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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18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

    唐时修建的华佗祠,在苏颂看来,远比不上州衙宽敞。但眼下州衙正在整修,也只能先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供奉华佗的正堂是不能侵占的,苏家的一大家子百十口人,全都挤在后面给庙祝等人居住的厢房中。狭窄局促的空间,使得苏家上下都怀念起州衙的宽敞。

    上个月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毁伤亳州城中屋舍千余间,因此而丧身的城中百姓多达,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亳州的州衙也在这一场冰雹中毁损严重。从前门到后苑,几乎每一间屋舍楼宇,都被砸出了一个甚至几个窟窿,房上的屋瓦几乎都损毁殆尽。就连最为坚固的大堂也不能例外。

    现任亳州知州的苏颂不得已之下,只能从州衙中搬出来,选调工匠过来将亳州州衙翻修。而在雹灾中,州衙附近的建筑同样毁损严重,一时间也只得先借住在城东尚算得上完好的华佗祠中。

    眼下雹灾过去了一个月,受灾的百姓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可州衙修缮完工的时间依然遥遥无期。不仅是大半屋瓦都得替换,大多数房顶的结构损伤都不轻,要替换的地方是在太多,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根本完工不了。

    而更大的问题是亳州城中到处都要重修屋舍,木料、石灰这样的建筑材料价格飞涨,而亳州府库在支出了大量钱粮来救济难民后,剩下的库存,已经不足以购买到足够的材料,以完成修补工作,眼下就只能慢慢的挨时间,等材料的价格跌下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苏颂收到了韩冈的来信。

    “想不到竟然是让为父去帮他修药典。”苏颂看过韩冈的来信,并不置可否,只是将信递给身后的儿子苏嘉。

    苏嘉是苏颂的次子,一直随侍在苏颂身边,看清楚韩冈信函上的要求后,眉毛都挑了起来,“韩冈太无礼!先贬低《本草》为己张目,又邀大人同修药典,此事可是正人作为!?”

    苏颂的脸色上看不出喜怒:“韩玉昆的品性当不至于如此。而且他说的也没错,《神农本草经》的确纲目不明,眼下是三百余条分作上中下三品,这样还好翻检查阅。但编纂药典,可是药材方剂以千计,仍以三品区分,到时候想找个药材或是方子,也无从措手。”

    苏颂轻吁了一口气,“为父曾谒王原叔【王洙】,因论及政事,其子仲至【王钦臣】侍侧,王原叔令其检书史,指之曰:‘此儿有目录之学。’王原叔、王仲至父子二人的学问你也是知道的,方技术数、阴阳五行、音韵训诂,无不通晓。能博通如此,便是深明目录之学的缘故。”

    “那也不能将大人呼来唤去,视大人为何许人?”苏嘉兀自不忿。

    苏颂摇摇头,道:“韩玉昆为药典修纲目,打算纲举目张,将目录之学用在药材之中,拿着一条索子将钱都串起来。观其书信,有将天下万物皆囊括进来的心思。这样的气魄,少有人能及……他到底想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区分,为父倒是很想知道。”

    苏颂的目光中充满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对于天地自然中所蕴含的至理的追求,才让他没有如其他士大夫一样,沉湎于饮宴作乐,或是诗词歌赋之中。

    在天下数以千万计的士人中,能遇到韩冈这般同样探索着自然之道的同好,对苏颂来说,是多少年也难有的惊喜。

    朝闻道,夕死可矣。

    苏颂的心性虽不至此,但能比旁人早一步问道,却是比什么都开心的一件事。

    “回京城也不错,为父其实也有地方要韩玉昆帮忙的。”就在苏颂的身边,放着一具架在支架上的千里镜,比寻常的千里镜大了几倍,最前面的物镜,竟有碗盏大小。苏颂抬起手,摩挲着光滑如丝的黄铜镜身,“大宋自开国以来,太祖《应天历》、太宗《乾元历》,真宗《仪天历》,仁宗《崇天历》,英宗《明天历》,直至如今的《奉元历》,这历法一朝一修,但就没有一个准数。熙宁时,沈括掌司天监,举卫朴参校司天监历法事,但其所订《奉元历》其实也是错漏百出。气朔之验、五星之验、交食之验,合于实者仅为十之六七。为父出使辽国,两边的历法竟然硬生生的差了一天。”苏颂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辽人的历法竟然比中国的还准,这可是要颁赐天下万邦的律历!”

    接受中原王朝颁与的年号和历法,是藩属臣服的标志。将错误的律历赐给藩属,昭示天下万民,可知朝廷会多丢脸。

    “如今五星和日食偏差一年比一年更严重。为父早就有心重修历法,韩冈既然要为父帮他,那为父请他在天文上帮个忙也是理所当然。”

    “……儿子从没听说韩冈精于天文历法,三垣二十八宿,千万星辰他能辨认出多少个?”

