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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1)

    来犯的辽军败退,当捷报传到韩冈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王安石的新书早就收了起来,韩冈对于训诂学的兴趣,远远比不上近在眼前的胜利。

    尽管在预备方案中也做了与辽人决战的准备,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韩冈都没有在此时挑起宋辽大战的念头。将战斗的规模局限在略略扩大的边境冲突上,最为符合韩冈的利益。

    “总算是了结了。”

    纵然在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为了这一场稳定河东的胜利,韩冈一个多月来殚思竭虑,付出的辛劳远远超过任何人,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一声长叹,却是放松下来的感慨。

    “这可是澶渊之盟后,对契丹战果最多的一次。一战斩首辽军千级,几十年来何曾有过?!”黄裳却兴奋得坐不住,“要是那些萧十三派来的内应也能算,可就是两千人了!”

    “也算不得什么。”韩冈笑着摇头,“正剧早完场了,这收尾的杂扮却拖到现在,无论放在京城的哪个瓦子里,早就一片声的喝倒彩了。”

    “也不能说是杂扮吧。”黄裳倒是叫着屈。

    他在京城中,也曾在各个瓦子里的勾栏看过百戏。一场戏,正杂剧是正篇,到了尾声则是上演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扮。无论如何,他都不觉得韩冈率领河东军立下的功劳,会比种谔、王中正等人稍差。这可是对上辽人,依然稳稳的占着上风!换做是其他武将文帅,有谁能拍着自家的胸脯说,做得能比韩冈更好?

    韩冈悠悠然的重又看起折克仁和折可大的捷报,从龙飞凤舞的字体中可以看得出来,撰写捷报的人,恐怕在动笔的时候,也是兴奋得难以克制了。

    “经此一败,辽人不会再来了吧?”黄裳稍稍冷静下来后,不放心的又问韩冈。

    “谁知道呢?要是萧十三发疯那可就难办了。”韩冈轻松淡定的笑容,让他的话像是在开玩笑。

    黄裳陪着笑了两声,又道:“是不是派人去通知李都知回来?他在浊轮砦,当是还没有收到消息。”

    李宪是在开战后,赶去浊轮川边的浊轮砦的。坐在丰州城,他始终做不到韩冈一般的闲适,最后向韩冈请命,去浊轮砦镇守,以防暖泉峰有失。

    东胜州的辽军南下两条路,暖泉峰、浊轮砦一路,是李宪的河东军,柳发川、唐龙镇,是折家的麟府军。不过才他走一天,捷报就传回来了。计算脚程,这时候他应该才进寨。

    “是得派人去。”韩冈点点头,“不过让他再在浊轮砦待上一阵吧,不让他守着暖泉峰的后路,恐怕也不能安心。勉仲,你帮我起草关报,经此一败,辽人或许还会反扑,左右四邻都要通知到,以防万一。”

    黄裳兴高采烈的点头应声,韩冈要将柳发川的大捷传出去,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提起了笔,边写边问:“朝廷那边呢?”

    “等派人确定了斩首数再说。这一道手续不能少。”韩冈看着黄裳提笔就写,不愧是福建才俊,文采可比陕西的士子强得多。

    “辽人奸细煽惑,黑山余孽作乱……”韩冈抿着双唇,笑得意味深长,“这一下当不会有人再说嘴了。”

    “啊?”黄裳疑惑停下笔。

    “没什么。”韩冈笑道,“只是之前的两万斩首的确太惹眼了。”

    ……………………

    “两万三千斩首!亏韩冈敢向朝廷说!就是种谔趁西贼内乱之际,灭了西夏的最后一部兵马,斩首也不过两万两千余!”

    “河东军所斩党项,尽为黑山河间地的逃人,意欲归附中国。所以河东军能不伤分毫,便有数万首级。那是乘人不备。黑山逃人如何能想到,本因收留他们的官军会痛下杀手?”

    “杀良冒功之罪,岂可轻恕?百禄昨日就听说,御史台那边要上本弹劾韩冈擅兴和杀良之罪。枢密备位西府,岂可默然不言?”

    吕公著知道,在朝堂上有许多人都与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的范百禄一样,认为韩冈在河东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挑起宋辽两国之间的纷争。是以边疆的安定为赌注,为自己的官位鸣锣开道。就像是徐禧一般,以私心坏国事。

    不过吕公著并不认为韩冈是这样的人。了解多了,旧时的偏见也少了一些。在他的了解中,至少韩冈之前的表现,一向是以国事为重。而重夺旧丰州,也是缩短疆界防线,以瀚海天堑为界,保全内地的良策,并非是韩冈好大喜功之故。

    “……听说子功旧年随熊本平泸蛮,夷酋领众归降,有裨将欲杀之,是子功劝阻下来的?”

    “些许小事,不足当枢密垂问。”范百禄是当年在王安石刚刚秉政时,便痛骂其十项大罪的范镇的侄儿。他曾随熊本平定西南夷,一向主张招抚、缓攻,用文臣治边,善待夷人。他对吕公著道:“杀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孙。韩冈如今屠戮归降蕃人以为己功,满手血腥,不知日后说起圣人仁恕之道,他愧与不愧?”

    “韩冈不是贪功的人。他要是想贪那份功劳,当年就不会拒了撤离罗兀城和平叛广锐军两次功赏了。广锐军的性命,也是他保下来的。”吕公著猜测着韩冈如此上报的原因,“他是被下面的那群赤佬给裹挟了。李宪、折克行岂是那等会放过功劳不要,以国事为重的纯臣?”

    “下面的骄兵悍将就该杀两个以儆效尤,哪有任其摆布的道理?!”范百禄厉声道:“若如枢密所言,韩冈更是有负圣恩。擅兴好杀犹不失一方名臣,可若是为僚属裹挟,那可就是无能至极。”

    “莫要求全责备。韩冈尚不及而立,弹压不住也不足为奇。药王弟子的名声虽响亮,可德望还远没有养成。治政尚可,但统领一路兵马还是差了一筹。”吕公著叹道,“说起来镇守河东,还是韩冈第一次统领一路,掌管一方边事。之前有章惇,再之前有王韶,在广西和熙河,有他们两人掌控大局,韩冈的性子才没有闹出大错来。这一次独领一路,的确是做得错了。”

    听到说起章惇,范百禄冷哼道:“章惇一向好兴兵,故与韩冈亲厚。韩冈的奏章肯定也看到了,这一次,看他如何为韩冈辩解!”

    ……………………

    章惇正在看着韩冈的奏报,脑仁也是一阵阵的抽痛。

    河东军的两万斩首实在是太过火了。前两天,河东奏闻说有了一万斩首,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认为韩冈会见好就收,也就没有去写信,谁想到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两万三千。这未免太骇人听闻,竟把党项人当成南面的交趾人一般。

    种谔也是两万,可当时是西夏军内乱,又没有投诚大宋,种谔领军乘机掩杀,尚能说的过去。可这一批南下的党项人可都是意欲归附的逃人,好生抚慰安置还来不及,怎么就能让人杀了换功劳?

