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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1)

    “总算是清净了。”

    张商英拿着一柄高丽折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厢房中婉转而,动人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楼外,而前些日子的嘈杂喧闹,终于不再出现了。

    前段时间,一个十三间楼,一个清风楼,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内们聚在一起谈论天地自然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诗社的形式而结社共论天地自然。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争论起来,都让酒楼中的其他客人不胜其扰。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门。但旁门左道毕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过。”

    禁令一下,两间酒楼中不见前些日子高谈阔论的衙内们。不仅没人谈论千里镜和天文星象,就连显微镜也一并没了人来谈论。

    蔡京与张商英对坐,蔡卞打横相陪。蔡卞难得有一次与人共饮,张商英兴致高昂,拉着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

    蔡京看似带着酒意,举杯邀张商英对饮而尽,“非是天觉,也无人能直言气学之非。”

    张商英哈哈的大笑,“说什么格物致知,致知的结果倒成了玩物丧志。”

    “韩冈所学不正,故而有如此结果。”蔡卞甚至有几分期待,期待天子的用意不仅仅是在千里镜上,“今日在经筵上,天子也在说风俗不同,道德不一,国必难治,民必难安。”

    “说的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张商英点着头表示赞同。

    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因而被安排在国子监中授课。在去年的太学案中,他仅仅是被风尾扫过,没出什么大篓子,也就连带的受了点处罚。这一次,天子要在经筵上开讲《字说》,便是很巧的就让他出了头。若是换作是蔡京上本,蔡卞想要得到崇政殿说书这个职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说起来蔡卞的运气的确是让人羡慕。

    赵顼已经年过而立,在课业上并不打算花费太多的心神。经筵已经由初登基时的逐日讲学,变成了隔一日开讲一次。加之经筵官也有七八人之多的,蔡卞要不是正好是开讲《字说》而被提拔起来的经筵官,半个多月才能够轮到一次——虽说依然是让无数朝臣艳羡,但毕竟比不上现在隔三差五就面见天子的际遇。

    “《字说》乃万世不移的经典,故而得了天子看重。圣意如此,世人皆有共论,又有谁敢跟天子拧起来?”

    蔡京并不认为王安石的《字说》能当得起蔡卞的评价。说起来《字说》解字,皆是以今字楷书为解。中心为忠,如心为恕,算是解得妙的。坡者土之皮,滑者水之骨,也勉强能说得通。但豺为才兽,熊者能兽,这样的解释,怎么想都不对。

    也不看看从古时到如今,这字形变了多少。蔡京是书法大家,大篆小篆汉隶,楷书行书草书,以及各种的变体,他都是得心应手,当然看得出来《字说》中最大的症结。

    上古以六书造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可不是只有会意一条。形声虽多兼会意,但不能偏到所有的形声字都当成会意字来解释。

    但蔡京却无意指出来,若有必要,为《字说》做注疏他都不会有问题。

    “气学这一次大败亏输,朝廷真的想有所振作,也没有气学的落脚点。”张商英轻摇着扇子,这一回上书合了天子的心思,对他来说,也这绝对是是一桩喜事。

    “韩冈求胜心切。若是稳一点,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要想在朝中混出头,就必须有自己的班底,而想有自己的班底,就要有足够的名望。同样的道理,学术上也一样如此。韩冈他的功劳已经足以留名史册,日后的宋史之上少不得有他的一篇列传,但以蔡京对韩冈的认识,这一点还满足不了韩冈的。只是他太年轻,家世又缺乏底蕴,想要在各家的纷争中脱身而上,将关中的子弟都招揽至门下,光凭防疫之术还是不够的,学术上必须有成就。

    “就是稳了又能如何?待介甫相公的《字说》遍传天下,气学也只能去找匠人和纨绔们做传人了。”张商英望着窗外的街道,“这一份诏书,倒是便宜了军器监。”

    一辆马车正从楼下经过,车边的护卫明显多于正常情况。昨日政事堂下了堂札,着令开封府将收缴上来的千里镜,全都转送去军器监武库。

    清风楼离开封府不远,对街的巷中就是府库的正门,一车价值万金的千里镜从府库中出来,便是从清风楼前的正街上转去军器监中。

    视线随着马车远去,张商英唇边的得意更加明显。

    蔡确当年弹劾王安石合了圣意,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做到了参知政事。张商英绝不认为自己会比蔡确差,两府中不到十人的位置,他也有意在十几二十年后占上其中的一把交椅。

    当上了御史,只要做得好,两府中的位置就绝不是奢望。

    多年前第一次入御史台,张商英知道自己是太心切了,惹起了枢密院同仇敌忾,以至于被天子和王安石抛弃。这一次卷土重来,两府暂时不能请动,那么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韩冈便是第一人选。

    就让韩冈继续当这块垫脚石好了,张商英不介意多踩上两脚。

    ……………………

    笼在纱笼中的蜡烛噼啪响着,夜阑人静,除了烛花轻爆,就只有远远地随风而来的更鼓声。

    苏颂夜不能寐,都快三更天了,心绪乱得让他没有一丝睡意。伴读的书童也给赶了出去。

    近一个月时间,他和韩冈才将凡例写好,一个崭新的分类方法,使得书中章节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为此很费了一番功夫,到现在也没有竟全功。