    “你错了,韩玉昆看到的远比任何人要深远。”苏颂长声喟叹,轻轻敲着千里镜的镜筒:“我等看到的外相,他看到的是本质。日月星辰的变化之本,韩玉昆早就看破了。没人能想到,五星循环那么简单就能解释通透了。”

    说着他又回头冲着惊讶莫名的儿子笑了一笑,“亳州受了一番大灾,百姓暂时是安定了,但衙门也毁了,接下来都是要在这华佗祠中苦熬,还是交给后来人的好。”

    …………………………

    章惇的提议,韩冈考虑再三之后,才写了信给苏颂。而苏颂的回复,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韩冈便立刻上书天子,请求将苏颂调回京中,同编修药典。

    对于韩冈的这个请求,据后来从崇政殿中传出来的消息,政事堂中为此事是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的,但最终还是由赵顼拍板,同意了韩冈的请求,派人去亳州给苏颂传诏。

    不过赵顼也顺便给了苏颂一个翰林侍读学士和判光禄寺的差遣,毕竟将苏颂这个等级的高官调回京中,不可能只让他做一个药典编辑,这样可不符合优待儒臣的道理。

    苏颂的这个判光禄寺,和韩冈的判太常寺基本上是一样的情况,都是有数的闲差,如今是管着祭祀时供奉的酒菜、胙肉等事。

    从其名下属吏,大大小小加起来只有二十一人上就可以知道,光禄寺其实比太常寺还要清闲几分。相对而言,翰林侍读学士这个给天子讲学的经筵官,倒是要比九卿之一的光禄寺要重要和忙碌一点。

    调回苏颂的诏书发出去了,赵顼给药典起的名字也确定了下来——《本草纲目》。

    当韩冈从赵顼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刹那间便是心头一紧,这个巧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让人不自禁的要往坏处想过去。

    不过往深里去想,韩冈从开始提建议编纂药典,就一直在说纲目分类,由此影响到赵顼的思路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司马光当年在经筵上进读《通志》八卷,本意是以史为鉴,资于治道,赵顼便援引‘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一句,起名做《资治通鉴》。

    天子赐名之后,《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就成立了。主要助手有苏颂、林亿和高保衡,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名医,他们将为本书编纂订提供技术支持。

    编修局的地点,韩冈安排在了太常寺的衙门中,虽然厚生司的位置更好一点,但那里闲杂人等太多,不是能安心编书的地方,而太医局的占地又太小了,腾不出空间来。

    朝廷提供给编修局的经费一个月有三百贯,数目是不少了,但比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编修局还是要低一等,毕竟药典和史书在此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局中打下手的吏员,韩冈也从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调了一批过来。

    地方、人员和财务都筹备完毕,剩下的就是该怎么做了。理所当然的,这就必须要主编韩冈来定下基调,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职责。

    立秋已经过了,处暑时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的末尾,天上日头依然如炼铁炉中的炭火,火辣辣的仿佛能将大地给烤焦。

    林亿与高保衡并肩走进了太常寺,冷清的大院,也让他们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清凉。对于两名不属于本司的官员的到来,太常寺中的官吏视若无睹,也就是行个礼而已,也没有人上来帮他们引路。

    不过两人也不需要有人引路,这十几天来,他们已经来此造访了好几次。在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中,便是他们接下来几年要忙碌的场所。

    走进编修局的院落,正厅中门大开,韩冈就站在厅中,当面挂着两幅画,远远看去,画上的图案赫然是两棵树。

    林亿和高保衡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但当两人走近厅中,便发现这并不是两棵树,只是图案如同树一般的分岔。在每个分岔上,都有莫名其妙的名词。而两幅画的左上角,有着简单的题名:动物、植物。

    “端明,这是……”高保衡指着两幅图画,疑惑的问着韩冈。

    “这是生物树。”韩冈转过身:“也是这一次分类的纲目。”

    “这就是生物树?”

    苏颂惊讶抬头看着张挂在正厅中的图画,不仅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用图示来分类的手法,也更因为韩冈的分类条目别出心裁,太过有新意。

    在诏书发出去的半个月后,苏颂便抵达了京城——这也是亳州距开封不过数百里的缘故——并来了《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报到就任。而韩冈也不得不再一次向他人解释生物分类学的基本概念。

    动物植物两株树,每一株树从下向上都分出多支枝桠,而每一支枝桠也是不断的分岔再分岔。

    主要的枝桠是门,次一级的纲,再往下,便是目、科、属、种。

    植物树上的主枝,是种子植物门,蕨类植物门,苔藓植物门、藻类植物门。动物树上则是脊椎动物门,节肢动物门,软体动物门,环节动物门,原生动物门。

    韩冈编订的分类跟后世的并不完全一致,但与这个时代对生物的了解相适应,也更容易解释。只要先把框架搭起来,日后修改那是日后的事。

    而苏颂有些瞠目结舌。将两幅画从墙上拿下来看了之后,上面分出来的枝杈怕不有数百上千,未免太详细了一点。不过再看小字,其实写了字的枝杈在其中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空白,等着填空。