    章惇也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他知道韩冈的手段和为人,要说他镇不住下面骄兵悍将,那是笑话。韩冈对异族的杀性,章惇可是在南征时,便了解甚深了。

    出身陕西的韩冈,对党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是人之常情。西夏惯于背盟,大宋不知吃过多少亏。西夏的孑遗,死光了天子还能多睡个好觉。

    韩冈将杀了泰半黑山党项,对于河东的长治久安是最佳的策略。但没必要将自己也陷进去吧,一旦黑山党项中有人聪明到入京敲登闻鼓,一切可都是韩冈的责任了。

    不过现在章惇找不到人商量。

    徐禧之事,一因其殉国,一因盐州城破后,西夏随即生变,使得他之前的守盐州策略不算过错。但吕惠卿依然自身难保,毕竟京营禁军在盐州死伤太重,总得有人出来负责,以安人心。

    京营诸军在东京城中驻扎了百余年,许多偏裨将佐,都能与宗室、皇亲扯起千丝万缕的关系。盐州兵败所掀起的动荡,光是将逃离盐州的曲珍下狱,可是远远不够抵偿京营禁军家属们的愤怒。王珪和吕惠卿两人中,肯定要有一人被牺牲,甚至两人。

    御史台要挑头攻击韩冈的消息,章惇已经可以确定。毕竟他这个罪名不容易洗。最关键的,只要让天子留下韩冈无法镇服麾下将领的印象,韩冈想要晋身两府,少说得往后拖上十年。

    三十不到便望执政,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足为奇。

    章惇正为韩冈担心,想着该怎么在天子面前为其缓颊,就听见门外有人喊:“枢密,枢密,太皇太后上仙了。”

    太皇太后上仙?章惇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曹太皇终于走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章惇只觉得心头又给压上了一块巨石,从今往后,宫中最尊贵的便是那个左心牛性的高太后了。同是反对新法,曹太皇可比高太后要知道轻重。

    当真是祸不单行啊!

    京中寺院道观的钟声一齐鸣响,向天下万民昭告太皇太后崩于庆寿宫中。

    一记记钟声穿云裂石,东京城的百万军民纷纷出屋,侧耳数着钟声响起的数目。

    之前半年多的时间,因太皇太后不豫,辅臣时常奉旨入祷天地、宗庙、社稷及都内神祠,宫观寺院亦是隔三差五的设道场,五岳四渎、乃至天下有仙踪灵迹处的军州,当地通判都奉旨去焚香祷告。京中的那一等无钱买度牒,以至于做了几十年行童、童子、沙弥而不得剃度的男女,也都被特旨赐了度牒。

    但这一切,都没能挽回太皇太后的生命。纷纷扰扰两百天,边疆战事不断,京城内也一直都是在忙乱着,直到太皇太后今日上仙。

    太皇太后上仙,依制辍朝禁乐。

    天子和朝臣依例都要朝临庆寿宫,祭奠太皇太后。御史中丞李定有监察百官之职,就在殿中盯着,看有哪位官员违了礼制。

    宰相王珪身着丧服,领着群臣祭拜,宗室、皇亲亦在班列中行礼如仪。虽云辍朝,但在庆寿宫中的朝临仪式,一如常朝时的仪制。

    李定坐在殿门后,紧盯着殿中朝臣们的一举一动,而他下属们的一对眸子,同样一如鹰隼一般,从衣袍查看到装束,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当年英宗驾崩,欧阳修在丧服下误穿了一件紫袍,由此引起了御史们的弹章交相而上。服饰是礼制的一部分,一点差错都代表着对太皇太后的不敬。

    而这时候,天子并不在正殿中,宰辅们除了王珪不得脱身,其他人也都不在。皆是与赵顼一起在偏殿里议事——说是辍朝,那也只是不上朝而已,该做的正事不可能耽搁。

    刚刚收复的河西,朝廷已经确定要新设一路,名为甘凉路。而银夏一地、以及兰州直至青铜峡的那一片数百里的黄河谷地,究竟是分割给原来的缘边五路,继续分区防守;还是干脆就设立一个银夏路来统管对北防御,将驻守在缘边五路的兵马给解放出来,朝堂上争论却得很厉害,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

    新复之地需要治理,移民、垦荒,安抚土著,剿灭流寇,亟需大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就需要朝廷为此去筹措钱物和人手。同时扩张而来的土地,也代表着更多的官职,更多的功劳,以及更多晋升的机会,让许许多多有心边事的官员趋之若鹜。直面辽国的青铜峡和盐州,虽然没几人愿意去冒风险,可甘凉诸州,却是十分安全,且并不缺乏功劳的好去处。千方百计赶着趟上来走门路的很多,就是李定这边,也有亲友找上门来,求他为此关说。

    不过今天的议题,应当不会局限在这几桩事上。李定瞥眼看了看殿中眼神犀利如电的几名下属,今天在庆寿宫偏殿议论的焦点,少不了跟河东有关。

    韩冈犯下的错太大了。一下子竟敢上报两万三千斩首的功劳,未免太贪功了一点。若是三五千,朝廷随手就将赏赐给发了,没人会议论一句;万儿八千,天子也能捏着鼻子认下;但眼下可是两万三千,朝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来,御史台对此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乌台之中,有名的如舒亶、张商英,没什么名气的如丁执礼、范镗等,总共不过二十多名御史,竟有三分之一为此上了弹章。

    丁执礼、范镗等人,说韩冈御下失当,为部将所胁。而一向与吕惠卿走得近的舒亶,章惇旧年所举荐的张商英,则是上本弹劾韩冈贪功好杀,妄杀数万新附之人。

    多名御史联袂弹劾一人,数年也不见得有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引发一场剧烈的朝局震动。基本上每一次的目标全都是宰执一级的高官。在正常情况下,即便如韩冈已经做到了镇守边地要郡的一路经略使,依然不够资格。只能说他当今的风云人物,身处风尖浪口,惹得监察御史们人人侧目,故而提前享受到了宰执级的待遇。

    进了御史台,是为天子监察百官,不能怕得罪人。虽说监察御史都是选用有声望但资历浅薄的年轻官员,以利用他们年轻气盛的冲劲,为天子打压权柄在握的宰辅。但再年轻也有个限度,基本上都是三四十岁,十几年官场生涯才有资格。

    一任御史,是晋身宰执重臣的终南捷径,若能让一名宰辅黯然而退,当即便能名扬天下,有了名声,便是日后入两府的根基。故而得选入乌台,在官场中是人人称羡的际遇,亦是监察御史们傲视同侪,敢于直面宰辅重臣的底气所在。可是韩冈的存在,却让他们黯然失色,眼看着他二十多岁就要走到宰执之位上,哪一个不想绊他一个跟头。而韩冈偏偏行事不谨,将把柄亲手送人,哪个愿意放过。只要此案一定,日后他纵能卷土重来,想要报复,恐怕也奈何不了已经身处高位的一众御史。

