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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3)

    而韩冈人人都视其为宰相之备,不出意外,日后必然能入居东府。如此一来,韩姓在这天水一朝,可是数得着的显赫。只是三韩并非一族,一句八百年前是一家也勉强得很。

    不过今世间同姓联宗攀亲的多,尤其是门第不显的寒门士人,都愿意攀个贵胄同姓,是不是同族也没人在意。就是曾经垂帘听政的章献明肃太后刘娥,也因为自家的寒微出身,想与一刘姓重臣联宗,认下一门亲,只是给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韩冈也是没兴趣随便跟人攀亲,早年还是寒微小臣时,连两个韩姓显贵家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一次,现在就更不需要了。而且在清议中,这样的事终究还是会惹人非议,在天子那里,更是对前途有碍。

    韩冈和苏颂说笑了几句,这件事也就放在了一边去了。待到放衙之后,韩缜派来的家丁便已在太常寺门前等候韩冈,在前面引路,一路将韩冈领到了参知政事的宅邸前。

    参知政事的府上,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如同当年王安石任职东府,王韶担任枢密副使时那般车马盈巷。但韩缜的儿子就在巷口迎接韩冈的到来,让堵在巷中的人马全都避让了开去,径直入了韩缜府上。

    韩缜设下的是私宴,请的只是韩冈一人,也知道韩冈好清静的性子,并没有将家里养的伎乐搬出来表演,但累世簪缨,世家的底蕴远不是寒门可比,器皿和食材都是第一流的。

    坐在在池畔小轩中,凭栏而亡,月色下,庭院中假山和水塘的景致尽收眼底,却因为生得极旺的炉火,而一点感受不到深秋之夜的寒意。

    与韩冈对饮了一杯烫过的烧刀子,韩缜叹着满口的酒气;“眼见着就要入冬了,今年又是南郊之年,上上下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开封府今天终于将圜丘和青城行宫给修好了,也没有个空闲。”

    “尚幸太常寺中倒是清闲。”

    见韩缜不忙着进入正题,韩冈也不急,笑着饮酒吃菜,韩缜家菜肴的口味还当真不错。严素心和家里的厨子虽然也不差,但还是比不上豪门家宅里面的名厨。

    “太常寺不涉礼制,也就本朝如此。县令不在县,刺史不在州,六部九寺没一个实职。这官制乱得跟一团麻似的。”

    “不是有传言说朝廷要改制吗?”韩冈道,“若真能正本清源,倒也是不错。”

    “那样的话,玉昆你这个太常寺可就要忙起来了。”

    “那还是不要改的好。”韩冈哈哈笑道,“清贵的差事可是难找的很。”

    韩缜也笑了起来,斟满酒又与韩冈对饮了一杯。

    韩冈放下酒杯:“对了,听说这一次南郊,家岳要改国转封了?”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封赠群臣,赏赐诸军,大赦天下,这些都是应有之事。参加国家最高一级的祭典,也是一份功劳。若是到年底的时候,韩冈还能在京城中,照样能够得以受赏。

    早半年前,韩冈就听说朝廷准备在今年冬至的郊天大典时,给几名重臣晋爵封国,已经封国公的则改国转封,其中就包括王安石。

    “当然。”韩缜欣然回答:“介甫的舒国公做了多年,也到了转封的时候。”

    “是否是晋封荆国公?”

    “玉昆也听说了?”韩缜带着酒意笑道,“这宫中真的是跟渔网一样,满是洞,什么样的消息都保不住。”

    韩冈没有笑,形容冷峻:“这是太常礼院的意思,还是政事堂的意思?”

    韩缜一愣,“玉昆此言何意?”

    王安石的舒国公已经做了很久了,晋升一级也是好事,但从舒国公转封荆国公可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不过荆国公倒也不是恶称,可是从舒国公晋封荆国公就不一样了。”

    韩缜算是听明白了韩冈想说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玉昆想说的可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韩冈点点头,《诗经》中这一句,不用解释,只看字面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辞。单纯的舒国公或荆国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合在一起,免不了要惹人联想了。

    韩缜沉吟了一下,“……玉昆,你觉得令岳是在意这等事的人吗?”

