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宰执天下》->正文

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4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4)

    折可大站在高处俯视着被押送往胜州去的这一支兵马:“不过也算他们运气好,要不是识情识趣,他们的性命一个都别想留。”

    “嗯,不听话的人,也不适合去做工。”黄裳应声道。

    折可大转身对奉命来体问的黄裳笑道,“两侧山头劲弩攒射而下,加上抄截后路的两部兵马,将这个什么那龙部一口吞掉换成斩首功,根本不在话下。饶了他们,可也是少了六百斩首。子河汊大营那边不在意,但柳发川这里,六百斩首可不是小数目了。”

    “折将军说哪里的话,如今怎么会缺斩首呢?”黄裳瞥了一眼折可大,嘴角的笑意突然诡异起来,“折府州当与李太尉商量好了吧?两家是对半分,还是四六分账?……又或是三七?不过那样李太尉可就太过分了。”

    折可大闻言,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在旁作陪的折克仁神色也变得尴尬起来,想否认,却在黄裳诡谲的笑容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言辞干涩的问道:“龙图知道了?!”

    黄裳转回视线,又追着渐渐远去的那龙部人马:“南下的黑山部族差不多有三五万之数。一路上的艰辛,加上各部之间争夺食物、财物,倒毙于途有三四成之多。这些事可都是一五一十报到龙图那里的。现在又是冬天,尸首短时间之内不会腐烂。那些首级割下来,谁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中?难道不是这样?”

    折可大、折克仁脸色难看已极,韩冈当真是知道了。本以为还能多瞒两日,谁能想到尚未开始就给点破了。

    “那可是成千上万。”黄裳顿了一下,唇角又翘起,“少说也要超过一万。一万斩首啊……”

    拖长了音调说罢,黄裳呵呵两声笑,把折可大的心肝都带颤了。

    自来冒功没有这般肆无忌惮的,真要给揪住,罪名可就大了。

    现如今,是李宪和折家两边分账,河东军和麟府军的将领们等于是互相拿了把柄,不怕对方戳穿。等到事情做出来,再报与韩冈。到时候,韩冈也只有选择支持了。但在动手前,就给韩冈拿住,这件事还怎么继续下去?谁敢认为总是很和气的韩冈,不会下手杀人。

    折克仁长叹了一声,“此乃家兄和李经制一时糊涂,尚幸犹可挽回……”

    “没那个必要。龙图说了,分账的时候好生商量妥当,不要闹出事来。闹到朝廷那里,前面的功劳可就没人认了。”黄裳又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越发的让折家叔侄二人看得心惊胆战,“多少贼人都是因为分赃不均,闹将起来后,被官府拿住的,可不能犯了跟他们一样的错。”

    黄裳说得刻薄,折可大更行尴尬,而折克仁叹了一声,“龙图洞烛幽微……”

    “你们怎么会奢望此事能瞒得过龙图?就是远在东京的朝廷那边也难以瞒过。龙图前两天就说了,‘斩首即便多个一万两万,功赏也不会按照比例增加多少。让他们开开心也好,当真以为朝廷好欺瞒不成?也不看看伤亡才多少,能瞒得住谁?当真以为销了空额就能糊弄过去?’”

    折家叔侄二人被黄裳的转述批得哑口无言。韩冈的确是行内人,说的话一针见血。

    就听黄裳接着道:“龙图还说,西军善战,不过谎报、冒功的本事也不差。就如荒漠里的那些黑山党项,放在陕西也一样不会放过。所以是见怪不怪了。龙图还说了,你们去割首级的时候小心一点,契丹人的马军说不定就在哪里游荡着。”

    折克仁态度端正,欠身道:“多谢机宜提点,克仁必转述给家兄。”

    黄裳摇摇头:“折府州那边,是遵正兄受命去的。我这边只是奉命体察军情,说这些话是多余了。”

    “啊,是吗?原来如此。”折克仁还以为折可适没来,是为了避嫌,原来是去了暖泉峰,找折克行去了。

    “那李经制那边呢?”折可大问道。

    “李经制现如今就在胜州城中,龙图直接跟他说。”

    ……………………

    送了李宪回来,韩冈微微一笑。

    方才与李宪交谈,感觉他也是不愿意冒这份功劳。但下面的将领要安抚,必须要跟折家协商分赃。否则他一个阉人,凭什么能顺顺当当的带兵打仗?

    河东这边冒功谎报的本事,终究还是不比陕西差多少。靠着那些自相残山的黑山党项,一口气就增加了一万多斩首,连同各部亲手屠戮的数字,加起来超过了两万。这个数字即便在对折后再对折,都是很吓人了。传到京城,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说起来,肯定会有人指责韩冈草菅人命,屠戮辽国逃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点指责动摇不了韩冈的地位。

    下手重有下手重的好处,任何骚乱,都是人数越多乱得越厉害。不听话的都杀了,听话的不是在运粮,就是在筑墙。在大军的镇压下,就算有心做反,也掀不起波澜。

    而且这两天还确认了被屠杀的部族中,有两支是契丹人的伪装。不过灭口灭得太顺利,一个活口都没有,也不知道萧十三究竟派出了多少。

    韩冈估计不会太多,千八百的伤亡,以萧十三的身份压得下去,再多了,可就是罪名了。而这两支契丹人的军队,人数在七百上下,只比韩冈的估计少一点而已。

    差不多该结束了。韩冈想着。如果萧十三除了在东胜州堆兵马以外,没有别的后手的话。

    入冬后难得的一个晴天,温煦的阳光让人不禁想眯起眼,好好享受一下冬日的温暖。但北院枢密使萧十三所在院落的气氛却是阴沉沉的。

    耶律罗汉奴、萧敌里领着西京道诸将正等着出现,已经半个时辰了,但萧十三所在的房间却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房门一动,不耐烦的将领们立刻又振奋起来,可出来的并不是萧十三。而是萧十三最为亲信的幕僚。

    耶律罗汉奴寒着脸,踏前一步,正要揪住人好生考问一下,但那名幕僚却径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罗汉奴小声一点说话。

    萧十三这两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韩冈毫无顾忌的下杀手,拿着党项逃人的首级来充门面,让他的计划成了笑话。哪有这样的经略使?宋人的文臣不是应该认为蕃,

