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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6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

    四月初八,佛诞日。

    每年的这个时候,东京城中,大小百十寺院都要举行浴佛斋会。寺院内外总是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进香的,做买卖的,人山人海,拥挤在每一间寺庙中。

    而京城诸多寺院里,敇建大相国寺最是热闹。每月五次的万姓烧香,都是数万人云集的大集市。而到了新年、上元,或是今天这样的佛诞日,更是一大清早合都士庶妇女骈集于此,四方携老扶幼交观盛会。人人斋戒茹素,等着浴佛会后求浴佛水来饮漱。

    但偶尔也会有些年份,大相国寺虽然依然观者如堵,但却没有人多时都少不了的喧闹。就如今年一般,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琼林宴还在京城百姓们的津津乐道之中,但四月初八佛诞日之后,人们议论的中心,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浴佛之会。

    一辆辆装饰华美的车辆,停放在大相国寺正门前的广场上,簇拥着一辆装饰最为华美,形制最为高大,却以布幔为帐,以至于四处漏风的马车。而在马车旁,还有一匹高大健壮却又给人一种轻盈之感的龙驹静静的站立着。淡金色的皮毛犹如最上等的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样色泽的鬃毛被精心打理成一缕缕的小辫。这是一匹应在天河边奔驰的骏马,竟然落于人世。

    此外又有上千名金甲金盔,手持各色御器的士兵围着数千亩大小的古刹,绕了一圈又一圈。原本在广场和回廊中盘下铺面做买卖的摊贩,连同他们的货物,全都不见了身影。而大相国寺外的等候斋会举行的数万百姓,则还有许多仍旧跪伏于地,久久的都没有抬起头来。他们拜的不是佛祖,而是当今的天子——赵顼。

    竟是天子驾临大相国寺。

    自东汉明帝遣使求法,在洛阳建立白马寺后。经过了上千年或激烈或温和的改造和被改造,这个来自于西域的教派,已经彻底的融入了中国。供奉大小佛主菩萨的寺庙遍及天下,朝廷也要设立僧录司,发放度牒,来统管天下僧侣。

    但皇帝亲自出宫礼佛还是很罕见的一件事。外人只当是天子为去年刚刚病逝的太皇太后祈求冥福。之前就有天子拿了私房钱让大相国寺的僧侣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点长明灯一事在京中广为流传。不过赵顼身边亲近人等都知道,天子之所以这么急着来大相国寺上相,却不仅仅是为了太皇太后,更还有皇嗣的问题。

    韩缜随着班列慢慢的一步步的走着,陪着皇帝,走进了大雄宝殿。身为两府中的一员,与天子朝夕相对,耐心和稳重都不会缺乏。对天子的心思把握甚深。

    前几天,宫里面一个怀孕的嫔妃不意小产,落下来的还是个男胎。这对正困于皇嗣稀少的赵顼来说,不啻又是当头一棒。原本是准备让宰相来上香的活动,却变成了天子御驾亲临。

    王珪紧随在赵顼的侧后方。从熙宁三年入政事堂,十年间宰执如走马灯一般打着转,但只有王珪一人屹立不倒。就是去年官军惨败灵州城下时,市井中谣言蜂起,都说王珪在政事堂中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但世事无常,往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最终西夏还是灭国。纵然未尽全功,但也不能算是失败。首倡的王珪,依然稳稳当当的做他的宰相。

    大相国寺的正殿平日并不开放,就是正殿前的三门,也是非得天子诏令,才能为此打开。但天子的身份毕竟不同,一道道大门在赵顼面前敞开,

    在佛像前,拿着一束线香躬了躬身,便让旁边的内侍将香火插到佛像前的香炉中。

    太祖皇帝当年入大相国寺礼佛,曾经问寺内僧人,他见了佛祖到底要拜,还是不需要拜。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不能让天子心头不痛快,也不能让人觉得自己礼佛之心并不虔诚。当时的住持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方好,幸亏旁边有个小和尚帮忙接口,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很是巧妙的帮住持解了围。自此以后,朝廷对大相国寺的封赏日渐丰厚,而天子入寺不拜的旧例也有此延续了下来,

    拜过佛祖,赵顼也没打算就此回宫,找过来一名时常出宫探问的内侍,“药王庙就在附近吧?”

