅栏后,也出现了上千名宋军战士。

    是陷阱!

    念头一闪而过。当耶律世良正想有所动作,胸腹和头面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只来得及低头看上一眼已经没入胸口的箭矢,惊骇欲绝的神色便凝固在脸上。

    千万箭矢如蝗如雨,一波接一波的攒射将小谷中的契丹人射得无处逃窜。

    折可大瞄着在在箭雨中四处奔逃的契丹骑兵,毫不犹豫的让人传令不要停下来,要不停地射击。通知友军的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埋伏起来的两支人马转过去堵着契丹人的后路。

    折可大冷眼望着下方,只见在箭雨组成的风暴中,一人毫不犹豫的迎着狂风暴雨,双手向天,似乎在高呼什么。但折可大没有心情去猜测,他从上面领到的命令只有一个,

    “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近两个月的时间,黑山河间地终于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了。

    大规模的动用西京道的皮室军等精锐扫荡黑山下的河间地,那些以为投降大辽,放开通往兴庆府的道路就能自保的蠢货,全都被驱逐了。

    本来萧十三还打算拿西阻卜的地盘交换,但没一家愿意,也只能下杀手了。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典型,草场差点又如何,总比灭族要好吧。

    听着传递来的报告,萧十三算是松了一口气。东边对此催促得很急。耶律乙辛应该是正急着将他的斡鲁朵给确定下来,迁移人口是件很麻烦的事,逐水草而行跟种地类似,耽搁一时,说不定就会耽搁一年。

    作为亲信,若是不能及时完成恩主的吩咐,那个后果是萧十三绝不愿意承担的。

    “幸好是解决了。”

    正经事完成之后,剩下的就是脸面上的问题。丰州被宋人抢先一步占据,虽然萧十三心中不忿,但毕竟相比起黑山河间地来,不算什么大地方。过去曾经属于宋人,后来又被西夏占据,如今又被宋人拿回去,对大辽来说完全是事不关己。只是想到被捡个便宜,让人不痛快而已。

    但堂堂大辽北院枢密使的心情不痛快,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他当然是不甘心的。

    “文美今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萧十三问着整理一切往来公函的幕僚。表字文美的耶律世良究竟能不能安然抵达目的地,同时完成预定的计划,萧十三对此很是关切。

    “耶律团练还没有,他就只有前两天遣人送回来的一切平安的回复。不过,萧、高两位巡检报平安的文书今天都有传回,他们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再有三日就能抵达旧丰州了。”

    萧十三点点头:“算起来,文美差不多也该到旧丰州了。希望他一切平安。”

    “肯定的。宋人正缺人口充实丰州,而且招降纳叛,那可是大功劳,而且韩冈是药王弟子,仁心仁术,不可能一杀数万来解决问题。”

    南下的黑山党项差不多有四五万之众,这个数目就算打个折扣也远比丰州的户口为多,只要宋人接收了他们,那么接下来,旧丰州是否安定,可就着落在这群黑山党项身上了。

    宋人要想占据旧丰州,手上正缺乏户口和兵员。而且对于归附的逃人,宋人一向十分宽厚。对于边臣,能收服更多的降人,也是一桩功绩。

    而且手上有了黑山的土著,日后宋辽开战,便可以驱动他们上阵。以复仇、回家为名,这可是能得到上万死士的。萧十三相信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韩冈,肯定跟他的皇帝一样,都打着收复燕云的念头。既然如此,如何能放过这数万人丁?

    至于仁心仁术就不必去幻想了,能做到高官显宦,不论是在北朝,还是在南朝,心肝纵然不是黑的,也不会红得太鲜艳。

    耶律世良等人仅为三部人马,人数一千出头。人多了很容易露出破绽,一千人分作三部,不但安全,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宋境内部引发骚乱。到时候纵然韩冈及时稳定局面,但杀戮可是免不了的,在东京的政敌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冈才智虽为一时之选,但身在南朝,又怎么可能不束手束脚?

    不过还要加一层保险。萧十三想着。正好黑山河间地的问题已经解决,可以将人调回来了。

    “去查查罗汉奴他们什么时候到,让他们到东胜州来驻扎,还想要拖多久?”

    屯兵东胜,紧贴旧丰州,逼韩冈将主力放在边境上,无暇分心他处。这样一来,丰州后方空虚,而且为了保证前线军粮不至匮乏,必然进行大批的囤积,不可能再大笔的将粮草支给黑山党项。如此一来,黑山党项反乱的几率就更大了几分。

    “呃,耶律总管派来的人就在外面候着,说是粮草不够,马力不济,想回大同暂歇。”

    萧十三顿时瞪起了眼睛,怒道:“别给我睁眼说瞎话,黑山河间地有多富,我一清二楚。什么粮草不够,马力不济?几倍的亏空都能填满了!把人给我赶回去,让罗汉奴立刻将他的兵给我带来东胜!迟了一步,莫怪我军法无情。”

    ……………………

    “杀得是不是多了一点?”