    如果在草原上,针对各部族的减丁的策略,自开国时起,便从来没有停止过。或是挑拨内乱,或是逼迫上缴大量的贡品,更有直接动手,割上一遍草。但宋人还做得如此顺畅,可以说少见至极。

    萧十三驻守西京道,还听说许多西北手边的文臣,将蕃人视为比汉军更强的战力,而给予许多优待。几曾听说过,会嫌归附蕃人太多的例子?就是缺粮草也该想方设法挤出来,从南面运一批来能有什么麻烦?不过耽搁时间而已。

    记得只有宋人开国时,在北汉做过。但换作是蕃人,最多只有一两个部族被剿灭,可从来没有一口气将十几、几十个部族全数毫不留情的屠戮。

    现在萧十三派出去的三部兵马有两支被确定被歼灭,耶律世良的那一队,甚至没有一人逃出生天。而宋人出手灭杀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嫌人多而已,可以说是冤枉得不得了了。

    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

    幸好最后派出去的一队人马幸免遇难,而且经过联络确认,他们被安排在最前沿的柳发川修筑城寨。柳发川紧邻东胜州的武清军,这也是为什么能这么快联络上的缘故。

    修筑柳发寨的党项苦力大约在三千上下,而驻扎此处的宋军也只有五千不到。另外一个直面辽境的前沿据点,则是在屈野川北向的支流浊轮川边的暖泉峰。同样是党项苦力与驻军数量相差不大。宋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唐龙镇、子河汊以及更名胜州的旧丰州的这第二道防线上。

    党项人不擅营造,如今被逼着做工,累死累活,对宋人的怨恨不会少。虽说比起对大辽怨恨或许会差些,但毕竟宋人就在眼前。离得越近的仇人,这恨意只会燃得更旺,只要一点火星,就肯定能烧起来了。

    耶律罗汉奴紧紧揪着萧十三幕僚的衣襟:“枢密是不是想立威,敲打我们这群没眼色的一下?刚刚清理完那群黑山党项,连歇也不准歇,就从黑山下把我们叫到武清军这荒地来。行啊,我们就在这院里跪下了,跪到枢密出来可以吧?这应当就能让枢密看到我们一片赤心了吧。”

    耶律罗汉奴脸上笑得灿烂,双手却越收越紧,将萧十三的幕僚勒得脸色血红,脚像青蛙一样一下一下的抽搐着。

    其他将领则冷眼看着耶律罗汉奴闹事,在黑山下两个月的征战,充实了他们的家底,但也将战马使用到了极限。这时候应该是回家去向妻儿炫耀自己的功绩,顺便休养生息。对于萧十三的命令,没人是心甘情愿。

    房门吱呀一声响,萧十三推门而出,看到这一幕,脸顿时就沉了下来:“罗汉奴,在闹什么?!”

    耶律罗汉奴松了手,让快喘不过起来的幕僚双脚落到地上,抬头笑道:“枢密终于出来了。末将只是疑惑哪里犯了过错,恶了枢密,正想问一问明白。”

    对官位比他高得多的北院枢密使的愤怒,耶律罗汉奴也没有多少胆怯,只要手上有兵,就是耶律乙辛也不可能随意责罚。便是兴灵之地,五院部穷迭剌的儿子也必须分一半给六院部。身为六院部的夷离堇——也就是南院大王——的亲弟,并不用担心得罪耶律乙辛帐下的宠臣。

    萧十三没跟耶律罗汉奴说话,先探手将幕僚搀起来,好生抚慰了几句,让他先下去休息。然后才对下面的将领说话。不是耶律罗汉奴,而是仅次于他的萧敌里,“宋人正在柳发川边修筑城寨,距此只有三十多里,有三千多黑山党项做苦力,看守他们的宋军在五千上下。”

    “枢密是想攻打柳发川的宋军?!”

    萧敌里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被叫到紧邻旧丰州的武清军,不可能还有别的差事。

    “柳发川那里我已经安排下内应了,只要大军一到,他们立刻就会起兵。”

    “是耶律世良?”耶律罗汉奴在旁冷笑着:“听说他被派出去了。不过他一向糊涂,枢密不怕误了大事。”

    “不是他。”萧十三无心多解释,耶律世良全军覆没在宋人手中的消息,他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内应在柳发川的宋军营寨,伪装成党项人,被宋人当成苦力使唤。”

    “好个内应,一天宋人给多少工钱?”耶律罗汉奴挑起眼眉,“末将等人打过去,不是耽搁了他们赚钱的机会?”

    周围的将领扯起嘴角想笑不敢笑。

    萧十三只当没有听到耶律罗汉奴的挑衅:“不,只要你们各领本部贴近柳发川和暖泉峰就够了。剩下自有人去做。”

    “就这样?”萧敌里疑惑的问道。其他将领脸上的嘲笑也都转成了困惑。耶律罗汉奴则是一点不信的摇着头。

    “够了。只要你们装装样子就够了,剩下的自有那群黑山党项去做。你们到了武清军之后,宋人逼着黑山党项日夜赶工,仇怨结得可就深。了”萧十三转头看着罗汉奴,挑起眉,咧开嘴笑道,“辛苦了两个月,怎么会让你们再上阵拼杀?”

    ……………………

    五千。

    一万。

    一万五。

    两万。

    数字不断的增多,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后停止在两万三千,直至让人麻木。

    韩冈将整理出来的军功簿放下,对身边的李宪道:“不过真正属于被官军亲手斩杀的部分,大约只有一万出头。”

    李宪五味杂陈的感慨着:“别说一万,就是五千。放在过去,已经可以让天子告祭太庙了。”

    “可惜西夏灭国后的党项人,成了斩首功的行首,只做大买卖了。”韩冈笑道。

    “记得种谔之前在盐州,于西夏军内乱之际趁势掩杀,斩首也是超过两万。”

    “其中有多少是死于内乱,有多少是死于官军的斩马刀,恐怕种谔自己也说不清楚。”韩冈说道。

    而且眼下最大的问题,有种谔在盐州的斩获在前,这些斩首功,很难换来更多的收获。

    就跟当初刷交趾兵的斩首一样,党项人的首级越来越不值钱,贬值得很厉害。过去一个首级也许能换五匹绢,但如今能换来一匹绢就了不得。在元昊领军肆虐的时候,十几级党项人的斩首就能换来官阶的晋升,但到了如今,已经得从一百开始起跳。

    十分标准的通货膨胀。

    韩冈呼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辽人的首级也能如此低廉,就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