    不论是否是偏近新党,御史们皆是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一夜之间,韩冈成了众矢之的。到了明天,弹劾韩冈的将会更多,就是李定他自己,如果不能顺水推舟,很有可能就会被盯着自己位置的某人,以不言韩冈之罪的罪名给弹劾了。

    御史中丞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监察御史们弹劾的方向,却无权干涉或是阻止他们的弹劾,否则,御史中丞也将成为被弹劾的对象。李定不想开罪韩冈,但他也无法阻止下面的御史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何况他因为在清议中名声不佳,对下面的御史,也管束不住。

    李定满是感触的叹了一声。

    稳定了河东局势,又夺取了葭芦川大捷,韩冈在河东路经略使的任上已经是功德圆满。之后收复胜州的举动,根本是画蛇添足,落到人人喊打,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就不知道偏殿中,正在议论此事的天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了。

    但李定想错了,此时的偏殿,还没有说到对韩冈的处置。对病逝的太皇太后,需要讨论敲定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还没有空出来针对韩冈。

    赵顼听着臣子们报告太皇太后的后事准备,却是神思不属。

    在真正的祖父母甚至母亲那里,都没有得到的亲情,刚刚去世的太皇太后给了他。每逢他处置政事过晚,太皇太后必然会亲自来探问,若饮食为此耽搁,更会亲自遣人安排,如此十余年,都没有例外过。

    登基后不久,他身穿金甲,跑去太皇太后面前炫耀的那一幕,在记忆中犹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般清晰。但委婉劝诫他天子身穿甲胄非是国家吉兆、社稷之福的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日后想再向长辈炫耀自己的成绩,难道还能去一向对自己冷淡的母亲那里?

    “太皇太后令旨一向称为圣旨,这园陵亦当可称山陵。”

    赵顼突然间开口,正在读着刚刚撰写好的哀册的蔡确一下都愣住了。

    几名宰辅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的陵寝仪制,应当名为园陵,其制度依照昭宪、明德两位皇太后的旧例。可赵顼却偏偏要改为天子才能用的山陵。

    不过天子一贯最亲近太皇太后,要怎么做还不是他一句话?太皇太后素日礼仪,比之天子,也仅是不鸣鞭。又有据传身穿天子冕服下葬的章献明肃刘后在前,也便没人愿意出来触天子的霉头。

    “诚如陛下之言。”蔡确当先说道,“既如此园陵诸使当易名为山陵。园陵使,可由参知政事任职。而山陵使,当改由宰臣担任。”

    “一切皆可比照山陵仪制。”赵顼道。

    “那当以宰相为大行太皇太后山陵使,判太常寺为礼仪使,御史中丞为仪仗使,知开封府为桥道顿递使,翰林学士一人为卤簿使,诸事各归有司。”

    吕惠卿冷眼看了一下很会抢风头的新任参知政事。

    因为伐夏之役并非惨败的结局,辽人的偷袭为一力主战的王珪解了围,可以坐看他吕惠卿被人围攻。半个月前,蔡确升任参知政事。这个偏向新党的任命,很可能就是天子放弃自家的征兆。只是太皇太后新近大行,使得朝廷政局暂时不便有所更替。

    也许等朝中这一番事了,就该轮到自己离开京城了。

    “曹评还没有回来?”赵顼突然又问道。

    这一次是元绛抢前一步:“已经遣河北沿边安抚副使刘琯去替换他,不日便可返京。”

    太皇太后曹氏上仙,曹家的子弟都要入宫奉礼。其余子侄皆在京中,唯有侄儿曹评一人担任国信副使,随队前往辽国。他是宋夏开战后的第二批使辽使节,当第一批使节因辽人出兵吞并兴灵而奉旨回返后,他们是赵顼认命之后,派去与辽人商议西北国界的使节。

    只不过说是商议,可谁也不指望能从契丹人那里占到什么便宜。曹评这个宗亲趁机出去占个光,混个资历,也没人在乎。

    当年念兹在兹的观兵兴灵,到了今天,西夏终于是灭亡了。只是观兵兴灵的初衷却没有达到。长久的和平让人忘记了契丹依然是吃人的狼,这一回的教训刻骨铭心。

    赵顼点了点头,国信使、国信副使是谁都无所谓,别丢朝廷脸就行了。过了一阵,他突然又问道:“今天御史台八御史共上本,弹劾河东安抚使韩冈贪功好杀,御下无方。不知诸卿如何看此事?”

    天子的问题,只引来了殿中的一阵静默。

    宰执们都低头看着手上的笏板,没有一人接口,贯彻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不是韩冈人缘好,而是自吕公著以下,多名执政在过去没将韩冈放在眼中时,或多或少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以两府重臣之尊,去针对一个新进,原本应该手到擒来的胜利,却每每被韩冈轻易翻转。吃一堑、长一智,眼下众宰辅中,曾经跟韩冈为敌过的几人,宁可让心急着踩人上位的监察御史们冲锋陷阵,也不愿公开表态,否则事情一个转折,丢人现眼的又将是自己。

    殿中的静默令人尴尬,隔壁正殿宗室们的哭灵声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赵顼一见得不到臣子的回音,脸色微沉,“吕卿家,你是西府之长,”

    王珪尚在正殿中,唯一的宰相不在,赵顼便点起了执政中资格最老的枢密使。

    赵顼的语气中带着冷意。韩冈在河东的行事,已经触犯了赵顼身为天子的忌讳。一路经略使,可以贪功好杀,可以为部将所挟,但不能明着愚弄朝廷。

    韩冈有临机处断、便宜行事之权,但并不代表他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韩冈能上一封密奏,说明情况,不论是什么理由,赵顼都不是不能体谅的。

    区区两万黑山党项,又是多大的事?可是韩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命人飞捷入京。这是纯粹的态度问题,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而且韩冈的功劳已经高到不能不赏,赵顼正愁找不到理由挡着他晋身西府的机会。

    天子的心思,殿中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这也正是他们沉默的理由。

    吕公著在私下里直言无忌,但身在朝堂上,却不愿主动出头跟韩冈过不去:“回陛下的话。日前河东经略司上报官军于胜州大战南下黑山党项联军,斩首两万三千余级。枢密院已按旧日故事,遣人下胜州勘会。若其中数目不符,或当真有何过犯,自当回禀陛下依例行遣。”

    王中正在天子身侧不远肃立着,听着枢密使吕公著一板一眼,述说着对河东军两万三千斩首的捷报如何处置。心道又是老狐狸一条。

    身兼带御器械的名衔,刚刚回京的王中正他现在并不是以统帅的身份站在庆寿宫偏殿,而是一名护翼天子的宿卫。虽没有资格参与偏殿中的朝议,但在一旁看着韩冈成为御史们的众矢之的,而天子却不是直接驳回或留中,而是拿出来让辅臣们议论,王中正的心里也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的感伤。

