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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2)

    “会不会北面的辽人又有什么动作了。刚在韩龙图手上吃了亏,辽人肯定会大举报复的。”一人猜测着。

    “当真是辽人举兵报复,那就该是急脚递!”童贯指了下城门处的守卫:“方才看到他们亮金牌了吗?”

    两名班直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的确没有看到。带着紧急军情的急脚递。把金牌一亮,马都不停直接就从城门冲过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在城门口磨蹭,跟人说两句才走。

    “太原城中,能动用马递的只有知太原兼经略使的韩龙图。这时候动用马递,倒有五六成的可能是韩龙图上表谢罪或是自辩。天子下的是密诏,用步递发回去,肯定绕不过两府。”

    童贯的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两名随从有了几分信服。一名班直又问道,“黄门,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回头拦着?”

    两人都很清楚童贯身上的任务。没有拦住密诏,就已经是办事不力,再让韩冈的回复传到京城去,天子那边可就是不知是办事不力那么简单了。

    “拦?拦马递这不是找死吗?!天子能用金牌召回密诏,边臣的奏报,你能召回还是我能召回,马递上路后,边臣本人都不能再拿回来啊!”

    童贯喘了一口气,满肚子怨气。幸好出来前多问了一句,要是没追上该怎么办?

    “先去一趟府衙吧。”

    ……………………

    已经将谢罪表遣马递送了回去,亲笔为韩冈起草奏章的黄裳依然难以释然。

    “龙图何必这么快就上谢罪表,朝廷收到胜州大捷的消息,肯定会明白之前的错误。”

    “既然收到了天子的密诏,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所回应,岂能耽搁拖延?”

    是否及时回复天子的内降,这是态度问题。至于这个回复会不会让天子感到难堪,韩冈可没兴趣关心。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文官,只要把表面文章做圆满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天子的心情好坏,从来不是真正的士大夫放在第一位要考虑的。

    “那龙图也不该将罪责全都揽于一身。”

    虽然韩冈也是无意收留太多的黑山党项,可要不是折克行和李宪两人手下将校贪图斩首,也不至于杀得那么狠。而且修筑边地营寨的黑山党项之所以能被煽动,也是因为做工时,被过分催逼,以至于生不如死的缘故,否则以他们跟辽人的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反去配合辽人。

    “军令是我下的,自不能让罪名推到别人身上。”韩冈转头问道,“勉仲,你看我是争功诿过的人吗?”

    “黄裳失言了。”黄裳低头表示歉意,想了想,又问,“……龙图,那此事要不要知会折府州?”

    “这有什么好说的?”韩冈笑着摇头:“被天子密诏叱责,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不是……”

    黄裳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韩冈却又摇了摇头,“若是想要折家欠下人情债那就更不必了。天子既然只以密诏降责,本就只罪于我一人的意思,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战战功的打算。既如此,何必再与人说?”

    黄裳赧然,韩冈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以君恩为己恩,这是臣子的大忌。这个便宜,的确不能占。即为密诏,泄露给李宪当然不行,就是折克行也一样。

    韩冈的心中盘算没有他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只是不想落了下乘而已。反正李宪肯定很快就能从京城宫中得到消息。折家在京城中也肯定有耳目通风报信,没必要枉做小人。

    见韩冈没有再多的吩咐,黄裳便告辞离开。

    韩冈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黄裳游学四方十几年,决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韩冈只让黄裳帮忙起草奏章,都没有将折可适招来,心意早就表明了,他可不信黄裳看不出来。不过奉承人的水平还有待磨练,实在有些粗糙。

    见外面没有什么事,韩冈起身入内,往书房去。

    家里面这两天无论是谁都是愁眉不展,让韩冈觉得有些烦。王旖四女皆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因为一时之气,找个借口对自家的夫婿加以惩处。

    不过在了解当今天子的为人性格之后,韩冈觉得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太宗赵光义的阴狠果断,也不及真宗赵恒能做到自欺欺人。现在的这个皇帝,本来就是太在意外界评价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韩冈本人也不是可以任凭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咯手得很。整件事上没有犯过半点错,想找借口都难。且经过一百多年的养士,士大夫的阶层能对天子产生足够的牵制。就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

    以功劳算,这些年来的功绩,早已足够抵消资历上的欠缺,并将自家顶入两府之中。这一次出镇河东,没有出过一次纰漏,就算有,也都立刻弥补了。

    本以为阻力只在皇帝那里,两府诸臣应该都该学聪明了,不当主动表态。只是没想到御史台中的成员,会有那么多人将自己当成眼中钉,当成刷声望的工具。在赵顼的密诏中,看到他隐约透露的这些细节,还真是出乎意料。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做个选择。

    ……在官职和夙愿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对于韩冈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本来来河东也只是一个意外,依照之前的想法,也没必要急着入两府。但这一次的功劳,总得换来一些实质性的回报。

    回到书房,韩冈喝茶看书。给王安石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写好了,进一步阐明了对王安石寄来的新书的看法。稍稍有些激烈,没有留上翁婿间的几分情面。学术之争上,也没什么岳父、女婿,该争就得争到底。

    虽然最近几年斗争的目标是程学,但有机会,给新学下几个绊子,韩冈也不会犹豫。而且能在学术之辩上给新学一个难堪,也是气学大涨声望的机会。不过以王安石的学问,要从他的书中挑错,还要得人认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桩事,甚至可以说很难。韩冈一向用的是扬长避短的手段,但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

    坐下来仔细检查刚刚写好的信,斟字酌句的推敲着,尽可能的不留下给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心神很快便沉浸了下去,将朝廷、皇帝这一干烦心事丢到一边去。

    只是韩冈在书房中没有坐上多久,家里的下人来报:“龙图,外面有一个姓童的黄门求见。”

    “求见?”韩冈放下笔。又是带着密诏,所以怕引人瞩目吧?姓童的话,多半是童贯了。而且童贯跟自家有过往来,被派来太原见自己,多半也是想利用这份香火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总算还是来了……只慢了一步啊。

    韩冈轻笑了一声,“快请。”

    虽然之前在城门口就已经确认了任务多半已然失败,但在进入府衙,童贯终究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只是韩冈的一句话,让童贯的心情直入谷底。

    “龙图的奏表上得好快。”童贯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黄门此言何意?”韩冈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童贯见状无奈,只能挑明了说:“之前龙图历次捷报,斩首两万余。此事本是国家之福,不过虑及杀伤太多,有伤天和,官家心伤太皇太后上仙,故有是诏。”

    韩冈站起身:“还望黄门转奉天子,天子仁德爱民,出于天性,臣韩冈未能体察圣心,实是羞愧难当。不过如今查明并未与辽人勾结的黑山党项二十七部六千六百余人皆已安顿下来。请陛下放心。”

    童贯估计这就是韩冈在回奏中的话,也就是顺口而已,给犯了错的天子一个脸面。也不知道天子看到韩冈的奏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反正从臣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他这个崇政殿中服侍天子的黄门,也见得多了,天子恐怕更是看得心中生厌。

    但童贯此来不过是传递天子的心意,韩冈说什么都不是他该评价的:“小人回去后,当会将龙图之言禀明天子。”

    “那就劳烦黄门了。”韩冈重又坐下来,“黄门此来只为此事?”