    而且现在最让人恨的,是斩获的七百契丹骑兵。如果他们的身份能够让人信服确认,甚至能抵得上十倍的党项人,可是眼下能明确其身份的证据,除了武器、发式、战马和一些随身的小饰品以外,便没有更多了。这些证据,供韩冈等将帅做出判断已经绰绰有余,但战后论功却远远不足以让人确认,最关键的,就是没有旗号。

    纵然河东、麟府两军心中发恨,也是没用。韩冈不会支持他们上报,而且即使上报,朝廷那边也不可能承认,否则日后保不准就是几千上万的契丹斩首冒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等到朝廷功赏下来,可能会有些乱子。幸好城寨的修筑正在进行之中,还是有弥补的机会。以辽人一贯的作风,还有萧十三本人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多半不会放过。

    只是在数万辽军大张旗鼓的进驻武清军后,胜州这边上上下下就提高了警惕,辽人当也能探查得知。这么一看,辽人会不会来,又值得商榷了。

    韩冈正想着辽人到底会不会来。黄裳匆匆跨进厅中:“龙图,柳发川大营急报,辽人举兵来攻,兵马上万,请求龙图及早发兵救援。”

    李宪霍然而起,拍案大叫:“辽人果然还是来了!”扭头看向端坐如初的韩冈,“龙图……”

    韩冈摇摇头,叹一声,抬头问李宪:“不知都知跟人赌过吗?”

    李宪愣了一愣,“……偶尔有之。”

    韩冈笑道:“看来都知不是赌徒。所谓赌徒,赢了之后,总想赢得更多,输了之后,则想着翻本。永远都被黏在赌桌上,最后倾家荡产。”

    “龙图!”黄裳急叫道。从时间算,柳发川现在已经接战了。

    “不用着急。”韩冈笑了一笑,道,“传令折克行,按之前议定的方略去做。至于浊轮砦和暖泉峰……”他抬眼望着李宪,“就拜托都知了。”

    夜色笼罩下的营垒工地中,依然灯火通明。

    肩上近百斤的负担,空空如也的肚子,让萧海里步履维艰,踉踉跄跄的走在通向外围寨墙的狭窄小道上。

    过去根本没有做工务农的经验,但十天来的磨练,让他即便还是摇摇晃晃,还是能将装满黄泥的担子稳定在肩头上。不过萧海里痛恨这样的磨练,痛恨这种被皮鞭和刀枪逼出来的本事。

    明明是领着三百骑兵来投的酋首,在预计中应该是被宋人好生款待,甚至应该是奉承的对象,却被一体同仁的被发遣来挑土夯筑。

    在进入宋军的营地后,武器战马都被收走,反抗者立刻被诛杀。在宋人的围困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萧海里扭头看着挑着担子的肩膀。皮又破了,血水都渗了出来,已经被磨破的羊皮袄又粘上了新血。血泡破掉的位置,等长好后多半就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就跟手上拉弓挥刀练出来的老茧一样。但当年磨出来的老茧让他欣喜和自豪,而肩膀上的老茧只会让他成为笑柄,就算回去后,也不能在老茧退去之前再光着上身。

    不过只要能回去,丢脸就丢脸好了。

    “磨蹭什么?!”

    一声呵斥,皮鞭破风随即响起,萧海里背后便是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痛得他他趔趔趄趄的连着冲了几步才稳下来。萧海里听不太懂汉人的话,但皮鞭和剧痛比什么言语更加容易让萧海里明白宋人监工心中的不耐烦。

    萧海里狠狠的咬着牙,低头下去将担子稳在肩膀上。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援的人才能来,早知道会有今天的情况,找个借口推掉这个差事。

    三千多人被分成了整整一百队。只有每天完成最好、最快的前十队,才有饮食和劳役上的奖励,其余绝大多数的小队,全都是以不饿死和第二天能继续做工为基准,得到每日的口粮。

    犯了错之后,直接被鞭笞至死,甚至拉到众人面前吊死和斩首的苦力,每天都有十几人。而想从这里逃跑,根本不可能。日以继夜的工作耗光了每一个人的体力,而周围监视工地的宋人更是一点破绽也不露,十几天来,出逃的上百人,一个不留的全都悬头于辕门前。

    萧海里许多时候都在想,还不如饿死在大漠里。在这里为宋人修筑城寨,甚至比饿死还痛苦的。

    在宋人压迫下,周围的党项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越是这样严酷的压迫,爆发起来就会越严重,只要一个机会,洒下一点火星,便能将宋人专心修造的这间大营给烧起来。萧海里之所以能忍耐下来,正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萧海里阴冷的视线绕过周围的监工,只要机会一到,这里的宋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只要再忍上一阵……

    “再这样下去谁都活不了!!”

    一声大吼,在前面离萧海里只有几步的同伴,突然间丢下手中的担子,只把中间的木棍拿在手中。左右一荡,便将靠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挑飞到一边去。

    “阿鲁带!”萧海里心中大急,那可是他的亲弟弟。都忍了这么多天,这时候忍不住,可就前功尽弃了。

    “还等什么!?”阿鲁带反吼回来,“想挑土挑到死?!”

    萧海里正想再说什么,十几名监工立刻熟练的围了上去。内圈的几人手持杆棒,外圈则是一张张扯开的神臂弓。

    几支箭矢从周围监工的宋人手中射出,神臂弓巨大的力道在近距离轻易的将箭矢射进了泥地里,顺利的将几个蠢蠢欲动的苦力给吓得不敢动弹。

    神臂弓就在身边,萧海里动也不能动,就算那是自家最为亲厚的兄弟,却无法伸出手去。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乱箭射穿了身躯。

    萧阿鲁带是难得的勇士,连生命也一起放弃的爆发却没有撑过片刻。挥舞着棍棒连着打翻了几个监工,但立刻便是箭矢齐发。在极近的距离上离弦的木羽短矢,完全穿入了他的身体中。

    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血,一条小溪般蜿蜒到萧海里的脚边。低头看着脚尖上晕开的暗红,萧海里静静的站着。要不是还有一线脱难的希望,萧海里就要在这里与人拼个你死活我。

    “他刚才是跟你说话吧?”两名监工拖走了萧阿鲁带的尸体,又一人站到萧海里的身前。

    萧海里方才与自己弟弟的对话,不可能不引起宋人的注意,肯定要审问明白。

    但萧海里动都没有动弹,只在盯着脚尖。地面上隐隐有着震动,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但在一直期待着援军到来的萧海里的感觉中,就如同晨钟暮鼓一般响亮。

    终于来了。

    萧海里惨然而笑,不知是悲是喜。他看着脚尖的暗红,明明就差这么一步了。

    但机会终究是来了!