    黄裳看着下面报上来的数字,只觉得轻飘飘的几张纸片上的小字,完全是鲜红的。

    才十天的功夫,河东、麟府两军,就已经有七八千的斩首。而与此同时,被收留的归附蕃人,则不到三千。

    一开始的十几个部族,不论是在麟府军的防线处,还是在河东军那里,只要对征调修城有所推搪,甚至一句话应答不对,就被斩杀殆尽。

    本来黄裳还觉得杀人立威不是坏事,但看到这个数字,就觉得做得过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韩冈完全不以为意,笑道:“勉仲,你是延平人啊,贵乡的风俗难道忘了?”

    “……什么风俗?”黄裳皱眉想了片刻,却想不出他家乡里的风俗跟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

    “就是溺婴啊,建州可是有名。”

    黄裳闻言立刻叫起屈来,“龙图,鄙乡延平在南剑。溺婴之风,乃是建州恶俗。建州溺婴的确惨不忍闻,泰半人家因为养不起,只留三子一女,或两子一女,甚至有的到了为防分家,只留一个儿子的地步。但闽地十里不同风,南剑与建州可是差得远了。”

    黄裳噼噼啪啪的叫了一通冤。韩冈歉然笑了,“是我误会了,勉仲勿怪。”

    不过他心里可是在摇头。建安、瓯宁、剑浦同在一条建阳溪边,只隔了数十里,有河水沟通往来,哪来的十里不同风?一座龙焙监,可是管着建阳溪边所有的茶场,上下联系可是紧密得很。

    “也只是打个比方。”韩冈说道,“溺女婴的事不用说了,天下各地难免。若是家中贫寒,不能养活;或是怕后生下的儿子争产,闹得毁了家业,连男婴都会抛到水里。自家的儿女养不活丢到了河里都不心疼,杀些外族的流民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养不活,与其等他们闹得州中生乱,还不如先行解决。”

    黄裳无奈的苦笑起来。韩冈在关西生长,与西夏又有血仇,肯定是从来不觉得杀些党项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冈笑了笑,也沉默了下去。这算是有点强辩了,其实他也觉得杀得有些过头,让修城的人手变得太少。但他并不打算为此下令,朝令夕改对他的声望没有好处。

    而且还是有变通的办法,在放过大批归附的黑山党项的基础上,斩首再多个一万两万也不是不可能,但韩冈很疑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放在西军那边,早就是蜂拥而上,争抢起来了。

    冒功、谎报,可不是王舜臣一个人的喜好。过去在陕西的时候,韩冈见得多了。难道河东这边,当真这么纯洁?

    ……………………

    杀得太多了。

    李宪也在嘬着牙花。实在多过头了。收留下来的三千归附蕃人,麟府军和河东军各占一半,但近八千斩首,却是河东军占了三分之二以上。

    从两边的差别来看,折克行那里,比起多少斩首,对节省民力一事更为在意一点。作为府州知州,以及折家家主,加上之前也有了功劳,这么做是必然的选择。不过两边的数据如此之大,还是很让人头疼。

    但李宪也没办法,下面的将校可是对斩首功心热得很,要不是李宪这两天三番几次的强调要留些人下来充门面,早就下手杀光了,连一千多归附蕃人都不会留下来。

    为了不把斩首功都吓跑,子河汊大营那边甚至还不惜人手,将尸首都拖回来。免得给那些南下的部族看见了,都不敢再过来。

    下面的部将绞尽脑汁都想多杀一点,恨不得所有的黑山党项换成斩首,李宪有没有一言九鼎的能耐。寻常的时候,能让他们听命,遇上功劳在前,根本阻止不了。

    斩首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没有相应的伤亡,就代表不是经过战斗得到的收获,而是纯粹的屠杀。或许有人打着趁机将过去吃的空额给销账,编造出伤亡,顺便还能得到大批的抚恤。可这些事哪里是那么好遮掩的?河东人多眼杂,不可能将所有人的耳目都瞒过去,最终肯定会报上给朝廷。

    而且韩冈本身都不会将这些斩首的真相隐瞒天子,李宪也不会。不过以天子的为人,只要能见功,当不会在意将领们的一些私心。可是一旦做得太过分了,尤其是将大量归附蕃人屠杀,让天子在心中记上一笔,怎么都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思来想去,李宪还是没想到一个解决的

    “经制,折府州遣人送信来了。”