    但苏颂今天晚上并不是因为此事而夜中难眠,今天白天,来自韩冈的一个请托,让苏颂心烦意乱难以安寝。脑中一团乱麻,坐在桌前却是纹丝不动的有一个时辰了。

    “大人。”苏嘉在书房外敲门。

    苏颂的书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对于他们这些士大夫来说,比起人来人往但卧房,自己的书房更为私密。不过儿子过来,当然不能拒之门外。

    “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吧。都快三更了。”苏嘉端了茶进门后就劝着苏颂,“明天大人不是要开经筵为天子讲学吗?。”

    天子这些年来,一般都是隔五日才去文德殿上朝,平常的时候,都是让宰相押班,带着一群不釐实务的朝官拜舞了事。苏颂有实务在身,可以不赴常朝。但明天是他上经筵为天子讲学的日子,精神不好,犯错的可能性就不会小,纵然只是罚铜,那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

    苏颂应了一声,却仍是动也不动,低头只顾盯着身前的书案。

    苏嘉看着苏颂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药材,地上也都是没有清理的碎渣,弄得好端端的一个书房,变得乱七八糟。忍不住气道:“韩冈不过是想借着编修药典来宣扬气学,却让大人为这一部《本草纲目》殚思竭虑,连睡觉也不安稳。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你懂什么?!”苏颂突然发起了火,冲着儿子呵斥,“圣学乃万法之宗,医药之学何能例外?!医典中论及圣学,本就是韩冈他该说的,不说才有错!明日到了经筵上,为父照样会说。”

    苏颂一贯好脾气,一年到头也不一定会发一次火。今天的怒气突如其来,苏嘉张了张口,却也不敢多说上一个字。

    训得儿子不敢说话,苏颂冷哼一声,这个话题算是揭过去了。不过到了明日的经筵上,却是没办法跳过的。

    苏颂是翰林侍读学士,在经筵官中排在最前面的,品阶远比侍讲、说书都要高。不过经筵官的地位高低,是要看他们与天子相处的时间长短来评判。苏颂当然是远远不及新党的那一拨人马。

    大宋天子特设经筵,让臣子来讲学,这是在向天下臣民表示皇帝重视文教,同时也让天子多了一个了解外情的渠道,增长学问只是末节而已。相对的,诸多臣子也利用了这个机会,来争取天子的认同。

    王安石安排吕惠卿和王雱做崇政殿说书,吕惠卿升任执政后,也安排了自家的兄弟做崇政殿说书,就是为了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将自己的政治观点灌输给天子。比起崇政殿中,一群宰辅重臣争着说话,互相之间还监视着对方,经筵上一对一的讲学,能将事情说得更细,也便更容易说服天子。

    这些天来,新学一脉的经筵官,将气学视作眼中钉,在经筵上连番攻击气学中的观点。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难以争论,但儒门的根本还是在经义上,张载和韩冈的论述中,可供攻击的地方很是不少。

    所以韩冈才会请到了他苏颂的头上。

    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在经筵上为气学张目,这等于是要让苏颂彻头彻尾站在韩冈这一边。不过对于新学,苏颂的确没有好感,而他本人的学术观点,这些年来,也的确是与气学越走越近。

    而且因为天子诏禁私藏千里镜,苏颂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千里镜交了上去。那可不是三五十贯就能买到的低档货,光是为了磨那镜片,苏颂可是卖了宿州的六十多亩上等水田。虽然在外面恍若无事,面对韩冈也一点不露心思,但苏颂的心中可也是恼火至极——不仅是外物,还有他那些借助千里镜的发现,全都得束之高阁了。

    别看新学如今借助《字说》的问世,天子的垂青,一时间声势大振。可一旦有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戳破画皮,冲上将会是争先恐后。

    真凭实据,苏颂手上就有。气学讲究着以实为证,这一份证据,新学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辩说过去。纵然天子咬着牙坚持,但士林中对新学虎视眈眈的可是为数不少,到时候,纵然有皇帝主张,但新学想聚拢士林人心,也就只能靠科举了。

    硬顶着风头来,或许会让让天子难堪,只是落到头上的责罚,也不会太重。大不了出外,对苏颂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到时候,又能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天文星象了。

    终于有了决断,压在心头上的巨石也就不复存在。苏颂如释重负的站了起来,小心的将桌上的药材收好。转身看见儿子毕恭毕敬的站在身后:“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睡?为父可是要去睡了。”

    赵顼拿着刚刚草拟出台的药典凡例,细细读着。

    所谓凡例,就是发凡以言例,一部典籍的宗旨、体例和结构,还有一些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都要在其中加以阐述。

    虽说对韩冈有所成见,但他所主张的自然之道,赵顼也知道其中有着极大的价值,一边细细翻看,一边听着苏颂的解说。

    “药者,治病草也。声从乐,以勺切。乃治病之草之总名,是故药典号本草。”

    赵顼低头翻看,随口道:“苏卿也解字?”