    宋人这边有了反应,刺耳的号角声从高高飘扬在半空中的飞船上传了下来。有了天上的眼睛,任何突袭难度都高了十倍。

    正在盘问萧海里的监工闻声立刻放下了一切疑问,其他监工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听到阵上的鼓号。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苦力们,便在号角声中被驱赶进他们起居的专门营地。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必然是辽人来袭,只是却还没有一人领头站出来。

    跟随在人流里,萧海里深吸一口气,身子紧绷起来,时间终于到了。

    ……………………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

    不过那还是以步兵为标准的说法,换作是骑兵,则只要一半的数目差不多就够了。从飞船上望下去,满坑满谷都是黑压压的辽人骑兵。

    从北方向柳发川大营逼近的辽军骑兵,差不多五六千。

    作为当世最强的骑兵,漫山遍野的压到了尚未完全完工的营寨之前,压迫感远不是区区党项可以比拟。

    从武清军到柳发川寨,只有不超过四十里的山路。自武清军南下,只要半天就足够了。仅仅经过几十里的奔驰,对于惯于苦战的骑兵们来说,正好是大战前的暖身,是战力提升到最高的时候。

    但身处柳发川营寨中的折可大和折克仁,在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

    “萧十三是不是糊涂了?我们占着地利来防守,什么城寨守不住?区区的五千兵马,也想来攻城?”

    “辽军主力的目标看来是暖泉峰。对柳发川这边的攻击,应该是个幌子。”

    “那就不要向胜州请援了?”

    “按既定的方略去做就行了。之前在胜州已经定下了,就照着去做好了。”

    折克仁、折可大之前都奉韩冈的命令,参与了作战计划的讨论。针对契丹人可能会有的进攻方向,心中都有数。而在战前胜州的谋划中,绝大多数辽人可能使用的策略,都进行了预测,然后做出了应对的方案,让统领各处大营的将领都知道该怎么去做。

    折克仁正要传令给下面的士兵,但就在已经有了大致轮廓的城寨一角,突然间一片火焰升腾,浓烟滚滚而起。

    一名小校纵马狂奔而来,远远地便大声高喊,“十六将军!小将军!那些苦力叛乱了!”

    “还要等你说?”折克仁居高临下的俯视下方的营地:“已经看到了。”

    积蓄起来的怨恨突然间爆发出来,被圈禁在营地的党项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反乱。

    “竟然能忍到现在,看来黑山诸部被人从老家赶出来后,就没有了该有的锐气。”折可大更是看不起这些被辽人打得丢盔弃甲的废物,“恐怕只要半个月就能彻底的给解决。”

    “由着他们乱好了。”折克仁冷笑道,“肯定是那一队契丹人先动的手,然后黑山诸部才敢跟进。”

    折可大抓抓头:“萧十三不会以为三百人在这里做工潜伏的过程中,不露一点破绽吧?”

    若是一人两人倒也罢了,三百人,伪装成一个部族,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光是党项话就是一堆破绽了,还有做事的习惯,都不可能让人一点疑惑都没有。

    而且之前已发现了两支辽人,他们虽然全都被换成了斩首功,可谁也不能说萧十三就派了总计七百人的这两支兵马。为了搜检可能会有的另外一支兵马,所有人都紧绷了神经,早早的就将萧海里的那一队给揪了出来。

    清查出这一部的身份,折克仁并没有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半分。更重要的疑惑就在他的心中。既然辽人的内应在这里起事,那么柳发川便应该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才是。

    “不是暖泉峰!出现在暖泉峰那边的确多半是辽军的主力,但萧十三的目标,肯定还是在柳发川。他想里应外合!”

    先兵压柳发川,然后主力出现在暖泉峰。让所有人都认为抵近柳发川的五六千骑只是个幌子。但实际上,真正的目标还是柳发川。

    柳发川与武清军之间是一片山岭,中间的道路并不算很宽阔。对于更善于奔驰的骑兵来说,战场回旋余地并不大,五六千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再多了,也不过是轮番上阵而已。眼下只需要一锤定音,根本不需要缠战。

    暮色渐渐降临。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西面山峦之下,天边的彤云也褪去了红光。自北而来的大军已经进抵柳发川营寨外,而寨中的宋军完全没有反应。

    隔着最外层的一重栅栏,只能看到寨内一片火红,红彤彤的映得漫山的冰雪都泛着血色。

    喊叫、呼号,随着夜风,从火光中传出来。连同滚滚浓烟,一并卷到耳边鼻尖。

    “总管。”下面的将校冲着罗汉奴大叫,“肯定是萧枢密安排的内应!”

    风声火声杀声并起,望着红光笼罩的宋军营寨,火焰在耶律罗汉奴的眼中也同样燃烧着。

    扯着马缰的手,攥紧了,又松下来,但立刻又再次攥紧。喉咙仿佛被火焰在烧烤着,口干舌燥,让他不停的舔着嘴唇。

    内乱中的宋军大营,外围的防线完全看不到有人守御。在耶律罗汉奴眼中,就跟纸一样薄弱。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扯个粉碎。

    攻下宋人的营寨,功劳什么的,耶律罗汉奴没兴趣,而且宋辽两家还没有撕破脸,也不可能公开给封赏。但宋人他们的武器、甲胄,不论是神臂弓还是斩马刀,或是板甲,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能给自家的族兵装备上,就是宫卫也得逊色三分。

    宋军大营乱成了这副模样,趁着现在的混乱攻进去,耶律罗汉奴有七八成的把握,在占尽便宜后能全身而退。剩下的两三成,则是少占些便宜,但照样能全身而退。

    攥着马缰的手松了开来,接着却提起了架在马鞍前的长枪。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吧?!”

    耶律罗汉奴一声暴喝,下方一片应喝声响起,由近及远,一圈圈扩散出去。在宋人的大营之外,他们早就忍耐不住了。里面那么热闹,哪有不去凑趣的道理。

    长枪高高挑起,轻轻画了个一个圆,唰的劈下来指着前方的熊熊火光:“那就杀过去!!!”