    王中正自知若是自己帮了韩冈说话,多半就会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了。但他是宫里面的老人了,知道如何说话才不犯天子的忌讳。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名声?光是运气,如何能在天子面前得到这般信重?就是赵括、马谡,也要一副好口才,才能得人重用。

    但到底要不要帮韩冈,或是帮到哪一步,是帮他脱罪,还是帮他缓颊,还得先看看官家的心意。要不然,让天子误会他与韩冈内外勾结,麻烦就大了。

    王中正冷眼旁观,吕公著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却都是应付故事,并没有直言要对韩冈下手。

    赵顼耐着性子听吕公著说完,不置可否,转头看吕惠卿:“吕卿,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天子若要治罪韩冈,吕惠卿并不反对。若能将朝廷的关注点从自己身上挪开,那还真是求之不得的一桩美事。不过他可不会为监察御史们的弹劾做背书:“以臣之见,西北一战,河东兵马功劳非小。如今虽有杀降冒功之嫌,但若是穷究治罪,非是优待功臣之法。军心一坏,日后如何再驱用其上阵杀敌?”

    章惇眉头越皱越紧,吕惠卿的说法听起来总觉得不对劲。他避而不谈韩冈,看似是不想掺合,却又将河东军拿出来与韩冈拉上瓜葛,似有深意。

    监察御史们的弹劾都在说着韩冈的错,但轻重有别。说韩冈贪功好杀,只是性格问题,与能力无关。而且杀降人,跟杀良冒功又是另外一码事。杀了两万黑山党项,也不至于深责,不过多在外留两年而已。但弹劾他为部将裹挟,那就是在攻击韩冈的能力问题了,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别说晋身西府,就是再想做边臣都难。至于说韩冈故意拿军功收买河东军心,就更是会惹起天子的忌惮。监察御史还没有拿这个可以灭门的罪名来弹劾韩冈,吕惠卿却有了隐隐约约往这方面引的意思了。

    对吕惠卿的话,赵顼还是没有表态,却又点起章惇:“章卿,你怎么看?”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其论韩冈贪功嗜杀、为下将裹挟,并无错处。不过以御史片言,便问罪边臣,朝廷从无如此法度。此事当遣人至河东彻查,并下诏令韩冈自辩,以明是非对错。”

    章惇摆明了支持韩冈。而他说得也是正论。就是过堂审案,人证物证俱全,也得给人犯开口自辩的机会。没有口供,如何能定罪?

    赵顼当然知道章惇和韩冈交情好。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站在韩冈一边。一旦事情变成了两边公开打嘴仗。就是原本对河东军斩杀降人而嫉恨的其他各路边臣,都要担心起日后会不会被御史援引此例,一封弹劾就会被治罪。很有可能会上本齐保韩冈,到时候,可就轮到如今弹劾韩冈的监察御史们被牺牲了。

    赵顼心中不喜,怫然不悦:“若是他当真杀了来归顺的黑山党项又该如何处置?”

    章惇正色回道:“陛下明察。记得之前辽人能够夺占兴灵,正是黑山威福军司的兵马引狼入室。陛下欲留其守边,异日辽人南侵,其未必不会倒戈相向。鞑虏蛮夷,岂知忠义?韩冈纵兵杀之,虽有小过,但以后事论,不为大错。焉知这一伙黑山逃人中日后不会出再出一个李继迁?”

    赵顼一时默然。

    大宋自开国以来,对武人都当贼防着,何况那些三姓家奴的黑山党项?莫说是黑山党项,西夏人的孑遗都杀光了,赵顼才能安心。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一旦说了,下面自认是仁人君子的臣子们都要骂上来。可谁能保证这批黑山党项中,不会出第二个李继迁?韩冈帮忙解决了让人头疼的问题,赵顼其实挺欣慰。

    但韩冈这么做,也太讨武将们的欢喜。与那些想成为肉食者,却叫嚣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低品官员不同,赵顼十分了解韩冈的能力,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控制不了下面的武将。李宪的历历密奏中,也能隐约看得出韩冈对河东将佐们的掌控。这般得军心,如何不让人主忌惮?

    而且以韩冈的功绩、能力,这一次西北战事终结之后,也只有西府中给他一个位置,才能说得过去。否则有功不赏,日后谁还会为朝廷卖命?

    但那可是三十不到的西府执政啊……

    赵顼一直以来压制韩冈的晋升,不正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吗?纵然让韩冈受了委屈,可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就不能开这个先例。韩冈在河东做得十分出色,军事政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幸好出了胜州的一桩公案,让赵顼看到了机会。

    韩冈迟早是要入两府的,但绝不是现在。在封赏上,赵顼绝不会吝啬,但官位上总要压上他一压。这也是为韩冈好,升的太快,后事当难以善终。

    赵顼紧锁着眉头。吕公著说着场面话,吕惠卿顾左右而言他,章惇一力相助,至于其他几个没开口的,则是做了泥胎的佛像。

    从他们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几名执政全都主张韩冈的罪名必须要先认定,之后才能治罪。可赵顼想得偏偏不是对韩冈明正典刑。从刑律上,只要还没有得到朝廷的应允,黑山党项就仍是敌国之人,韩冈杀之无罪。若朝廷当真成功的找到理由降罪韩冈,河东军也肯定要一并治罪,但这是赵顼竭力要避免的结果。

    王珪不在,怎么就没一个能体贴上意的?

    赵顼的视线在殿中臣僚的身上一个个划过,心情越来越坏,脸色更加阴沉。

    “陛下,臣有一言欲进于陛下。”

    突有一人出班说话,赵顼定睛一看,却是新近晋身政事堂的蔡确。

    “蔡卿但说无妨。”

    蔡确恭声道:“河东本有走马承受,又有李宪经制河东兵马,本有监察之权。其上报胜州一战,斩首两万,当不为虚。若仍有存疑,枢密院也已派人去查验真伪,不日便可知端的。”

    赵顼皱着眉,不开口,看蔡确到底想说什么。

    “以臣愚见。不论斩首是否来自于黑山逃人,都不宜深究。功疑惟重,罪疑惟轻。其人既非中国子民,陛前顺臣,杀之可谓之罪?”蔡确边说边偷眼看赵顼,见到天子脸色越来越差,话锋一转,“不过韩冈的确行事不谨,可由陛下内降密旨,严加申饬。想必韩冈能体会到陛下的用心良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性高于人,众必非之。区区党项,杀之又何妨。岂不闻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韩冈所为如何能说是错?”