    苏颂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收拢,沉声道:“臣于此道不敢称能。不知源流,如何解字?正如不溯其源流,便无法给药物分类一样。”

    赵顼抬眼深深的盯了苏颂一下,“苏卿是在评《字说》?”

    “王安石的《字说》,只循楷书为解,却不知圣人书文,用的乃是大篆。至于大篆之前,更有仓颉所创古字。此可谓刻舟求剑。”

    眼前的文字方才还让人放不下,可转眼间便被苏颂败了兴致。赵顼放下了札子:“难道苏卿你找到文字的源流了。是仓颉之字?还是嬴伯益之字?又或是太史籀之字?”

    天子质问的声音凛凛生寒,苏颂摇头:“四五千年前的东西……不过的确找到一些比周鼎更早些的实物了,也是得了陛下的福佑。”

    ……………………

    苏颂去崇政殿为天子讲学,而韩冈则是为厚生司中事来政事堂拜见王珪。两天后京城的两座医院就要正式开张了,许多手续必须要经过政事堂走上一圈。

    迎接韩冈的不仅仅是王珪,蔡确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竟也在场。下面还有几名中书辖下的官员,在旁边听候指派。

    “一边要编纂《本草纲目》,一边还将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打理得一丝不乱。医院建好了,灾民也救治了,玉昆这一个月来可是辛苦了。”

    王珪跟韩冈关系不差,迎了韩冈进来后,笑呵呵的说着好话。

    蔡确在旁也附和着:“玉昆一人兼数任,的确是辛苦。不过能者多劳,论才干、论器识,朝中比得上玉昆的也没几人。”

    韩冈欠了欠身:“辛苦倒是不辛苦,救治灾民乃是司中分内事,有法度可循。《本草纲目》眼下还是在整理药材,除了一个分类和凡例外,需要韩冈动手的不多。倒有空坐下来读书。”

    “哦,玉昆最近在看什么书?”王珪随口问道。

    “《字说》。”

    韩冈此话一出,王珪和蔡确便相视一笑,果然是不肯安安生生的做事。这一回,到时要洗耳恭听韩冈的高论了。

    蔡确一副很好奇的模样:“《字说》乃是令岳王介甫心血所寄,难道玉昆你准备在里面挑出什么错来?”

    “挑错?”韩冈大笑,“从根子开始就是错的,如何去挑?仓颉造字,鬼神夜哭,自此上古之民不须再结绳记事,而有文字可传承。从石鼓文、籀文和周鼎上的金文中可以得知,文字在春秋为一变,是为大篆。至秦一统,又为一变,是为李斯小篆。等到汉时再一变,隶书成了主流。至于如今通用的楷书,始于汉末,到了西晋方才通行于世。字体演化,如同草木之生,乃是渐进而成。故而解字,需追本溯源,不当以今字论之。”

    韩冈话声朗朗,“许叔重【许慎】何以将籀文录入书中,不正是为了返本溯源?不从上古圣人创字时寻找本意,一部《字说》也只是刻舟求剑之文。船都行出数百里了,怎么能指着船帮子上的刀痕说我的剑就在这下面的水里?都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往前数千年,仓颉所创之字,是与金文相类,还是与石鼓文相类,抑或是蝌蚪文。更甚者,乃是别有另一番书体?必须明了此事,方才可以解字。”

    “难道玉昆你找到了仓颉的实物?”蔡确故作惊讶的问道,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

    苏颂对赵顼隐隐的怒意并不放在心上:“不知陛下可知何为龙骨?”

    “龙骨?”赵顼一时间疑惑起来,不知苏颂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没事提船只的底梁做什么。随侍在侧的宋用臣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让赵顼随即反应过来:“苏颂你说的是《本草》上的龙骨?”

    苏颂点头:“陛下明鉴,这一次的发现正是从龙骨中来。”

    …………………………

    “龙骨?”王珪不知道韩冈为什么要提到这一个药材。不过被戏称为至宝丹这剂名贵成药的王珪,对医书也的确有几分了解,“龙骨主心腹鬼注,精物老魅,咳逆,泄利,脓血,女子漏下……”

    宋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士大夫们是以一个比一个更深悉医术。政事堂正厅中在座的五六人,人人都通读过《神农本草经》。

    这边王珪刚把药用背完,蔡确又接下去背起了产地:“龙骨生晋地,山谷阴,大水所过处,是龙死骨也,青白者善,十二月采,或无时,龙骨畏干漆,蜀椒,理石。龙齿大寒,治惊痫,久服轻身。”

    韩冈笑了起来:“看来相公和参政比韩冈更适合去主编《本草纲目》。”

    “在玉昆面前说医书,那可是贻笑方家。”王珪摇摇头,不开玩笑,“玉昆,你说的龙骨又有何意?”