    童贯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为挽回之前皇帝错误的密诏所造成的后果。而且多半是没有截下之前发出来的这封密诏,才不得不登门造访。就不知道天子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童贯愣了一下。

    “不知黄门出京前,天子可有其他喻示?”韩冈更直接的问道。

    童贯陷入了沉默,心中狐疑。韩冈的问题当真就是表面的意思?

    韩冈军政两事皆有长才,入居两府之后的表现应当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但提拔他若是会有损朝纲,天子也不会觉得浪费这个人才有什么关系。

    童贯很清楚天子的心意,两府的职位是为了辅佐天子治国,不是给功臣的赏赐。只要韩冈的年纪问题会引起后患,就不可能让韩冈担任枢密副使。

    不过韩冈晋身两府依然是迟早之事,这一次不行,过几年他过而立,到了韩忠献公当年晋身两府的年纪,也就没有如今这般惹人顾忌了。

    反观自己,天子交托的任务没能完成,对于一名品位还不算高的内侍来说,是灾难一般的结果。可不比那些高品的文臣,犯了事,过两年就能回来。在宫中,可没人会给第二次机会。他的师傅李宪恐怕也会干脆了当的放弃他——毕竟只是徒弟,而不是养子。

    从今往后,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在针线、大小金之类的宫苑作坊中打转,最后去敇建的道观或佛寺终老。这对于一心想追求更高位置的童贯来说,不啻是生不如死的噩耗。

    但是,如果有韩冈这个和王中正、李宪都有交情的重臣助言,情况却是会变成两样。

    “龙图……”童贯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

    “黄门先喝口茶。”韩冈微笑着,“这是炒青的山茶,口味有别龙团,却也不算很差。”

    ……………………

    形势大逆转,御史台中的乌鸦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最近安静了不少,这让所有除言官以外的臣僚都觉得很是舒心,章惇也不例外。

    打发了张商英派来送信的家人回去,章惇冷笑一声,却把刚刚收到的信丢到了一边去。他可不想理会那个只会坏事的家伙。

    拥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台论奏不实虽不需受什么责罚,但如果被弹劾的臣子反击,逼天子做出个选择,下场却也不会太好。自来弹劾宰相执政失败的言官,多半会驱逐出朝堂,虽说过几年就能回来,往往还能升职,不过比起能成功将宰执弹劾的那些御史,如韩琦那般,肯定是远远不如了。

    张商英当年弹劾枢密院中不法之事,并要求枢密院听从政事堂的调遣,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惹得枢密院诸辅臣同时缴了印,要天子给个说法。这样的情况是不论对错的,张商英因而出外,甚至被贬为一个监酒税的小官。

    张商英是章惇举荐起来的,几年前急功好利,将枢密院整个得罪,给王安石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如今章惇想方设法又将他从监酒税的位置上拉回来,不成想他又根本不通报,参与上表弹劾韩冈,想在韩冈身上挣回之前耽搁的时间。

    章惇心底里对此很是愤怒。他不求张商英能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也不要添乱才是。当年在平定荆南时,结识了仅仅是个小官的张商英,因为其口才和识见让人激赏,所以才加以推荐。谁想到却是个坑人的货色,早知道就让他在酒糟里打一辈子滚好了。

    “枢密。”

    一名家丁走到书房门外,敲门进来。

    “什么事?”

    “通进银台司消息,河东那边又有奏表到了。”

    章惇神色一动,追问道:“奏报的内容是什么?”

    那名家丁摇摇头:“听说是实封的密奏,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看来天子的密诏没有来得及追回。”章惇低声自语,挥手让家丁出去。

    河东的奏表在时间上很是让人奇怪。不过应该是韩冈对之前密诏的回复,否则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通过上奏表,而且是密封起来的实封状。

    章惇越来越看不懂韩冈的行事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着实让人费解。

    ……………………

    赵顼没有想到童贯竟然没有追上,而且还让韩冈提前一步上了请罪的奏表。

    之前所谓的密诏并没有瞒着人,韩冈的密奏又如何能瞒得过去世人的耳目?这一次在世人面前,他可就是扮演了一个糊涂皇帝的角色。

    赵顼一直以为韩冈是辅政利国的能臣,日后的宰相之才,但没想到他也是个越来越棘手的麻烦,早知道就不让他去河东了。

    赵顼面无表情的看着韩冈的请罪书。

    上面甚至连辩解也没有几句,基本上是密诏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回复。不过文采焕然,应当不是韩冈本人的手笔。当年韩冈在殿试时的文章,赵顼还记着,那个完全是地方官对当地政事的奏报。

    不过这篇文字写得漂亮,反倒让赵顼看的上火。要是韩冈亲笔所写的那种,那还能见到真心。幕僚代笔,自己誊抄一遍,怎么看都是在应付故事。

    赵顼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论功行赏。尽管给辽人做了渔翁,在天下人面前丢人现眼,但夺下来的土地依然可以算是一个胜利。朝廷需要为这个胜利付出的报酬,也是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战争。韩冈的问题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只不过因为御史台将事情闹得太大,才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不过相对于士兵的赏赐,将帅们的功赏其实不需要太头疼,只要能拉下脸来,赖账也没什么关系。而底下的士卒若不能给出让人满意的功赏,那些个赤佬可就是会立刻翻脸闹事——还是人数多寡的关系。

    当年太宗攻克太原,灭亡北汉,之后便挥兵直取辽国南京道,就是因为功赏不至,以至于在燕京城下功亏一篑,惨败于高粱河畔。

    而太祖时,曹彬领军攻克南唐。开战前,太祖皇帝承诺的功赏是使相——节度使兼枢密使。不过等曹彬得胜归来,太祖给出的赏赐则是五十万钱——五百贯。

    太祖皇帝过河拆桥的行事手段是否合乎人情暂且放到一边,开疆辟土的奖赏最低能到哪一步,也算是有了一个依据。

    以曹彬为标准,韩冈的功劳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一个不毛之地的胜州,户口不及南唐千分之一,土地也只有百一之数。如果是开国之时,以曹彬为标准,即是往高里算,五贯十贯也就能打发了。