    蔡京举起酒杯,笑问着隔着火炉对坐的强渊明。

    太皇太后刚刚上仙,尚未除服。酒馆茶社等去处,蔡京和强渊明两位官员是不能去的。就在蔡京家的后厅中,他两人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滚烫的热酒。一旦议论起时事,便离不了韩冈这档子事。

    “是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这件事本来就不该做得那么过分,杀个一万也就够了。”强渊明笑道,“韩冈虽然名高位重,根基毕竟还是太浅。出身贫贱,非是阀阅之家。一旦天子不保他,就全是落井下石的,连个助阵的都没有。”

    河东军上报的战绩,在御史台中引发铺天盖地的攻击。而天子似乎也没有保他的意思。蔡确在殿上给天子出得主意,看似要保韩冈,但实际上是将韩冈和河东军分开来,且明着确认了御史们对韩冈的弹劾有功无罪。

    天子的申饬密诏已经在千百官僚的注目中连夜出了东京城北上太原。今天就赶着太皇太后的丧事,御史台之前还在观望的其他御史已经开始穷追猛打,而许多想博一个出身的官员,也一窝蜂的一拥而上。

    韩冈之前若是被治罪,河东军都要乱了。正如吕惠卿在庆寿宫偏殿中暗示的诛心之言,两万斩首将韩冈与河东军上下都绑在了一起。但变成了如今的局面,韩冈本人却是再难利用河东军相助。

    “不过小弟方才从外面过来,听到了不少议论。”强渊明继续说着,“街头巷尾,乃至国子监,对这一次御史台做下的事皆是大骂居多,没一个说他们好话的。”

    蔡京了然笑道:“种痘法推行有年,其功效人人可见。胜州妄杀的党项才两万人,天下四百军州,被救下来的幼童却不啻百万。得韩冈恩惠,自然是站在韩冈一边。”

    天子不就是怕着这个恩惠吗?

    蔡京和强渊明对视一笑,没有说出口,却各自心领神会。

    “说起种痘法,不仅惠泽大宋百姓,就连辽国也是感恩戴德。”蔡京转开了话题,说起他出使辽国时的见闻:“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奴哥前面四个儿子都是因痘疮而夭折。其第五子还在襁褓间,耶律奴哥担心他会得痘疮,日夜都无法安眠。去其府上种痘的时候,千恩万谢,送了珍玩什物无数,说是终于能保住这份家业了。”

    “元长你去了一趟辽国,燕京城中贵胄家的好处怕是拿遍了吧?”强渊明笑说着,双手捧着巨大的两升银酒壶举了一举。

    酒壶上的海东青是辽国银器上常见的图样,与宋人的富贵连枝、福禄寿一类的花样,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能装两升酒的银酒壶,在辽国常见,但大宋这里却少有这般粗犷的式样。

    蔡京哈哈一声笑,“都是捡了韩玉昆的便宜。”

    他去了辽国一趟,礼物倒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资历。且不说这次回来就叙功晋升,得了直史官的贴职,就是御史台,也已经在向他招手。只要名望再大一点,能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再深刻一点,走上终南捷径,将是顺理成章。

    在析津府的时候,因为领着一队医官传授种痘法,在辽人贵胄中还颇受尊重,只是没能得到辽国小皇帝种痘的机会,不过耶律乙辛倒是见过几次。所以回来之后,蔡京还被天子特旨召见,详细询问与耶律乙辛见面时的一言一行。

    蔡京并不觉得耶律乙辛近期内会对中国有何觊觎之心。若是他笑呵呵的谈着两国夙日之盟、旧时之好,那倒是要提防上三分。但在析津府中的两个月,大辽尚父一直冷眼相待,始终都是冷遇,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尤其是在辽人与兴庆府占了大便宜之后,更是不用担心拒绝增加岁币会惹怒辽人。

    蔡京是在因韩冈而设立的厚生司中任职,而得到了去辽国的机会。现在不忘本,对他的名声很有好处。反正他人微言轻,说多少好话也帮不了韩冈。只要注意不触犯上面的忌讳,多说点其实无妨——韩冈虽然进速,说不定还要十年蹉跎。到时候,未必不能与其一争高下。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忽然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蔡京放下酒盏,疑惑的看着外面:“又是哪里出了事?”

    蔡京好热闹,租的院子靠近街市,平日入夜后,街市上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但如今是国丧之期,市面上一下清静了许多,蔡京和强渊明喝了半天的酒,也没有听到什么杂音。

    强渊明也停杯不动,担心的道:“可不要是走了水,昨天惠德坊才烧了一半。”

    蔡京一听,心中顿时发了急,忙招了外面的元随进来,让他出去打探详情。

    元随下去后不久便回来了,向蔡京禀报:“直史,是河东捷报,刚刚从前街上飞捷而过,说是官军在胜州大败辽人。”

    “辽人?!”强渊明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跟辽人动了手?”

    蔡京也坐不住了,“速去通进银台司打探详情!”

    ……………………

    “你们先下去吧!”章惇刚进属于他的庭院,就把院中的从人全都赶了出去。在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公厅中坐下,章惇便长吁短叹起来。

    章惇这两天脾气见长,让衙中属吏都不敢接近。不仅是为韩冈无罪而受责,更有兔死狐悲的危机感。

    蔡确出的主意看似是帮韩冈,其实就是硬生生坐实韩冈的罪名。天子密诏降罪,难道他还能公开上表反驳天子的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或者就是干脆辞官。

    而且更大的问题是天子的态度。韩冈在官场中十年了,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在官场中久了,肯定少不了过错,就是他本人没错,亲朋故旧总能挑出错来。现在天子摆明了不保韩冈,那么从韩冈身上、从他的亲朋故旧身上,都是能挑出刺来。

    铺开信纸,就着映进西窗中的余晖,章惇提笔给韩冈写信。

    天子想要打压韩冈,这一点,相信韩冈本人也知道,既然如此,怎么能给天子这个机会?

    韩冈就是太糊涂!

    章惇一贯的提笔万言,一边写字,一边分心到韩冈身上。

    不论韩冈存了什么想法,都没必要拿着自己的前途为国家去消弭可能存在的祸患。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做不得,也不看看官家领不领情!

    危身奉上是为忠,但韩冈的危身奉上,不但给了人攻击的把柄,坏了自己的名声,还得不到天子的认同。

    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也不是这么做的。

    章惇只想叹气。当年在广西,与韩冈共事的时候,也从来都没见他犯这样的错,怎么如今换到了河东,就变得这般糊涂起来,当真让人觉得纳闷……

    给韩冈写信的笔突然间停了下来,章惇疑惑的抬起头,他越是深思,便越是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像是韩冈的手笔。作风也不像是韩冈的为人。

    莫不是在自污吧?章惇突然想到。但随即又给他自己否定了,韩冈的直脾气,可不会如此。而且他有心光耀儒门气学,更不会让自己的身上占到难以洗脱的污点。

    韩冈的品性算是刚正,但从来不是殒身而不恤的性子。以他的才智,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身为天下知名的儒者,主张凡事秉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以中正之道明体达用,眼下的情况却是他走了极端。

    难道河东前线有什么事没有报上来?

    章惇疑惑着,想着是不是派人去河东走一趟。亲眼看一看韩冈是不是故意这么做。

    “枢密,枢密。”来自耳畔急促的呼唤,让章惇回过神来。

    “什么事?”章惇带着被打扰的怒意。

    “枢密,河东路经略司露布飞捷入京师,说是大胜辽人!”