    苏颂仔细看着两幅图。他在动物树最上面的一条小枝上发现了猩猩两个字,沿着这条小枝回溯上去,便是猿属,猿种,回溯就是灵长目,在灵长目这条枝桠上,有猴,有狨,有狒狒等一条条分岔,而灵长目再回溯,则是哺乳纲,哺乳纲向上,便是脊椎动物门。在脊椎动物门的分支中尚有全是鸟雀的禽纲,聚集了蛇蜥的爬行纲,蛙类的两栖纲,以及鱼纲。

    这些纲目的命名,让人一见之下,就能会然于心——也就无足的蛇为主的纲,怎么起名做爬行纲让人费解。

    再看植物树,也同样是清晰明白。

    这绝不可能是韩冈一时兴起的答案,肯定是积累了多少年后才积累起来的成果。韩冈还不到三十啊,这些积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当真是天授不成。那样可就是跟圣人一般了——圣人生而知之,贤人都少不了要向人学习。

    “就像书籍编目,经史子集只是大范围。想要能够详检,必须就必须分得更细一层。就拿史部来说,断代的《汉书》等诸朝国史;编年的《春秋》诸传,以及《资治通鉴》;国别体的《战国策》……《三国志》其实也可以算是国别体。”韩冈打着比喻,向苏颂解释着他的分类如此详细的缘故,“再譬如地理,路、州、县、乡,一层层下来,将幅员万里的大宋,划分的一清二楚。划分得越细,方剂中,一些药材的替代使用也就方便了许多。”

    “玉昆,这个道理愚兄也是明白。但如此分类,总得有个缘故,有个由头。为何要这样分,这样分类的道理是如何来的。而且药材不仅仅是草木虫鸟鱼兽,也有金、土、水之属,丹砂、水银、无根水,这些又如何归类?”苏颂跟韩冈交情匪浅,说起话来也不需要避忌,可以放心直言。

    药材有生物和矿物之分,不过还是以草木为主,所以有本草之名。这是没话说的。但到底要怎么分,以什么规则来分,就是韩冈要在《本草纲目》中解释的。而韩冈也算是胸有成竹。

    “动物、植物的划分,生物树的由来,不过是对草木虫兽本质特征的归纳和分门别类,比如被子植物门下面的单子叶纲和双子叶纲,看看种子就可以明白了。麦、稻、蜀黍【高粱】,吃到嘴里都是一粒一粒的,发芽时,也是单片叶出来。而豆菽,一粒便是两瓣。而这个柑橘的种子,拨开外皮,也是两瓣。”韩冈就在桌上,将一个温州柑橘剥开,弄了一颗种子出来,分开来给苏颂看,“这样的种子发芽时,便是这两瓣子叶先出来……其实只要将黄豆和稻子泡在水里,一看就知道了。”

    韩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见苏颂凝神细听,便又继续说道,“至于金、土、水之属,也有元素论在。比如绿矾,那是铁属。胆矾,则是铜属。所以胆水炼铜后,得到就是绿矾水。至于丹砂,乃是水银属,炼制水银,便少不了丹砂。而用硫磺兑水银,又能生成丹砂,可见其实质上是硫汞齐。”

    韩冈是想将生物学暂时纳入其中,将药材的原材料给分门别类。不过顺便将化学的元素论掺入其中,也是一桩好事。

    苏颂沉吟了许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质疑起来:“只是玉昆你将动物、植物以门纲目科属种六个等级来划分,一层层的分类下去,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天地万物,就算只将其中一成给编目考订下来,都不是几十年就能完成的事。玉昆,这么做未免有些贪大了。”

    “分其类属,明其源流,使世人不至为谬误所惑,这是韩冈的本意。不过《本草纲目》是药典,也只需将已经运用在方剂中的药材给分类。至于其他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的分类,得等日后慢慢来,韩冈并没有打算一次就能尽百年之功。那样未免太自大了,韩冈自知非是圣贤,做不到这一点。”

    具体的细分类,韩冈虽然头疼,但只要将规则定下,也就足够了。来自于后世的记忆虽然都是粗浅,但那也是数百年无数人心血的结晶。其中的道理,只要解说明白,说服大部分人绝不会有问题。韩冈要做的就是提出原则,展示范例,剩下的就让后人去补充。而《本草纲目》这部药典,正是韩冈要展示的范例。

    苏颂垂着眼,细细想着韩冈的这一番话。

    韩冈说的话,苏颂当然明白。但韩冈的行事作风他更明白,拿到表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就像他在浮力追源中所说的,浮冰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占到了九成。