    当然,赵顼不可能这么苛待功臣。开国时的手段,不可能使用在如今。但即便不能用在如今,可有了这一条旧例打底,权柄过重的职位完全可以拒绝授予。

    还有当年狄青平侬智高,回朝后被晋为枢密使。本来有许多朝臣援引曹彬旧例,来否决这项任命。但仁宗皇帝坚持授予这个职位。可成为文臣眼中钉的狄青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人叹息。

    有正反两条先例,赵顼想要做事就方便了许多。只要韩冈不能入西府,种谔也不可能有机会,王中正更是可以随随便便就打发掉。

    赵顼叹了一口气。既想维护朝纲,又想维持一个公正慷慨的名声,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还是舍了点面皮方便做事。

    给立有功勋的将帅多些金银财帛,升几个无关紧要的职位,也就打发了。

    不为执政,本官升到谏议大夫就到顶了。韩冈的差遣和本官都没有晋升的余地。不过其他用来搪塞的名号多得是。勋、位、爵、食邑、检校官、馆阁贴职,应有尽有,想要找个打发人的名号,实在再容易不过。

    给他什么职位呢?赵顼想着。

    按理说可以先给韩冈一个枢密副使的任命,等他照常例拒绝之后,直接转封其他职位。但赵顼还真怕韩冈会不顾颜面的一口应下,就像当年王安石,一直不肯入朝,当自家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时,却是一口应承下来。

    翁婿两人都是有心做事的人,不是那等沽名钓誉,喜好故示清高之辈。赵顼可无法保证韩冈会不会依常例拒绝诏命……还是直接点好。

    战争结束了,又是将及年终,也到了对这一场战争做个总结的时候。

    平夏之役,大宋的付出很多,损失也很多。收获不少,但让人捡了便宜的地方,同样不少。想到给辽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一半的好处去,从天子到百姓,都是觉得憋闷不已。不过不论心情如何,该做的事还是必须要做。

    朝廷对于战争的功赏,在赵顼的催促下匆匆忙忙的决定了下来,又赶在过年前发了下去。对于参战的士兵和底层军官们的功赏,朝廷没有太过计较,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的道理人人明白。甚至对河东军的两万斩首,最后也没有进行太过严格的查验,而是全盘承认下来。但对高阶的将帅,他们得到的赏赐,完全是由需虚衔和财帛组成,并没有太多实质上的东西。将将领和士兵割裂开,可以有效的避免有心人引发兵乱。

    其中最为惹人关注的韩冈,他得到的封赏,基本上就是虚名。一如御史台一轮弹劾之后世人所预料的,被拒绝在西府之外。而且顺便还连累了种谔。原本同入西府呼声甚高的种子正,也只能饮恨回归三衙,做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就连本官官阶也止步于观察使,不但没能拿到节度使的名号,甚至连节度使留后都没有得到授予。王中正更是只有一个防御使。

    实在的也有,韩冈六子,眼下全都得了荫补。其中他长子和次子的本官已经比照宰执家的长子,跳升到了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太祝。一般的情况下,臣子都会先拒绝一次两次,但韩冈直接就上了谢表。

    “想不到韩冈都没有拒绝?”

    “御史台还等着说他是心怀怨望呢,他怎么敢辞?”

    “难道能不怀怨望?眼下的那些官职全都是虚的。”

    “除了宗室、皇亲,没有任职过宰辅的臣僚中,眼下又有几人在勋位上能与韩冈相提并论?”

    “也到顶了。等河东平靖之后,明年多半会调回京中任个闲差。”

    韩冈不知道京中的议论,但他对自己得到的封赏并没有太多计较。

    通奉大夫、检校工部尚书,上护军,东莱郡开国公,食邑四千户,食实封一千两百户。除了最后的食实封,可以让韩冈每个月多得到三十足贯的额外俸禄,其余得以升迁的散官、检校官、勋、爵、食邑全都是虚头,官、职、差遣都没有动,依然是右谏议大夫、龙图阁学士、河东路经略使兼太原知府。而且在河东经略使这边的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因为战事的结束,而一并给去除了。

    赵顼摆明了就是要用抬高虚衔来抵换将韩冈拒之于西府门外的不公。韩冈对此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尽管他本以为还能援引王韶的旧例,从龙图阁学士晋升为资政殿学士,不过即便没有如愿,也不是很在意。他眼下更关心自己在民间和士林中的声望。

    王安石负天下重望三十年,但在他入朝主持变法前,民间知道有个王安石的可不多。但韩冈的名声,可是远布四方,随着厚生司推广种痘法的脚步,越来越响亮。而这一次受到的不公待遇,也让百姓们为之惋惜。朝堂上人事变化的因果,世人无从知晓,相对于没怎么听说过的宰辅,一个有着响亮名声的能臣,自然更为受到期待。

    名望是个好东西。任职地方,可以顺利的掌握政务,号令也能得到遵循。更重要的是,韩冈主张的学术观点,得到的认同和学习,也随之变得更多。

    韩版的三字经如今已经在陕西的蒙学中流传开来,就是因为有韩冈大力推介的缘故,比起正常的传播速度,要远远快出百倍。这就是名声带来的好处。而研习气学、格物的士子,越来越多。秉承牛痘的原理,以及由显微镜证明病毒之说,对免疫学的研究,也成了医学中最时兴的课题。

    过了腊八,接连两场大雪如愿而至,让河东一路诸多军州的官民都放下心来。有了年末的瑞雪,明年的收成也就有了保障。府衙之外,已经可零星的听到了鞭炮的声音,过年的气氛,也渐渐的浓烈了起来。

    后花园中的积雪,已经家里的几个孩子兴奋了好些天。而在银装素裹的庭院中,衙中听命的胥吏们,正忙着清理地面上的积雪,很快就在庭院的角落里,堆积起了一人多高的雪堆。

    不过大雪带来的并不都是好消息。处理公务的西厅中,韩冈正听取帐下幕职官司户参军的汇报。

    “城中因积雪垮塌的大小房屋共计二十六间,除了七人有些皮肉伤以外,尚幸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韩冈一边听着报告,一边翻了一下手上的官文,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昨天有人冻死?没有收容到通慧庵旧庙里面。”

