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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7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

    时近五月,连着几日都是晴天。天气比前几天又热了一些,街上行人身上的衣物,又少一件两件。看着头顶的蔚蓝天空,要是收割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今年稳稳的就是一个大丰收。

    在韩冈的督办下,经过半个多月的忙碌,太原府中的夏收和夏税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在离开镰还有七八天的时候,太原府衙内的气氛倒是变得轻松下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既然几天后就要全力以赴,那现在轻松一下也是在情理之中。既然一府之尊的韩冈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下面的官吏,基本上也都是如此。

    当然,日常公务是不能耽搁的。韩冈一向办事麻利,基本上都能在上午便能将一天的工作给完成。到了午后,前面的衙门一般也不会有太多的事,总能有时间回到后院睡个午觉,或是读一读书。尤其是在初夏的午后,在书房前的树荫下摆张躺椅,读着书,手边放杯青梅酒,累了就睡上一觉,再惬意不过。

    换了家居的常服,韩冈舒舒服服的靠在竹制的躺椅上。不过今天没有青梅酒,而是放了一盅酸梅汤在一边的几案上。

    韩冈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舒服的眯起了眼。严素心教出来的厨娘手艺不差,酸梅汤的甜味和酸味配合得恰到好处。虽然冰镇酸梅汤的味道会更好,但现在的口味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方才茶盏,便拿起另一边的信。

    韩冈回信通常都很及时,故而亲朋好友的来信也便很勤。通常每隔两三天就有一封两封。除了亲朋好友的来信,还有许多求见的门状,还有一些想在他韩冈面前自荐的士子托人转递进来的诗文。厚厚的一摞放在韩冈的躺椅旁的小几上。

    亲友的信一直都是被放在最上面,其中冯从义的信来得最勤。今天收到信上,有一半篇幅说的是赛马的事。

    巩州的赛马早已在春天时就开始了,虽然春天的马匹情况都不算好,但一开场就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参赛者,观众更是成千上万。几个月下来,赛事越来越热闹,快要赶上蹴鞠联赛的水平。而且因为有蹴鞠联赛在前,赛马这项赛事传得很快,秦州的豪门富户开始筹备在秋天的时候举行赛马大赛。

    冯从义今天的信上就是在说秦州有不少豪门准备在胜州买马。

    胜州的水土适合养马,而且来自黑山的马种也不错,这些秦地豪门便托冯从义转求到韩冈这里。想要到胜州来采购马匹,或是与黑山党项订立提供马匹的合约,有韩冈相助,就容易了许多。

    黑山党项的残部刚刚在胜州安定下来,如果能有个稳定的财源的话,倒是一桩美事,也算是安抚这不到万人的黑山党项。

    胜州的黑山党项都是精壮,身边又没有女人,又仇视官府,其实很有些危险。虽然这种话说出来很好笑,但如果他们就能娶妻生子,麟州、府州、胜州倒就不用枕戈待旦了。

    韩冈这段时间时常庆幸自己的决断。若是胜州的黑山党项残部不是一万,而是三五万的话,胜州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不过韩冈每次都先拆看冯从义的信,是因为父母的近况和口信都会一起随信稍来。留在巩州乡里的韩千六和韩阿李,韩冈每每想将他们接出来,但他们都不愿远离巩州,让人很是头痛。尚幸身体都不错,平日里又不缺保养,让韩冈可以放心,

    今天收到的信有两封,除了表弟冯从义的来信,另一封来自于金陵,是王安石的来信。

    厚厚实实的大信封,不知写了多少字,塞了多少张信纸。韩冈想起自己上个月给王安石的回信,今天的这一封信,应该就是对那封信的回复。

    看起来是踩了老虎尾巴了。韩冈想着,拿起了王安石的信准备拆开来看。

    “官人!”王旖突然走到院子里,叫着韩冈,走过来时沉着脸。

    “怎么?是不是四哥儿又犯错了?”韩冈笑着问,“罚他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好了。”

    王旖没有笑,还是板着脸,“官人上个月在信上写了什么?怎么娘今天的信上说爹爹看了官人的信,连着两天没有出门,就关在书房里给你写回信,连吃饭都没个好心情。”

    韩冈知道,他岳母给女儿的私信都是跟王安石的信一并送来,有时候还带着王旁的信。看王旖现在的样子,今天她收到的信中,岳母肯定是写了不少抱怨的话。

    “也就是些看法不同。”韩冈慢条斯理的拆着王安石的信,“岳父不是寄了他新书的手稿过来吗?就是为了这个事。”

    韩冈说得轻描淡写,王旖眼中透着狐疑,“就这样?”

    “还能有什么?也就在信中说岳父的训诂之说是刻舟求剑,许多地方都是想当然尔。”韩冈抽出信纸,前后十几张,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怕不有几千近万字。他兴致盎然的道,“不知道岳父这一回怎么驳我?”

    王旖闻言,脸色一下就黑了,“官人!?你怎么能这么……”

    “没什么关系的。元泽当初不经常与岳父互相辩难?为夫与岳父只是学术之争,不用担心会坏了情分。”韩冈想了想,又道,“你在岳母面前代我赔个不是。就说这件事乃是无心之举,非是小婿不敬。”

    “官人,爹爹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就不能缓一缓口,让他一让。”王旖靠了过来,柔声说着。

    “你可知道岳父的新书写的是什么?”

    “……训诂吧。”虽然母亲的信中没有具体提到,但王旖依稀记得韩冈提起过。仅仅只是手稿,还没有正式起名,但内容为训诂,那是不会错的。

    “没错,正是训诂。训诂以释字义。三经新义不过是注了《诗》《书》《周礼》,而岳父的新书却是想将六经一网打尽。”

    儒门诸经皆出自先秦,往往过于简短,以至于晦涩难明。为了能易于学习和理解,就有了传和注。但叙述经义的传注之前,先要做的是对经文中的字加以释义,一两千年前的字义当然不会跟现在一样。以今义释古字,这就是训诂。

    训诂诠释了经文中的字义,而经书也便因此得到了注释。千年之后,韩冈学习古文,一样都是先从晦涩的字和词开始理解,继而推广至全篇。王安石在三经新义之后,编写训诂新书,就是想以此来抢占制高点。

    韩冈虽是在笑着,眼神却变得深沉:“诸葛武侯昔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游学荆州,石、徐、孟三人务求精熟,惟武侯独观其大略。如今的儒者皆类武侯,不求章句,只追求明了大意。但这样一来,毕竟根基不稳,岳父便是看到这一点,才开始专注于训诂,以求将解释权掌握在手中。可如果岳父说得有理,我也不会囿于门户之见,但岳父的新书中,我却看不到道理。”

    宋儒最大的特点就是排斥汉儒沉浸于章句间的繁复,讲究回归本源,得六经要旨,明圣人本意。而实质上,就是以我为主,用六经来诠释自己的观点——所谓六经注我。儒学在宋代,就是能随意解释自己的观点,只要能说得通就行,想当然也没有关系,所谓不惑传注是也。

    这一特点,虽然一洗汉儒唐儒的沉疴积弊,给儒学引来了一股新风,但也随之带来了无数学术上的分歧,以至于学派林立的境地。

    门户之见也好,学术分歧也好,韩冈并不能认同王安石的观点。他对训诂不甚了了,远比不上当世的儒者。

    王安石、司马光,二程,三苏,乃至吕惠卿,都是贯通佛老,兼明六经的大才。韩冈自问在他们面前,想要在六经释义上做文章,那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但如果能将辩论的要点引导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却能反败为胜。扬长避短,本就是兵法要旨。所以韩冈一直都在大声疾呼,道理也好、释义也好,都要以实证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说王安石是想当然的缘故。

    “官人……”王旖愁得想哭出来。在成亲前,父亲和丈夫一直都有纷争,但毕竟没有如今日这般近乎撕破脸皮。都是最亲近的人,简直让她无所适从。

    韩冈搂着妻子的纤腰,在她耳边叹道,“我的看法还是那样啊,岳父的书是刻舟求剑,是想当然。别的事皆可让,但这事上可不能让。”

    二程如今在洛阳讲学,弟子日多;王安石又在为新学扎稳根基,说起来,这说不定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在士林中传播得越来越广的结果,不得不起身相抗。

    谁为正溯,道统谁属,学派之争容不下半点私情。

    韩冈知道,除非放弃自己的愿望,否则便没有退避的余地。

    虽然在经义上的学问无法与一干鸿儒想比,但自己的特长是什么,长处又在哪里。韩冈从来不会忘记。

    赵顼透过窗户抬头看着天上的阴云,皱起的眉头,将心中的担忧表露在了脸上。

    正是夏收时节,一场不适时的大雨,往往能将一年的收获拉下来一成半成。看似不多,但以一路几千万石的收获为基数,那可就是个让人无法承受的数字了。

    尽管京城这边已经收获了,不需要有太多的担心,但河北、河东开镰的时间,往往要比京畿迟上几日。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遇上下雨的日子。若是在已经确定丰收的情况下,撞上一场破坏收成的暴雨,这一喜一悲,对身体可不好。

    农为国本。平日里,各地的气候状况都会及时传到崇政殿中。今年上半年,天下各路都是风调雨顺,就是有点水旱蝗等灾害,也仅仅是局限于一州数县,并没有泛滥开来。

    前些天,南方两淮开镰,报称丰收的喜讯几天之后便在赵顼面前高高垒起。

    而这几天,京畿的麦田也开始收割。不见是各州各县,就是赵顼在南郊种得几亩田,报上来的也是大丰收,亩产四百余斤。甚至还献上了两支麦秆,就在赵顼的御案上摆着。麦芒一根根的有些扎手,金黄色的麦粒虽不算饱满,但其中一支上面长了三条穗,另一支的麦穗则是两条,乃是难得的祥瑞之兆。

    虽说是种,其实也不过是籍田之礼,在春耕时执犁推了三推而已。但毕竟是赵顼亲自动手过,看到自己犁开的田地大获丰收,心中总是多上一份欢喜。

    在御田中的新麦已经送进了宫中,明天,或许今晚,就能吃到用新麦磨出的面粉所做的炊饼、馒头或是汤饼了。

    不过赵顼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知道所谓的四石亩产,至少要打个七折,能有三石就不错了。而且还是天子田的缘故,水肥没人敢省,杂草、害虫时时清理,不敢有所懈怠。京畿田地的地力,耗用得很厉害。换作是普通的田地,一亩旱田,在丰收的年景,差不多也就两石上下。

    北方的麦田,也只有关中的白渠周边诸县,河北的大名府,京东的郓济等寥寥数地,才会有亩产三石的时候。

    赵顼轻叹了一声。田亩的产量是苛求不来的。北方的收成肯定是不能与南方相比。越是向南,产量就是越高,而且还是一年双熟。到了五岭以南,三熟都不是问题,只看田主勤不勤快,会不会照料庄稼。

    在过去,广西诸州的稻米产量,这两年都多了起来。每年总有五六十万石的稻米,沿着左右江一路入海,与交州的稻米、木材和白糖等特产,一起运到福建,两浙和江东。市面上多了一百数十万石的广西大米,加之本身也是丰收的缘故,江南的粮价这几年都被牢牢压制在一贯一石半。连带的让京城的米价,也稳定在六十余钱一斗的水平上。