    韩冈真正的用心,绝不仅仅是编纂药典这么简单。一石二鸟、三鸟都是在他的计算之中,板甲、飞船就是最好的例子。

    苏颂抬起眼,瞅着三尺外那恬淡平和的微笑,却想着在这一微笑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心机。

    ……………………

    “韩玉昆所谋甚大?”杨时眉心紧皱,“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窗外夜风习习,已是近秋时节,白天的暑热被夜风一扫而空,不再像半个月前一样,到了夜间,也依然闷热难耐。

    秋天终于到了啊。

    程颢从窗外的婆娑树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着房中的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四人。游、杨、谢三人要么紧锁着眉,要么一脸疑惑,都想不透韩冈,只有吕大临板着脸,一语不发。

    “与叔最是了解韩玉昆脾性。”程颢引着吕大临说话,“想必是了然于胸了。”

    “吴郡陆玑的《诗疏》。”吕大临惜字如金。

    简称《诗疏》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出自东晋乌程令陆玑之手,乃是研习《诗经》的主要注疏之一,专门针对《诗经》中提到的动植物进行注解。杨时和谢良佐好歹也是贯通五经的儒者,自是早已研习通透,但他们却不明白吕大临此言何意,与韩冈的图谋又有何干。只有游酢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启发,想到了答案。

    将众弟子的神色收入眼中,程颢呵的轻声一笑,看了看似乎已经明白过来的游酢。游酢随即会意,对杨时和谢良佐道:“不知中立、显道是否读过韩玉昆的《桂窗丛谈》。”

    “当然。”虽然是对立学派的著作,但也只有去研习,才能揪出其中的破绽加以驳斥。

    “那其中的‘螟蛉之子’一条呢?”

    “啊!”游酢出言点破,杨时和谢良佐顿时恍然。

    杨时一捶掌心,“原来如此!”

    谢良佐也失声惊道:“好个韩冈!”

    吕大临沉着脸:“韩冈的心思一贯的深沉难测,不等到他揭开谜底,很难看得清他的全部用意。不过从过去他的行事上,倒也能猜个五六分出来。诗经中,论及草木一百一十四种,鸟兽虫鱼六十种,螟蛉和蜾蠃可仅仅是其中之二!”

    吕大临声音沉甸甸的压着人的五脏六腑,韩冈一贯的喜欢釜底抽薪,起意编修药典,也算是他惯用的手段。

    “王介甫这一回进《字说》,其中当多有其婿之力。韩玉昆将格物致知的手段发挥到淋漓尽致,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一直默不作声,盘膝静坐榻上的程颐忽然开口,“但根本还是《易》。《诗》、《书》虽重,但论天地之本源,天道之理,毕竟都比不上《易》。”

    为了应对越来越激烈的学派之争,二程这一回已经将他们对《周易》的诠释编纂成书,名为《易传》。可是要与新学、气学,一争高下。

    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线处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红的色泽在天幕上闪耀着不吉的光芒。在无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许多,平常被月光所掩盖的黯淡星辰,这时候,也一个个的出现在星空中。

    苏颂在得到千里镜的这一年里,早养成了夜半观星的习惯,与同僚的交际往来,减少到最低限度上。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千万甚至亿万里外的星辰,寻找星辰轨迹变化的规律,这是苏颂如今最大的乐趣。

    从韩冈书房敞开的窗户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万点繁星,多宝格上,也有着几架千里镜和显微镜,但苏颂却将注意力放在房内,放在韩冈说的话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门里那样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书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畅所直言。

    韩冈图穷匕见,一点点的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坦诚的告知给苏颂:“古人并不是一定是对的。比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萤的谬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指正。”

    烛光下,韩冈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湿土,有草叶,而在草叶上还趴着几只飞虫,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到瓶底中,还有几只毛虫状的黑色爬虫。

    若在平日里,苏颂多会嘲笑一下韩冈的奢侈,拿着价值十几贯的玻璃瓶养虫子。但眼下他便无余暇去做这样的闲事,韩冈既然说腐草化萤是谬误,那么瓶中的自然是萤火虫。

    接过韩冈一并递过来的放大镜,苏颂郑重仔细的观察起瓶中的飞虫和爬虫来。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话题,就跟当初韩冈指出螟蛉之子的错误一样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于《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当初在《桂窗丛谈》中详细的阐述了蜾蠃为幼虫捕食螟蛉的过程,看起来不过是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实际上,却是将过去所有对诗经的释义,硬生生的捅了一刀。

    有许多人想驳斥韩冈,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便是释义。从最早的毛诗郑笺,到如今各家学派,每一家都是将《小宛》中这一句解释成蜾蠃收螟蛉为义子。而韩冈便证明了这一条释义的错误。

    在辩论中,只要揪住言辞上的一项错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让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当一部注疏中,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完全可以由此来推及其余,质疑其他诸多释义的可信性。

    韩冈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的确让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经》的传注。有一点,必须要知道,作为新学的根本《三经新义》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诗经》的《诗义》。