    “这两人是喝酒后在路旁醉倒,以至于被冻死。已经从酒家那里确认。家人也已经将尸首领走了。”

    “官文上没有写啊。”韩冈说了一句,无奈的摇摇头,酗酒的情况在烈酒出现之后变得严重起来,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每年冬天的夜晚,因为醉酒而被冻死在路边的酒徒人数,已经快赶上乞丐等无家可归之人了:“这就没有办法了。让夜里的巡城和更夫,经过酒馆的路上多照看点吧。”

    “下官知道了。”

    “城外的情况怎么样?”韩冈放下报告,又问道。太原城中是由府衙直接管理,城外的乡村,才是阳曲县的管辖范围,正如开封府之于东京城一般。

    “明天阳曲县应该能将雪后的灾情报上来,再过个三五天,榆次、交城几个县也都能将情况传回来了。盂县离得最远,不过龙图之前已经下令让各县随时汇报,最多七天,雪后的伤亡情况也该到了。”

    太原府的司户参军是积年老宦,对政务处理得心应手,让韩冈很是满意。

    西厅内的对话传到外间,正在整理公文的黄裳和折可适都听得一清二楚。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雪灾。”折可适低声细语,“这一年可就要过去了,比起往年,路倒的饿殍可是少了九成以上。”

    “想想这一年,事情还真多,不过总算是有个了结。”黄裳望着窗外的雪景:“明年当会有个好年景。”

    “外面都在赞着龙图的治理之功呢。”

    “这当然是龙图的功劳!”

    因为种痘法的普及,开创者韩冈在民间的声望极高。他临危受命,经略河东,心思多放在战阵上,太原府的政务其实在许多地方都有所疏漏。不过崇高的声望让他在战事之余,处理州中之事时,节省了许多口舌上的纠缠。

    而且韩冈利用大批黑山党项作为劳动力,将路中数以万计的可能被动用的民力给节省了下来。今年夏秋的战事,也因韩冈的举措,没有太过干扰到河东百姓的生产和生活。

    百姓是淳朴的,但又是精明的,战争的意义在他们之中没多少人会了解,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需要太多见识都会明白。韩冈的作为,在秋冬之季,让多少百姓将一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名声和人望都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嗯?”正在检视文牍的黄裳突然出声。

    “怎么了?”。

    “划界使。”黄裳举起手上最新从京城收到的政事堂省札,“朝廷要派划界使来了。”

    “谁是正使?”

    “韩玉汝。”

    “韩缜?!怎么又是他!”折可适失声叫了起来。

    “可不就是他。”黄裳将手上的公函递给折可适,“从之前河东划界的先例来看,至少还要一年两年的时间。”

    折可适看了两眼之后,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这是今年的第三批国信使。宋辽两国分割吞并西夏后,亟需将西北的新国界彻底划定下来。前一批使臣在耶律乙辛那里谈崩了,主要还是胜州之战的结果传到了南京道的缘故。不得已,朝廷换上了新的一批使臣。正如省札中所说,是由翰林学士韩缜领衔。

    “当年韩内翰主持河东划界,可是一让再让,从山下退到分水岭上,十几间巡铺都给让掉了。还有上万百姓,也不得不内迁。当真对得起那份俸禄。”折可适撇嘴冷笑着。

    “这件事不是韩玉汝的错。”从内间的大门处传来韩冈的声音。

    “龙图。”黄裳和折可适忙站了起来,回头就看见韩冈从内厅走出来。

    看着两名幕僚一眼,韩冈摇摇头,为韩缜辩解了一句后,却不再多说,将司户参军送到厅门前。

    熙宁八年的时候,韩冈当时就在东京城。被辽国使节萧禧逼着割地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可比折可适要清楚得多。赵顼三番几次下诏,这完全不是韩缜的责任。

    但也没有必要再纠缠过去的事,毕竟时至今日,即便是赵顼,也不会再对辽人的讹诈感到心惊胆战,而不敢应对。

    腊月的太原州衙,工作并不算很多。每年最重要的征收税赋的工作,都集中在夏秋二季,而往往在冬天兴起的工役,今年也因为有了黑山党项的关系,并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太皇太后丧期虽已过三七,但依然属于国丧之期,尽管民间燃放鞭炮不犯禁令,但由官府主持的一系列年终的仪式,还是不得不宣告暂停。

    儒门重礼乐,在韩冈看来十分无谓的仪式,却一向绕不过去。少了这些繁文缛节,他乐得轻松。而且各项祭祀典礼之后,少不了宴会这一环。韩冈本来就不是喜欢饮宴作乐的性子,寇准那般日以继夜的饮酒宴客,实在是学不来。

    只是韩冈除了太原知府的责任外,还有河东经略带来的工作。

    国界划界的谈判地点已经确定设在在胜州和辽国东胜州之间,位于柳发川大营——最近被天子赐名做靖边寨——以北十里的一处小盆地中,正好是双方控制区重叠的地方。这是韩冈必须要关心的一桩大事。

    在胜州之役结束后,边界大体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下来。但每日巡检的探马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依然连日不断,也就终于确定了在胜州进行国界谈判之后,这样的纷争才告休止。

    韩冈前两天才遣人去了一趟胜州,为韩缜领衔的划界使团的到来提前做好安排。

    韩缜也算是倒霉,划界谈判的差事总是要落到他的头上,而且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上一次已经是为了天子担了罪名,这一次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清流中肯定照样有人要说怪话。

    韩冈将保卫划界使团的工作交给了第一任胜州知州。这位知州并不是从朝中派来,而是自河东军中挑选的一名老将。是韩冈很熟悉的人,也就是日前在代州担任知州的刘舜卿。

    刘舜卿是宿将,不需要韩冈多叮嘱什么,自然会将事情办好——尽管他这一年来,一直都是镇守河东北疆,在胜州之役中,并没有出场的余地。

    不过据韩冈推测,刘舜卿之所以能领到这个差事,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参与胜州之役的缘故——胜州之役中,斩首最多的那些个将校,虽然封赏都不缺,但最后他们的差遣,许多都是调到了晋南诸州,而且赶在新年到来前将他们调走。而晋北,代州、胜州、火山军诸军州,都是换成了老成持重的将领,也就折家的老巢府州不方便更动。

    当然,朝廷眼中的所谓老成持重,不过是颟顸迟钝的另一种说法。韩冈作为经略使,河东帅臣,在接见这群平均年龄接近六十岁的将领的时候,很是为未来几年的河东防务担心了好一阵。

    朝廷这种担心边臣贪功兴兵的心思,韩冈勉强能够理解,但为此换上一群熬资历熬上来的老糊涂,那就完全不知所谓。还不知道守卫河东北疆的官军,会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当真是以为可以马放南山?