    韩冈收笑容,正色道:“龙骨生河东,隐于山谷溪涧之下。出产稀少。所以世间所用龙骨多是从各处地下随意挖出来的,极少有河东珍品。近日韩冈编纂《本草纲目》,要检视药材,另外也有几张验方须用到龙骨,所以让人从城中的药房搜集了一批来……”

    ……………………

    “历代《本草》中所说的龙骨,都是误以为是死龙的骨骸,但其实乃是兽类的骨骼,埋入土中多年后化石而成。龙身似蛇,四足五爪,而掘出来龙骨,腰肋乃至腿骨,拼接起来后,大者形似犀象,小者也似野兽,并非龙形。”

    苏颂似是跑了题,赵顼耐着性子听着他说。

    “不过药名之误,也没必要多计较,只要有功效便可入药。如今的龙骨若是用河东正品,一剂少不得也要两三百文,所以东京城中的药方里面,多有用他处龙骨冒充河东之物。效果也不算太差。前日编修局中搜检天下药材,便传话让各个药铺里的龙骨按着产地不同都找了几份样品来合药……”

    苏颂停了一下,见赵顼虽皱着眉,但还是听得神情专注,安心下来继续道,“但臣与韩冈使人将不同地方的龙骨找来,大多与河东相差仿佛,可只有一个地方出产的龙骨却不对。

    “怎么不对?”赵顼有几分不耐烦,“难道是龙骨上生了字?”

    “的确生了字,且那里的龙骨,质地有别,种类亦有别。并非是犀象之种,乃是龟鳖甲壳,以及牛的肩胛骨。”

    ……………………

    “鳖甲,牛骨?”王珪和蔡确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

    韩冈微笑:“殷人尚鬼神,重占卜,每欲出战,非卜胜不出。敢问相公和参政,殷人是怎么占卜的?”

    “似乎是拿龟壳或是牛骨放在火上烤,看裂纹。卜者,灼剥龟也,象灸龟之形,一曰象龟兆之纵横。”这是《说文解字》中的解释,王珪论才学也不稍逊与人,倒是一口就背出来了。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夏易曰《连山》,殷易曰《归藏》。文王衍八卦,另得《周易》,虽有自出机杼的成分,但也不可能与《连山》、《归藏》有着截然之别。殷人的占卜之法,必然是在《归藏》中。”韩冈悠悠然的问道,“敢问相公、参政,在占卜之后,殷人又是如何做的?”

    ……………………

    “刻卜辞于其上以记之……”赵顼霍然而站,指着苏颂,嘴唇直在发抖。“难……难道……”

    “陛下可知那堆龙骨出于何处?”终于解开了谜底,苏颂像个真正的老师一般问着赵顼。

    “不是河东……”赵顼的声音干涩,对苏颂和他身后的韩冈的用意,已经一清二楚,“是亳殷,还是商人建都的其他去处?”

    赵顼的脸色阴阴泛青,为了一争是非,竟然掘了商都?他倒不怀疑韩冈会作假,但同样的,他也不会相信事情真有苏颂说得那么巧。

    天子的态度,苏颂并不在意,很平静的回答:“在相州,安阳。”

    ……………………

    “相州!安阳!洹水之南!”韩冈平和冷澈的声音在政事堂中回响,“……殷墟!”

    蔡确和王珪都定定的望着韩冈,脸上阴晴不定,都是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

    不过真伪尚不得而知,谁知道是不是韩冈让人伪造出来做证据的。这样的例子过去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尚书》的今古文之争,就是在争一个孰真孰伪。

    一名陪侍在侧的中书门下的官员出声反驳:“端明,盘庚五迁,治于亳殷,殷墟当是在亳州。”

    “章邯降楚,盟于‘洹水南,殷墟上’。”

    赵顼闭了闭眼睛,旋又睁开,“现在编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龙骨?”

    “之前从药铺中送来的样品中发现了可疑之处,派去安阳搜集的一队人,轻易的就从当地的村人处买到了一千余片,包括两件礼器在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苏颂忍不住叹了一声,“安阳的百姓,拿地中的龙骨当成是疗伤的名药,煅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上。多少年来被毁损的龙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苏颂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复述韩冈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苏颂不能确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从中找到儒学一脉的源流,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纵然是欺君。

    赵顼沉默了起来。苏颂静声等着天子的回复。

    韩冈并没有明说,但苏颂确信,暗中影响药铺,使得送来的龙骨是殷人的遗物,必然是韩冈无疑。整套的戏码当是全都在韩冈掌心里攥着。

    要么韩冈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适逢其会;要么就是韩冈的运气好到天怒人怨。与韩冈结识久了,苏颂只会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韩冈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一阵,赵顼终于开口,缓缓的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苏颂正色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辞只是一部分,祭器礼器当不在少数。”

    ……………………

    “日前韩冈派人去安阳确认,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经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余片之多,还有两件殷人的礼器。而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韩冈正准备写札子,禀明天子。将殷墟中的甲骨和礼器都发掘出来,整理造册,以明上古文字,卜辞,并殷商礼仪。也就这两天了。”

    听了韩冈的话,王珪闭上眼,腰背无力的靠上交椅。蔡确则是摇头,喃喃的不知在说什么。其他几名官吏,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想不信,却又不知怎么去驳韩冈的话。