    王珪和一众执政眼皮一跳,怎么要去药王庙?但那名内侍去完全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回答:“回官家的话,的确就隔了两条街。”

    “嗯,时间还早。”赵顼望着殿外,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去药王庙走一趟。”

    内侍惊得跳起:“陛下。预定中没去药王庙这一项!这时候,往药王庙去,可是要兴师动众。”

    “多走几步路也无妨。”赵顼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定要去药王庙中走上一遭。

    “哪里是去拜药王,根本是去拜韩冈。”薛向在韩缜身边喃喃自诩。

    “韩冈?”韩缜听在耳中,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拜他做什么?”

    薛向笑道,“不信玉汝兄会猜度不到。韩冈与如今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到现在都没有夭折一个。这个药王弟子,可是让天子羡慕得不得了。玉汝家的兄弟人数甚众,但排行绝不可能仅止于第八。却也比不上韩冈。”

    韩缜微微一笑。韩亿八子,人人显宦,韩绛、韩缜,更是一为宰相,一为参政。但韩缜的兄弟,却也不是仅仅只有八人,照样有几个中途夭折的。王韶也以儿女多著称,还是只有七八个儿子存活下来。与南方的穷人家不同,绝大多数的官宦人家,都不会因为养不活儿女,而将婴儿溺死。养不活的原因除了意外,就是各种各样的疾病。

    韩冈的子女年岁尚幼,按说谁也不能保证说他们日后不出事。可是他是孙真人的弟子,传授世人牛痘免疫法。身上的神秘色彩怎么也抹不干净。就算韩冈本人不肯承认,就算他向所有人讲述牛痘术的原理。但事到临头,为了能保佑皇嗣的安康,为了能让天子多子多福,让他入京,当然是顺理成章。

    “看到天子不去调理身体,而是从求神拜佛上入手。韩冈恐怕要气得头疼。”韩缜闲闲说也着,听在耳中,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薛向却道:“见庙就拜,本就是寻常事。运气若是不差,天下神佛,总能碰到一个愿多事的。让韩冈出来护翼皇子,说不定就有用。”

    韩缜遥遥头:“韩玉昆若在,肯定会直言谏阻,怎么也可不能让自己给人当土偶。”

    “也不能怪世人。自从牛痘术大行于世,天下的药王庙,如今香火日渐旺盛,各州各县,都赶着趟的重

    修或新建药王庙。这一番骚动岂是无因?”

    说话间,天子已经从后门出了大相国寺的正殿,韩缜、薛向和其他几名宰执,紧紧的追随在他的身后。

    护卫天子到大相国寺的班直已经收到天子的要求,行动起来的她们在短短时间中,已经做到了断路、清场,让药王庙中没有可疑的闲杂人等。

    随天子走进药王庙。新修的前后殿阁,琉璃瓦灼灼生光,分明是新近重修过的。正殿中的神像,也不是过去的扁鹊,而是一身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道人。

    天子站在正殿中,抬头望着神台上一坐一立两座神像,韩缜等人则在殿外,对药王庙的里外簇新啧啧称奇。

    薛向道:“旧时供奉的药王,中原为神农、扁鹊,河北为邳彤、华佗,南方还多个张仲景,就是陕西,除了孙真人外,还有一个韦慈藏,同是唐人,他也是药王。可现如今,坐在正殿里的基本上都是孙思邈。神农还好说,孙真人抢不去他的位子,但扁鹊、邳彤、华佗、韦慈藏,那就得委屈到偏殿蹲着。而且在孙真人的金身边,还总有一名青年士子侍立——这当然也是有缘由的。”

    韩缜撇嘴笑了笑,这座药王庙的神台上,当然也有那年轻的侍者在孙真人的身边站着。

    薛向坦率直言:“说实话,孙真人这些年接连得到朝廷加封,从唐太宗封的妙应真人,到慈济妙应真人,再到慈济医灵显圣妙应真人。过两日更是要改封真君——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名号越来越长,声威一日.比一日高,这其中的功劳,全都是他传说中的私淑弟子给他带来的。”

    韩缜垂着眼帘听着薛向的评论,偶尔点两下头附和,“说得正是。”待到薛向话声一顿,他便接口道,“天子这一次来药王庙,多还是做给人看的。让人提议将韩冈招入京中。”

    “没错,肯定是这个原因。”薛向点头,“韩冈好兴事,在白马,有束水攻沙之议,在京西,又建江汉漕渠之策,到了河东,大战本都是该结束了,还硬是出兵,从辽人嘴里将胜州抢了回来。不论是让他继续留在太原,还是将他调到南方,多半会弄出什么事来,还不如招他入京。也能分一分他的心!”