    虽然赵顼不情愿承认,但他也清楚,这是韩冈在广西担任转运使和邕州知州后,给朝廷和国家带来的回报。

    出身农家的韩冈,比起邕州过去的任何一名知州更为关心农事。而他在当地巨大的声望也能支持他的一切主张。更重要的,是交趾人在邕州的屠戮,以及大批的交趾俘虏,使得韩冈可以大刀阔斧的在广西推广更好的耕作技术,开辟沟渠来浇灌田地,而不用担心受到当地大户的阻挠,以及百姓对工役的反对。但换作其他官员处在他当时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将精力分散在农事上。

    只看韩冈在广西农业上的作为,便是宰相之任,何况这还是他诸多功绩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项。就是太过出色了,要是他的才干,是由几个人分别拥有那就好了。

    在浅灰色的天空中,几道笔直向天的黑色烟云十分的显眼。城西、城东都有几束浓烟直上云头,赵顼知道,那是两座铁场旺盛的炉火带来的结果。

    京城的铁场,为了释放炼铁后的余烟,都修了高达近十丈的烟囱,城西、城东加起来有四五根。从烟囱中散布出来的烟尘,时不时的就飘到城中。使得润肺止咳的川贝母的销量,比过去还没有建立铁场的时候多了十倍。

    眼下光是东京城周围的铁场,一年就有四千多万斤的生铁,百万斤的钢。而徐州钢铁产量,比京城还要多。如今大宋禁军能做到甲坚兵利,靠的就是一年上万万斤的铁,和数百万斤的钢。

    被开采出来的大量石炭,并不仅仅应用在炼铁上,东京城中的千家万户平日里的生活已经都离不开石炭。一艘艘石炭船,充斥在在五丈河中。城外的河南河北十二炭场,一座座黑色的山峰拔地而起,囤积的石炭以千万计。前些日子,河南第八炭场的一座煤山突然无火自燃,闹得京城中连着几日都浸没在烟雾中。

    而且石炭多了,烧砖也便宜了许多。河东路经略使韩冈前些天上书,利用麟州神木寨附近的石炭来烧制砖石。因为澶渊之盟,边境的寨堡不便轻易改建、增筑,但想到用砖石砌起外墙给城防带来的助力,辽人的反对声可以丢到一边去。若是再将内线的一干军寨的城墙包起来,前后两重壁垒,就是辽人来了,也只能望而兴叹。

    被韩冈的这项提议所引发,朝堂上已经有了将东京城城墙用青砖全数包裹起来的动议,如今五十里东京城墙,有砖石防护的地段,只局限在十几道城门附近,以及城墙顶端。至于墙体,夯土还是暴露在外。若是能用青石砖包起来,就是面对霹雳砲,也能安心。

    看到这些奏章,赵顼为此下定了决心,还是早点将韩冈调回来,让他留在河东,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可对于是否要增筑东京城,却还没有定下来。

    东京城墙是四年前才修建完成,这时候又兴工役,京畿百姓和在京的厢军的怨言恐怕不会小。而且钱粮还是要多留一点才能让人安心。要想收复燕云,再多的钱粮储备都只会嫌少。

    收复燕云,赵顼不会急于一时,但他也没打算拖到十年之后。赵顼绝不愿意守着如今用岁币买来的和平。收复幽燕、云中,是他的毕生所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要将新近得到的甘凉、银夏的州县初步安定下来,需要大量的移民和屯垦,就算动作再快,选用的官员举措得当,也差不多要五六年的时间。等到五六年后,西北稍定,那时候,差不多可以筹划对辽国开战。

    赵顼回头看着张挂在殿中一角的舆图。从河北进攻,最大的问题的就是兵力移动不及辽人,粮草又转运不济,但对于这样的困局,眼下也有了应对的手段。

    不过赵顼现在最想的并不是在河北铺设轨道,而是平行于汴河,从亳州将轨道铺到开封。

    尽管这些年来,借用雪橇车,冬日依然可以利用汴河运输。但冬天在汴河上使用雪橇车的成本太高,且限制很多。如果天气不够冷,汴河水不封冻,雪又不足的话,就只能坐等老天赏脸。从时间上看,从十一月汴河封口,到来年二月重新启用。漫长的一百多天里,真正供雪橇车安稳运行的也就一个多月到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能换成轨道,那么情况就两样了。至少不用再靠天吃饭,不论冬夏,都能派上用场。而且比起谁都能利用、无法稳定控制的水路,改成轨道之后,不但抽税查税方便,还能多饶一笔转运的费用。汴河北段这些年因为黄河泥沙涌入的缘故,河床越来越高,在汴河中的船只,比堤外的房顶都高,

    就如方城垭口处的轨道,双线加起来也不到百里,但平均每个月的收入,稳定在三万贯上下,就算维持这条轨道的费用,一个月也要近五千贯,但利润是成本的五倍,这样的买卖,可以说是一本万利。以眼下的收入水平,只要再有两年的时间,就能彻底的收回了当初修造江汉漕渠所有的投入。

    何况这还没有将多了一条联系南方的命脉,给京城带来的好处算进来。且有了江汉漕渠,开发荆湖可是更加方便了。

    由谁来主持兴修亳州到开封的轨道,从沈括开始,赵顼已经在纸上写了七八个人名出来,但自始至终,赵顼都没有将韩冈的名字书于其上。

    天色将晚,赵顼方从崇政殿中出来。站在殿门后恭送的内侍不是过去的那个身材高大,形似武夫的童贯。童贯办事不力,已经给发派到江西的洪州做走马承受了。但新来的黄门,却比不上童贯心思灵动,除了勤勉,也没有别的能力。

    这几日,唯一的儿子赵佣又生了病,赵顼从崇政殿出来后,没直接会福宁殿,而是先去探望儿子的病情。

    专职照顾赵佣的老宫女,在宫中被人唤作国婆婆。见到圣驾亲临,连忙带着宫人跪拜迎驾。

    儿子在房里面病着,赵顼没耐心顾这些俗礼,急着问道:“六哥怎么样了?”

    “回官家的话,喝了钱太医的药,已经能睡得安稳了。”

    赵顼稍稍放心了下来,钱乙是小儿科圣手,他开的药不会有什么问题。

    “今天有谁来过?”赵顼又问道。

    “就朱娘子亲自来过。太后、圣人、大刘娘子、小刘娘子、刑娘子,都遣了人来探视。送来的药也都造册后收了起来。”

    赵顼听着点了点头,唯一的皇嗣病重,除了生母能来,其他人都不得不避嫌。

    ‘也是六哥儿体质一向虚弱的缘故。’大宋天子暗叹。

    从胎里出来,就没少病过,不论是穿多了或是穿少了都少不了生上一场病。一个痘疮,身体壮的小儿能撑过去,如赵佣这样的体质,只有夭折的份。种了痘之后,至少放了三成的心。只是会造成小儿夭折的疾病可不止痘疮一种。

    韩冈提出了免疫法的理论。依据这个理论,所有得过之后就不会再犯的疾病,都有可能跟牛痘一样来事先预防。为此,赵顼给厚生司和太医局的钱从来都没有节省过。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成效。

    准备了近一个月,太原府的夏收终于开始了。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得能将人烫伤,跟三伏天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这样的天气,不论是收割还是翻晒都是个好时候。

    太原府的万顷麦田,在十天的时间内差不多都收割干净了。当金黄色的小麦被摊开暴晒在阳光下,夏税的工作,也随之展开。

    关系到一天的太原府衙门中的官员和胥吏们,都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仅仅是各地州县上缴的籍簿,还有韩冈的吩咐,都让他们没空停住脚步。

    “府库帐册怎么到现在还没做好?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韩冈在前院催促的声音都能传到后院中,等他回到后面,王旖就有几分不解的过来问着他:“官人怎么这么急?整理帐籍簿册,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事的,好歹也要几个月。”

    韩冈摇摇头:“不是为夫急。是我们很快要回京城了,这里的事当然得做个了结。将个烂摊子交给后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而且有什么事可说不清楚。”

    王旖疑惑的眨着眼:“官人怎么知道要回京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韩冈右手握拳,轻笑道,“消息倒没有,可若是调令不来,那为夫就再上几份奏章好了。神木寨的石炭,不止可以用来烧砖。完全可以跟保德军的铁矿配合上。若是保德军开铁场,规模和产量不会比京城和徐州小到哪里去。”

    王旖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官人,上一次的奏章难道就是为了能让天子将你召回京城去?”

    “还不知道有没有用。所以才要继续上奏开辟保德军铁场。”

    听了那么多,王旖终于是明白了,韩冈是把握到了天子的心思,才敢这会这样行事。

    不过韩冈提议在保德军设立铁场,可不仅仅是为了让天子担心自家再夺立功勋。河东需要一个稳定的钢铁来源,而太原府的许多富户都需要钢铁。保德军是眼下河东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铁矿了,只要朝廷能同意设立保德铁场,规模肯定会在短时间内扩充起来。

    保德军【今山西保德县】有铁矿,在过去是为河东边寨的弓弩院提供制造箭头的铁料,也是边州百姓铁器的来源。产铁量虽然少,但实际上的储量应该不会小。而且对比起如今全国上下总计也不超过十万吨的钢铁产量,以及河东的实际需求,再小储量的铁矿也是够用的。

    府州缺铁,可朝廷对府州的供给只有打制成兵器的成品,而且枢密院每年遣人查验数量来,远比其他的地方要严格得多。折家想要铁料,只能去买铁锅铁铲。所以折家很希望,能有一个。保德军和府州就隔着一条黄河,如果保德军开办铁场,那么以折家在河东北方的影响力,暗中细水长流,一年弄到上万斤的铁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然,韩冈这边只管提议建设铁场,是否能成功,韩冈并不能打包票,而且失败了也不打算再提。至于朝廷同意了韩冈的建议之后,折家怎么从保德军弄到钢铁,那是他们自家的事了。

    比起折家,韩冈宁可去关心轨道的结构问题。

    到底什么时候能将铁轨造出来?就是没有工字轨,仅仅一根铁条,都比现在用的硬木要好,河北轨道拖到现在,在韩冈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对西夏的战争问题。

    韩冈仰头看着被太阳映得发白的天空,“调令多半就在这两个月,若是回京的话,就要顶着这个太阳了。云娘和南娘又有了身子,家里面还有几个小的。这一路上的车马劳顿,累着了可不好。”

    周南和韩云娘皆有身孕,韩冈都已经有六个儿子,而他现在年轻得很,想要追上九子八婿的郭子仪,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如果周南和韩云娘两人最后生的都是儿子的话,等大一点,确定不会夭折了,就过继过去承宗祧,还了父母的心愿。

    “还是到时候在说吧。”王旖说道,“若当真有诏令回京,肯定就有办法来解决。”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收获和征税的工作渐渐地到了尾声,的确是超过往年三四成的大丰收。稻谷满仓囤的情形,出现在各县汇报中的次数,可不是一次两次。使得因为战事而亏空的常平仓,也因此而顺利的得到了补充。