    只是韩冈也没打算说什么,一方面,他现在不方便说,另一方面,至少几年内,的确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大问题。近几年,辽人不可能在边境上有什么大动作,也就是闹些小摩擦罢了。但边境上的小摩擦若是无法坚决的给予回击,到时候,可就是要做好被得寸进尺的准备。韩冈可以很确定的说,天子赵顼肯定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到时候,有的乐子看了。

    抱着等着日后看热闹的心思,韩冈将边境军州的人事安排放到了脑后,而在太原做好了迎接划界使团的准备,再过几天,韩缜就该到了。但让韩冈感到惊讶的是,冯从义竟然就在这个时候,从东京到了太原这里,比韩缜早了一步。

    “都快过年了,怎么不赶着回巩州。”韩冈很是意外,“年底不是关账的时候?不打算回家过年了?”

    “三哥放心,小弟明天就回去。”冯从义道,“从太原向西过河,从葭芦川往银夏走,半个月不到就能回巩州了。至于关账,来得及赶上。”

    “银夏刚刚收复,路上还不是很平靖,没事冒什么风险?”

    冯从义哈哈大笑,“有三哥在,小弟还用担心道路上的安危不成?”

    韩冈摇摇头,拿他没办法。不过从葭芦川走,转入无定河,然后再进入黄河谷地,一路虽是刚刚得到的新土地,但由于要跟辽人划界,已经控制得十分严密,走起来还是很方便。以冯从义的身份,加上他身边由广锐军后人和吐蕃人所组成的护卫,也的确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这么急着来太原是为了什么事?”韩冈问道,他不信冯从义没事会赶在过年前往太原这边跑。

    比韩冈还小一点的冯从义,如今乃是关西商界举足轻重的豪商。以顺丰行等几个大商社为核心的雍商集团,不仅控制了国内八成的棉布市场,关西的诸多特产,也全数掌握在他们的手中。雍商比起浙闽的商人更为抱团,在商事上同进共退,就是在京城中,也是好大的声势。冯从义已经不是可以没事乱跑的身份了。

    “有件东西想让三哥看上一看。”

    冯从义神神秘秘的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扎扎实实的裹了好几层,打开来,却是一片晶莹透明的镜片。

    韩冈拈起镜片,从透镜中看着表弟变得夸张的脸,是凸透镜。从侧面看过去,透明的镜片便现出了墨绿色。

    “这是玻璃?”韩冈问道。

    玻璃过去俗称药玉、琉璃、颇黎,不过因为韩冈的缘故,玻璃之名已经渐渐成了世人认同的名称。

    “三哥眼光如炬。”冯从义表情夸张的赞道。

    韩冈没理会表弟的表演,拿着镜片对着桌上的书,测试着放大的效果,一边又问着:“是巩州的工坊产的?”

    “怎么可能?!”冯从义摇头叹气,“在巩州的玻璃工坊想要造出透明的玻璃还早得很,只见钱砸下去,就没听个响。是京中的官坊终于造出了透明的玻璃,小弟设法买到了配料的方子,等回巩州,让那群只会造些废料的工匠们好好学一学。”

    自从白水晶因为需要制作透镜而价格飞涨之后,能替代白水晶的透明玻璃,便成了研究的重点。眼下千里镜也被发明出来,对透明镜片的需要,更是上了一个台阶。要造出适合打磨而且没有气孔的玻璃镜片并不容易,但原料比起白水晶的比起来可是要便宜上百倍。

    韩冈当初主管军器监,曾安排下对这个项目加以研究,投下的经费不在少数。之后几任接手韩冈工作的判军器监,由于种种原因,都选择了将这个项目给延续下去,研究经费也没有削减。累积起来已经有几万贯的投入,并不比修建高炉少到哪里。如今终于有了成绩,也不是多令人惊讶。毕竟透明玻璃在大食商人那里有现成的例子,而官营的药玉作坊也一直都有透明玻璃的出产,只是一直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原理,无法大量生产而已。

    从冯从义手上又接过一张纸片,韩冈粗粗一看,就看到上面写着白砂、硼砂、铅等名词,后面还跟着数量。

    韩冈举着这张纸片:“买这份配方花了多少钱?”

    冯从义比出两根手指,“两百贯。”

    “朝廷在白玻璃上投进去的钱,两万贯也不止了。”韩冈摇头感叹着,“两百贯收买一个工匠,就拿到了两万贯的配方。这个生意,做得可真是值。”

    冯从义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等玻璃生产出来后,还不是要依律交税?朝廷一年拿到的税钱,只会比投入的钱要多。”

    韩冈将配方还给冯从义:“光靠一个这么粗糙的配料秘方就想造出透明玻璃,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小弟也知道不容易。光是原料,就很麻烦了,雍地的土性和中原截然不同,就是炼出来的铁都有差别,玻璃岂能例外。但有了方向,相应的改起来也方便。再用个几年、再砸个几万贯,终究能出来的。”冯从义笑道:“而且小弟也没打算我们一家掏钱,好几家都想跟这个风了。”

    “一家赚钱太惹人忌惮,的确是该跟棉布一样,不要拿在一人的手中。”韩冈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道“不过我也希望到时候不要想着一本万利的心思,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将窗户纸换成透明的玻璃就好了。”

    冯从义扭头看看厅中的窗户,咋舌道:“那还不知要多少年了。”

    韩冈不心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有耐心等,一步步来就是了。”

    冯从义又笑道:“有了玻璃之后,三哥过去所说的水银镜子也可以去造了。这可比玻璃更好赚。”

    “说得也是。”

    韩冈还记得当初造显微镜的反光镜,上面的锡汞合金接触空气后很快就雾化了。所以他一直想要用玻璃给蒙上表面。也曾拿着水银镜的好处来说服冯从义为此投入资金,这是可以看得见的好处。

    冯从义商人的习气,听说有钱赚,眼睛都能发金光。

    玻璃水银镜冯从义只是听韩冈提起过。但他素知韩冈的为人,不轻易出言,却言必有中。既然曾经郑重的说起过,又要让他去投资开发有关的技术,那么当然是门赚钱的好买卖。

    西北的棉布,交趾的白糖,还有南北货转运贩售的生意,已经让韩、冯两家富甲一方。但支撑家族根本的产业,永远都不会嫌多。玻璃和镜子,乃是与生活息息相关。只要能将技术掌握在手中,就算日后扩散出去,只靠细水长流,那也是能传承几代人的富贵。