    太原的暮春初夏,算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风和日丽,气候不冷不热,雨水又不缺,将西面吹来的沙尘洗去。

    却也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碌也最重要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城外的麦子开始灌浆,再过半月就能收割了。而且这几日,连着几天都是白天放晴,夜中落雨,太原府中,从官员到农民都是欢欣鼓舞。灌浆期的天候如此之好,基本上可以确定,今年必然是个大丰收。

    韩冈早早的就提前着手,将充实常平仓的钱物准备好,准备收购民间存粮。并联络路中仓司,让他们也早一步做好准备。

    去年的一场大战,将河东常平仓中的多年积存吃掉了大半,使得今年的青苗贷发放数量都只有前两年的四成。正如他之前跟韩缜所说,就算不去计较谷贱伤农的问题,光是为了

    韩缜已经回京一个多月。成为新任的参知政事,也有一个月了。政事堂中的人事,在这个春天变化得飞快。元绛出外,韩缜入内,此外,就是吕惠卿也终于离开了朝堂。

    吕惠卿的去职,可以说是御史台的雪耻之战,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在外置田时让当地县官为其做保,被御史捉到了把柄,称其借势欺压良善。说起来,这可能是陷阱,但给人抓住了,吕惠卿也只能是百口莫辩。

    自然,这个罪名并不算大,天子如果想保的话,吕惠卿本人不会受到影响,吕和卿最多也只是罚俸赎铜。但若是天子无意留人,小事也能变成大罪名。

    折可适送来了最新的朝报,上面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吕惠卿出任京兆府知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

    “吕吉甫出知京兆府?”韩冈本以为吕惠卿就是卸职,也会在东面或南面安身,没想到会给打发到西北来,“这一回算是做邻居了。”

    “就不知吕大参愿不愿意做邻居?”折可适道,“福建人可难吃得陕西的苦。”

    “引罪出外,可没有愿不愿意的一说。”韩冈抬头对折可适笑道,“后面一句可别在勉仲的面前说。”说着,韩冈又转头看看外厅,却不见黄裳,诧异的问道:“勉仲人呢?刚才就没看到他了。”

    “方才今科太原府的几个新进士跨马从前街过,就见勉仲出去看了。”

    “哦。”韩冈的眉头略略皱了起来。因为去年对夏、对辽的战争的缘故,黄裳无缘科举,看到太原府的新科进士回来游街夸耀,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韩冈叹了口气:“勉仲的这一科是我耽搁他的,以他的才学,只要时运到了,一甲不好说,二甲前列绝对没有问题。下一科又要三年后,勉仲可不能再耽搁。”

    “龙图何出此言?”黄裳正好跨步进门,听到韩冈的话,“学生一向水星不利,即便今年上京应考,也不一定有金榜题名的运气,更比不上跟着龙图,增长了学识,开阔了眼界,又有了用兵的经验,而且还得了官。这如何是科举能比得上?就是一榜进士,十年时间,也不见得能五削圆满。而学生附龙图骥尾,一年便已是京官,这些可都是龙图给学生的。”

    黄裳的话发自肺腑。去年他辅佐韩冈主持大小战事,解试的时候都在胜州前线度过,连个贡生的资格都没拿到,当然不可能上京考试,只能准备三年后下一科的科举。不过可能是出于对于韩冈的补偿,他举荐的幕僚,朝廷都没有吝于封赏。黄裳在葭芦川大捷之后,因功入官。而在胜州大捷后,又因功加赠,眼下已经脱离选海,成了一名京官。只要三年后,能到了一个进士的资格,那么摆在黄裳面前的,便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通衢大道。

    韩冈摇摇头,“我为国荐才。因为勉仲你有其功,有其才,非是论人情。”

    黄裳躬了躬身,谢过韩冈的赞许。坐下来又道:“方才学生在查对上个月的各处驿站报上来的账籍,发现来自代州的马递比前几个月多了许多,翻了一番。似乎有些不对劲。”