    辽人……还大胜?

    章惇楞然片刻,忽又失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让下面的官吏一头雾水。

    抓住了辽人不甘吃亏的性子,硬是借由此事,甚至还顺便将边防城寨给修建了起来,还不惊扰边境的百姓。如此治政、谋算、用兵,便是朝堂中,也是一等一的水平。

    辽人犯界,黑山党项乘势作乱,河东军一番苦战,斩首数千,让辽军惨败而归。这件事不就证明了之前韩冈对黑山党项的屠戮乃是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朝廷如何还能以杀良之名,治罪于他,乃至河东军上下?

    纵然与辽国之间还有一份澶渊之盟,韩冈将捷报一路宣扬说起来并不合适,但从他和河东军的角度讲,越是宣扬得广,那就越是安全。

    在韩冈新近送来的捷报面前,刚刚做出的决议,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御史台对韩冈的弹劾,韩冈可以一句句的驳回来。

    福宁宫中,赵顼正在听取勾当皇城司公事石得一的报告。

    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赵顼都能通过皇城司辖下的探事司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汇报。而对于他所关心的话题,专司京城伺察的探事司逻卒——也就是俗称中的察子——也能在数日内给予回复。

    为了不给朝臣们所欺瞒,以及了解民心动向,对于直抵京城民间的耳目,赵顼一向看得很重。石得一这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内侍,也就是靠了他在探听消息上的长才,成了赵顼所看重的宦官之一。

    虽然权位远远比不上正在殿外统领班直宿卫个宫掖的王中正,或是犹在河东的李宪,但能贴近天子,差事又是查人**,还有密奏之权,在朝堂上,被文臣提名道姓叱骂的次数在内侍中可是数一数二。

    听过了石得一禀报有哪些朝臣在国丧之期依然在私底下饮宴的报告,赵顼漫不经意的问起另外一桩他更关心的事:“韩冈在民间声名甚广,这一次他受弹劾,京城军民是怎么看的?”

    石得一心中无奈,终究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言辞:“回官家的话,外面多说御史台的不是。韩冈献种痘法,救了天下百万幼子,不过杀了两万党项贼而已,就要受人弹劾。都觉得御史台只帮党项人说话。”

    “就这些?”赵顼的脸上看不出有何变化,平平淡淡的追问着。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又道:“……更有甚者,还讥讽御史台拿了西夏的俸禄,为西夏尽忠……这是国子监中传出来的说法。”

    赵顼哈的一声笑:“韩冈还真得人心啊。”

    就如监察御史们想踩韩冈上位,多是年轻气盛之辈的太学生们,其实也看不起那些御史。对四夷毫不留情的韩冈,最合年轻士子的脾胃。国子监的舆论对为党项人说话的御史,当然不会有好话。可如果将双方换个位置,御史要杀党项,而韩冈阻止,那么太学生们同样会反过来大批韩冈。

    石得一知道以当今天子的才智肯定能了解这一点,可天子的诛心之言,还是让他心惊胆跳。

    他偷眼瞟了一眼赵顼,依然不得要领不过伴君日久,还是知道怎么说话。石得一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官家以密诏责问韩冈,而不是明正其罪。城中军民听闻之后皆赞官家处置有方,正如当年太祖皇帝处置李汉超一般。”

    “哦?”赵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扬了扬眉,“当真有人这么说?”

    “回官家,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改易一字。”

    太祖皇帝和李汉超之间的事,赵顼知之甚详。听到外面拿太祖待李汉超事来比拟他对韩冈的处置,心中甚喜。

    李汉超乃国初名将,为太祖皇帝所重用。以关南兵马都监之职镇守河北北疆,抵御辽人入寇。在军事上,李汉超做得很好,但他私下里却做了许多犯法之事。甚至强索一富户四千贯,不肯偿还,并劫掠其女为妾,逼得那富户来敲登闻鼓,将状子递到了御前。

    太祖皇帝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这名富户。先以酒饭好生招待了,之后问他:“你的女儿原本要嫁给什么人?”富户答道:“庄户人家。”太祖又问:“李汉超未来关南的时候,契丹对你们怎么样?”答曰:“岁岁苦其入寇。”再问:“现在还是那样吗?”富户则摇头道:“不是了。”太祖由此便质问道:“李汉超乃朕之贵臣,你女儿能嫁给他做妾,岂不强于做农妇吗?假使李汉超不守关南,你还能保有家人财产吗?”将富户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太祖皇帝要是这么偏袒守臣,也不会这么让人敬佩他的手段。

    等他将告御状的富户责遣之后,转回来,赵匡胤又遣使去质问李汉超:“家用不足,为什么不告诉朕,而向平民百姓告贷?这一次朕且宽贷你,以后这样的糊涂事决不能再犯!”并赐给李汉超银数千贯的财物;“速将借贷和人家的女儿还回去,日后如有所阙,可向朕来要。”

    因为太祖的这番回护,李汉超感激涕零,并誓死报之。镇守关南十七年,军政皆有所成就,得士民敬服。

    这就是太祖皇帝御下的手段,赵顼一向是极为佩服的。之所以同意蔡确的提议,也正是想到了太祖皇帝的先例。

    如今御史台的弹劾如同狂风暴雨,遇上这样的情况,就是当朝宰辅也支撑不住,只能避位待罪。现在赵顼将弹劾都拦住,只下密诏责问,做臣子的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而之后论功行赏,谅韩冈也不敢奢望侧身西府。

    这是最好的手段。赵顼所欣赏的祖宗之法,是包括异论相搅在内的御下之术,比起已经陈腐不堪的法度,控制朝堂的御下手段,才是万世不磨,值得承袭的宝贵遗产。

    正想着,却听见外面通传说是干管通进银台司的宋用臣求见。

    依例只有军情才得连夜送入寝殿,赵顼一面猜度着不知又是哪里的军情,一面招了宋用臣进来。

    “宋用臣,是哪里的军情?”赵顼问道。

    “官家,是河东捷报。”宋用臣双手托着一封实封状,一个字也不多说。

    “捷报?”赵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这一回又是多少斩首?两万五还是三万?黑山党项怕是都给他杀光了来换功劳。”

    他边笑着,边接过用火漆和河东路经略司印封缄的捷报。

    展开来,赵顼只看了几行字,呼吸便是一滞,表情也顿时变了。

    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天子展着捷报的一双手轻轻颤着,双眼死死盯着奏章,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石得一心中疑云大起,瞥了宋用臣一眼,却只见他垂头看着脚尖,身子如同枯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是宫中为防迁怒时最标准的做法。显然宋用臣已经知道天子看到了河东奏报后定然会由此反应。

    韩冈到底报上的是什么捷报啊?!石得一疑惑难捱的心中大叫,随即学着宋用臣的样子,做起了木雕土偶。

    随着时间的变化,殿中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一点点的僵硬起来。越来越多的内侍感受到了天子心中正在酝酿积蓄的怒火。无一例外,他们都学着石得一和宋用臣的样子,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如子夜的大殿中,忽然出现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语:“下去……”

    石得一愣了一下,“官家?”但宋用臣跪下来的一声‘奴婢遵旨’,立刻让他后悔不迭。

    “下去!!”赵顼随即一下提高了嗓门,厉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去!”