    眼下腐草化萤一节,出于《礼记》,见于《月令》。一旦韩冈将之证明是错误,那么接下来他去质疑《礼记》的正确性,也就是顺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中原庶民采食菽豆——那么由此意来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将‘负’另外给个吃或者储存的释义就行了。

    但《礼记·月令》中的条目,就完全没办法用另一种释义来搪塞了。要么是韩冈错,要么就是《礼记》错了。

    吹熄了房中的灯火,韩冈拿出来的小瓶中的萤火虫,便在黑暗中开始闪烁出微微的萤光。瓶底的几个毛虫状的爬虫也开始闪起了萤光。

    “下面的也是萤火虫?”苏颂惊讶起来,他本以为小小的爬虫是萤火虫是食物。

    “这是萤火虫还没有化蛹的幼虫。不过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虫也一样能发光。”

    韩冈向苏颂解释着。顺手将瓶盖给打开。感受到了外界新鲜的空气,几点萤光立刻飞出瓶中,在房中轻盈的飞舞着,但残留在瓶中的草叶上,仍有极其微弱,却又可以辨认清楚的萤火。

    “这是萤火虫的卵,同样在发光。”韩冈将瓶子举在半空中,让苏颂的视线得以与虫卵的萤光平齐,“萤产卵于草中,从卵,到若虫,蛹,再到成虫,都可以发光。其变态类似于蚕。所以蚕与萤共属于昆虫纲。”

    韩冈将玻璃瓶递到苏颂手中,重新点起蜡烛,让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

    “六足、身躯由环节组成,通常有头胸腹三部分,成虫头上有触角和复眼——什么叫复眼,用显微镜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显微镜,直接看看蜻蜓——多数有翅,成长时多有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的变态。这是昆虫纲成员的特征。蚕、萤、蚊、蝇、蜻蜓、蝴蝶、飞蛾,都附和其中绝大部分,故而皆属于昆虫纲。而蜘蛛、蜈蚣,同样有环节,但由于足多,与昆虫相异,各自别立一纲,蛛形纲、多足纲,同属与节肢动物门。”韩冈指了一下生物树上的相应枝桠,“虾、蟹其实也被在下归于节肢动物门,只是同样另属一纲——甲壳纲。”

    韩冈说得很详细,苏颂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转着,沉吟不语。

    “同时有生有死,但动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转化。萤火虫从生到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虫无不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明了昆虫本质,就知道所谓腐草化萤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缪谈。”

    “是《礼记》有错。”苏颂语调沉郁的说着。

    有卵,有幼虫,还有成虫,一切都跟蚕类似,这是由事实证明的观点,比起腐草化萤说,当然更为可信。

    但《礼记》毕竟是经书!对儒者来说,质疑经书,甚至更进一步说经书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书致知,那是因为书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更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那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更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的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的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书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的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的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的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的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吧,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

    自从韩冈奉诏开始修纂《本草纲目》之后,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几十倍上百倍的关注。

    毕竟种痘之术源自于韩冈,谁都想着他还能有什么惊人的创见。而《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也没有下缄口令。将腐草化萤证伪,这样的新奇之说,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萤竟然是错的……”赵顼脸上的表情中有着几分迷惑,“消息确实吗?”

    宋用臣连忙道:“回禀官家,这是奴婢自太常寺亲耳听到的,不敢妄改一字。只是是对是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吧。”赵顼点了点头,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将宋用臣给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着身子等赵顼发话。

    但赵顼迟疑了半天,最后仍是一挥手:“还是下去吧。”

    待到宋用臣这名内宦离开崇政殿,赵顼就神态疲惫的揉起了额头。韩冈要编《本草纲目》的原由,他也知道有几分是为了气学,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从这个角度,用这样手法。

    赵顼不觉得有必要让人去重新验证这条传言的真伪,韩冈这名大臣的品性为人,赵顼很了解。他既然将话说出口了,那么就肯定是拥有着十足的把握。韩冈一贯的标榜实证,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出篓子。

    也就是说,《礼记》之中的腐草化萤这一条,便是延续千年的误解。

    好手段啊。

    纵然心头憋了口一气,赵顼还是觉得要为韩冈的行事赞叹两声,不愧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帅臣,声东击西的用兵手段,已经用到了道统之争中。

    赵顼一直都在关注着《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消息,韩冈张挂在局中正厅内的两株生命树,都在第一时间复制到了福宁殿中。

    对于韩冈所创立的这种看起来繁复异常的分类法,赵顼只觉得有趣而已,但当方才宋用臣带着最新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赵顼却无奈的发现自己似乎又弄错了。

    从父亲英宗登基,到赵顼本人继位,再到元丰三年的现在,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学者的传授和教诲,即便仅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拥有了足够的才识,赵顼自然能明白韩冈对腐草化萤的证伪,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目的也好,影响也好,这一回气学一脉在争夺儒门道统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不对!赵顼摇摇头,是将对手向后给扯了回来。