    折可适误传了黄裳的行踪,正有些脸红,但听到黄裳的话,神色郑重起来,“代州的崔象先是两个月前上任的吧?是不是出来前奉了什么密诏,一个月时间,上下都掌握住了,就跟京城通起了消息。”

    韩冈点了点头。边境军州的知州,本就有权直通京城。刘舜卿已经给调走了,新任知州来自京城。自他上任后,驿马使用如此之多,想来代州那里就有些秉承天子密旨的小动作。

    “看起来,天子没打算耽搁太多时间。”黄裳在经略司中有了一年多的经验,很轻易的便看了出来。

    “西夏都灭了,下一步当然是辽国了。”折可适道,“据说天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收复燕云。澶渊之盟,说不准几年后就会给废了。”

    “灭辽?”韩冈闻言就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

    天子赵顼前段时间曾经遣使征询过韩冈的意见,该如何对付如今权臣当道的辽国。而且同样的问题,天子应该询问过了不少朝臣,乃至元老。至少上个月王安石写来的信中,便提及了此事。

    韩冈在给赵顼的回复中,并没有说多少对辽国的战略规划。而是说了一些厚植国力的建议。

    “自种谔取绥德,韩绛攻横山,西夏自此由攻转守,开始衰弱。但到其灭亡,中间经过了十年的时间。而且西夏覆亡之前,其国中母子相争,本就是自取其败。同时宋夏两国国力相差极大,这是大宋能将之不断消磨,乃至耗尽元气的主因。如果换作是辽国作为敌人,以眼下的国力、军力和人心,能做到几分?之前或许小胜过几次,但改以灭国为目的,那可就是两回事了。”

    韩冈之前给天子回复,是亲自动笔,并没有让黄裳、折可适等幕僚知晓此事,不过他这番话中的观点,则不只一次提起过。

    “越王勾践败退于会稽之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国力复振。吴王夫差北上黄池之会,勾践发兵偷袭吴国,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举灭吴。逼夫差自尽,尚在十年后。昔有高句丽立文法,隋唐接连征伐,隋炀帝、唐太宗领军亲征皆不果而还。直至高宗时,耗尽其国力,方灭其国。”韩冈靠着椅背,“要想灭掉一个文法已立、根基深厚的国家,可不是打上一仗两仗就能做到的。”

    一旦边境上的蛮族从部落联盟转变成一个制度井然的国家。为什么隋唐打高句丽比打突厥还难?地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手的类型不同。

    当年王韶能推动朝廷同意攻取河湟,其中一条,就是上报说董毡、木征叔侄已经准备立文法,有立国的打算。

    韩冈旧年曾经在赵顼那里听他说起辽夏,‘二敌之势所以难制者,有城国,有行国。自古外裔能行而已,今兼中国之所有,比之汉、唐尤强盛也。’

    “要灭辽国,需有耐心,得做好前后几十战,绵延十数年的准备。眼下面对西夏都没能见全功,何论辽人?”

    折可适沉吟道:“也就是说,要积蓄国力,等候时机了?”

    “没错,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慢慢来。”这就是韩冈对天子的回答。

    先把国家、军队都打理好,然后再去想辽国的事。

    赵顼论见识,当然是不差的。但这个皇帝想来性急,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犯了老毛病。

    韩冈之前的建议是军队在将兵法的基础上加强训练,武学的学生应该大力收录在军中有过功勋的底层将校,就像进士资格是通往朝堂最高层的通信证。在武学学习过,得到武进士的资格,也应该成为晋身之阶。强兵是打出来的,但一定水准的军队,可以通过训练得来。

    真正到了国战之中,拼的就是消耗,人命、财富,如何能对拼得起这样的消耗,就是未来胜利的关键。有一定素质的军官,经过训练的士兵,历练一下就是一支强兵,比起通过在战场上优胜劣汰,要节省许多成本。

    对于国政,韩冈则认为应该大力推广铁制农具,以略高于成本价的价格向农民推广,甚至可以作为青苗贷的一个组成部分,加入其中。

    一方面,由于禁军已经全数换装完毕,因铁甲、钢刀等兵器,对钢铁的需求因而下降了许多,需要有一个新的途径来保证钢铁业不会萎缩——这是韩冈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民用比军用更重要——另一方面,铁制农具对农业生产的促进,有着极大的意义。