    石得一如释重负,同样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飞快的小碎步,与宋用臣一同倒退出了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心中羞怒交加。来自河东的这份捷报,不仅是韩冈回击御史台弹劾的最佳武器,也让他这个天子在万民面前丢尽了颜面。

    辽人突袭胜州,归附的黑山党项在契丹奸细引领下起兵呼应,幸而河东军早有所备,将计就计大败辽师。

    这一战,韩冈是眼光长远,深谋远虑,洞悉了辽人的奸谋,让胜州得以保全。可御史们便成了在定国安邦的贤臣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他这个皇帝,也是不辨是非的昏庸之君

    以赵顼对臣子们的了解,御史之中肯定有得知这份捷报也不肯服输的人。到时候,改为弹劾韩冈挑起边衅,那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实了奸臣陷害忠良的判断。

    “王中正!王中正!”赵顼提声唤了两句,这才想起来王中正今夜是在殿外领班直宿卫。便命殿门处的黄门,“童贯,去招王中正来。”

    童贯听了吩咐,连忙转身出外,片刻之后,王中正就奉旨匆匆入殿。

    赵顼没有多言,只是让人将河东捷报交给王中正。

    王中正一看,才知道为什么方才在外面见到石得一和宋用臣时,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人的表情会那么古怪。

    的确是皇帝做得岔了,脸皮都给刮下来了。而且天子为什么要招自己过来,也能猜个**不离十。

    “官家。”王中正没有蠢到恭喜赵顼胜州大捷,而是小心的问道,“辽人在胜州输了一阵,是不是要河北加强防备?”

    “有郭逵在,担心什么?!”赵顼怒道。他哪能看不出来,王中正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以挑起边衅的罪名去责罚韩冈。

    他怎么可能那么做,还要不要脸了!?赵顼现在想的是怎么挽回局面。

    王中正放下心来,沉声道:“奴婢也读书。亦知君为父,臣为子的道理。三纲五常,父训子过,就是说岔了一两句,难道做儿子的还能记恨父亲不成?韩冈是当世名儒,纲常上当不会错的。且由草莽简拔韩冈入官,不正是陛下?下密诏叱责韩冈,却也是怒其不争的一时之误。换作是寻常臣子,陛下如何会为此激怒?直接交由有司依律处置便是。正是因为看重韩冈,才故而分外见不得他行差踏错。俗语中说的恨铁不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王中正的一番宽慰,让赵顼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叹了一声,“王中正,你素知兵事。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才不伤军心?”

    王中正哪里敢多掺和,那是嫌死得不够快:“朝事非奴婢敢言……不过陛下的密诏,是不是先派人去追回?”

    赵顼点点头,却又担心起来,已经出发两天一夜,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河东最新的捷报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前日还气势汹汹的御史台顿时失声,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

    当然,要弹劾人总能找到理由。但那样子就成了泼妇骂街式的胡搅蛮缠,纵使大部分监察御史能拉得下脸来,也要天子和朝堂愿意陪着他们丢这份脸。

    国丧之期,太过惹眼的七十二家正店那样的大酒楼里不兴曲乐,人数寥寥。但小一点的茶肆、酒馆,依然高朋满座。议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河东的胜局,以及御史台和河东经略使的交锋来。

    韩冈在民间名声极好,杀的又是一直与大宋为敌的党项人,御史台将目标选定在他身上,不仅百姓,连士林中的清议也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这一回看到监察御史们丢人现眼,到处都能听见幸灾乐祸的笑声。尤其是南薰门国子监附近的诸多酒馆,

    “也不想想,堂堂龙图阁学士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御史台太小瞧人了,这下子可不知回去要吞多少消风散才能缓得过气来。乌台边的唐家熟药铺生意又要好了。”

    坐在一张漆料斑驳的方桌边,一名三十四五的中年士子豪迈的放声大笑。与他同桌而坐的两名士子则同样举杯而笑。正如韩冈为御史们所嫉,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同样对一干监察御史好感缺缺,有机会绝不会少笑两句。

    中年士子放下酒杯,感叹道:“黑山党项南下,自然是萧十三的奸计。辽军混迹其中,若不是黑山党项为其掩饰,如何能做到?一旦数万黑山党项与契丹人里应外合,胜州还能保全吗?到时候,河东半壁亦是难保。幸而韩龙图早有所备,才能让辽人自取其败。”

    “季明所言正是。诚可谓世有贤人,国之大幸。我钟世美虽也研习兵法,亦晓韬略,却自知难望其万一。”

    钟世美坐在表字季明的中年士子对面,啜着杯中酒感慨不已。

    “正甫兄过谦了,你前日一篇经制四夷的文章,几位学录可是赞不绝口。”三人中,最为年轻、相貌却最丑的一人操着两浙的口音说道。

    钟世美摇着头:“哪里能比得过你周美成的文章。”

    周美成尚要自谦,中年士子就跟着道:“美成你的诗赋,在国子监三舍两千四百人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正甫兄还能凭着策论一较高下,我潘必正可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季明兄你是气学门人,在自然大道,我等可是远有不及。”周美成转着圈又恭维回去。

    “只是去听讲而已,当年横渠先生讲学京中,虽说日日去聆听教诲,却未能有幸得入气学门墙。”潘必正很是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他虽不能算是气学弟子,但对于韩冈提倡的格物之说,认同感颇高,平日里也多有研究,还拥有一架显微镜。

    “季明兄,你既然有心在气学中一展长才,何不投入韩龙图的幕下?”钟世美问着,“令先尊在湖南、广西皆有遗爱,与章副枢交谊匪浅。得他一封手书,至韩龙图幕中任职岂是难事?你本有官身,也不会与韩龙图门客抢荐书。”

    潘必正是开国名将郑王潘美的玄侄孙。不过关系隔得有些远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武惠王的遗泽轮不到他头上。没中进士就有个官身,还是靠了他的父亲。其父潘夙,曾经任职荆湖南路转运使、潭州知州,参与了章惇平定荆南之役。后来因其在桂州任上首倡交趾可取,在章惇、韩冈两人主持的平南之役结束后,又以此事而被追功封赏,潘必正由此荫补得官。在三班院中,他只是个挂名候阙的小官,在国子监中,也只是个普通的上舍生。不过因为潘夙与章惇的交情,潘必正想拜见章惇,的确不需要太费周折。

    但潘必正摇摇头:“还是在监中得个出身方是正途。韩龙图若不是得了一个进士出身,如今怎么也惹不来御史台群起而攻。而且小弟有意研习格物之说,在京城里面还方便点。”

    韩冈宣扬的格物之说,能将身边的事物剥丝抽茧的进行分析。理在万物之中,格之乃得。

    眼下无论是韩冈的《桂窗丛谈》,还是苏颂的《思闻录》,又或是沈括最近新出版的《笔谈》,对自然万物的分析和描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子。

    好奇心人皆有之。无论如何,枯燥的经学理论论起吸引人的程度,当然远远比不上对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的研究。拥有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士大夫,他们用心在两件工具上的时间,也比研读经书要多得多。

    将自然之道和儒家典籍捆绑起来的气学虽然没有新学独占官学的力量,也不如程学那般得到元老贵胄的支持,但出于自身的喜好而愿意去研习的士人数量,却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周美成忽然又道:“不过这件事全凭韩龙图的一张嘴,真伪如何能知?”