    ……………………

    “萧十三到底想要打哪里?”柳发川和暖泉峰同时传来辽军逼近的紧急军情,让李宪很是头疼。

    辽军在东胜州的兵力,与胜州诸寨堡的官军兵力相差仿佛,不可能真正的分兵,同时攻打两个军寨。只可能挑选其中之一为真实目的,而另一个则是掩护。

    “柳发川有辽人的内应,说起来应该是萧十三的目的。但暖泉峰那条路,能使用的兵力更多。而且暖泉峰的城寨还有大半没有完工,比不上柳发川的进度。”

    “用不着去猜。”韩冈慢慢的翻着手上的手抄本,气定神闲,“来一个杀一个,两边都守住,任凭他有千般计,也别想有施展的余地。”

    韩冈这些天来,倒是很清闲。订立了计划,做好了预备方案,让每一名将领和官员都对全局有了通盘的认识,当辽人来袭后根本就不需要紧张,也没必要手忙脚乱的,按照既定方案去做就够了。

    “龙图说得是。”

    李宪只觉得韩冈的杀性越来越重了,性情却是越来越稳。

    不过这么说也不能为错,无论辽人有什么招数,只要不能攻下城寨,那就什么的盘算都没有作用。以力破之,原本就是一切计策的克星。眼下是官军处在守御的位置上,即使以辽人之善战,也打不破草草建立起来的防线。

    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新的消息,李宪暂时放下心头事,关注起韩冈的举动:“龙图看得是什么书?这两天手不释卷,好像看得都是这一本。”

    “是家岳的书稿。”韩冈说着,扬了扬手上的书册,明显的手抄本,连封面上的书名都是随手题的字。

    李宪没看清封面,扬眉问道:“是介甫相公的新诗集?!”

    “不是。”韩冈摇摇头:“是有关训诂方面的新书。几年前就听说写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国事繁芜,无暇修订。直到回金陵后,才有了空暇。到如今终于是定稿了,托人寄了过来。”

    “训诂乃经学之本。介甫相公的三经新义一洗汉时传疏旧弊,如今新书一出,《尔雅》《方言》亦得让其一头。”

    “是啊,要是刊之于世,新学的声势当是又上一层楼了。不过……”韩冈笑笑,却不说下去了。

    “……”李宪张了张嘴,终于想起来韩冈不仅仅是通晓兵事的能臣,还是当世一大学派的核心,一心想要发扬气学的儒者。纵然韩冈与前宰相有翁婿之亲,但两人分属不同学派,在学术上相互之间争得你死我活。韩冈之前的官职,一直因为学派之争的缘故,而被王安石压制的传言,可是一直在京城中暗中流传。

    想到韩冈的忌讳,李宪哪里敢接这个话题。

    韩冈看到李宪的神色变化,了然一笑。

    这部手抄本是王旁抄写,不过其中几篇还是王安石的亲笔。写信来说是请韩冈斧正。可以看得出在学术上,王安石没有将韩冈当成是自家的女婿。但从序中文字上,则显示王安石对这本书十分有信心——‘庸讵非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岂非是上天将兴斯文,以我来引发。不得了的自信。

    王安石写这本书的目的,当是给新学添砖加瓦。使得新学地位更加稳固。

    自张载病故,程颐入关中讲学后,儒门正统之争,如今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过新学依靠权威,一直高高在上,只要想考进士,就必须去学习新学。国子监中,以新学为教材,培养出来的士子一批批的走进朝堂,那个效率,绝不是韩冈在河东这边拼死拼活举荐的几个幕僚能比得上的。

    不过新学的位置是靠着权力维持,韩冈并不担心,要颠覆掉眼下的地位乃是迟早之事。真正的对手是二程。传承千古的理学,就是自二程身上发轫。

    等胜州事了,边境上当会有一段时间的和平。那时候,该在正经事上多下些功夫了。

    眼下还得给王安石回信,这本新书上有很多地方是韩冈难以认同的。但训诂学是一门大学问,韩冈的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微,要怎么辩得过精擅引经据典的王安石,可是得颇费思量。

    至于眼下柳发川和暖泉峰的战局……韩冈仰头看了看房梁和屋椽,塌不下来的,完全不用担心。

    ……………………

    三面火起,熊熊烈焰窜起数丈之高,融金烁石之力。

    浓烟包围了苦力们所居住的营地,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一阵风后,融化开来的雪水,又为烈火催化,立时又是水雾弥漫。

    在营地中地势最低的位置上,苦力营周围的木料、草料和石炭火焰正旺,焰气蒸腾,滚热潮湿的空气充斥在周围,让冬夜宛如盛夏。

    火焰的灼烤中,萧海里紧紧地咬着牙关,滚热的浓烟和水雾,让他胸口火辣辣的阵阵作痛。

    如果宋人的哨探能晚一点发现援军就好了,飞在天上的眼睛,在二十里开外便发现了大辽铁骑的来袭。这让他不敢立刻发动,直到所有人被赶回了苦力们所居的营地,隆隆如雷的蹄声才传遍了山谷间的营地。

    周围是滔滔火海,剩下的一面则是一道栅栏。以宋人对党项苦力的苛待,在苦力营周围设上一圈栅栏不算过当。但这道栅栏过于牢固,而他们给关入苦力营中的时候,宋人搜走任何利器。

    幸好萧海里还是设法藏起了七八把做工时所使用的斧头,而且还有跟他同样想法的党项人,同样私藏了好几把工具。只是当他们组织人手去劈砍栅栏,阻截他们的宋军便立刻就是一蓬飞矢袭来。

    付出了几十条人命,萧海里终于确定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冲出去。

    他已经将自家人召集到了身边,招呼着下属时,放弃了半生不熟的党项语,而改回了契丹话。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可能再遮着掩着。

    死了四人,病了有二十多人,三百人不到的数目。但在三千党项苦力中,却占了近十分之一,已经是让人不敢轻辱的力量。加上有着共同的敌人,当他表露身份,将营中各部黑山党项酋首都招集过来时,也没人敢对他的身份进行攻击。

    “只要你们听我的吩咐,回去就奏请尚父和枢密,将你们安排到西阻卜的草场上去。到底是在宋人这里做工到死,还是愿意回去占西阻卜的地?!”