    无论如何,韩冈对诗传礼记下手,都是毫不容情的在掘对手的根基。《诗经》被攻,过去所有有关螟蛉之子的注释都有问题,《礼记》被斥,那么这部书的《月令》一篇,乃至对这一篇加以注疏的历代传注,都成了笑料。

    韩冈起意编修药典真正的目的终于浮上水面。之前的臆测,在韩冈的真实目的面前,显得太过肤浅了。

    韩冈一直以来的作为,都是为了宣讲气学。让他去管理太医局和厚生司,编修《本草纲目》,的确是压制了他晋身两府的可能,但另一方面,也给了他光大气学的机会,等于是将猫丢进了鱼堆里,正合他的心意。

    赵顼阴沉着脸,与殿外艳阳高照的截然相反。身为天子,赵顼绝不喜欢看到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方向。这一件事,赵顼虽不认为自己是被愚弄,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要一道德。

    作为天子,赵顼希望朝廷所主张的一切,从儒学,到法度,不受到额外的挑战,这事关朝廷的威信,也关系着朝廷中人心的稳定。

    若是普通的经义论辩,完全可以不加以理会,但韩冈从来不跟人争辩,从他在琼林宴上丢石块和秤砣开始,就一直用可以眼见的事实来为自己张目。

    明显的错误是无法去掩盖的。就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当韩冈指正之后,驳斥者成百上千。就是在经筵上,给赵顼讲学的几个经筵官,也都严斥韩冈的荒诞不经。但等到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之前在赵顼面前义正辞严的几个人,都没脸再讲《诗经·小雅》中几篇诗章。

    以实为证。

    当韩冈举起这一面大旗,便让人再无法与之辩驳。讲学就是一个说服世人的过程,而要想说服人,永远都不能脱离事实。经书、释义,无论哪一家的言论,都必须向这面旗帜低头。而这便是以格物致知而扬名的韩冈,最为得意的战场。

    赵顼也曾了解过气学的观点——形而上的道,必须返归到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器,就是可以眼见的现实。

    韩冈一心一意的在刨新学的根基,《诗义》已经给他戳了一个洞,眼下又盯上《礼记》。

    虽说《三经新义》所注疏的经书是《尚书》、《周礼》和《诗经》,而王安石当初给赵顼讲学时,也曾经批评过《礼记》中多有伪篇。但当韩冈在挥斧看法《礼记》的根基时,难道会放过涉及草木虫鸟百余条的《诗经》,难道会放过天下所有不免涉及于此诸多经书及其注疏释义?三经新义中,有关这一方面的条目,数量可是为数众多。

    赵顼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识形态,但他作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新法的顺利推行和延续,取决于一个稳定的理论基础。只为国事,新学这面大旗便是绝对不能倒的。

    但韩冈摆明了要以实证来宣讲气学的正确,不仅仅是新学,可以说,儒门诸多学派,他一个不漏的都有踩在脚底的打算。道统之争的残酷,比起争霸天下,也不遑多让。

    怎么办?怎么办?

    赵顼在心中喃喃念着。

    难道要撤掉《本草纲目》的编修局?还是跟韩冈说,让他只要将药典编好就行了,不要再给朝廷捣乱。

    但要是当真这么做了,韩冈多半会直接辞官回去讲学。赵顼很清楚,这么点小事,脾气硬一点的士大夫都做得出来,甚至可能会更兴奋,就像受到了挑逗的斗鸡,不啄人两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他这个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错了,气学在多少年后压倒了新学,那么后人加以更正时,他赵顼留在史书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张异理的梁武帝,唐宪宗相差不远了。

    还有皇嗣的事,有韩冈这名药王弟子在京城坐镇,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赵顼可以在职位上打压韩冈,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是皇帝的权力,但他却不愿逼得韩冈请辞出外。

    反反复复考虑再三,赵顼招来了

    “将《字说》刊发于世,并发送国子监……还有,从明天开始,经筵上开讲《字说》。”

    虽不便明着来阻碍韩冈对气学的宣扬,但只要朝廷的进退之路还在手中,气学就只能在外讲学,而进不了朝堂。赵顼倒想看看,当《三经新义》的根基《字说》一书上了给天子讲学的经筵,韩冈还有什么招数来动摇新学的地位。

    ……………………

    “官家这是拉偏架啊!”