    使用木质农具的农家,不论在广西还是在河东,占得比例极大。从效率上说,木质的农具远不如铁器。由此在农田中浪费的时间和人力,让韩冈觉得十分惋惜。如果省下这些时间,可以让农民打些零工,或是做些能赚钱的营生,对普通农户的家计有着很大的好处。

    让天下的农户都能用上便宜的铁制农具,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赵顼能不能接受这个提议,或是在接受提议之后,能不能持之以恒的执行下去,那就两说了。韩冈很清楚这一点。

    以大规模的倾销,将钢铁制品的价格大幅压低,不但有钢铁流入敌国的可能,也会损失大量的利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还让许多铁匠失去了生计。这样的政策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很小。

    这与新法不同。新法能充实国库,使得朝廷,就算如今天子为了钧衡朝堂,任用旧党,也不会改变继续推行新法的心意。可看到大量的利润流失,谁还会去想百姓们耕种的辛苦?——过去几千年不都是这么来的吗。到时候,一个辽人收购农具的奏章,就能让天子改弦更张。

    但这个提议对绝大多数的百姓有好处,提出来也不会损失什么。只是想真正推行开来,还是等到自己做了宰相或是执政,能够影响朝政时再说吧。

    话说回来,赚钱的办法韩冈其实也有。王安石和冯从义的信都在今天到了,一个是借用朝廷的驿传,另一个则是用的顺丰行的商队。

    韩冈很早就在想要是能将遍及天下的驿传体系利用好,也是个不得了的财源,邮政本就是个赚钱的大买卖。朝廷眼下每年往驿站里面砸进去上百万贯的真金白银,就算一时之间只能帮着赚回来一两成,那也是十几二十万贯了,而且日后只会越来越多。

    只是这件事韩冈并不着急,天子正愁着自家老是立功,现在写奏表提议上去,也是打入另册的份。还不如放一放手。

    “代州的事先放着。”韩冈笑着道,“真要有什么事,也是几年之后,不可能是现在。如今还是先清闲一阵吧。好歹是几十年的老仇家完了。”

    折可适附和道:“家兄前日也写信来说,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有空时那就多读读书。”黄裳说道,“演习武艺、习练兵法之余,把看书当消遣。就是不喜经学,不过读史可知过往战例,有补于用兵之道。”

    “家兄最怕的就是读书,看到白字黑字就脑仁疼,一辈子也不指望能改过来了。”折可适自嘲的笑了一笑,将门世家的子弟,经史也就在小时候看一看,年长之后,除了喜欢读书的人以外,大部分子弟宁可习练弓马,不独折可大一人,“倒是家十六叔一向爱读书,家里墙边一圈书架,全都是经史子集。前些日还托小弟去市面上找苏老泉的史论集寄回去。府州那里一间书铺都找不到,也只有杂货铺子代卖黄历,六经都没处买。”

    “苏洵的史论有什么好看的。”黄裳摇头,“老苏父子惯自小处起议论。其论六国,老苏说弊在赂秦,大苏转去论过秦,小苏只说六国不能合力。皆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余。秦灭六国,伐战胜之,伐交胜之,人心亦胜之,六国何以不亡?秦之亡,乃是战不胜、交不利,人心背离……”

    “好了,好了。”韩冈打着适可而止的手势,“要批苏家父子的史论,也得让人先看过才好说。一口否定,谁会心服?”

    三苏的史论,世间流传甚广。其中一二名篇,后世也流传千年。韩冈基本上都通读过,觉得很有些意思,但也只是有意思而已。乍看是很有些味道,但看得多了,也就腻味了。而且有许多不通的地方。只是别人要读,韩冈也不觉得有必要义愤填膺。

    黄裳醒悟过来,折可适不是跟他辩难的同门,拱了拱手,然后歉然一笑。

    折可适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关系。又对韩冈道:“记得龙图曾经也说过,苏家父子是纵横家一流,所学不正。”

    “这话是家岳所言,当初我只是转述。不过当今的儒门中人,倒有大半是这么看。”韩冈笑了笑,补充道,“我也不例外。”

    苏洵的弊在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间元昊起兵立国的时势,是借古讽今,反对给西夏岁赐以求息兵。并不是为了论六国而论六国。说起道理,真的放在战国末年的环境中来评价,其实是很偏驳的。