    在夏收和夏税征收的这一个月,太原府的粮价并没有大的波动。常平仓在稳定粮价上,起了关键的作用。

    当太原府元丰三年的夏税征收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天子也那边也对韩冈的两封奏章有了想法,将他调离太原,调回京城的迹象也渐渐多了起来。

    正如韩冈所希望的,他的新岗位在夏收结束的终于定下来了。不再担任太原知府和河东路经略使,而是回返京师,改判太常寺,兼提举太医局、厚生司。

    这就是韩冈的新差事。

    “三哥哥,太常寺是做什么的?”安排前来宣召的中使去了寅宾馆住下,刚刚回到后院的韩冈被韩云娘扯着袖子问道。

    “问你南娘姐姐吧。她比我清楚得多。”韩冈笑着打发了韩云娘过去。

    周南离开教坊多年,早年的伤痕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听到韩冈的话,旧日的教坊司花魁淡然一笑,摇头道:“太常寺中,奴家只知道一个教坊。其他相熟的衙门,如太乐局、鼓吹局,都归了太常礼院管。至于再多的,可就不是奴家能知道了。”

    “就跟你南娘姐姐说的那样,判太常寺就是个没什么事的闲差,正经事都给太常礼院拿去了,不归太常寺管。”韩冈打了个哈欠,从严素心手里接过了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判了太常寺这下回了京城,倒是又能过上一阵清闲日子了。”用勺子挖了一勺绿豆沙,至今嘴里,有点含糊说着:“倒还真是没想到。”

    “官人不是事先就知道要回京城了吗?怎么还说想不到。”王旖笑着问。

    “我可不知道会是这个差事。也不可能猜得到还能多了个殿学士的名号。”

    太常寺是九寺之首,统管朝堂礼乐、祭祀,太医局也是其属。其主官太常卿,地位近于六部尚书,高于宗正寺外的其余七寺,有‘尚书里行’的说法。可依照如今的官制,六部九寺的职事早就被瓜分殆尽,太常寺也不例外。朝廷的礼乐制度和仪式,有太常礼院管辖。名义上礼院尚归太常寺辖下,实则专达于上,不受太常寺制约。而熙宁九年的时候,太医局也从太常寺中**出来。

    眼下太常寺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一个空壳子,只管着社稷二坛、武成五庙等京城的祭祀场所,以及一群荫补官中的斋郎、挽郎——祭祀上打下手,葬礼上执灵杖,这是他们的工作。此外,还有一个教坊,京城中的伶人,妓女都在太常寺的管辖之下。

    不过礼乐是儒门的核心之一,故而太常寺这个职位清重而位尊,可以安置高官。说句难听话,就是养老的地方,跟韩冈之前的同群牧使一个类型。

    但在差遣的改变之外,韩冈还得到了一个新的职名——

    端明殿学士。

    且原本的龙图阁学士的职名并没有被削去,也就是说,韩冈现在是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

    在品阶上,殿学士在阁学士之上。从今日开始,若有人要用职名称呼韩冈,那就应该是端明而不是龙图了。

    一般来说,端明殿学士是翰林学士资历较深者的加职,或是翰林学士非因罪离任后的赠予。司马光现如今正是端明殿学士,他是在翰林学士任上反对变法,最终出外任职,之后改授端明殿学士。而韩冈援引的是则王韶的旧例。当年王韶奉旨拓边河湟,在攻下河州之后,他的职名便成了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

    端明殿学士的授予,可以算是对韩冈的补偿了,不然从太原知府兼河东经略使的任上,转任判太常寺,其中贬责的味道太重,并非是待遇功臣之法。

    不过赵顼也是顺便通过这项任命,更加明确的表明他并不打算让韩冈拥有与地位相当的差遣。否则端明殿学士就应该改成翰林学士。

    以韩冈如今在儒林的声名,也当得起翰林学士的头衔。只要不加知制诰的名号,也不用担心在起草诏书一事上会丢人现眼。可赵顼却宁可用更髙一级的职名来安置韩冈,也不让他有机会插手参与朝政。这样一来,当然就没有机会走进两府之中。

    但换个角度来想,天子这是在用更高的官位、职名、勋阶来安抚韩冈。

    韩冈很明白,换做普通的臣子,天子若是看不顺眼,或是想磨练一番,直接打发到远僻州郡去好了。也就是向世间传授牛痘的自己,能让天子不得不投鼠忌器。

    这不仅仅是功劳立得太多的缘故,提举太医局和厚生司的兼差说明了一切。

    ‘正合我意。’韩冈想着。

    皓月当空。

    夜空中并无一丝云翳,月中的清辉毫无遮挡的撒落下来,给嵩阳书院一角的小院中的树木、房屋、地面,都镀上一层淡银色的光泽。

    透过手中的黄铜圆筒,那轮散发着银色辉光的圆月,似乎就变得近在眼前。

    游酢眯着眼睛,将镜筒一头贴着眼睛,不意声音从身后传来,“定夫,好雅兴啊。”

    游酢闻声转回身,却是同在二程门下的杨时和谢良佐。

    “原来是显道兄【谢良佐字】和中立兄【杨时字】。”游酢放下手上的千里镜,笑道:“中立兄这几日路上奔波,怎么没有早点歇息?”

    杨时三年前中进士,得受官阙却不赴任,而是在程颢门下求学。不过之前都在洛阳,今天才到嵩阳书院中。

    “一时没有睡意。”杨时走过来,笑道,“倒带累显道都没得睡了。”

    “半夜观月,雅兴不浅。”谢良佐走到游酢身边,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可是起了诗兴。”

    “诗兴?”游酢笑了起来,将手上的黄铜镜筒递给谢良佐,“用这个看了就没有了。”

    谢良佐接过有些沉重的镜筒,睁大眼睛:“这就是千里镜?节夫前几天托人送来的?”

    杨时闻言动容,“是洞烛千里,远观日月的千里镜!”

    “没那么夸张,不过就是将远处的景物放大个几倍而已。远观日月也不确切,要是望着太阳,会照瞎眼睛的。就跟用放大镜点火一样。”游酢摇头道,“也只能看一看月亮。”

    借助千里镜望着月亮,银盘中那朦朦胧胧、惹人遐想的暗影,却便成了稀奇古怪的斑点。瞅着原本肉眼看去如桂如兔的阴影,现在却如同一张麻脸的斑斑痕迹,游酢都不知自己日后怎么再去写有关月桂、玉兔的诗句了。

    谢良佐拿着千里镜摆弄了一阵,倒是很快就知道怎么使用了,对准天空中的星月,将眼睛贴上去。

    杨时看到谢良佐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转头过来,又对游酢道,“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令兄今科高中。”

    游酢拱手还礼:“多谢中立兄。”

    杨时指了指正拿着千里镜冲着天空啧啧称叹的谢良佐,“听显道的话,这千里镜也是令兄托人送来的?”

    “家兄知小弟喜好这些奇巧之器,所以送了一具来。”

    游酢的兄长游醇曾经做过韩冈的幕僚。因为在熙宁七年河北灾荒的时候,辅佐韩冈安置了数十万流民,因功授官。熙宁九年没有考上进士,便在二程门下苦读,如今终于考上了进士,上个月已经回到京城候阙了。

    一架千里镜的的价格虽不低,但想买到则更难。就是京城的药玉作坊终于能出产跟大食的玻璃器皿一样的透明玻璃,但想要从中要挑选出无气泡和扭曲、能够磨制成镜片的玻璃片,依然是百里挑一。也就是游醇曾经在韩冈幕中做事的经历,让他能在军器监中攀上关系,可以买到产量稀少的千里镜。

    杨时前段时间在洛阳,很清楚千里镜和显微镜如今在显贵子弟中有多么受追捧。那些衙内们吃喝玩乐腻味了,显微镜和千里镜成了他们之中流行的新目标。玩物丧志的议论也是有的,但只要种痘法还在世间流传,这样酸溜溜的话,只是自取其辱。而且千里镜的用处,只要抬头看看,就是一清二楚。

    “千里镜乃是军国之器,与飞船配合起来,几十里外的敌军也瞒不过天上的眼睛。”杨时说道,“如今京城那里透明的玻璃也有了,将作监和军器监正在鼓足全力制造,准备给军中全都配发上。”

    “千里镜是一个磨镜匠献上来的,去年一出世就流传开了。不过之前白水晶价格太高,大多数给磨制成了眼镜和放大镜,官宦人家正时兴的显微镜又要占去一大部分,千里镜的数量很少,就是想找到一块镜片都难。如今有了玻璃,日后当会越来越多。家底差一点的人家,以后也能买得起。”

    “银河中果然都是星辰,不用千里镜,当真分辨不清。”谢良佐放下千里镜,回过头来道:“这样的军国之器,国人买得起倒也罢了,要是给辽人得去,可就不妙了。”

    “就是想守秘也守不住,凸透镜和凹透镜的原理,早就给公诸天下。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原理也是一样。只要是个手艺不错的匠师,有样品在面前,花上一点时间,终究还能仿造得出,就跟飞船一样。”

    “早知道会从凸透镜和凹透镜上,引出显微镜和千里镜,天子肯定会下诏严禁韩冈的书作刻印贩售。记得前两年有个叫钟世美的国子监内舍生,他上书为天子所赞。国子监本要刻印他的文章,天子亲下诏说其文中‘有经制四夷等事,传播非便-韩冈的书,可比些书生之见对四夷更有用。”

    谢良佐又拿着千里镜去看月亮,一边还说道:“或许韩冈早就知道会如此,才泄露出一星半点。只要能传播出去,天下间总有才智之士能将之补全。”

    杨时哈哈大笑,“或许吧。”却是不信。

    游酢则沉吟起来,他倒觉得韩冈有这份心术。受到其兄长游醇的影响,在程门的弟子中对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是最有兴趣的一个,这也是游醇为什么要捎个千里镜给游酢的缘故。

    “说起韩玉昆……”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定夫你听说了没有,他这一次又要入京了。”

    游酢略感惊异,抬眼问道:“太原知府不做了吗?”