    一千多片甲骨,还有礼器,韩冈即使要作假也没这个能力,这世上有这个能力不会做此事,会做此事的,没有这个能力。

    自古而今,伪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献书的形式。一卷书、两卷书,多也不过五卷、十卷,哪里可能会有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一两千片,而且地里面还要埋上更多。那些器物,想要做旧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瞒过当地的百姓。纵然是宰执或是巨室豪门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还有更多的证据,那么完全可以确认是殷商的遗物。《字说》若不能迈过这一关,那么就是有天子主张,也无济于事。韩冈这一棒子砸得实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书两部书,是拿着殷商一朝来砸人。寻常天上落陨石陨铁,不过是拳头大小,但这一次落下来的,是一座山啊!

    ‘新学算是完了。’不止一个人这么在想。

    不过韩冈辛辛苦苦的将殷人占卜的甲骨从地里掘出来,难道仅仅准备局限于《字说》和《周易》吗?王珪和蔡确可不会这么小瞧人。

    韩冈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孔子删述《诗》《书》。《诗经》风雅颂,先圣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时流传的诗篇又何啻千万?《书》百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谟、训、诰、誓、命,各色体例的夏商周三代文书,在先圣手中被删去的又有多少?”

    蔡确不自在的扭着身子,看着韩冈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惊惧。《六经》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经籍,看起来韩冈他一部都不准备放过。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书》中的篇章。”虽是在驳韩冈,但王珪声音干涩,仿佛是被驳斥的一方。

    “诚然如此。”韩冈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是谦逊的回话,却带来了更多的压迫感,“但可以用来对比《尚书》残篇中的文字,从遣词造句上也能得到许多。”

    王珪的喉头咕噜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尚书》的古今之争到了此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汉人从西汉闹到东汉,打得头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书》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没有衰落得太厉害,对于两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为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争论的焦点。可韩冈这么一说,等于是要重新今文古文之争的战火。

    ……………………

    “此外还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代典籍几千年来散佚殆尽,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残篇,也是儒林的千载盛事。”

    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书,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这些是传说中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书》中看到一星半点。左丘明作《左传》,说是看到了这些传世之篇,但《左传》中毕竟没有详细说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后人只能从先秦的书籍,或是《史记》等史书中得知一二,而且还不能确定真伪。

    赵顼脸上看不到表情有何异样,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却是在微不可察的颤抖着,被苏颂尽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来争议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随心杜撰,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苏轼‘杀之三宥之三’,以欧阳修才学,亦不知其伪。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于天,非是欺于人。卜辞上,当不会有假。”

    ……………………

    说了长长的一通话,韩冈口干舌燥的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字说》来抢占训诂释义,那就先将甲骨文解释明白。想靠《易传》来争道统?商人的卜辞就在骨头和龟壳上,还是先将《周易》中的爻辞对照清楚再说。

    只要能将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读出来,《尚书》今古文之争,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证明。而已经散佚无传的《乐经》,说不定也能从商人音律上倒推出来一部分。

    这是韩冈画出来的大饼,丢出来的骨头。儒门道统,如此一来,将会争夺得更加激烈。而气学的格物之说,却是能独树一帜,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只要是拿着实物考古,那就是格物,当韩冈将甲骨文抛出来后,格物致知四个字,已经印在了甲骨之学上。

    甲骨文一出,儒学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纵然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圣人生而知之’这句话来搪塞;还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这一条脉络传下来?

    哪边的说法更能让人信服,这是不用多想的。

    ……………………

    苏颂亲眼看着赵顼脸色骤转,心中不免暗叹,实在是接了个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结舌的样,私心中又有几分快意。

    石渠阁辩利义,白虎观议五经,两次开辟儒门大义的会议,虽是千古之盛世,也没有说天子亲自下场选边站的。皇帝应该执中道秉公心,怎么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变法,曾经要赵顼法效三代,不要去学李世民。那么当安阳殷墟成千上万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只只被掘出来,可以丢到一边去不加理会吗?

    就是天子也逆转不了人心和大势。

    这也是以实证之的用处所在。能拿出实物来说话,永远比单纯的书本更有说服力。从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汉隶,再到如今的楷书,这一条演化的脉络下来,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确认。不是拿楷书来解字的《字说》可比。

    ……………………

    韩冈抿茶润喉,让王珪、蔡确等人消化这个惊人的新闻。

    金石之学,乃是如今儒林中的显学,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赵顼想要不加理会,那么多的数量,也别想瞒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胜枚举。几千几万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区区十座石墩上的几百来字石鼓文要强得太多,转眼就能兴起一门研究殷商文化的热潮来。

    殷商距离尧舜禹上古三代圣王,可远比两千年后的宋要近得多,当然更近于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个更老资格了。

    韩冈对甲骨文也不甚明了,但其他儒者同样不明白,仅仅是争论甲骨文的字义,就够多家学派争上几十年了,至于《字说》,还有谁会在意?