    迫在眉睫的危机下,抓住了黑山党项迫切想脱离苦海的心思,萧海里很轻易的就用完全没有根据的承诺,让所有人听命于他。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谎言编织成的稻草,黑山党项们也甘愿去抓着不放。

    有了共同的指挥,脱逃的行动立刻便井井有条起来。拿着木板充作盾牌,互相支援着去拆除外围的栅栏。神臂弓射出的箭矢,绝大多数命中了木板,坚固的栅栏被砍得木屑横飞,一切都十分顺利。

    只是萧海里的心中却是警讯不断,就在阻挡他们的宋人背后,明明没有人作乱,偏偏却是一片乱声大起。营寨中吹号敲鼓不到百人,但鼓噪出来的声势,却仿佛整个营寨都陷入了混乱……

    熟悉的军号声从营寨外响了起来,那是大辽铁骑的进军号角。一声接一声在寨外的山野中响起,只听号角声,便知千军万马正杀奔而来。

    如同电光在脑中闪过,萧海里恍然大悟,惊恐万分的大叫着:“这是陷阱!”

    折克仁和折可大叔侄二人并没有太过关注营地内的纷乱。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战斗。

    整个工程全面开始才半个月,但绝大部分参与工役的黑山党项苦力已经被繁重的工作折磨得不成人形。当然,隐藏身份混迹在这群黑山党项之中的契丹人也不会例外。

    每天累死累活,半个月下来,连个休息都没有,吃得也不算饱,怨气的确积累了,但力气却还能有多少?若是从府州、麟州征发起来的民夫,还能得到一点照顾,可换作是黑山党项,那就尽情使唤了。就是折家,也是党项出身,但那点关系在几十年对抗西夏入侵之后,残留下来的只剩下憎恨。

    气力早已耗尽来的苦力们,愤然一击或许还有着万军辟易的能力。但官军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是将其死死的困在苦力营中。周围的一片火焰,只留下一个缺口,而想从那条缺口出来,面对的却是官军神臂弓的封锁。

    想来那些党项苦力在火起之前都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存放木料、草料,乃至存放通过屈野川运上来的麟州石炭的场地,都那么靠近苦力营。

    火焰在眼中闪动,折可大和折克仁的脸上都映着晃动的红光。攒动的火苗,升到了半空高,这样的大火,两人可都从未见识过。

    “幸好都是夯土,烧一烧反而能更硬。说起来还是石炭的火烧得旺。”折可大转头对折克仁道,“从麟州运来取暖烧火的石炭,果然是运对了。”

    “神木寨出产的石炭比太原府和徐州的都好,用来炼铁肯定能出好铁,就这么烧了实在太可惜。”

    “反正地理,刨开一层地皮,下面全都是石炭,比石头都多。”折可大转身望着北方沉浮如海的点点星火,“十六叔,小侄先去料理那些不开眼的辽人,这里就靠十六叔主持了。”

    “小心一点,不要冲得太前。”折克仁叮嘱道。

    “十六叔放心。”折可大咧开嘴,大笑道,“小侄会注意的。”

    ……………………

    耶律罗汉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麾下的大军冲破了毫无防守的栅栏,再后面便是毫无所备的宋军营垒。只要穿过那道尚未修造完工的寨墙,正处在乱事中的宋军大营,便暴露在铁蹄之下。

    当勇冠三军,精锐屈指可数的前锋越过营栅的时候,守在营垒中的宋人们还纠缠于猝然而起叛乱,甚至连一点反击或是抵抗都没有出现。

    什么韩冈才智过人,什么的宋人不可轻辱,什么不可妄自进兵。耶律罗汉奴哈哈大笑,根本就是个笑话。

    不过萧十三虽然对宋人畏之如虎,只敢做些下作的手段,又是个舔穷迭剌儿子脚丫子的废物,但这一次好歹还派对了人。

    只是耶律罗汉奴笑声未已,却听到前方的一片惊呼,冲在最前面的一队人马突然间就矮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总管,宋人在栅栏后挖了一地的坑!专陷马脚。”前军派人赶回来报信。

    宋人挖出来的陷马坑仅有海碗大小,只能陷住战马的四蹄,又没有遮掩,白天时一目了然,是用来迟滞骑兵的冲锋。正常情况下应该设在营栅外——在接近营栅前,耶律罗汉奴麾下的前锋兵马都是很小心的前进——可谁能想到营栅之内还会有这样的陷阱?

    浑没想到在营地中还有陷阱的存在,正在兴头上耶律罗汉奴恨恨的磨起了牙,恨不得将主持修造这座营垒的宋将放在几颗大牙上磨碎嚼烂。直到前军派人回报说仅仅是最前面的百来骑中了陷阱,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夜色将陷阱隐藏,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战马最远也没有冲出十丈,便全都被绊折了蹄子,背上的骑手也全都被抛了出去。幸而后续的骑兵没有跟得太近,加之人人骑术高超,却皆顺利的在陷阱前停下了脚步。

    “小心一点!再中这样的陷阱,定斩不饶!”耶律罗汉奴呵斥着,让脸被吓白的小校回去传话。

    可能是当真听到了耶律罗汉奴的吩咐,前军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借用半轮上弦月洒在地面上的清辉,依靠超人的马术,轻巧的避开一个个小小的陷坑。

    前军慢了下来,后面的兵马虽然没有挤上去,乱了队形。但前后彼此间的间隔,却几乎消失不见。一个接一个越过已经被砍倒的栅栏,向着正前方匍匐在地面上的黑影攻过去。

    两丈髙的土墙从谷地东侧的山峰延伸到西侧的山峰,在月色下,如同蹲伏起来的巨兽。这是数千人半个月日以继夜不停劳作的成果。远未完工,但已经可以看到日后震慑百里方圆、抵御北面强敌的一座雄城的雏形。不过此时寨门还没有装设,只用一道活动的鹿角来挡着道路。

    到了这时候,守城的宋军终于反应了过来。但出现在城墙上的,仅仅是百来人的阻击,从墙头射下来的箭矢,稀稀落落,宛如几片树叶落入河中,没有兴起半点涟漪。

    而靠近了城墙,城寨内部的混乱则更为清晰地传入辽人的耳中。已经领着中军,接近到营栅前的耶律罗汉奴的笑声亦更为欢畅。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攻入宋军精心打造的营垒,夺取开战以来最大的收获。