    “改判太常寺兼提举厚生司、太医局。”

    “怎么是这几个差事……”游酢狐疑的问着。

    “还有端明殿学士,之前的龙图阁学士还继续兼着。”谢良佐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望着天上月亮。

    游酢惊讶起来,“还能继续兼着龙图阁?这不是已经在司马端明之上了。”

    杨时摇头道:“品藻人物,岂在官位?司马君实一心只在独乐园中修通鉴,哪里会在意官阶。”

    洛阳城中致仕的老臣数十,日日筵席不断。司马光这几年,时常与富、文等元老游宴,倒也不是那么死板的。游酢笑了一笑,却也不说什么。

    杨时道:“端明殿一职,不过是酬韩冈前功。判太常寺,还有太医局、厚生司两个兼差,才是官家想要用到他的地方。”

    谢良佐终于收了千里镜,走过来还给游酢。“礼家如聚讼,虽兄弟亦不容苟同。韩玉昆司掌太常,必是不甘寂寞,日后有的是笔墨官司与太常礼院打了。提举太医局和厚生司,则是天子是想用其才,任其能。从这几项任命看,天子当不准备让他有机会再立新功。”

    天子的私心,当然瞒不了人。韩冈已经有好几次有机会入居两府,但都被天子给挡下来了。天子对韩冈的忌惮都成了公开的传言。民间对此颇有些微词。不过年轻点的士人,或是一般的官员,只要不是气学门下,或是与韩冈利益攸关,其实都不想看到他出头,二十多岁就出任执政。

    游酢摇摇头:“韩玉昆若想立功,太医局和厚生司都有立功的机会。还不知他藏了多少本事,等着放出来呢。”

    杨时反驳道:“除了痘疮,还有什么能致人死地的疫症,能病愈之后不再复得?须知韩冈本身可是对医术一窍不通,”

    “这是韩玉昆自己说的吧?不能全信。”

    游酢从他兄长那里听过了许多有关韩冈的经历,从不觉得韩冈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君子,多少次都让天子、宰辅和元老重臣都无可奈何,最起码的城府不会缺的。当年在白马县断的那个案子,不是心术过人,怎么能轻易解决这一桩困扰三十年来白马县历任知县的积案?

    “但他瞒着自己的医术又是为了什么?”杨时却是不信。通晓医术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完全没必要隐瞒。

    谢良佐也道,“韩冈也曾求学于两位先生门下,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弟子。虽然有门户之争,但两位先生可从来没有说过韩冈人品堪忧。前几天,正叔先生还说他在敬字一字上做得甚好。”

    当年韩冈立雪程门,使得如今洛阳连年画上都有他的形象。就像司马光砸缸的年画,在民间已经传了几十年。韩冈的形象同样的流行。顺带的,连程门也在这个韩冈为主角的故事中得到了极大的助力,嵩阳书院中的弟子越来越多,也是因为程门名气渐髙的缘故。

    道学最重师道。敬师,方能传承道统。韩冈对师长的尊敬,影响了很多程门弟子。一个气学弟子,只因听过几句教诲,就对大程小程两位先生敬重如此,身为门下嫡传,又怎么能输给他?倒让程门之中的风气更为谨严。

    不管怎么说,从尊师重道上,还有用兵抚民上,韩冈的名声在世间算是顶尖的,能力和德行都一流水准。说他人品不好、或是心术不正,可是要做好被人痛揍的准备。就是程门之中,贬低或驳斥韩冈的学问没问题,但指斥其人品却是少不了会被同门反驳。

    游酢并不是打算指责韩冈的人品,只是想说他的才智和城府。但看到两位同门都误会了,也不方便辩解。

    “有韩冈主持,纵然张横渠仙去,但气学也是日渐昌盛,他回京之后,就算有公事耽搁,也必然能有所开创。”谢良佐岔开了话题,叹了一声:“对手日增,时不我待啊。”

    杨时没有半点担心:“气学其实自顾不暇。天人之论,犹如鸿沟一般,韩玉昆跨不过、补不上。其实就是上元节宣德门外的灯山,看着光鲜炫目,实则就是竹皮薄纸糊起来的,一戳就破,一烧就着。要不是因为这一点,吕与叔如何会转投而来?

    在杨时看来,别看现在气学给其他学派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不过就未来的发展来说,气学的敌人就是其本身。如果没有一个完整自洽的体系,任何一门学派都是很难传承和发扬的——尤其是在竞争者如此之多的情况下。

    气学最大的问题就是自然和天人之论割裂极为严重。承认天子受命于天,这是气学圭臬《西铭》中阐述的观点,但这一点是决然不可能从张载的气之一元说中得到证明,而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更是让这个裂痕变得更深更大了。

    “韩冈对此避而不论,可躲能躲到什么时候?这是一个大关节,避不得、让不得。要么就是天子不再受命于天,要么韩冈就得承认他的自然之道有错。”

    游酢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韩冈的心术才智,不可能坐视这样巨大的破绽不去弥补。何况张载诸多门人,也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程门自号道学,眼下的第一大敌是控制了士子们晋身之阶的新学,但远期则必然是气学。韩冈用心长远,日后等他身登相位,自然会想方设法让气学成为国子监中教授学生的课本,让其成为天下的显学。

    就如手上这只千里镜。韩冈一直以来对天文星象只有只言片语,最多也仅仅是提及过日月星辰乃是由气而生的宣夜说。但千里镜的出现,让人们可以细观天穹,对日月星辰能够有着更加深入的了解。

    组成显微镜和千里镜的两种透镜都是他所创,而且还阐明了原理。明其理,故而才有了显微镜和千里镜。

    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依气学之说,透镜折射光线的原理就是形而上的道,是从世间实物中归纳出来的道理,而千里镜、显微镜,就是这个道理重新反馈到世间的结果,是形而下的器。

    道和器是一体的,若只求形而上,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空谈而已。而只注重形而下的器,不注重归纳其中的道理,那就只是个庸夫而已。

    气学,或者说韩冈,一直都在主张经世济用、明体达用、学以致用,不同的词汇有着相近的含义。任何道理和学问都必须能用到实际上。秉承的是安定先生胡瑗的理念,在横渠书院,诸多弟子都要兼习经义和治事,水利、兵法、钱粮、刑名,在钻研经义之外,都要在其中选出两项来学习。

    对系辞这一句话的诠释,便是气学的一个大关窍。

    但程门之中,对这一释义完全无法认同。杨时道:“正如吕与叔所说,韩冈终究还是所学不正,一应建树都是旁枝末节,须知道理性命才是根本。”

    “但越是浅近,越是能引人就学。显微镜和千里镜,在洛阳城的官宦子弟中都蔚然成风。”谢良佐叹道,“下里巴人,和者数千,阳春白雪,和者数十,等到‘引商刻羽,杂以流征’,那就只有三数人能和得上了。”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圣人之学,颜子【颜回】亦觉艰难。浅近易学的那是少正卯。”

    说归这么说,但其实程门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从韩冈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韩冈的声望,来自于一桩桩功绩的累积,他的威信,来自于一名名百姓受到的恩惠。名望越重,说话的份量也就越重,他所主张的理念,愿意去学习的人也就越多。

    韩冈编写的蒙书,在关中的蒙学中已经开始推广。教人识字、明义的有三字经,数算的有算术,讲述天地万物的有自然,从头到脚全都是气学的影子。等到这些小学生们长大成人,还会有多少人能接受其他学派的观点?

    新学靠着王安石的权威,成了朝廷主张的显学。就算其他各家学派,想要去考进士,都必须学习三经新义。但新学如今的地位,靠得还是新党的地位,当朝政不再由新党来掌控,新学当然也就被断根了。

    而气学,上有韩冈护持,下有关中蒙学不断培养出识字,加上横渠书院中出来的士子,由于有治事之材,只要运气不差,入官之后,肯定要比只通经义和诗赋的官员更受重用。

    如果要与气学一较高下,就必须尽快了。否则等气学声势大起,就会变得跟如今的新学一般,压制所有的学派。而且以气学如今深植根基的做法,一旦盘踞下来,便再难动摇。

    “不用担心。”谢良佐走到游酢身边,“且不说气学如此声势,必惹得新党视其为眼中钉。就是只凭我程门一脉,日后约期辩经,也定然能拿回一场大捷来。”

    ……………………

    江宁府的夏天一直都是以炎热著称,不过城外钟山边上,有着徐徐山风,倒也不是那么难耐。

    王安石坐在道边的一方青石上,面前一副棋盘,对坐一名道士,两头干瘦的老驴在旁边啃着青草,一株老槐荫荫如盖,为他和弈棋的对手遮挡着火辣辣的阳光。

    山风徐来,卷走了炎炎暑气。王安石一身道袍,对面的又是一个老道,两人都是木簪芒鞋,身上看不到任何饰品,看起来就是两个普通的道人——应该说是穷道士——在路边下棋。

    山林下的道路时有行人往来,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最多也就瞥上一眼两眼,都没人注意到坐在道边石头上的,有一人是曾经执掌天下政务、权势赫赫的名相。

    “前些天怎么不见相公出来?可是贵体有恙?”李叔时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随口问道。

    王安石专注着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漫不经心的回道:“病倒没有,困于文牍而已。”

    李叔时抬起头:“是相公这几年在写的那本书?”王安石这几年一直在琢磨着训诂字义,这一点李叔时与其下棋聊天时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

    “已定名做《字说》。”王安石点了点头,随手落了一子。

    其实《字说》这个书名王安石很早就确定下来了,脱胎于《说文解字》,在跟亲友交流的时候,因为尚未成书,却是没有公开的将书名附上。依照书名来看虽说是解字,但内容却多为训诂,又兼论音韵,儒门小学中的文字、音韵、训诂三个门类却占全了。不过小学本是一体,皆是经学之本,提到其中一个,就少不了带出其他两个。

    早在英宗仍在位时,王安石就开始撰写本书,到了一年前才有了初稿。他将初稿分抄了寄给几个功底深厚的亲友,让他们品鉴指正。他人的回信皆说好,可就是二女婿最不客气,直接就说是刻舟求剑。可也多亏了韩冈那个好女婿,让王安石对《字说》几处不合人意的地方也做了些修改。这一回《字说》一出,新学的根基也就稳下来了。

    李叔时闻言拱了拱手,“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贺!相公才学冠绝当世。《字说》一出,先儒传注当让出一头地了。”

    “岂是欲与先贤争列?不过是为了正本清源罢了。”王安石道,“先王患天下后世失其法,故三岁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

    李叔时能与王安石做棋友,见识自不差。听到隐含杀机的‘一道德’三个字,眼前便是一片金戈铁马,耳畔也仿佛有鼓角齐鸣。这部书果真是为了压制一干儒门别传。

    王安石和李叔时边聊边下棋,太阳在天空中一点点的移了位,渐渐的落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见王安石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依然炽烈的阳光下,而他带在身边才十岁出头的小伴当又蹲在地上看蚂蚁,李叔时咳嗽了一声,提议道:“相公,不如换个地方吧。”

    王安石安坐于青石之上,不动如山,毫不在意,“由他去,来生转世做牛,须得日头里耕田。”见李叔时有些迟疑,催促道,“快下啊,别耽搁,老夫这盘可是要赢了。”

    竹林沙沙作响,一阵清风从林中,吹散了身周的热浪,苏昞听着林中传出的自然音韵,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就在书院的一角,来自书院左近镇子上的小学生们正在高声念诵着三字经。童稚之声,让人听了也能会心一笑。

    关中一地已经有大半蒙学开始采用三字经和韩冈的算学、自然两部蒙书来教授学生。以十万计的蒙童,就算人才是百里挑一,也是以千来计算——这就是气学的未来。

    对于韩冈的计划,苏昞很是钦佩。愿意花时间来培植根基,眼光望着十几年几十年之后,这样的耐心很少出现在年轻人身上。年长者有耐心却缺乏时间。而韩冈,时间、耐性和才学都不缺,日后光大气学一门,必然是他。

    与此同时,炎阳高照的暑热中,一队车马抵达了东京城的西门。

    戴着遮阳的斗笠,身着别无外饰、适合散热的宽大袍服,韩冈仰头望着高耸的城垣,时隔一年,重又看到了东京城的城墙,但之前的心境并无改变。此处虽是不见蛮夷铁骑,但亦是用武之地。

    韩冈家的千金兴奋的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爹爹,爹爹,到京城了?”