    这便是韩冈底牌所在,新学既然用君权来压人,那就一拍两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从头开始玩!

    闹个几十年,到时候,能安然存活了下来,必然是气学。韩冈有这个自信。

    他所缺少的,仅仅就是时间!

    从政事堂回到编修局,已经是快黄昏了。

    离开政事堂的时候,王珪和蔡确亲自将韩冈送到了庭院中。蔡确还好说,王珪身为宰相,礼绝百僚,他在政事堂中降阶相送,可是极之难见的殊礼。

    迎客送客,是在正门前,还是在院中、厅中、阶上、阶下,这都是有规矩的,尤其是在官场上,些微的改变都免不了会惹起他人的猜疑。

    在富弼之前,普通的官员受到宰相接见后离开,宰相最多也只要站起来就够了。当富弼做了宰相,送客无论尊卑,皆起身相送到公厅门前。自此之后,成了定制延续了下来。不过,今日王珪和蔡确送韩冈,规格则更高了一层,从礼仪上,可以说将韩冈对等看待了。

    这基本上可以说是王珪在表态,对韩冈这一次的举动表示支持。

    与王安石同榜高中,则一直以来,对王安石都有几分竞争心理存在的王珪,不愿一直处在王安石的阴影下。能打压一下新学,对王珪来说,是乐见其成的一桩妙事,尤其出手的还是王安石的自家女婿。多走几步路,也算不了什么。

    王珪的小心思,韩冈看得很明白,也是早有了解,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政事堂来,与在崇政殿的苏颂配合着拉开戏幕。

    只是韩冈对王珪的支持能坚持多久不是很指望。王珪一向是以天子的心意为依归,就算现在看起来是支持自己,只要赵顼头一摇,到时候还是会改弦更张。而蔡确也是差不多的类型。这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让人相信。

    说起来,沈括也是类似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赵顼和自家的岳父给打入另册了。相对而言,还是苏颂的人品更值得让人信任,将苏颂请来做副手,也是由这方面的心思在。

    韩冈今天来政事堂披露甲骨文和殷墟之事,也只是想与崇政殿的苏颂同时出手,等天子正式表态,消息早就传开了。

    踏进编修局的小院,浓浓的药草味就扑面而来,充斥鼻端。这段时间下来,韩冈也闻得习惯了。

    几名小吏上来将韩冈的马给牵走,韩冈将缰绳和马鞭递过去,问道:“苏侍读可回来了?”

    “回端明的话,苏侍读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只有苏侍读?”

    “就苏侍读?”

    小吏疑惑的摇摇头,不知道韩冈为何这么问问:“没有别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就往里面走。苏颂回来的比自己的还早,也没人来取走存放在这里的甲骨,看起来情况不是很顺利的样子。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以赵顼他做了十几年皇帝后逐渐变得威福自用的性格,也不可能一下就反过来赞同韩冈。

    韩冈走进厅中,听到他回来的动静,苏颂从内厅里走了出来,一句韩冈便问道:“玉昆,情况如何?”

    韩冈摇摇头:“跟子容兄你那边比,当时要好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

    苏颂也是摇头叹气,与韩冈一同进了内厅,

    内厅中,刻有文字的甲片骨片装满了两个木箱子,本来是免得天子降旨要这些甲骨时手忙脚乱,事先给收拾好,但最终还是无用功。

    苏颂拍了拍箱子,又是叹了一口气。

    韩冈将箱盖打开,珍贵的甲骨用贫民在冬天垫鞋子的褥草小心的一片片包起来,充当缓冲。为了以防万一,事前做的准备不少,生怕在路上给颠坏了。从相州运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作为药材,碎了裂了不会影响药效,但作为珍贵资料的记录文件,碎了可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这是什么?”苏颂突然探手从箱子中翻出一张纸片,这是他这两天所没有注意到的。打开来一看,就是很简单的点和线组成的让人莫名其妙的图案。

    “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掉到了了这里面了。”韩冈瞥了一眼后,与苏颂道:“这是安阳县甲骨出土最多的位置,算是舆图。”

    “玉昆果然是心细如发。”苏颂看了之后,便叠起来顺手放到了桌上,“有了这份舆图,日后发掘也方便了许多。”

    “也不能只局限于舆图。其实若真的开始发掘,就是出土时,周围的土层地样,都得让人给画出来。”

    “嗯?这是为何?”苏颂不解的问道。

    “占卜的位置,占卜的仪式,很有可能从埋藏的地点中找到痕迹。要是光是注意这些甲骨,忽略了那些残迹,虽不能算是买椟还珠,可也是把宝贝给丢了。”

    韩冈说得只是些后世粗浅的常识,但苏颂听得却是连连点头,一幅有会于心的模样。毕竟这还是在发掘工作完全是由贪心的盗墓贼或是村民们来完成的时代,士大夫只会坐在家里研究,最多也只是拿着放大镜来查看铭文和式样。

    不去实地观察,怎么可能会总结出考古时必须遵守的规矩?韩冈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时代坐在家里自以为能知天下事的无知措大。这样的人,可是标准的韩非子的五蠹。