    韩冈是在家里听到了赵顼的这个决定,对于此,也只能笑叹一声。

    “官人,不要紧吗?”严素心小心的问着韩冈。

    “有什么关系?”韩冈不在意,从严素心手中的盘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难道还能将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受欢迎。”

    王旖刚刚从宫里面回来,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二次受到皇后邀请入宫。不管怎么说,韩冈诸多子女一个个健康活泼,还有种痘法让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疮夭折之苦,这就是王旖在宫中受人欢迎的最大资本。

    在宫廷中,皇后和朱妃,都希望韩冈这位药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长。就是天子赵顼本人,让韩冈来掌管厚生司和太医局,从本心上,自然也有保护皇嗣的一份意愿。

    韩冈在医道上的表现,也间接推动了气学的发展,加固了气学的根基。只要天子还有一分为子嗣考虑的心,就不敢直接出手打压气学。只是在经筵上让人讲学《字说》,也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气学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学说和文章,只是争夺儒门的道统,并无动摇朝廷统治的悖逆之意,还不到需要孔子诛少正卯那个等级。

    而且以实为证就是最强的武器。韩冈所主张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长处就是实证,身边随处可见,随手便可实证之,而其他学派,无不是以己意解天心,新学也好,程学也好,道德性命之说,哪里比得上格物致知更直观?

    韩冈看着自己摊开来的右手手掌,得意的又攥了起来。儒林中的局面并没有脱离预计的轨道,随着《本草纲目》的编修,所有与自然有关的经学篇章,都要在实证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为了编纂《本草纲目》药材堆满屋,生药熟药将编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间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满药味。

    韩冈嗅了嗅衣襟,就是洗过澡之后也没能散去,不过这样的一点代价所换来的成果,倒是让人乐意付出呢。

    “韩冈编药典,果然还是为了气学。”

    虽说是事先有所预料,但当真确认了消息之后,杨时还是免不了要重重的叹上一口气。

    韩冈在药典中推介自出机杼的分类学,指正经书中的谬误。这件事在儒林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兴起的风波,并没有局限在东京城中,很快便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洛阳距离东京极近,得到消息也就隔了区区三五日,对早就在推测韩冈用心的程门弟子来说,正好是映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昨日伯淳先生赴司马君实之邀,据说正是为了此事,”谢良佐道,“不知道伯淳先生和司马君实准备怎么驳斥韩冈的谬论。”

    “不能与韩冈就这些细节论辩。”杨时摇头道,“真要与他辩驳,那就落入他陷阱了。”

    “不知中立何出此言?”谢良佐疑惑的问着。

    “敢问显道,气学中的关节是什么?”杨时反问。

    “……若是韩冈的这一脉,当是格物致知。”

    气学之中也有分歧,韩冈这一脉与转投而来的吕大临便不是一个路数。程门弟子对气学之中的纷争,看得也是比较清楚的。

    “没错,正是格物致知。韩冈一直主张的格物致知,与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所言相异,专注于自然中的细微之物,由小证大,道自器中出。虽说格局小了,但其胜在浅近,能让世人一试便知。如此一来,你当真要与其辩驳,就必须在器上取证据,否则就无法取信于世人。”

    “……也不尽然。”想了一阵后,谢良佐摇摇头,“自汉至唐,经书释义本多歧,到如今都是各说各的。要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要么从细微出来,要么就是放大了看。在细枝末节上,小弟承认的确是无法跟韩冈相比的。但韩冈一条一条的考订诸经中的每一句话,其实还是落入了汉唐诸儒章句之学的窠臼,只是看着手法有些不同而已,本质是一样的。”

    “显道不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办啊。”杨时笑了起来,“经典千年传承,经多人传抄,加之年久散逸,总有错漏之处,韩冈就是盯着这些错处做文章。加之先儒以己意解圣人之论,也是多有错处,今儒对此说得太多了,韩冈从中着手,也是想以此来宣扬他的气学。”

    “但论经书,须观其大略,察其要旨,寻究章句,并非正道!”

    “自是如此。可世人眼光短浅者甚多,有几个能一眼看到圣人的本意,经书中的要旨?

    谢良佐长声一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冈直叱《礼记》触犯了程学的逆鳞。《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是程颢程颐都很看重的篇章,其代表的是孔子、曾参、子思和孟子这一脉道统传承。程学一贯以承袭孟子道统为目的,韩冈如此作为,等于是在柴禾堆里丢了一把火,不烧起来才有鬼。

    虽然气学也在说《中庸》,而格物致知四个字更是出自于《大学》之中。韩冈攻击《礼记》,看似是自伐根基,但杨时和谢良佐都清楚,韩冈这次对《礼记》下手,本质上还是在争夺道统,并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学》和《中庸》虽是出自曾参和子思,可将之收集起来,编订入《礼记》的,却是西汉的戴圣。韩冈的目的就是将《小戴礼记》中属于戴圣的部分给剔除出去,明了圣贤之本心,或者更确切点的说,一旦他向世人证明了《礼记》中的错误,并将之归咎于戴圣,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将这本经书中所有不合气学要旨的章节和条目,说成是戴圣篡改,直接删改了事。