    “是啊。”韩冈屈指一弹女儿小脑门,“到京城了。”

    “爹爹欺负人。”金娘捂着头,眼泪汪汪的嘟着嘴坐回马车里了。

    被女儿的娇憨逗得心怀大畅,韩冈回头望着深深的门洞之后那宽敞笔直的大道,轻声道:“我又回来了。”

    韩冈抵京,安顿下一家老小并没用上太多的时间。

    他到宣德门去留名轮对,就得到通报说朝廷已经赐了府邸。本来韩冈还以为会在城南驿住上几日,才能等到开封府的消息,却没想到安排得这么周全。

    因此抵达京城的当天,韩冈一家便入住了位于旧城左军第一厢信陵坊的宅院。这个速度,王旖也是感到惊讶不已。

    “当初爹爹从江宁上京时,也是先让哥哥先进京找落脚的地方。”

    “是治平四年的那一次?”韩冈问道。

    “还能是哪一次?”王旖反问了一句,又道,“当是爹爹还让哥哥在司马十二丈家附近找宅子,说是做邻居好。”

    “看来当年岳父跟司马君实倒是交情不错。”

    “嗯,爹爹过去一直都在家里赞着司马十二丈的道德学问。”王旖的脸色有了几分黯淡,“只是因为变法,便反目成仇了……不仅司马十二丈,当年与爹爹交好的朋友大半都分道扬镳了。”

    “那是因为岳父坚持到底的缘故。”韩冈深有感触,“大凡能成大事者,无不是性格坚毅的智勇之士,什么样的阻碍都会毫不在意的跨过去。”

    “官人这是在自吹自擂吧。”王旖神色一换,带了些笑。

    “算不上自吹自擂吧。难道为夫在这一事上会比岳父逊色?”

    王旖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否认:“你跟爹爹就是一个脾气。”

    话题给扯偏了,但很快还是回到了眼前的宅子上。

    韩冈之前曾想过在京城买块地皮来修间宅院,弄一间属于自己的家宅。不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觉得算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发遣出京,要是到外地任职,建起来的宅子还要留人来看守,浪费钱财,浪费人力。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除了决定将籍贯移到京城的人,很少有官员会在开封置产。

    韩冈倒不是缺人缺钱,不过没必要做得太显眼,炫耀自己的财富可不是聪明的做法。而且京城之中,寸土寸金,好地皮早就给人占去了,论起位置和规模,如今在东京城里面能买到的宅院,都远不如韩冈能从朝廷手中得到的官邸。

    就像冯从义,他在京城置办了三处产业,但在城中的两处最大也只有三进而已。能安顿下韩冈全家的宅院,都是在东京城的城墙外京西第一厢的天泉坊。那都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是由祥符县管了——只有东京城中的区域是由开封府直接管理,城外就归于开封府下各县来管理。

    冯从义的宅子,韩冈住进入没什么,但离得皇宫太远,上朝时能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而且那间宅子周围人来人往很是麻烦,还是住在城中分配下来的官邸里面方便。

    不过大部分官邸都经过了不少任住户,破旧得可以。之前担任同群牧使时的那间宅院,好不容易才整修了一遍,韩冈就去了河东,倒便宜了后面的人。这一次开封府给安排的宅院乍看起来还不错,但也有许多地方需要修补。

    韩冈和王旖商量了,明天使人去开封府,去找专管官邸修缮的官员,让他们调些工匠来将破损的地方给修补起来。

    安身的宅院还只是末节,重要的是觐见天子。

    韩冈入觐奏对的日子定的是两天后,并没有像当初从广西回来时被一晾多日,但也没有迫不及待的当天就让他入宫面圣。

    天子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韩冈在即将上任的岗位上能有多大空间施展手脚。从这一次的待遇上看,赵顼这个皇帝还是希望韩冈能在任上做出一定的成绩。

    有了两天的空闲,韩冈便接受了王安礼和章惇等亲友的邀请,而上门求见的官员和士人,则是基本上都是推掉了。不过开封府中负责官宅修造的官员,却是轻车熟路的上门来拜会。

    来府上的开封府官员,当年在韩冈担任提点府界诸县镇公事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韩冈看在故旧的情分上,见了他一面。不过这名官员也算知情识趣,没敢多耽搁韩冈的时间,说了几句奉承话,回忆了一下当初韩冈在开封府中任职的旧事,便起身告辞。

    韩冈送了他到厅门,那名官员回身请韩冈留步,又问道:“不知端明在照壁上还有什么吩咐?”

    “照壁?”韩冈闻言有些疑惑。

    “还是端明当初在修群牧司宅子时传授的手艺,用碎瓷拼出了王都尉的《烟岚晴晓图》。如今京中的府宅里都开始用碎瓷片来拼接图案,不过还是碎瓷片的多。京畿各窑的碎瓷本是堆积如山,但才两年的功夫,就已经耗用得差不多了,开始有瓷窑专门烧制各色瓷片,用来在照壁、还有墙上拼图。”

    这算不算又开辟了一个产业,韩冈有些想笑了,他现在还真有些怀念那块照壁上的星星。

    “弃物亦能派上大用场,京中一说起此事,就有人以端明比之晋时的陶桓公。”

    韩冈想了一想,问道:“陶士行?”

    “正是。”

    韩冈笑了,“那还真是不敢当。”

    表字士行,谥号一个桓字的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东晋时的名臣。善于用兵,更会过日子。造船剩下的木屑也不丢,到了大雪天拿出来洒在路面上防滑。韩冈利用碎瓷的行径,的确跟他相类似。

    只是如今民风奢侈,外面传韩冈似陶侃,好意没多少,想来更多的是笑他寒门出身的小家子气。但这样的讽刺对韩冈来说只是清风拂面,毕竟在种痘术面前,什么样的嘲讽都不可能成为主流。

    韩冈看看面前一张讨好的笑脸,他当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随口对照壁提了几个要求,这个开封府的小官告辞走了。为了登韩家的门,他送上礼物不算便宜,是一对透明的玻璃花瓶。不过韩家的规矩照例是拒收,等人走后,只把单子呈给了韩冈。

    透明的玻璃大约是元丰元年年底出现,当时韩冈还在同群牧使的任上,但那时的透明玻璃还很难制造,甚至得靠运气,也不可能成为透镜的原料。不过当时原理和配料已经总结得差不多了,加之将作监和军器监看到了曙光将临,同时加大了投入,所以到了元丰二年年底,拥有蓄热室、能够可以开始小规模成批次制造的炉窑终于出现了。

    才半年的功夫,韩冈倒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透明的玻璃制品就投入了市场之中。不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毕竟玻璃镜片需要磨制后才能使用。磨镜匠的能力决定了对原始镜片的需求,剩下的产能要释放,当然就得用在各色器物上了。但比起瓷器,玻璃可以在其他方向上起到更大的作用,而不当放在装饰用的花瓶上。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这个时代技术扩散的速度是极快的,或许再过两年,就能用平板玻璃代替窗纸。一尺见方的大玻璃一时造不出来,巴掌大小总不会有太多的技术难题,到时候在窗户上做个镶嵌功夫就可以了,只是价格上一时间肯定是个让普通人承受不起的数字。

    作为有心人,韩冈很期待玻璃烧制的技术能有更大的进步,试管烧杯等仪器对化学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镜子、灯盏,同样都是玻璃可以大显身手的位置。他之前已经跟冯从义商量过,准备在巩州设立的玻璃作坊,将不会在器皿上多费心神,而是努力开发新的应用,也就是水银镜和油灯。

    家中之事稍定,就到了入对的日子。

    韩冈入觐,被安排在早朝之后。天子不坐常朝,有实职差遣的官员往往也不需要在礼仪性质的朝会上浪费时间,但还没有正式就任的韩冈,却依然得一大早去文德殿。

    排班轮次,韩冈自是排在前面。下面站着一堆胡子花白,没有职司,空领俸禄的老家伙。但论起位置的重要性,判太常寺等三个差遣加起来也比不了镇守边地的一任经略使,更不用说身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

    在王珪的引领下,向着空无一人的御榻礼拜之后,韩冈便往崇政殿去等待天子的召见。

    赵顼并不打算过于冷遇韩冈。听话的臣子很多,但听话的臣子到王珪那个水平的却屈指可数。同样道理,有能力的臣子数量并不少,但水准能到韩冈这个等级的,也一样是凤毛麟角。

    当结束了今天的议事,宰辅重臣们一个个鱼贯而出,他也不做休息,直接召韩冈入殿。

    待韩冈再拜起身,赵顼便赐了座,道:“韩卿镇守河东,接连大捷。朕能在京中高枕无忧,韩卿之力也。”

    “此非臣之功,乃是陛下圣德庇佑,将士用命。”

    经过这几年的折腾,那种君臣相得的气氛是不存在了。君臣之间的寒暄就跟应付故事一般,这样的对话,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君臣相得的气氛本就不是常态,韩冈一直以来就没有想过要靠皇帝的恩宠得到什么。

    数句寒暄作为开场白,赵顼便道:“韩卿,不知对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

    “臣尚未就任,太常寺、厚生司、太医局三处此前亦从未与任,不敢妄言。”

    赵顼笑道:“韩卿无须自谦。张载以明古礼而著称于朝,卿家师承张载,判太常寺可谓适任。厚生司是缘韩卿之言所创,而医事上,更是卿家所长。如何不能言?可直言无讳。”

    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太常一职,周曰宗伯、秦曰奉常,先王以之掌礼乐医卜。得列九卿之首,便是因其掌礼乐,以明纲常。不过如今悖于古礼者不胜枚举,先师曾有言,兴己之善,观人屯志,群而思无邪,怨而止礼义!入可事亲,出可事君,但言君父,举其重者也!”

    在儒学中,礼为纲纪之本,而乐有教化人心的作用。礼乐不分家,故而太常寺依制当统管礼乐之事。同时诗乐也一样不分家,孔子编修的诗经,跟礼乐脱不开关系。故而在朝廷的各项典礼上,歌者所唱的多是模仿诗经的四言诗。

    赵顼怡然颔首:“韩卿此论甚佳,过几日当下太常礼院共议。”

    当面提起太常礼院,自然是提醒韩冈判太常寺的职权范围在哪里,不过紧接着赵顼又道:“稍待时日,再与韩卿论此事。”

    韩冈闻言略感讶异,前一句没什么,单纯的提醒而已,但追加的一句‘稍待时日’,却有些怪异,似乎有深意。难道过些日子,他就有资格谈论礼乐之事了?