    苏轼的六国论则是偏了题,变成了过秦论。不说六国因何亡,不说秦因何得天下。只说秦速亡,乃是因为不养士之故。只要能将‘智、勇、辩、力’这四等人豢养起来,剩下的愚民无人领导,纵受压榨也不用担心。抱着这样的观点,所以一说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门前奔走,将会‘凋敝太甚,厨传萧然,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

    至于苏辙的六国论,最近才在士林中传播开。说六国覆亡是坐视赵楚齐燕坐视秦人攻打据有中原腹地的韩魏,等韩魏一灭,四国亦不能独存。从天下地理战略上不为错,但指望山东六国能长年累月的守望相助,还不如指望老母猪能爬树,一点现实意义都没有。

    三苏的《六国论》以说动世人为目的,并不在乎说辞的是非对错,牵强与否。在儒门,这是不可容忍的。于儒者看来,道理应该是万世不磨的规则,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王安石对苏洵、苏轼的评语,最严重的就是说他所学不正,乃是纵横术。

    而且不仅仅是王安石,二程,还包括张载,都批评苏洵的史论,是苏张之流。以其两头说话,总是试图以小证大,是纵横家的手段。

    韩冈将这些观点简略的说了一通,折可适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静坐着的黄裳忽然又接口,“如果仅仅是因为史论,便说是三苏乃纵横家一流,那倒是污蔑了。苏明允所著的《权书》、《衡论》、《几策》,苏子瞻在参加制举前,上《进论》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乃至苏子由在制举考试中,以道听途说之言污蔑仁宗,这一桩桩事做出来,却都是在运用纵横术,以博功名。”

    黄裳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此外苏家父子的错缪并不限于史论。苏明允有《易论》,说《易》之难明,乃是圣人故意为之。‘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圣人之学难窥难测,如天之高,神之幽,故而世人尊圣人而不敢违。也就是说圣人是故弄玄虚,就像售符水的巫婆神汉。这番言论,却把圣人看得浅了。故弄玄虚,那是纵横术中的一条法门,岂是儒门正道?!贼眼里看人都是贼,此是一例!”

    折可适有些发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黄裳如此激动的样子。而黄裳一通话砸了出来,省悟过来之后,又自觉失态,道了歉,坐下来喝茶。

    道统之争,一如生死大敌。从黄裳身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韩冈暗暗摇头,心中也有几分凛然。

    前几日他刚刚收到苏辙对《春秋》的几篇注解。本想着拿出来跟黄裳一起评析。在《易》和《春秋》两经上,黄裳有着很高的造诣。而且韩冈手上还有苏轼对《春秋》的注释,正好可以将苏家兄弟二人的观点一起研读。但现在看黄裳的模样,还是等过两日再说。

    不过韩冈对苏轼经学观点印象更深的,是他对《中庸》一书的大加批驳。而黄裳对三苏父子的成见也来自于此。苏轼说《中庸》其书鄙滞而不通,汗漫不可考。又说《中庸》的作者子思求圣人之道而不可得,所以‘务为不可知之文’,也就说子思不懂装懂,然后故作高深,欺骗后世。而后人被其唬住,‘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

    这与张门、程门乃至新学三家的观点完全对立。但韩冈则有两三分赞同。他一向主张大道至简,反对往玄虚里说话。把中庸当成行事准则就够了,若是钻着字眼,沉湎于经传,跟皓首穷经的汉儒也没两样了。要明体达用,关键是实践在世间的‘用’啊!他要实践自然科学,当真要在儒门经典上花费太多功夫,可就走偏了。

    “苏氏父子,其谬甚明,倒也不用担心乱我正道。”韩冈慢条斯理的说道,“可虑者,一干似是而非之言,似是而非之论。似是有理,使人难辨真伪。实则错缪,致人远离正道。”

    折可适屏声静气,虽然有些不明白,但韩冈平淡的语调中,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乡愿何以为贼,‘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韩冈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这些归纳起来,也就四个字,似是而非。人如此,道亦如此。乱大道者,也就在这似是而非上……”

    黄裳坐直了身子,抿着嘴,眼神坚定。

    韩冈一番话虽未有明指,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总结起来,就是正邪不两立。对于其他学派,要硬顶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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