    “经文也好,注疏也好,到时候是去是留,全都得看他的喜好了。”杨时音调沉沉的说着。韩冈的胆魄和手段,实在是让他惊惧。如此行事,可见韩冈根本就没有将先儒放在眼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谢良佐摇着头:“都说要一改汉唐旧风,但做到韩冈这样的,可是少见。就是王介甫,都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杨时冷冷笑了起来:“王介甫一直都在说要‘一道德,同风俗’,使学者归一。他也不可能忍得下韩冈对《礼记》起干戈。”

    ‘一道德,同风俗’这六个字出自于《礼记·王制》,王安石曾经说过《礼记》中多有后人伪作的篇章,但一道德的理论来源,依然要从被列入九经之一的《礼记》中取得。

    韩冈想控制《礼记》的诠释权,甚至删改权,当然也是新学所不能忍受的。何况还有《诗经》一事,也是新学和气学矛盾的焦点。杨时在新学上的水平最高,不过他对新学的钻研,目的还是在其中寻找错处,了解的越深,批评起来当然也越能一针见血。

    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经从新学变成了韩冈的气学。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杨时的一对眸子变得越发的深沉:“一旦给韩冈将药典编成,不知会捡拾出《诗经》和《礼记》中的多少错漏出来。正叔先生如今一改旧意,与伯淳先生同修《易传》,便是为了防着日后。”

    程颐过去曾经与杨时说过,不要写书,易分心,自是于道有害——‘勿好著书,著书则多言,多言则害道’。但如今气学与新学的纷争愈演愈烈,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为道统相争,程学也不能在外旁观,儒门道统,那是绝不能让人的。

    “张横渠旧年亦曾说,正叔先生‘深明易道,吾所弗及’。《周易》乃是儒门根本,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韩冈所学浅近,在《周易》上,可是差了许多。”

    儒门一切的根基,还是在《周易》上。文王拘而演《周易》,八卦出自伏羲,但《周易》中的六十四卦的卦辞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则是出自文王和周公——‘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前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

    而文王和周公,是儒门崇拜的圣人,孔子最敬的便是周公,其为《易》作传,得《十翼》。所以《周易》其实是分成《易经》和《易传》两个部分,但不论哪个部分,都是儒门的根源。对圣人本意的疑问,都能在《周易》中得到解释。

    “穷天地之理,明圣人之道。皆在《易》中,待先生《易传》一成,世间诸多异论,便一无所惧!”

    ……………………

    韩冈最近很忙,《本草纲目》的编修他当然不能放手,但厚生司和太医局中的事务,同样也不能丢下不管。

    京城中,一东一西的两座医院——本来从疗养院改称医馆,是为了能有所区分,不过又容易和驿馆、医官这两个词相混淆,干脆就改名成了医院,这样对韩冈来说也方便——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

    门诊部、住院部、药房,一众屋舍都已经整修完工,并粉刷一新,里面的医疗设施,也全都准备妥当,连备用的物品,也都分门别类的存放在库房之中,并登记造册。

    医院中的人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医官和医生总计七十八名,其中的十几名医官,将会在两座医院中轮班出诊,而剩下的医生——太医局生——则是被一分为二,各自常驻在其中的一座医院中。从之前的疗养院继承下来的护工,有一百六十余人,也是按照医院的不同分成两个部分。还有医院中的杂务,

    为了更好地管理医院,韩冈从厚生司中挑选了两名老成的官员,在医院中担任院长。不过又为此订立了条例,只有对医院的庶务和财务有管辖之权。人事权,确切的说翰林医官、太医局生们的任免权,还是在天子和太医局手中。

    这一个是为了防止日后医院成了院长一言堂,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与太医局和翰林医官院起纷争,韩冈虽是提举厚生司,但也兼提举太医局,一碗水要端平才是。

    在门诊部的大门处,连医官门诊的牌子也挂了出来,虽然每十天才会在医院中坐诊一天,但给天子和皇亲国戚治病的御医们将会出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询问医院何时才会开张,都想让翰林医官们来看病。就算排不到御医的门诊号,让太医局生来医治,也比江湖游医要强。

    如今东京城中多少病家,就等九月初一,医院正式开张了。

    不过这些事,对韩冈来说,也只是日常的工作而已。真正挂在他心上的,这些事还算不上。

    韩冈很清楚,随着自己图穷匕见,儒门各家学派,必然会有所反应。如果仅仅是争于学术,韩冈倒不担心,他能应付得了。但反击的手段,可不一定会局限在学术上。

    马融遣家奴追杀弟子郑玄的典故,可是千载流传。隋唐时的大儒孔颖达,也同样遭受过同列宿儒的刺杀。眼下虽不至于会有人敢去刺杀韩冈,但其他的手段一样能给气学当头一棒。

    “千里镜流传于世,致人窥探**,又有私习天文者,干犯朝廷禁令……三哥,你难道准备为此上本?”

    “不是愚兄。”冲着蔡卞,蔡京微微一笑,“是张商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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