    韩冈隐隐听说赵顼有意改易官制,将如今叠床架屋的官制正本清源。前两年,赵顼下诏校勘《唐六典》时,曾经有了些许风声。可因为不见后续的动作,又是撞上平夏之役,便没了声息,也无人在意,只当是普通的典籍修订而已。但赵顼方才补上的这一句,似乎是有了点意思……不过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既然天子已经点明不要侵犯太常礼院的职权,韩冈也不再多提太常寺,“至于厚生司,虽为臣所主张,然其职掌久已有之,太医局、翰林医官院皆曾掌其事……”

    赵顼笑道:“过去可没有保赤局。”

    赵顼很看重专责种痘的保赤局。韩冈的名号因牛痘传遍天下,但赵顼的名声何尝不如此?毕竟韩冈也是赵顼的臣子。

    同时尽管种痘的价格极为低廉,由于地方的不同,一剂都在三五十文上下,最贵的也不会超过一陌。也就是七十八文,一斗米的价格。而且还有许多富户和寺观为了阴德之事,一口气包下几十份、几百份甚至上千份痘苗,散于普通人家的幼儿,与自己要种痘的子嗣同时施种,使得天下间几乎没有种不起痘的儿童,但举国上下,每年需要种痘的幼子何啻百万,使得朝廷一年也有几万贯的结余。

    这等有名有利,而且对自己和儿女都有好处的好事,赵顼很想韩冈多拿出几桩出来,反正过去从没有因为医事而晋升两府的例子。而且韩冈就算能让肺痨、风疾、消渴症之类的重症都可以免疫,要想普惠天下,也要数年乃至十年之功,那时候让他入西府,也不犯什么忌讳了。

    不过韩冈的回话完全涉及新的药方,“臣在河东,保赤局由于专责种痘,事务最是繁忙,名号时常传在耳边。但厚生司却极少听人提起。臣当初请陛下设立厚生司的本意,应该是在主持防犯疫症上。痘疮只是疫症的一种。‘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如痢疾、伤寒、时瘟、蛊毒水肿,皆是伤民百万的疠疾,厚生司不当袖手旁观。应参与其中,以保生民,使大灾之年不至有大疫,让陛下圣德庇佑万民无伤。”

    “自当如此。”韩冈这是想让厚生司能起更多作用,不要像现在这样,只有保赤局最忙,其他几个分司则是清闲得不像话,赵顼对此当然不会反对,“厚生司中事,卿家可放手施为。”

    “至于太医局。”韩冈想了想,又道,“太医局有教养学生、试选医官之职,不过良医靠的是多习多练,并非是读书受教可得,如今在局中因为圭臬的《本草》等书亦因编目不明,不得历练,教训不出良医。但臣听闻如今的太医局,只有十几位翰林医官最得看重,日日邀约不断,而太医局生得到邀请上门问诊的则寥寥可数。”

    “韩卿或许不知,太医局生须往在京诸军和诸学问诊,医治的学生和卒伍不在少数。”

    “依然是太少。若是登门问诊,一日不过三五人,而坐馆,一日三五十人不在话下。太医局生上中下三等共百人之数,而在京诸军和诸学学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每天都有三五千的伤病。”

    赵顼差不多听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设医馆,让太医局生坐诊?”

    韩冈拱手一礼:“臣请陛下设医院收治京城病患,并设药局以供在京百万仕宦军民。太医局生由此可以磨练医术,而一众翰林医官,也可以隔上数日在医馆或药局中轮班坐诊,见过的疑难杂症越多,也能让他们的医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听着韩冈侃侃而谈,赵顼暗自庆幸,幸好将韩冈调到了不算重要的职位上。还没有上任,就有了这么多想法,等到上任之后,肯定还不知会有多少。若是放在紧要的职位上,当亦是要大刀阔斧一番。

    赵顼忽然有些想笑,王安石不论在哪一任上,都想有所成就,他的这位女婿也是一般的性格和为人。好像不兴作一番,就不能安心受领俸禄一样。

    不过两人都是能做事的臣子,放在哪里都能有所成就,不是纸上谈兵之流,这是赵顼能安心任用王安石和韩冈的主因。

    眼下将韩冈放在太常寺,又让他兼管厚生司、太医局,赵顼就是想借助他的才干,又不用担心他之后的功劳太过惹眼,以至于不好安排。

    不过赵顼还以为韩冈这一次会有与牛痘差不多的新医方献上,没想到听了半天,还是建医馆,任医官之类的寻常建议,让他不免有些失望。见韩冈没有新的说辞,便点了点头:“韩卿金玉之言,当书札条陈,以供朕细细观之。”

    赵顼明显想结束今天的话题,韩冈心领神会,躬身一礼:“臣谨遵圣谕。”

    正待告退,赵顼却又想起了什么:“方才韩卿言及《本草》编目不明,可有什么说法?”

    世称的《本草》,就是《神农本草经》的简称。即名为经,其在医药界的地位,大略就跟儒门六经差不多。若不是韩冈的身份特殊,他敢说出这种话来,不是招人骂,就是惹人笑。

    但韩冈的确对编纂医典药典有些想法。他本就打算以提举厚生司及太医局的名义召集人手,编一本医典或是本草纲目出来。前面的话题中就设法留了个引子,本以为还要再提上两三次才能见功效,不意赵顼已经主动提及此事了。

    韩冈站定下来,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陛下明鉴。典籍之要在于编目分类,医药之事,亦不能例外。所谓分其类属,明其源流也。《神农本草经》,不分动物、植物和矿物,仅以上中下三品并玉石、草木、禽兽来区分,附会天地人之意。却是满屋铜钱,连根索子都没有。”

    动物、植物这两个词汇出现得很早,定义也与后世无甚分别,并非韩冈所创见。赵顼倒也不会听不明白,轻轻点头,示意韩冈继续下去。

    只听韩冈继续道:“先师于《正蒙》有言,‘动物本诸天,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植物本诸地,以阴阳升降为聚散之渐。’两物截然不同。如丹砂、雄黄等矿物,差别更远。其下万物,也同样千差万别,不可混淆为一类。须以纲目区分之,以便医药之用。”

    对生物分类的初步,韩冈早在《桂窗丛谈》中便有所阐述。《桂窗丛谈》中,韩冈将生物别做一编,统一加以叙述。昆虫,鱼类,还有虾蟹为首的甲壳类,在编目的时候就有所区分,江豚、海豚就不属于鱼类而是水兽之类的常识,都有所阐明。但言辞明确的要像编订书目一样给动物植物分纲目,韩冈还是第一次说出来。

    苏颂编写过《本草图经》,是近年来药典中的最新著作。但他也免不了受到《神农本草经》的影响,在编目上,依然上中下三品分类,并无任何规则可言。

    分类学是生物学的基础,就像代数是数学的基础一样,就像训诂文字音韵这样的小学是儒学的基础一样。可惜韩冈没有林奈的本事。最多也只能做到提出基本原则,门纲目科属种,他的知识范围只在最上一级的门,再往下就是一片片的空白,具体的内容得让人去填空。而且在生物学、矿物学尚未确立的情况下,只能先寄身于医药学中来安身。

    不过分类学有个特点,学名之后要加上命名者的名字。这个特点,韩冈肯定是要继承下来。诱之以名,诱之以利,永远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赵顼听着韩冈对编纂药典的陈述,默默的不停点头。

    韩冈对医术一窍不通——这是世间公认的看法。但人贵能学,韩冈这十年来,不好声色,不事游乐,闲暇时只以读书为消遣。就是寻常的凡庸之辈,能潜下心来专心十年向学,也能有所成就,何论韩冈?

    十年之功,韩冈医书也读了许多,要说给人问诊治病,那依然是不成的,可至少他对这个时代的医药,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一时间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赵顼对韩冈怎么编订药典医典没有兴趣,可编纂出来绝对是一桩美事。韩冈素不轻言妄语,过往的经验让赵顼很清楚这一点。韩冈既然对《神农本草经》能胸有成竹的批评,自然是有所依仗。以他的才能来看,应当是一部尤胜前人的大典。能有这样的一部本草药典问世,便是他赵顼文治武功的一个证明。

    编纂类书典籍,是彰显一朝文萃的盛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兵败后,便着令宰辅李昉等人主持编修《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由此来挽回失去的声望。其中《太平广记》,仅是对前代的小说和传奇加以收集编订,可领衔的依然是宰相之尊,所受到的重视可见一斑。

    “此事乃是一时盛举,还得韩卿上书条陈之,朕当细览。”虽然同样是要韩冈进札子,但这一回赵顼的语气要郑重十倍。

    主编典籍的功劳,足以将一名重臣推送入两府之中。韩冈当是想以此为功,赵顼自问看透了韩冈的心思。但一部大典的编纂,穷十年之功亦是等闲,不成书、不论功,若是能像《资治通鉴》于司马光一般,耗费去韩冈多余的精力,对赵顼来说倒也是好事。

    韩冈躬身领命:“臣遵旨。”

    终于如愿以偿,韩冈也是放下一桩心事来。向着目标稳步前进,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

    拥有的来自后世的学问并不多,韩冈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毕竟他没能力推导出物理和数学上的一干公式,也不知道,只能用仅有的一点常识,来拼凑出一个大概出来。

    物理中的力学、光学,化学中的元素论,生物中的分类学,在数学中则是近似于后世代数的天元术,在自然哲学上,则是一力主张着实证。虽然都是十分粗浅的理论知识,但韩冈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能顺利的生根发芽,最后得到丰厚的成果。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出现,便是最佳的证明。

    赵顼又微笑着说道:“药典若成,定为本朝一大盛举。令岳近日又进呈了《字说》,考订先王之文,欲以一道德。卿家翁婿,无论文武,皆是有大功于国。”

    韩冈想不到王安石的那部训诂都已经定稿成书了,还赶在自己入京之前送到了赵顼的手中。这个速度还真是令人吃惊。王安石这是在煽风添柴,新学这一下子声势又上去了。

    “家岳的新作,曾与臣共议过。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只是也有一些地方,是臣难以苟同的。”韩冈并不遮掩自己对王安石新作的看法。

    “是吗……”赵顼低低回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也没有细问。

    韩冈没等到赵顼的回音,向上瞥了一眼,赵顼略皱着眉,向后靠着,看似是有些疲累,又是在想些什么。

    见状韩冈并不多言,转而低头告退。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顼也没有留他,而是叮嘱了韩冈尽快将有关厚生司的工作以及编修药典的条陈札子递上去,还安排了一名内侍领着他去太常寺——可惜不是童贯,韩冈回今后就听说他去南方担任走马承受了。

    这个未来的奸佞运气还真的是不怎样。若是有机会,韩冈还是愿意帮一帮他,至少有童贯这个人在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从崇政殿出来,接下来便是去太常寺上任。等到接了太常寺的印,还要往厚生司和太医局去,这两天都得尽快接手。

    自殿阁间刮来的风带着宫城中特有的阴冷,仿佛是身处洞穴之中。但绕过回廊,出了文德门,头顶上的阳光立刻又炽烈起来。一想到接下来几天还要在这样的天气下走家串户,韩冈的脚步也变得沉重了。