    冯从义沉浮商海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基本功。但在上千万贯的远期收益面前,却也压不下心头的兴奋。别说他区区一介豪商,就是天子,听说了一年能几十万的纯收益,也照样不能免俗。

    看着表弟的模样,韩冈微微一笑,低头又看着手上价值千万的小纸片。纸片上一排排小字写得很密,不仅仅是原材料的配方。除了那几条之外,还有烧制时要注意的关键,以及专用炉灶的修筑和运用。

    “嗯?”看着看着,韩冈忽然神色一变,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噫。

    “哥哥,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冯从义立刻紧张得问道。不要花大钱买来的却是个骗呆子的赝品。

    “透明玻璃的烧制肯定都要附带工艺的改变,不仅仅是配方的问题。你能注意到这一点,的确是很好。”韩冈扬了扬纸片,“尤其是关于这烧料的炉灶,跟之前用的炉灶大不一样。”

    “这是肯定的。将作监可是新修了炉灶,跟之前的样式都不一样,当然是跟白玻璃有关,小弟怎么能不去详加打听?”冯从义指着纸片上的最后一条,“从炉子里排出来的热气,透过穿过外带的烤炉,可以鼓进去的风加热,能节省不少炭火。”

    “不仅仅是省炭火,更是在提高炉温。”韩冈语气郑重。

    若不是在这张纸上看到,韩冈还想不起来这项关键性的技术。以蓄热室交换炉中带出来的热量,不仅仅可以用在玻璃的烧制上,炼钢炼铁上有更大的用处。韩冈在军器监时,这项技术还没有开发出来。

    “炉温?”冯从义疑惑的问着,这个词可没听说过。

    “就是炉子的温度。就像长短轻重一样,将寒热用数字来衡量,是为温度。这是愚兄最近想要做的事。旧有的度量衡不仅不精确,而且太偏狭。冷了热了都能感觉得到,但到底多冷多热,可就没个准了。”

    冯从义半懂不懂,想了半天,试探的问道:“是不是炉温高了,就变得更热?”

    “正是,温度越高,就代表越热。所以说白玻璃是个好东西,测量温度的器具,我已经设计出来的。可是没玻璃,就只能是纸上谈兵。”韩冈淡淡的提了一句,眼神深沉起来,“好了,不用多想了,眼下我也只是个想法而已,具体怎么测算还得慢慢考量。说一说吧,来太原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玻璃上的事,我想用信应该就够了。”

    就是之前商议利用棉花将甘凉路的汉番诸部拉拢过来,纳入棉行的势力范围,韩冈和冯从义直接也只是写信而已——不过是用了密文,以防被人偷看——只凭白玻璃,用不着冯从义亲自来太原。

    “三哥说得是,要是仅仅是玻璃这件事,的确写封信也就够了。其实还有另外一桩要事,必须要让三哥知道。”

    “什么事?”

    “不知三哥还记不记得吴逵?”冯从义凑近了,将声音压低下来。

    “当然记得。”当年让罗兀城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但被他带累的广锐军又是韩家在巩州的根基,韩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怎么,听到他消息了?”

    “有人在沙州看到他了,身边带着十几人。”冯从义脸上添了几许阴翳。

    广锐军出身的子弟,是顺丰行中的主力。而广锐军在巩州、熙州开辟的一座座农庄,里面出产的棉花,也是顺丰行收购的主要对象。每年还没有开始播种,便以契约定下当年的收成,并事先给付定金。这种旱涝保收的策略,是由韩冈当年亲自定下,让广锐军上下对韩冈死心塌地。

    由于广锐军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加之在拓边河湟时的奋勇,如今朝廷和地方上的州县对他们已经不是当成叛贼看待。可吴逵一旦出现在河西的消息传开来,朝廷肯定就要紧张起来,对广锐军残部加紧提防。而任用许多广锐军子弟的顺丰行,避免不了的要受到影响。

    “这件事确定吗?”韩冈问道。

    “看到吴逵的是顺丰行派在甘凉路的掌事之一,也是广锐军出身。据他说,他看到的人虽然跟当年形象大不一样,但一眼看过去,就是吴逵没错。”

    “就这样?”韩冈眉头皱起来,就凭这点证据,完全证明不了什么,“连长相都变了,怎么能那么确定”

    “其实据他说,只有五六分相像。小弟也不可能就这么一惊一乍。”冯从义沉声道,“但他在甘州留下的姓名,可是叫做武贵。”

    “武贵?”韩冈的眉头微皱,倒还真是很相近的两个名字。

    “而且这一回西夏归附的汉将,领头的叫李清。他手下有个第一得力的部将,也是姓武名贵。据说此人乃是熙宁四年五年的时候投奔西夏的,只用了几年就在李清帐下出人头地,能力、手段都十分了得。”

    “这个武贵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盐州城下的那场大乱中,不见了踪影。说是死了,但也有人说,他是带着一众兄弟去投奔了辽人。反正在那场大乱中,跟他交情好的兄弟,全都失踪了。而甘州城的武贵,他身边也有十几个伴当。”冯从义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三哥以为吴逵到底死了没有?”

    “当年就没有确认他的死信。跟侬智高一样,都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狄武襄当年没把侬智高当做战果报上去,韩子华【韩绛】也没敢报。军中也有传言说他去了西夏。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才没了那些谣言。”

    当年吴逵的死信由于无法确认尸体的身份,并没有报上去,但基本上都认为他死了。可若是这一次,才安顿下来没几年的广锐军多半又要乱了。

    从姓名、时间、行动这些地方来看,武贵的嫌疑实在太深了——甚至不能叫做嫌疑,完全可以确认,武贵就是吴逵。

    “他现在还在甘州吗?”韩冈追问道。

    “已经不在了。”冯从义道:“说是有人看到他一伙十几人向西出了玉门关,去了西域。不过是不是故布疑阵,那还真是说不准。”

    韩冈沉吟了一下,抬眼道:“……不要想太多。吴逵此人,我与他有过一段往来。他的性子,多少了解一点。既然在西夏国灭之后去了西域,多半是没有再回来的打算。等到日后朝廷收复西域,说不定才会再听到他的名字。”

    “三哥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冯从义点点头,“那名掌事我就让他留在甘州主持分号事务,也叮嘱过了。一年半载,也不用担心会传出来。等过了一年半载,就是传出来,也不用担心了。”

    兄弟俩说了一番话,也到了掌灯的时候。王旖遣了家丁来传话,酒饭已经准备好了,催两人吃饭。

    韩冈和冯从义都饿了,出了书房起身往前面去。

    冯从义边走边问,“不知三哥在河东还能留多久?”