    冲在最前的战士已经开始拿出马弓,与城头上的宋军开始对射。而堵在城门口的士兵则下马移动起沉重的鹿角。

    多少人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马刀、长枪、铁鞭、骨朵,长短轻重,不同的兵器却被握得同样的紧。当鹿角被挪开,就是杀入城中的时候了。

    从半空中传来几声重物破风的呼啸,数百人同时疑惑的仰起头,却立刻发现劈面就是一片落石如雨。砸中了额头,敲中了面门,击碎了鼻梁,打落了门牙,一片痛叫声响起,中心的位置,更是人人抱着头,与坐骑一起鬼哭狼嚎。一蓬蓬石弹劈头盖脸的不停歇的落下,惨叫声亦是不停歇的应和着。

    “出了什么事?!”耶律罗汉奴在后面闻声大叫。但下一刻,从前方两侧的山坡上,亮起了十几点星光。这十几点星光赤红如火,在空中急速移动。就像火流星一般,从半空向着前军骑兵最密集的地方坠落。

    是火油罐!

    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火油罐落到地上的惨状,耶律罗汉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那十几只燃烧的火油罐,于空中坠落时,已经在他的眼底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线。

    轰轰轰的十几声剧烈的鸣响,比之前凄厉十倍的惨叫声响了起来。隔着一重眼皮,耶律罗汉奴也能感觉到眼前一片赤红发亮。火油罐的释放出来的光和热,冲击到了百步之外的营栅前。

    “总管,我们中埋伏了!”

    “总管,这是宋人的计策!”

    有人冲着耶律罗汉奴大声喊叫。

    但耶律罗汉奴睁开眼后,却死死盯着前方的一片火海。在火光中,翻滚嘶嚎的全是他过去引以为豪的帐下勇士,就是被砍上一刀射上一箭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在浑身燃起的油火中,他们还是忍不下去剧烈的疼痛。

    “总管,已经救不出来了。早点撤吧。”

    “是啊,必须得撤了!迟了就来不及了,总管!”

    看见主帅盯着前方中伏的同袍,更多的人苦苦哀求。

    耶律罗汉奴犹豫着。若是这样回去,不说受人嘲笑了,萧十三少不了会乘火打劫。到时候,在黑山河间地立下的功劳不仅全都要抵消,就是那些战利品,也全都得砸进去来为自己脱罪。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耶律罗汉奴如何甘心就此向萧十三那个小人低头服输?

    眼下只是前军受困,出手反击的也仅是山头上的霹雳砲,宋人营垒中混乱依然。可见党项人的叛乱还没有被宋人镇压下去。他手上还有三四千兵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可就在耶律罗汉奴的犹豫中,他忽然间就觉得那里不对劲,然后才发现眼角余光捕捉到的火光多了许多,而周围也静了下来。

    耶律罗汉奴瞪大了眼睛,左右回顾。便发现后侧方的山峦上,火光一片片的亮起,转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山头。战鼓声从两峰山巅处响起,隆隆的如同天上的雷鸣。

    果然中埋伏了!

    耶律罗汉奴手脚冰冷,在马背上一阵摇晃。他终于可以确认,前方宋人城寨中的混乱,只是诱人上钩的饵料,而自家竟然硬是咬了钩子跳了进去。

    对于可能出现的伏兵,耶律罗汉奴还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中军外围还有拦子马护翼,但在前军成为陷阱中的猎物,全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宋军,顺利的在辽军中造成了巨大混乱。

    有人抓着耶律罗汉奴的缰绳:“总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身处高地的折克仁眯起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

    折克仁咬着牙狞笑着。他耳朵上被辽人射出的缺口,又开始阵阵发痒。

    当辽军开始越过营栅的时候,他们失败的命运便已经决定了。而发现了营栅和城墙之间一片陷马坑还不知道撤退,更是在自家的棺材上亲手钉上了钉子。

    折克仁方才就是自豪的看着自己前段时间一番辛勤劳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在半个月前,柳发川大营最外围的防线还在这一片陷马坑的后方,但等到正式修筑大营,陷马坑的北侧又修了一圈栅栏。辽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营地中还会有这么多陷阱。最前面的至少百多名精锐骑兵,都在这片陷坑中折戟沉沙。

    因为陷马坑的缘故,依然坚持向城中进攻的辽军骑兵,避免不了的慢了下来,而队列之间的间隔也缩短到不复存在,也便成了霹雳砲下,最好对付的牺牲品。

    虽然辽人比起预计的要谨慎,进入营中的兵马,不及全军三分之一。不过辽军的主帅缺乏决断,没有在第一时间下令撤离,在霹雳砲发射之后再想走,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高高飘扬在空中的飞船指引着霹雳砲投射的方向。设在营中几个制高点的上的十一架霹雳砲,并不是使用能摧城毁垣的重型石弹,而是将一包包碎石子投掷向敌军最拥挤的地方。

    用绳袋包起来的碎石,或是在空中解体,继而洒落下来,或是重重的砸在地上,然后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无论人、马,都在如雨点般飞溅的弹雨中,被砸得遍体鳞伤。

    且宋军预备下来的招待,除了石子之外,还有一个个装着延州石油的燃烧陶罐。一旦落到地上,便是一圈火焰撒开。

    除了霹雳砲,由神臂弓射出的箭矢,也增添着城中辽军的混乱。相对于声势浩大、声光效果一流的霹雳砲,神臂弓虽默不做声,可收割下来的性命一点也不比霹雳砲少到哪里去。

    从高处望下去,可以发现冲入城寨中的辽军已经一片混乱。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响着,但完全看不到有秩序的行动。如同一群没头苍蝇一般,乱哄哄的躲避着头上飞来的石弹和火雨。凭着这群东撞西撞的苍蝇,想要冲出去,或是跟犹在苦力营中挣扎的叛乱者会合,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城外此时也终于有了动静。谷地两侧峰峦,在几个呼吸之间,亮起了无数星火,遍布了山林,如同两条星河落入人间。

    那里正是辽师后军所在。

    事先埋伏在山岭中只有两支各三百人的弓手,人数不算多,随便一条小谷地就能藏起来。辽人派出来的斥候,不可能做到将所有能藏兵的谷地全都搜索一遍,要瞒过他们并不困难。但这加起来只有六百人的士兵,用来迟滞甚至阻截敌军的逃窜却是足够了。而折可大也正是带人去与伏兵会合,去攻击城外的辽军。