    苏颂点着头,觉得韩冈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叫礼?可不只是祭祀仪式和待人处世的规则,官制、乐制,乃至建筑规格,全都包括在内,都属于礼的范畴。

    城南青城的祭天圜丘,外形、大小、高度和台阶的数目,皆有定制,一点也差错不得。几千年后,后人看到圜丘,当也能从中印证到此时的郊天之制。

    “不知道殷商时的仪制究竟是什么样的,要是能由此知晓一二,也不放这一番的辛苦。”

    “商礼和周礼肯定是有区别,但必然也会有共同之处。要不然圣人也不会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说得也是。”苏颂点着头。

    出自于《论语》的这三句话,后两句确立了后世王朝遵循周礼的规则,一切都仿效周礼中的定制来,纵有差别,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但前一句,可就是圣人承认周制是参考了夏、商二朝的制度。

    这里的监通鉴,乃借鉴之意。所以文字、经籍和礼制的源流必须要追本溯源的这个主张,能从孔子那里得到足够的依仗。

    任何人想要反对韩冈的论点,就必须先证明圣人的话有错,或是用另外一种与韩冈相逆却又还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来取代现有的诠释。而且身为殷商孑遗的孔夫子,有关夏商两代的言论,还有更多。韩冈倒想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压倒圣人之言。

    “不过这件事得尽快才行。”韩冈很是忧心,“消息现在传出来了,就怕被人赶去相州一通乱挖,想想洛阳和长安,那里的古人坟茔都变成什么样了!”

    “天子可能还要多想一想。”苏颂不便说赵顼的坏话,也只能留在肚子里腹诽。

    “此事虽是在意料之中,不过若是让殷墟受了我的连累,那韩冈可就是名教罪人了。”

    韩冈一声轻叹。看着珍贵的文物被人盗掘,卖给了那些像松鼠一般只喜欢收藏的士人或是富商,完全不去研究其中的价值,最后在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散佚无踪,那可是让人惋惜之极。

    《尚书》也好,《竹书纪年》也好,全都找不到原本了,如今能看到的,可全都是各方拼凑出来的结果,使得许多地方让人不免有杜撰、伪作的感觉

    但韩冈也知道,天子迟早会坐不住的,根本不需要着急。

    今天他和苏颂在崇政殿和政事堂中所说的一切,两天之内,就能传遍京城。十日之内,相州城中能涌进一大帮子古董商。

    研究碑文和篆刻的金石学可是当下最热门的学问之一,别的不说,跟韩冈过节极深的吕大临在金石上的造诣,就是第一流的。身在长安城边,只要有心,能得到的古董数不胜数,将兴趣培养成能力,吕大临已经可以算是一名一流的金石学专家……

    金石这么热门,靠着那群有钱有闲的士大夫赚钱的商人也是不在少数。有些身家的士人买些金石之物,或出钱拓印,这些开销,便是古董商们的利润所在。

    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这是打开儒学源流的一把钥匙,对于那些贪心的古董商来说,那是一片金矿,而对于安阳的百姓,也是谋生之外多了一项赚钱的买卖。

    当殷商的礼器逐一出土,甚至司母戊大方鼎之类国器都从地里给抛出来,那时候,无论是天子,还是宰辅朝臣,都不可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西周的祭器都少得可怜,能确定是商朝的器物,皇宫中都没有多少,那等能摆在太庙或是祭天场所的上古礼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其流失在外。

    要知道,今不如古,是此时儒生们的通病。天子去圜丘祭天时所乘的玉辂,还是唐高宗时制造的,有名的古物。赵顼曾经想换台新的玉辂,但刚刚做好后,就在正旦大朝会的展示上,自行垮塌下来。使得赵顼只能继续利用旧时之物。

    古物的诱惑力是无穷的,过上三五个月,自然能见分晓。而韩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世人对此的反应了。

    听到韩冈从安阳掘出了商人占卜甲骨的消息,蔡京整整愣了有半刻钟之久。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御史台的气氛都变了样,御史们一个个仿佛有人欠钱不还的阴沉着脸,默不吭声,连带着让胥吏们也都屏声静气,蹑手蹑脚走路如同做贼。

    政事堂的一个书办捧着一沓子公文奉命来御史台,甫进门就被森森阴气激了一个机灵,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是咋的了,”他挪着步子凑近了门房后的司阍,压低声线问道:“又是被谁招了惹了,怎么连树上的乌鸦都不叫了?”