    如今的重臣之中,身兼几任的为数不少,但很少有人是一下接受几项差遣,都是隔一段时间,才会被派上一门差事。韩冈却是一下子接了三门,加上他又打算有所作为,自然是有的忙了。但这样的忙碌,却是他心甘情愿的。

    只是今日的廷对有些问题让人警醒。在廷对上,赵顼并没有向韩冈询问河东的境况,以及之后在西北边地应对辽人的方略。对于一名刚刚从河东离任,又积累下了大量战功的经略使来说,这样的情况并不正常。

    韩冈很确定,这肯定不是赵顼忘了问,而是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对河东、陕西继续保持着影响力,甚至有警告的成分在。反正与辽人已经定下了国界,需要知道什么消息,都能从其他官员和走马承受那里得到回应。

    幸好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转换角色的准备,几个差事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了计划,这样才没有在崇政殿上丢人现眼。

    有天子亲遣的内侍领着,就不必先去政事堂走一遭。绕过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常寺就在眼前。

    位处皇城西南角的太常寺,是一个十分冷清的一个衙门,比起不远处人进人出的司农寺和都水监来,太常寺的门前只有两个守门的兵丁,百无聊赖在檐下的阴凉处坐着。在这个酷暑难耐的日子里,门可罗雀对太常寺来说,看起来并不是个形容词。

    担任判太常寺的敕书就在身上,在前面替韩冈引路的内侍也是对身后的新任判太常寺恭恭敬敬,还没近了大门就已经开始高声喝道。

    两名守门兵丁见了韩冈几人过来,只是懒洋洋的站起身。可一当他们听到了内侍的吆喝声,立时吓得面如土色,直挺挺的立在门前。

    韩冈也没理会他们,就在大门外停了脚,仰头看着太常寺的牌匾。竟然还发现了一个燕子窝,真是离谱到了极点。

    见韩冈抬头只顾着牌匾,两名兵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傻站着作甚?”内侍尖着嗓子呵斥道,“还不通知寺内开正门迎韩端明入衙?!”回过头来,他又对韩冈叹道:“清闲的衙门,都懒散惯了。”

    两名兵丁先是慌慌张张都想进去通知,但一看到同伴也在往里走,又同时停下脚。反复几次,才一人进去通知,一人走过来向韩冈请罪。

    韩冈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掌管礼法的太常寺啊。”

    若是先去了政事堂,肯定不会遇到现在这样礼数不周的情况,政事堂肯定会先行知会太常寺。但崇政殿的内侍,就不会管那么多了,只管将韩冈带到。

    在门前停了片刻,只听到里面一片脚步声,然后正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迎出来三十多名官吏。

    太常寺本有卿,少卿,丞,博士,主簿,协律郎,奉礼郎,太祝等众多官员,管理着一应朝廷与礼仪祭祀有关的工作。但现在这些官职,全都变成了本官官阶,而不再是实职的差遣。

    真正从属于太常寺的实职官员,其实只有七八位。韩冈看到三十多人中,最前面的几个都身穿官服,倒是知道他手下的官员,差不多当是到齐了。

    只是这一群从太常寺中迎出来的官吏,衣着寒酸得紧,看起来就是一群破落户的模样。

    一般来说,朝廷不发成衣,只发布帛,官服必须要自己去找裁缝量身定做。所以有钱的官员,身上的官服总是簇新的,而身家匮乏的,衣着则是黯淡褪色——这个时代的染色技术算不上,只有新衣才能色泽鲜亮,一旦洗过,登时就会褪色,洗得次数越多,褪色的就会更厉害——从衣着上看,太常寺无论官吏,都是穷得可以。

    只有一人还不错,衣着光鲜,迥异他人。站在官员班列的最后,看起来当已是年过不惑,相貌却是英俊,只是没有留须这一点却让韩冈很纳闷,到了三十之后,就看不到不留须的官员了,就是他韩冈,为了形象更稳重一点,也没有免俗。

    不过当韩冈的僚属们一个个上前通名见礼后,韩冈便释然了。

    乃是教坊使丁仙现。身为教坊使,自然能得不少供奉。管了十几年的教坊,若是没些身家那就好笑了。

    丁仙现名气不小,韩冈都有所耳闻。他的名声也跟他曾经公开讽刺新法有关,世言曾有‘台官不如伶官’的说法,便是指当时的台谏官们还不如丁仙现敢于抨击新法。王安石甚至被气得火冒三丈,想要将他治罪,不过给赵颢保护起来了。

    韩冈上下一打量:“丁仙现?那就是传闻中的丁使了。”

    丁仙现此时似乎没有了变法之初的活跃,沉稳的向韩冈行了一礼,“贱名有辱端明清听。”

    一个伶官,当然与殿阁学士一级的重臣没得比,但伶人自古就有讽谏天子的惯例,丁仙现这么老成倒还真是让韩冈意外。

    不过,太常寺的一众穷官吏也好,更胜台官的伶官丁仙现也好,韩冈都没兴趣与他们多纠缠。丁仙现肆意妄言的时候,是在变法之初,到了苏轼都被拘入台狱的如今,谅他也不敢再乱说什么。

    被迎进衙中正厅后,照规矩点卯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下面的官员各自散去。

    若是在地方上,正任主官就任,还得有一场在衙门正堂中办的接风宴,可是在京中的衙门里,而且是在皇城中,便没有这等规矩了。

    当然,接风宴一般也是有的,只是得在外面的酒楼中,也不能动用公使钱。当几名下属的官员出言邀请的时候,韩冈直接就推辞了,当即就看到下面有几人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除了那点数目可怜的俸禄以外,外快就只有依靠辖下的社稷诸坛、武成诸庙。一干坛庙,又不是佛寺,祭品本少,却还有三班院的人一并来分账——三班吃香这句俗语的来历——在其中分润到手的,每个人也不过是一星半点而已。虽然有个油水丰厚的教坊司,可也只能干看着,沾不上手。只要亲戚稍多,平常家里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出来给上司接风洗尘的?

    教坊司虽在太常寺辖下,但教坊中人与士林和官宦来往密切,太常寺对其并没有多少控制力——乐籍的管辖权都在开封府中,周南当年脱籍,状子也是往开封府而不是太常寺递的。

    韩冈无意对此现状有所改变,甚至可以说,他不愿与教坊有何瓜葛,乃至整个太常寺。

    方才在廷对上,韩冈了解到了一点赵顼的想法,而且他的计划也是在厚生司和太医局,没必要将精力放在太常寺这里。

    厚生司现在归于中书门下辖下,等接手之后,免不了要与政事堂的宰辅们打交道。而太医局原属于太常寺,前几年才分离出来,以选派医官和教养学生为主,又有选派医生出诊在京诸军和国子监、武学,并不是全部只为皇亲国戚和官宦服务,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向赵顼要求设立医院的缘故。此外还有奉旨赴灾区治病送药的工作,只是现在已经归入了厚生司。

    想一想,如今在官制上还真是有混乱。赵顼既然让他主管厚生司和太医局,正好顺便将两个衙门给结合起来。

    疗养院的制度已经确立多年,以军中为多。但医师坐馆的数量依然稀少,京城中的情况还好说,有太医局生来填补空缺,而外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要改变这一切,厚生司和太医局必须要起到更大的作用。

    此外医药政令归于翰林医官院,这就让韩冈对于卫生医药方面的管辖权缺了很重要的一块拼图。不过以韩冈声名,要将这个管辖权争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常寺众僚属全都散去,韩冈抬头看着经年未修的堂间梁柱,红漆斑驳,甚至能看到里面遇水朽烂发黑的底色,当真是破落得让人叹息,这可是九寺之首的太常寺啊!

    但韩冈心中也就只有感叹而已,回去后要写札子,明天还要去厚生司,再过一日,则是太医局,这一下,可有的忙了,哪有闲心管太常寺房屋的油漆。

    ……………………

    韩冈抵京,在京中本就是惹人注目的一桩事。

    在过去,每当韩冈履新或抵京诣阙,总是少不了会有惊动京城甚至震撼天下的创举,飞船、板甲、牛痘,无不是如此,使得京城中人都很是期待韩冈这一回能有什么新的动作。

    今日韩冈入对后,整个皇城中的各个衙门都竖起了耳朵,想知道韩冈在天子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等到韩冈要编纂药典,对全城百姓的医馆消息传出来,便是一片哗然。

    “史馆这边还有人打了赌,”黄昏放衙归家后,蔡卞还跟蔡京说着今天的事,“王正仲【王存】说是新的免疫法或是医书,曾子固【曾巩】则是说多半是重订朝廷礼典。”

    “两边都擦了点边,但也不能算是猜中。应该是庄家通吃……”蔡京问着堂弟,“这一回有庄家吗?”

    蔡卞摇摇头:“归入公帐,日后馆中置酒,由这里出钱。”

    “元度你呢?”

    蔡卞苦笑了一下,叹道:“小弟押了半贯在王正仲那一边,也一并归了公……哥哥你这里就没有人打赌的?”

    “御史台上下在韩冈手上吃的亏不止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忌讳,没什么动静。”蔡京嘴角翘了一下,也不知在嘲笑谁,“不过说起来,台中其实也有遣人去打探消息,要是韩冈当真献了新的免疫法,不论是什么病的,没人会念着旧恶,硬是拒之门外。”

    蔡京已经从厚生司中调任,去辽国走了一遭之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进了御史台,做了监察御史。在中书门下任职的经历,以及在厚生司和出使辽国的功劳,让蔡京成了如今京城官场中小有名气的新贵。

    蔡卞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百合凉汤,由于是冰镇过的,口感分外的清凉。冬季赐炭,夏季赐冰。这是大宋在京官员们所能享受到的福利。但这样的福利,官品越低,享受的理所当然的就越少。蔡卞如今只是个史馆校勘,离正式的三馆馆职还差了一点,同时在国子监的差事同样品阶不高,仅是个刚刚转官的京官而已。尚幸他与蔡京同住一宅,倒是能享受到朝官的待遇。

    “可惜哥哥已经不在厚生司中,否则编纂药典,也少不了哥哥。”

    “因人成事,纵有功,在世人眼中,也尽是韩冈的。岂是愚兄所愿?”蔡京摇头笑着。

    他在厚生司中得到的功劳,多有人说是占了韩冈的便宜。虽然蔡京并不在乎这一点,只要能升官,还怕别人议论?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邓绾的名言可是说进了蔡京的心里。

    但论起好官,厚生司如何比得上御史台?说起清要之职,那可是以谏官为首。

    “不过韩冈倒是个聪明人。”蔡京又说着:“等药典编成之日,多半就是他入两府之时。现在天子一直压着,不让他入两府,还不是因为他的年资不足的缘故?”

    “《太平御览》穷两府三馆七年之功,《武经总要》则是五年,《资治通鉴》至今未成,可都十二年了。韩冈要编订的药典,是繁是简尚且不明,就是他所说的重列纲目,还不知是什么样。今天连《本草》都贬了,若是药典有甚差池,可少不了丢人现眼。想必韩冈会精雕细凿,如此一来,说不定十年亦难见功。”

    “且等着看就是了,过几日他肯定要上札子,到时候不就一清二楚了?”蔡京没兴趣去猜,道:“明日愚兄在棉行楼中置酒,元度你来不来?”