    站在城中的高处,折克仁远眺着城外的动静。

    借着天上的半轮明月,折克仁同样的混乱出现在辽军阵后。且不说来自于两侧山头上的射击。单是确认落入陷阱,就能让大多数辽人失去继续作战的勇气。

    留在营栅外的辽军主力,在伏兵的攻击下,丢下了被困在营垒中的同袍手足大败而逃。而攻击他们的那一部人马,则紧咬不放,追了上去。

    折克仁一见之下便变了颜色,忙招来两名亲兵,吩咐道:“快去追大郎,跟他说穷寇勿追。”

    人是派出去了,可到了半夜时分,领军追击辽人的折可大才转回来。头盔拿在手中,皱着眉头边走边看。

    “头盔怎么了?”折克仁问道。

    折可大啐了一口,“中了几箭,把盔缨给掉了。”

    折克仁再看那头盔,果然上面的红缨不见了。脸顿时就挂了下来:“不是让你小心点?!冲那么前做什么?”

    “这套盔甲配面具的,就眼睛留条缝,没什么好怕的。”

    “我是说这盔甲!”折克仁沉着脸,“这还是三伯当年从庞相公手上得的赏赐,千金难买,再过几年,恐怕连修都没处修了。”

    折可大叫了起来:“十六叔只担心头盔?!”

    “担心你是白担心!”折克仁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往前冲,上了阵全都忘光了!”

    折可大摸着脑袋尴尬的哈哈笑着,不敢回嘴。他的盔甲还是旧式的山文甲,正如折克仁所说,是从上代传承下来的,防御力比起当今制式的板甲要强些——虽说将领们的盔甲如今也是量身订造,不过折可大的官位还不到那个地步。

    折克仁又哼了一声,问道:“跑了多少?!”

    “一大半。”折可大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契丹人不好对付。”

    折可大他领军追击辽人。不过辽军在逃窜之余,还不忘留下一支殿后的军队。就是那区区三五百骑,硬是将折可大带出去的两千兵马堵在路上近一个时辰,让辽军得以顺利远遁。

    折克仁听了折可大的解释,叹了一口气:“契丹人的精气神果然不是西贼可比。日后镇守边陲,有得头疼。”

    留下了上千具尸体,来犯的辽人狼狈的逃回了武清军。而苦力营中的叛乱,没有得到外援的支持,也顺利的被镇压了下去。

    在天亮后,得知辽人惨败而退,萧海里立刻被残余的党项人给出卖,所有混入苦力营中的契丹人在火并中全数被斩杀,无一得脱。至于营中的黑山党项苦力,仅仅剩下之前的六成。不过相对于之后的工程量,这个数目也差不多足够了。

    一场大战终于是结束了。

    这个‘大’字不能说是很恰当,从规模上只能说得上是勉强,从防御战的角度来看,战果倒是很不少。可实际上的战斗,却完全称不上激烈,一切变化尽在预计中。当辽人主动跳下来的时候,让人无法有太多的成就感。不过看着累积起来的辽军首级,还有一堆旗帜、鼓号,折克仁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折可大随着折克仁从苦力营中出来。已经被镇压的党项苦力营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经过一阵好杀,又将挑起乱事的罪责归咎到契丹人身上,剩下的黑山党项都老实了不少。到完工前,应该不会再有胆子反乱了。

    营外的火场,尚有袅袅余烟。夜中一场大火,是阻止苦力脱逃和引诱契丹军上钩的关键,不过囤积起来的草料、木料都被焚烧一空。一堆堆从神木寨采来的石炭,昨夜也是烧得火光接天。不过拨开表面的灰烬,下面却是烟熏火烤过后的炭块。

    捻起一块黑得发亮的石炭碎片,折可大问着折克仁:“这个还能用吧?”

    石炭堆得很是紧密,烧起来时,焰火连天,但烧了半夜之后火头便逐渐变小,很快又被两侧高坡上融化了的雪水给熄灭。倒是还留下了不少残余。

    “烧一烧就知道了。”折克仁道,“说起来跟如今炼铁用的焦炭一样,都是闷烧过的。说不定还能用。”

    “那就试试看能不能炼铁,要是能用的话,府州的铁匠铺倒是方便了。”

    ……………………

    “耶律总管怎么了?”

    从暖泉峰下回来的萧敌里,还没进大营就收到了兵败柳发川的消息。

    “耶律总管不从枢密号令,不听忠言,妄自攻打宋军营寨。不但没能成功将做内应的萧海里救回来,还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萧敌里和萧海里名字虽相近,但关系隔得可就远了,官位差得更远。但萧海里到底在哪里,萧敌里还是很清楚的——进驻东胜州的大军南下,就是为了呼应潜入宋人营垒中的那一队人马。但那应该仅仅是呼应,无论如何都不该变成攻打宋军营寨的结果。

    萧海里陷在宋人的营寨中,最终也没能脱身。而本来仅仅是奉命伪做威胁宋军大营,呼应宋人营中萧海里起事的耶律罗汉奴,却妄自攻打宋军营垒,最后落到损兵折将。

    大多数辽军尚未被宋军围困,一见战局不妙,便顶着风暴一般的箭雨,仗着快马和夜色逃之夭夭。可突入营栅的那一千多人,都没有来得及逃出生天。甚至连耶律罗汉奴本人也是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让萧敌里心头压下了一块巨石。

    萧十三肯定不会放过耶律罗汉奴,他之前也的确是当着众将的面,叮嘱过耶律罗汉奴不要攻打宋军营寨,做做样子让萧海里可以乘势起事就可以了。

    当时人人都认为这是萧十三对不情愿驻兵武清军的耶律罗汉奴的妥协,可谁能想到在出兵之后,耶律罗汉奴却一改旧意,去进攻宋军营寨了。

    从听到的消息中可以得知,是耶律罗汉奴看到宋军营垒中起火生乱,有心抓住这个时机好一举建功,可惜的是,那根本就是宋人的陷阱。

    这一下兵败的罪名全都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就是煽动宋营中的黑山党项叛乱失败,也同样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甚至萧十三还能说,他本有从宋人手中夺回旧丰州的计策,可全被冒进的南院大王亲弟给破坏了。

    想到这里,萧敌里忽而遍体身寒,难道萧十三他是算准了耶律罗汉奴的性格,才派他去呼应萧海里不成?!

上一页 《宰执天下》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