    “谁他娘的知道。”司阍离得远,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敢往里面去问,却不忘提醒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小心一点,别犯到刀口上。”

    书办干咽了口唾沫,心中发慌。不知道是现在送了文书,还是过一阵子再来的好。一时便在门前进退两难起来。

    蔡京没去注意门前的那点小插曲,他只顾看身边的张商英。领头打击气学一脉的张御史面色灰败,神经质的用牙齿咬着下唇,出了血都没察觉。

    这般阴郁的气氛,似乎是在台中传说里,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新法清洗政事堂时才有的情况。

    ‘消息传得还真快。’蔡京心里想着,才多点功夫,御史台中似乎每个人都听说了韩冈开始反击的消息。

    半个时辰前,还有几个新晋御史正摩拳擦掌的准备拿私习天文的罪名,借着千里镜禁令这个东风,向几个被子弟连累的侍制以上的高官开刀,现在就不见人言语了。

    蔡京往西厅张望了一下,也是一片沉寂。

    可怜何正臣,当年曾经上表弹劾时任京西转运使的韩冈,但被不得不安抚韩冈的皇帝赶出了京城。半个月前刚刚被调回御史台,本想着报仇雪恨呢,但韩冈的这一下子,满腔心愿又成了泡影了。

    新学刚刚藉由千里镜禁令对韩冈展开反击,孰料当即便被韩冈反手一剑。接下来,新学免不了要陷入了困局之中。

    ‘只是这么做未免太离谱了吧!’

    蔡京暗地里抱怨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人事先都没可能想象得到,韩冈竟然可以用上这种手段来。如同天外飞来一剑,一举将《字说》的根基给斩断。

    一直以来,蔡京都不认为自己会比韩冈和韩琦这样的人差到哪里,只要有机会,他肯定能做得更好。但今天看来,支持这样的自信所需要的能力,终究还是比韩冈缺了一点。

    道统、兵法、医术什么的,蔡京没兴趣跟韩冈比,自家在这方面有缺陷,蔡京本人也是清楚的。而在其他方面,比如诗词文章……或许还要包括书法,他都比韩冈要强,但蔡京也没兴趣去比。

    这些都是末节,身在庙堂之中,要比就该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迟早能赶上韩冈,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经做到了监察御史,蔡京确信自己迟早能够在两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当今天韩冈抛出了殷墟遗物,给蔡京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光是为了道统之争,从韩冈回京后便挑起战火,气学、新学两家一番拆招应招,这两个月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本以为借用对千里镜的禁令能一举将气学压倒,孰料韩冈辣手无情,让人措手不及。

    别人看到的是殷商时所用的文字,让刚刚写出《字说》的王安石有苦难言,可蔡京看到的则是韩冈手段和心计,以及能狠下心来的决断。

    从天子到朝臣——或许里面还要囊括进韩冈的岳父——这一次在韩冈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数。

    或许从请求编纂《药典》的时候开始,韩冈他就已经在做准备了。之前以生物分类学的名义对螟蛉之子、腐草化萤的否定,而带出的对《诗经》和《礼记》注疏的攻击,完全是试探用的斥候,抛出来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剥丝抽茧,在新学一脉开始反击之后,才一步一步的表露出来。

    所谓相州龙骨,韩冈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种痘法一般,到了合适的时候才抛出来。就像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军队,耐着性子,等待敌人走入陷阱,而后一击致命。

    ——如果不是这样,而当真是在搜集药材的过程中,来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韩冈面前,那他的气运未免就太骇人了。若是韩冈当真集气运于一身,那蔡京还真得远避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来,作为台副的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回来。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则是济济一堂,难得在一起共议时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几人不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话也不开口,做起了佛像。

    终于有一个愣头青的新晋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韩冈伪造!”

    蔡京摇头。以韩冈的头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他当真这么做了,被拆穿后,气学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头,便开始有更多人说话了。另一位御史则道:“假应该是假不了,但韩冈使人发掘殷墟,这条罪名他可洗不脱,可依盗墓律深究。”

    这分明又是一个说蠢话的,虽然他否决前面一个更加愚蠢的说法,但他的话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而已。

    蔡京暗暗摇头,左右看看,张商英和何正臣的脸色依然如同冻结了一般,完全没有松弛下来的迹象。

    ‘倒还没糊涂。’蔡京想着。

    韩冈会去做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他早把自己从浑水里摘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韩冈派去的人收购的是药材,相州百姓将龙骨从地里挖出来的也是当做药材用的。几天之前,除了韩冈之外,没人知道龙骨。不知者不罪,而韩冈他是保护了殷人遗物,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会落人肚子里去。

    想将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弹章得怎么上才能说服天子?不然韩冈一个反扑,运气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监酒税了。

    “弹章上的罪名真的能这么写吗?”有人质疑道,“相州百姓有人会出来作证吗?”

    用重利引诱,或是严刑拷打,或许能弄来几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做的结果,依然动不了韩冈。

    韩冈的声望在民间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当真以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来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宫之中,除了三两人之外,感激他可是满宫城都是。

    当然这样的人望,对人臣来说,并不是好事,蔡京觉得韩冈迟早会毁在这上面。但眼下离那个时候还早得很,在韩冈作法自毙之前,与其为敌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亏。

    韩冈被御史们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每次失败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台中想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少说也有一半,但张商英上奏禁千里镜,连个韩字都敢没沾。

    一群人议论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时候,还是没有个结果。最后的决定是挪个地方再议,张商英掏钱请客,愿意去捧场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让朝臣们闻风丧胆的铁面御史从小厅中鱼贯而出,张商英要出厅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回头问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长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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