    “什么?”李宪闻言愣了。

    有韩冈在,折克行绕过经略司私下里联络自己其实挺犯忌讳,就算以韩冈的为人不会在意,但李宪不觉得自己需要冒这个忌讳。

    李宪考虑了片刻,方道:“……让他进来。”

    缭绕在鼻端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去。

    数百人组成的队伍,在道路上驻足良久,仍没有重新起步的打算。

    穿过了荒漠,越过了丘陵,在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峦之后,那龙部残存下来的六百多人不约而同收紧了缰绳。

    堆叠在路旁的是一具具被扒光了衣袍的无头尸骸。白森森的肌肤暴露在外,肩膀上是空空一片。从尸身上流出来的血将雪地染成了浓浓的红褐色,几近深黑。

    那龙阿日丁自幼在杀戮中长大,但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的这一幕。比起一路上的累累伏尸,宋人边界寨墙之前的一段道路边,如柴禾一般整齐排列的尸骸,更是让人心惊胆寒。

    或是为了争夺草场,或是为了争夺水源,或是为了争夺人口,或是为了为祖上延续下来的仇怨,或是有人挑拨,各部族之间经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拿出弓刀来厮杀一场。有时候一句擦肩而过的口角,就能挑起两族间的战斗。

    黑山下的部族之间,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战斗一年年的永不停歇。但几乎不曾有过赶尽杀绝,以灭族为目的的战斗。杀了族长一家,吞并部族,基本上就是底线了。

    尸骸夹道,那龙部的不知是该继续驭马上前去投奔宋人,还是就此掉头回返黑山下与契丹人拼个生死,或许后一种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已经有人迎了上来,隔着拦在路前的一道栅栏,一人操着党项话远远地高声喊着:“你们是哪一部的?”

    想退已经来不及了,那龙阿日丁上前回道,“我们是那龙部、”

    紧跟着另一人喊了起来:“是不是阿日丁?”

    接着两人就越过栅栏,走了过来。一个当是宋军中的军官,一名小校;另一个则是党项人的打扮。

    来人辨认出了那龙阿日丁,而阿日丁也认出了陪同小校过来的老熟人,是另一个部族的族长,“是阿息保?!你还活着。”

    阿息保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声音洪亮,“阿日丁,这话该我问你。还以为你们那龙部要跟契丹人死拼到底。”

    两人算是故旧,旧日也有几分交情。异域相逢,阿日丁心情大好。

    但小校咳了一声,“叙旧可以先等一等,有些话要先说的。”

    阿日丁点点头,转过来听小校说话。只是一转眼,却见老友是一脸的惶恐。阿日丁疑惑起来,虽是寄人篱下,但也不至于听了一句话,就这般惊慌失措。

    正想着这个问题,就听小校道:“尔等被辽人赶出家园,我大宋天子也是感同身受。河东路韩经略得了天子准许,将尔等收留。只是契丹人狡诈,遣人暗藏尔等之中,还有一些不成器的家伙,被辽人赶得家破人亡,却还听辽人使唤,想来骚扰胜州。所以路边上的尸首你们也看到了,全都是那些贼人的,希望你们不是。”

    阿日丁点头哈腰:“小人是真心诚意来投奔大宋。”

    “是不是真心诚意,得看你怎么做了。投奔来的部族各个表现了诚意,来得早的,帮着运粮。来得晚的,就要帮着去修城。”

    “修城?”那龙阿日丁发了怔,“这个……我们那龙部连房都没有修过,只支过帐篷,没做过工。”

    “不愿意也成,韩经略也说了,此事纯凭自愿,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间可没有吃白食的道理,想必你们也能明白。”

    小校完全没有用上威胁的口气,只是和和气气的在说话,但那龙阿日丁心头一股子寒气咕嘟咕嘟的不停的冒出来,将整条脊椎骨浸在寒水中。在满地的无头尸骸边说出这段话,分明就是六个字:不听话便去死。阿息保在后面一个劲的使眼色,分明是要让他快点答应下来。

    那龙阿日丁甚至没敢再犹豫,“小人明白了,愿去修城,愿去修城。”

    应声答诺,几乎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松弛下来,可那龙阿日丁的脑中,依然一团混乱。

    并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惧。宋人在传说中对逃人很是优厚,曾有参与过南侵的族中耆老提起过,投奔宋人之后,手上只要有百来骑兵,就能混个领俸禄的官来做。可是那龙阿日丁今天却全然没有看这一点。宋人的盘算是全然的未知,阿日丁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但在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又是五六百人,修胜州的人数差不多也快够了。”

    使用党项人来的修城立寨,就不要动员麟州、府州的民夫。这对于安定河东西北的局势,不用多说,就该知道有多少好处。

    艰苦的工役,是消耗人命的磨坊。所以在动用民夫时有许多顾忌,但换成是黑山党项就方便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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