    蔡卞摇摇头,“有哥哥出面就足够了。”

    他的脾胃一向弱,一饮酒回去后少不了要上吐下泻,甚至病个几日,要是学着蔡京日日饮宴,那还真是要人命了。但奇怪的是,他在家里就是吃些冰镇过的冷食,倒是一点没事。

    不过蔡京这样好宴客的行事风格,让蔡卞有些担心,“哥哥,你现在已经是乌台中人,宴请外官恐会惹人议论。”

    “不妨事。”蔡京打个哈哈,“没说做了台官,就该跟亲朋好友割席断交的,人情往来,又如何少得了?”

    见蔡卞还想劝,蔡京又换了话题,“说起来之前介甫相公进《字说》,为新学大张旗鼓,愚兄本以为韩冈为气学会针锋相对,却没想到上朝后就变成了药典和医馆。看起来他还是不敢与他岳父硬顶着来。”

    “《字说》乃是介甫相公多年心血所得,韩冈就算想要争上一争,也得用上几年的时间去写文章,可不是张张嘴就能驳得了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曾经前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否则也不会被留在国子监中任职,“他改在医典上下功夫,大概是打着避实就虚的打算……诗赋就不用提了,只论起经义,韩冈也不是介甫相公的对手,最多也就跟洛阳的二程打打擂台。”

    “韩冈所学,偏近自然。对经义的解释,自然是要差了介甫相公一筹。只是京城的衙内中如今流行显微镜和千里镜,前几日去汴水边的张家酒店,还听见吕晦叔【吕公著】家的十三衙内在隔壁的厢房中高谈阔论,说他用千里镜看土星,发现土星是扁的,像是边上多了一圈帽檐,给人一通嘲笑。”

    “是个眼睛不好的。”蔡卞笑了,道:“不过小弟倒是听说,拿着千里镜从十三间楼往甜水巷里偷窥的更多。”

    蔡京闻言眼神就变了:“是哪一家的在这么做?”

    蔡卞觉得蔡京的语气有异,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明白了,“哥哥可是要准备上本了?”

    蔡京点了点头。新入乌台,第一个人选实在是很伤脑筋,必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好来一个开门红。不过蔡京也知道,刚刚上任的官员最好不能弹劾,尤其是天子亲自任命的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不过若是做得好,五六年内,晋身侍制倒也不是难事。

    随即又是冷然一笑:“也要先看看够不够资格。”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将之前已经写就的草稿修改了一番,以札子的形式进呈给了赵顼,条陈编修药典,并以厚生司的名义设立医馆,医治在京军民两事。

    对于韩冈的申请,赵顼那边自不用说,御笔一挥,便批复给了政事堂。而政事堂也没有耽搁半点,十分顺利的就让韩冈拿到了几位宰辅的签名。

    而且赵顼为此还特地责成翰林院的医官们,让他们全数听从太医局和厚生司的调遣。只是以韩冈如今在医学界的声望,基本上每一名御医,都没胆子跟他的吩咐顶着来。

    钱乙在翰林医官中算是很大牌了,是天下有名的小儿科名医,一部《小儿药证直决》,乃是如今儿科诊疗的圭臬。六皇子的健康问题,都是由他来日常看护。

    但韩冈说是要在医馆中设立小儿科专科门诊,让他选派门下弟子参与,同时,还让他在医馆成立之后,每隔十天就抽出一天来参与医馆的工作,对此钱乙都没有二话就答应了下来,而且还毕恭毕敬的递了帖子请求韩冈接见。

    且不说医馆少不了他这个小儿科专家,就是自家儿女日后若是生病,也还要靠他来诊治,没有慢待的道理,韩冈很快的就出面接见了他。

    一般来说,能学医的都少不了攻读诗书。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也让许多在儒学上无法成就的读书人,转投医术的天地。钱乙这个名字虽然跟那一干没名字只有排行的平民百姓一样,但出现在韩冈面前的这位五十上下的儿科权威,完全就是一名温文有礼的儒者。

    钱乙是翰林医官,同时在太医局中也有一份差事。作为下属来拜见韩冈,他的表现比起一干卑躬屈膝的官僚,更让韩冈欣赏。

    太医局有教学的任务,其下分为九科,相当于内科的大方脉科,儿科的小方脉科,外科的疮肿兼伤折科,专治风疾的风科,连妇科一起包括在内的产科,看名字就知道其治疗手段和范围的口齿及咽喉科、眼科、针灸科,最后,还有使用祝由术、几近于巫术的金镞及书禁科——这是用符水来医治病人的专科,虽然韩冈对这一科嗤之以鼻,但有些病症,比如心病,用符水往往比针灸药石更管用。

    就在去年,朝廷还准备成立第十科——免疫科,但给时任判厚生司的安焘顶回去了。在他看来,免疫学是厚生司的禁脔,如何能让太医局插手进来?此事遂不了了之,但韩冈准备在太医局中成立此科。

    太医九科中的每一科,都设有一名教授,下面教着一班弟子。钱乙便是小方脉科的教授。疮肿兼伤折科的教授则是韩冈的旧识雷简——他在西北军中多年,最近才调回来。

    基本上,太医局就是一座将教学、研究和医疗融为一体的综合性医学机构。从制度上说,已经有了后世的医学院及其附属医院的雏形。韩冈如今要做的,不过是让其规模更大,更加贴近后世而已。让普通百姓也能享受到皇亲贵戚才能得到的医疗,同时也将御医和他们的学生们的医术水平加以磨练。

    对于韩冈的设想,钱乙没有半分难色,而且是十分的欢迎:“旧岁钱乙尚在郓州时,官宦寒门无分高下,皆医治如一。可自从入了京,上门问诊率为公侯子弟,不见寒门素户。在乡间,医治的多是疑难杂症,但到了京中,则都是头疼脑热。太医局生更是历练不足,多有学医数载,却不辨脉象的。”

    韩冈对此很是赞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天下的学问皆是如此,医术何能例外?光读书不能叫做博学,学医的不多练一练手,如何能出师?”

    从钱乙开始,韩冈逐一接见过几名在太医局中有教授职位的翰林医官,向他们交待自己的构想。并根据几位专家的意见,对初期的构想加以修订。

    医馆的制度,经过韩冈与医官们多日的交流已经确定得差不多了,而与此同时,医馆的位置和设施,韩冈也都一一安排妥当。他与开封府和枢密院两家商议过,就是将京城中原有的四座疗养院加以改建扩建,由此设立面向所有京城百姓的医馆。

    将大体的框架搭建出来,剩下的琐事,当然就不需要韩冈来做了。

    厚生司中的吴衍是韩冈的老朋友,也是韩冈的恩人。在厚生司创立时,被韩冈推荐给王珪,在司中做判官,算是司中老人。

    两年来,他的官位没有变,远比上比不上当初同做判官的蔡京在官场上的顺畅。不过也让他能够顺利的扎根在厚生司中。韩冈想要以厚生司和太医局主导成立医馆,自然就选了吴衍作为助手。

    吴衍是官场老人,向韩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钱,“敢问玉昆,这医馆是由朝廷拨款,还是要靠诊金来维持?教授、医师和医生们的俸禄又怎么算?”

    “当然是要靠诊金和药费来维持。至于俸禄,在太医局中挂名,本来就有,不需要另外给付。不过出门诊一次,当计人头,另给贴职钱。”

    吴衍又问道:“教授、医师,和太医局生,诊金是不是应当不一样?”

    “自是当然。”

    韩冈很清楚,光靠善心,任何事业都是不可能长久的。收养弃婴,安置鳏寡,安葬无名死者,从法度上说,官府都有责任。但这种只管花钱的政府福利制度,早已是名存实亡。朝廷的钱粮划拨得本来就少,加上一干贪官污吏,哪里还有实际的效果?真要说起来,寺院都比官府做得好。

    朝廷曾有规定,各县每逢夏日,每个月都有两百贯药钱,用来向百姓散发避暑药。但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官员还能记得这件事,绝大多数不是没有划拨,就是划拨了之后给人贪了去。

    恩泽百姓不是不好,但有名无实,朝廷损失钱粮,百姓得不到实惠,最多一两年就会名存实亡,就毫无意义。韩冈是现实主义者,不会一听到福利就**迭起,要想善政能让朝廷维持下去,而不被日后各种各样的借口裁撤,就必须有一定程度上的盈利能力,至少要能做到不会亏本。

    吴衍是老官僚了,在中下层的官场混迹多年,朝廷的善政到了下面,多半会成为地方官吏渔利的手段,这一点哪有不清楚的?所以直接了当就发问。

    得到了韩冈的回答,吴衍心中有了底。不过韩冈还是提醒他,若是急症,还是得以救人为先,收钱得放在后面。

    让吴衍主管医馆组建,而医生们也都安排好了人选,等到四处疗养院改建完成,就可以正式接待京城百姓了。

    将医馆之事丢给吴衍,剩下的就是医典的编纂了。

    说到医药之学,大宋立国以来就十分重视。别的不说,太宗皇帝就是最爱玩毒药的,御药院里不知藏了多少毒药方子。毒与药向来不分家,这医药从太宗皇帝开始,也一直重视有加,士大夫少有不研习医术的。

    仁宗的时候,朝廷更是成立了校正医书局,将古代流传下来的各色医书,一一加以校正、修订、出版。

    医家最重要的几部医经——《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的整理和考订,都是校正医书局的功劳。如《伤寒论》、《金匮要略》、《脉经》、《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这一干医书,校正医书局也都一一加以编修。

    不过校正医书局是个临时性的机构,要修书时往里面塞人,不修书时就裁撤,当前两年将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修订完毕后,便没有动静了。

    说起来韩冈前些年因为疗养院而声名鹊起的时候,也有让他参与修订孙思邈医书著作的提案,毕竟传言说他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但韩冈基本上都在外担任实职,不可能回京中任差编书,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现如今,赵顼既然将编纂药典的差事交给韩冈,理所当然的,韩冈是必然的主编,而辅佐的助手,就要从校正医书局的旧人中找寻。

    林亿、高保衡,都是曾经在校正医书局中做事的官员,虽不是医生,但皆是精通医术,对医书也知之颇深。韩冈第一个就点了两人作为自己的助手。但还有一人,是韩冈想要的,却有些难处。

    “其实要不是苏子容名位已高,他其实是最合适的。”韩冈与章惇喝酒时还提起此事,“他前些年在校正医书局参与修订《神农本草经》,又编写《本草图经》,说起医药,韩冈是瞠乎其后。”

    韩冈很想借助苏颂在医药上的才干,但苏颂的地位不低,资历又老,官阶上跟韩冈相差无几。调他来做编纂药典的副手,乃是屈尊,朝廷那边也很难通过这项提名。何况韩冈出言批评《本草》,对苏颂也有些不好意思。

    章惇倒觉得韩冈的顾虑太多了,“只要苏子容自己愿意,朝廷又岂会拦着?玉昆你何不写信问一问苏子容,相信他也是愿意回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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