    “最多半年吧。”韩冈道,“河东这里,天子不可能让我留得太久。之前我也写信给你了,河东可以放一放,摊子不要铺得太大。”

    “小弟明白。”冯从义低了低头,又问,“之后不知天子会安排三哥回京,还是会外任其他州府?”

    “多半是回京。天子怕我功髙难赏啊。”在心思通透的表弟面前,韩冈一点也不遮掩,“要是去了其他路州,再立下些功劳又该怎么办?我眼下都是开国郡公了,还能向上封国公不成?”

    “国公放在三哥身上不是迟早的事?”冯从义笑道:“做了相公,国公自然就能有了。”

    “任官宰相,数载之后,便能封国公。但食邑过万户,也就能封国公了。天子不就是怕我再立功勋。若是爵同宰相,到了大殿上,站在哪里才合适?”

    冯从义陪着韩冈一同叹了一声,转而又道:“说起国公,小弟前些日子在京城,听过介甫相公要转封了,说是因为灭夏之功,本因于变法之利,而且谋图西夏,也是介甫相公在任时先行主持的。”

    “哦,是吗?”韩冈想了想,“之前是舒国公,这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了。”

    封国也是分等级的。首封封小国,继而中国,而后大国,之后还有两国国公。外姓生前不封王,到了两国国公,便到顶了。如秦、楚、魏这样的国公名衔,不是老资历到几任宰辅,基本上不可能有机会得到。韩琦是魏国公,富弼是韩国公,都是大国。而王安石的舒国公则是小国。

    “到底是什么,得要看太常礼院了。不过介甫相公也在第二任宰相任上才封国公。之前从相位上退下来,也只是开国郡公而已,好像就是太原郡。三十不到便因功封郡公,大宋开国以来,还真没人能比得上三哥。”

    “比得上也好,比不上也好,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记得我过去曾经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跑得快的不一定一直都在前面。”韩冈摇摇头,“接下来的几年,可能要清闲一下了。”

    “正好可以用来治学。”冯从义道,“三哥的学问越高,小弟也能一并沾些文气。说起来也是关西魁星不利,好不容易才出了横渠先生和三哥。若三哥不能将关西的士子都收归门下,日后做了宰相也坐不安稳。就跟我们这些雍秦的商人一般,若不能抱成团,便只有被人踩的份。可一旦并力相向,就是京城,也能站下一块落脚地!”

    韩冈笑而不言,但冯从义的话正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官位的高低,他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可是要好好争一争了。

    忽忽已是春日。

    汾水潺潺,河岸边花开正艳,堤岸上的草木绿意盎然。天空上声声鸟鸣,从南方归来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列,掠过太原城继续北上。桃花汛后的汾水边,有着浓得化不开的****。

    韩缜领衔的划界使团,在边界线上的帐篷中,与辽人唇枪舌剑的争辩了几个月,终于可以不用再闻他们身上的马粪味了。一行使节圆满的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从胜州南下,经过太原城回返东京。

    谈判并不是一帆风顺,辽人从来都不是会好好说话的对象。一边谈,一边打,也是避免不了的。整个冬天,河东北方边境上冲突不断,不仅仅是新得的胜州有战火,就是丰州、府州,乃至雁门关,都有两军探马和巡卒在边界上大打出手的记录,使得谈判席上火花四溅。

    上个月局势最紧张的时候,连韩冈都带了三千兵马,动身到麟州坐镇。虽然帅旗插在麟州城头,也有震慑辽人的意思,可更多的还是为了防止辽人发疯,以防万一。

    幸而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顶替萧十三镇守西京道的辽人新任主帅,也不敢贸然去正面挑战有韩冈和数万骄兵悍将镇守的河东。

    韩缜与辽人谈到最后,也就是争个山头,争条土垄。由此定下来的国境线,基本上就是按照双方的实际控制线来划分。

    新界东面一段,也就是胜州这里,实际控制线便是国界,一番大战没能改变,在谈判桌上也别想夺占上几分。而中段则是以瀚海和大漠为界,沙漠中的几个绿洲,依照两家之前的归属不加改变,比如曾经让李继迁躲避其中,日后得意东山再起的地斤泽,如今也留在大宋手中——由于大漠瀚海大家都没兴趣,中段国界的划定是最早完成的。

    至于新界西段,由于太靠近兴灵,尤其是直插兴灵腰肋要害的青铜峡,乃是辽人所必争。最后经过一番争吵之后定下来的约定,青铜峡依然归属于宋人,但自青铜峡峡口向南五十里内,宋人不得修筑任何城寨。

    依据澶渊之盟,大宋如果要修补河北、河东边界上的城垣,必须要通知辽国,同时边寨也不得增筑。胜州的军寨也是依据这一条款,在划界条约签订后,便不能再随意增筑。青铜峡不得修筑城寨的条约,则更为苛刻。这就使得官军只能驻守在西南方六十里,黄河河谷要宽阔得多的鸣沙城。那里地势远比不上险要的青铜峡,必须屯驻两倍乃至三倍以上的兵马才能够保证抵挡住辽军的侵攻。同时这个约定,也让迁移到青铜峡南河谷的数万西夏残部,无法安定下来。

    不过只要鸣沙城在手,黄河河谷南方的泾原、秦凤,西方的熙河、甘凉,这四路依然不用担心辽人兵马的威胁。这等于是可以将之前秦凤、泾原、熙河三路的守御力量集中在鸣沙城一点上,说起来却也不能算太差了。

    这样一份虽不占便宜,却也不吃亏的条约,澶渊之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按从东京城中传回来的消息,天子和两府对这份划界条约十分满意

    参加了划界使团的官员们为此兴奋莫名,趾高气昂的挺胸叠肚。仿佛大声了一场大战。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将兴灵的损失一并算进来的话,那就不是不吃亏,而是吃了大亏。

    “边界是打出来的。没有大刀长枪压阵,笔管子争不来一寸地皮。”折可适低声冷嘲,“就是拥有苏张之才,没有六国和秦国在背后,凭什么能舌辩天下?”

    黄裳一听就慌了神,忙看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稍稍放心了一点。然后才低声责怪道:“遵正,这话可不能乱说!也不看看场合!”