    “周美成你说什么胡话。才一千多,还不知道有没有加上混入党项人中的细作。何须作假?”潘必正摇头道,“当年河东军不是已经阵斩五百辽人,那时候与其对垒的官军也不过是千多人。如今的又是用计,又是设伏,也才留下一千人,当真是少了。”

    “说得也是。”周美成愧笑点头,“斩首要是能有个三五千就好了。”

    宋夏之役,看辽人只敢在背后占便宜,却不敢与官军对阵,越来越多的宋人都认为官军拥有击败辽人的实力,只要能换上个靠谱点的主帅。在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十万的斩首面前,区区千余辽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钟世美沉声:“萧十三远不及韩龙图,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但那个领军的辽将,当不是个简单人物。中了韩龙图的陷阱,还能断尾而退,非是等闲可比。日后与辽军交手,此人可是当小心提防才是。”

    “那件事得多少年后了。”潘必正提起酒壶倒了一圈酒,“眼下也不知道天子派出去的使者,追回那份密诏没有。”

    ……………………

    当天子的密诏抵达河东经略司治所的时候,韩冈也同样回到了太原城中。

    就在州衙的内院里,韩冈焚香供案的接了赵顼密旨。送走了使臣,听到风声,从后院走上来的妻妾,四人都是面如寒霜,心头生怒,但更多的还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皇帝想要为难臣子,做臣子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三哥哥,要不要紧!?”韩云娘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就像过去一般。

    “要紧什么,不就是要为夫低头认错吗?”韩冈微微一笑,“先别在外院站了,回屋再说。”

    韩冈也有些纳闷,从时间上看,最后一份捷报,与之前的几份相隔得并不远,朝廷怎么会连等两天的时间都没有?照常理该是派人先查验,怎么跳过了这个关键性的步骤,变成了急匆匆的斥责。

    心中的疑惑不自觉的说出口,王旖抬头看着韩冈,眼神中有着些许感慨:“官人一向不妄言,说是两万,也没人会怀疑官人谎报。”

    就是这个原因?韩冈微微苦笑,这是太诚实的结果吗?也许吧。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使得赵顼没有在查验战绩上耽搁时间,早早的就派人来打掉自己晋身两府的奢望。

    “这又是何必?此番来河东,是为国宁边,本也没想过立功受赏。何至于如此?”韩冈叹息着。

    赵顼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但不过是执政而已,一顶青凉伞不出意外迟早能到手,他又岂会急在一时?

    “官家把官人当成刘子仪【刘筠】了,以为官人虚火上攻,一定要清凉散才能病好。”周南冷笑着。自家的夫婿无罪被责,性格刚烈的周南哪里能忍得住不去嘲讽上两句。

    刘筠是仁宗时的重臣,三入学士院而不得晋身两府,写诗抱怨道‘蟠桃三窃成何味?上尽鳌头势转孤。’最后干脆称病,不肯出来做事。自然,他这么做便少不了成为世人的笑柄。被石中立嘲笑是虚火上攻,一服清凉散便好。这‘清凉散’当然说得是非宰执不可得的青凉伞。以爱开玩笑而著称的石中立说话可谓是刻毒。

    “执政虽好,我也不愿巴着求着。”韩冈摇头道:“若能将先生的神主迎入文庙陪祀,就是宰相之职,为夫却也可弃了不做的。”

    韩冈的宏愿并非区区官场可以束缚,高官显宦不过是达成目标的阶梯,却绝不是他的目的。赵顼或是御史台那一干人等,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过从韩冈的心愿上来的看,赵顼现在做的也不能算错。

    “官家的密诏,官人打算怎么办?”严素心问着。

    黑山党项乃是辽人的内应,最新的捷报应当没有耽搁的就传到了朝廷那里。可这份责难的密旨一路上竟没有被追回。究竟是没有来得及,还是咬定牙关要给自己一个脸色?韩冈的心中还是怀着疑问。不过如何应对倒不需要犹豫。

    “当然是上表谢罪。”韩冈笑得风清云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嘛。”

    太原城的城门就在眼前,行人车马将城门前的道路都堵得拥挤不堪。

    童贯失望的叹了一声气,终于垂下了手中的马鞭,也终于不再用靴子后跟踢着马腹。

    快跑中的坐骑,慢慢的放缓了速度。一个多时辰前才换的驿马,这时候已经是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从鼻中喷着长长的白气。

    “黄门,不追了?”童贯的两名从班直中点出来的随从也跟着慢了下来,凑过来问道。

    “还追得上吗?”童贯没好气的回道。

    他自奉诏追回之前密诏,出宫后便一路急追,皆是兼程而行。但前面的那一位却也是双快腿,一心想将天子的吩咐办妥当了,一路上将沿途驿站的好马全都挑走。这两天一夜的迟误,就变成了长江黄河一般的天堑,童贯一路追到了太原城外,竟也没能赶上派出去的中使。

    “先进城吧。”童贯呆呆的望了太原城的南门半天,无奈的又叹了一声,翻身下马。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马上发愣的两名班直,低喝道:“不要太惹眼。”

    得了童贯点醒,两人也立刻从马背上滚翻了下来。跟着童贯一起牵着马,往城门走去。

    可能是战事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缘故,太原城城门处的管理依然严格,行人车马都被仔细检验。一眼看过去,都没看到有人骑在马上入城出城。童贯不想惹起太多关注,下了马后,又示意一名班直拿出他自己的号牌去通关。

    但就在童贯正在城门处等候着回应,一名铺兵装束的骑手却在城门口跟守门官说了几句,也不下马,便直直的便冲了出来。

    童贯的视线一直追着那铺兵直到再也看不见,顺利的进了城门后,走了两步,突然跌脚失声,“哎呀,不好。”

    “黄门,怎么了?”两名班直忙凑了过来。

    童贯声音沉了下去:“方才过去的是马递。当是韩冈的回奏!”

    “不会吧?”两名班直回头看了看城门,满面疑惑:“黄门是怎么知道的?”

    童贯反问:“胜州大捷之后,河东还有什么地方要动用马递至御前的?”

    动用驿马的马递直通通进银台司,是可以绕过两府,直上御前的驿传手段。寻常情况下妄自动用马递,可是要受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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