    “这话可是龙图前两天说的。”折可适冲前面努努嘴。

    黄裳将视线向前投过去,二十步外,韩冈正与韩缜把臂偕行。两人言笑不拘,看起来关系好的像是兄弟。

    “你看龙图现在的样子,会在韩六内翰面前说这番话?”黄裳驳道。

    折可适笑道:“小弟也没有在外人面前乱说啊。”

    “焉知周围有没有耳聪目明的?”黄裳微怒:“今天还是内翰,等回了京,可就是执政了,若给他知道,你可讨得了好?”

    “……执政……”折可适摇头又冷然一笑:“可叹龙图,惶惶之功,竟然还不能在西府中占下一席之地。”

    黄裳又急又怒,两眼左转右转的瞟着周围,“少说两句吧!”

    “是。”折可适点头,终于不再说酸话了,转而道:“元厚之出外,韩玉汝降麻,东府中换了新人。不过再过几日,说不定东府又要大变动了。”

    黄裳算是放下心来,“谁知道呢,也许吕吉甫这一次还能撑过去。”

    折可适翻翻白眼:“手实法乃众矢之的,眼下河清海晏,已经不是去年的时势。要不要继续推行手实法,全得看天子的心意。而且御史台冬天弹劾龙图不果,已经是丢人现眼,这一次,可是咬得狠了,再也不会放的。”

    韩缜回去后,基本上确定要入东府了。韩冈在河东都收到消息,他要顶替月前出外的元绛留下来的位置。元绛这名老臣已经年过七旬,此次外任之后,大概就要致仕了。大宋的宰辅,少有在两府任上致仕的,韩琦、富弼都是从宰相的位置上出外,任了两年地方官后告老返乡。

    政事堂中,眼下有王珪、吕惠卿和蔡确,再添一个韩缜,就是一相三参。不过吕惠卿最近又有了些麻烦,成了御史台嘴下的新猎物。

    手实法一直都是吕惠卿被攻击的要点,之前为了军费,赵顼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不过现在边界新约签署,眼见着和平降临,他会不会被过河拆桥,还真是得两说。

    但这话题也不方便再说,黄裳抿起了嘴,抬眼看着前面,不肯接口了。

    韩缜与韩冈并肩而行,踏着河畔青青地绿意,边走边说:“这一次划界之议,也多亏了玉昆。没有玉昆的辛苦,”

    韩冈摇摇头,自谦道:“韩冈也只是敲敲锣鼓而已,哪里敢在玉汝兄面前说自己辛苦?打压下辽人气焰的可是玉汝兄。”

    “真正让辽人哑口无言,争无可争的,还是靠了玉昆。胜州北界的寨堡一完工,辽人就是争无可争了,”

    亲自出城给韩缜一行送行,韩冈这名河东帅臣,可是给足了韩缜的面子。而且之前韩缜能在谈判桌上挺起腰板,韩冈在后的助力功不可没。纵然韩冈的年纪惹人忌惮,韩缜也不能免俗,但在情在理也得在韩冈面前留一份人情。

    “玉汝兄说反了。”韩冈又笑着将谀辞转送回去,“就是知道玉汝兄一定能成功划界,韩冈才急着修建城寨。否则划界一签,就得跟河北一样,不能再随意修城了。”

    一个冬天过来,胜州边境上的城寨全数完工,预定中的防御体系已经成型,并且与府州丰州的北方防线连在了一起。日后辽人若想南侵,黄河以西的几个军州,互相支援将会十分方便。

    不过在持续几个月的繁重劳作中,累死病死的黑山党项超过五百,而受伤以至轻重残疾的,有千人之多。这样的仇恨,肯定是难以抹除,不知要延续多少年。

    但韩冈并不是很在意,只要官军有足够的实力,能镇压一切反叛,就算他们的恨得咬牙切齿,还不是得老老实实的听话受命。若是官军没那份实力,即便是眼下老实恭顺的蕃部,照样会起异心。

    而且他之所以那么心急,也是因为有澶渊之盟在前,知道划界条约一旦签署之后,再想修筑新的城寨就难了。而眼下各个关键位置上的城寨营垒都已经建立起来,尽管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完,但那完全可以放在日后慢慢来。

    离城越来越远,官道两边的酒肆店铺也渐渐的少了,而田垄则远远近近的多了起来。太原城周围水土好,大半种得是麦子,到了三月中,开始拔节的小麦已经有了两尺多高,将狭长的绿色叶片高高挑起。

    二月以来,颇下了几场春雨,太原城外的田野上是一幅幅的浓绿。田间地头的麦苗长势喜人,郁郁葱葱。一阵风吹来,麦田中起起伏伏,如同水面兴波。

    韩冈看着满目的绿色麦浪,心中欣喜。他出城给韩缜送行,其实也有顺道视察了本地青苗的想法。

    韩缜见韩冈望着道边的麦田,便说道:“看这样子,河东今岁当又是一个丰年。”

    韩冈收回视线,笑对韩缜:“说起来还是元丰这个年号起得好,应了天时。”

    韩缜抬头望着纤云不见的天空:“元丰之号为天子亲自所起,天子受命于天,能有所映证也在情理之中。”

    “加上今年,已经连着三个丰年了……对比起熙宁的后几年,还真是差别大了。”韩冈道,“元丰的三年来,也就去年春天河北陕西有些旱情,不过也没持续多久。”

    “灾年米贵伤农,丰年米贱亦伤农。玉昆当小心为是。”

    “多谢玉汝兄的提点。”

    韩缜一笑:“不过有玉昆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当不得玉汝兄的夸赞,纵能平抑粮价,也是占了去岁大战的光。他处不知,为了弥补去年一场大战的亏空,接下来的两三年,常平仓都得要敞开收粮。粮价一时间的确是跌不下来。”

    一路走来,已经送到了城南十里。道边的十里亭中已经摆下了饯行宴。

    韩冈和韩缜携手进了亭中。席面上的菜肴虽不能算是丰盛,但也都是名厨精心制作,用着食盒携来。

    韩冈举起已经斟满的酒杯,朗声道:“宋辽两国,在澶渊之盟后,就是七十余年未有大战。不过中国的太平时日,也就是澶渊之盟后的三十年。等到元昊起兵,西北再无宁日,几十年烽烟不息,河东、陕西的军民,殁于王事者不知凡几。如今终于灭了西夏,玉汝兄又与辽人签了新约,这太平的日子,却终于又来了。别的先放一放,且先祝天子千万岁寿,天下太平。”

    “玉昆说得正是。”韩缜点头,同举杯,对众人道:“当满饮此杯,共祝天子万寿,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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