    “所以身为晚辈,就不能坐视不理。”韩冈坐直了身子,正色对韩缜道:“想来天子为家岳改国,乃是褒奖之意。而以荆国公替舒国公,岂不是坏了天子的一片心意。”

    王安石转封荆国公,韩冈不知这个消息传到王安石那里,他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如韩缜所说,根本不会在意。

    只是韩冈对王安石有一份敬意,在变法上能坚持到底,国家昌盛的功劳就在王安石身上,怎么也不能看着他为国为民一番操劳之后,还要受人羞辱。

    即便没有这一条,就是看在自己的妻子份上,韩冈也不能容忍朝中有人拿封爵来讽刺,学派上的争斗归争斗,但他可不想这个争斗延伸到亲戚关系中。而且韩冈正需要一个机会,向外界表明这个态度。

    韩缜沉默了有好半晌吗,最终还是点头道:“明日我会跟王禹玉和蔡持正商议此事,会给玉昆你一个交代啊。”

    韩冈举杯感谢,韩缜又立刻回敬,来回几次之后,气氛稍稍热烈了起来起来。只是今夜的酒席上,韩缜却没有提一个字他宴请韩冈的本意。

    但不说话这件事上,也能让韩冈明白了韩缜请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某人在背后指使。韩冈无意将矛盾表面化,甚至有弥补裂痕的意思,不过他需要气学能继续发扬光大,则是必要的前提条件,如果不能满足,他不介意与新学死磕到底。

    从洛阳到相州,用了十天的时间。

    相州的治所位于安阳,这座城池位于沟通南北的要道之上,南北城门处向来最为热闹。如今因为殷墟之事,更是热闹了几分。

    从马车上下来,张相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颠散了。转了转脖子,竟然嘎嘎的响了两声,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还在外面奔波,身子骨自然是吃不消。

    走进面前的客栈,张相直接报了姓名。客栈掌柜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和,颧骨上的肉都堆了起来:“可是京城集古轩的张掌柜?令仆已经定下了一间上房,就在院后。令仆十九哥刚刚出去,还没有回来。”

    张相点点头,被人领着进了后院。

    这间客栈,档次在酒楼和脚店之间,南来北往的行商住得最多。往后院的上房去,路上遇到的几个全都是商人的打扮。

    不过最后擦身而过的两人,张相感觉到,他们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味道。

    ‘鼻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灵。’

    从两名汉子的背后收回视线,只消看了几眼,张相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张相一贯自称是集古轩的二掌柜,来相州收货,而实际上,集古轩这块牌子天南地北都有人挂,再俗烂不过,想查底细,没个一年半载都查不出来。

    张相知道,做他这行买卖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行走在乡野之中,四出收购来历不明的古董,若没有能说的过去的身份,直接被捉到官府里的几率,甚至比贩私盐的都要高,被黑吃黑的可能就更高了。

    只是风险大归大,利润则只会更大。像他这样的古董贩子,最喜欢的便是历朝历代的古城旧都。长安、洛阳这两座千古名都就不必说了,相州安阳的名气,这一个月下来,在张相的这一行中,可就要直追长安、洛阳了。

    当日在开封城外的板桥镇上听到了传闻,张相当即便遣了族弟快马赶到安阳打前站。自己回洛阳将手上的大小事务处理完毕,也带着钱钞赶来安阳。

    张相所入住的这一档次的客栈,全都靠着城门。他事先先期来此的族弟张十九约定好在南门东首第一家订房,如果客满就往下顺延。所以一进城中,张相直接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张十九现在出去了,人并不在房中。推门进房,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贵重的陈设,但打扫的还算干净。

    领路的小子退出去了,让随行的伴当去整理行装,张相随手展开放在桌上一张蹴鞠小报——深秋近冬的时节,正是各州的蹴鞠联赛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是他看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相州这边的蹴鞠联赛是韩家的人在背后主持,说热闹也热闹,但终究还是不如京城和洛阳。东京、西京的达官贵人多,又讲究个脸面,就算操纵比赛结果,也不敢做得明目张胆,使得赌客也信任这样的比赛。但相州这边是一家独大,只看小报上一场场比赛的结果,张相就知道,里面肯定有鬼。这样鬼才会下场去赌。

    张相要等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精瘦精瘦的后生推门捡来,手脚细长,举止利落,看起来十分干练。正是张相先派来相州安阳的张十九。

    一见张相,张十九便道:“哥哥来得迟了。”

    “十九,你这话怎么说的?”

    “甲骨的价钱涨到天上去了。方才小弟去外面走了一遭,乡下的甲骨,只要品相好的,都已经涨到了一贯一片,字多的还要加钱。只敢先买下两片。”

    张十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的打开,五六层后,才是两片刻了几列小字,发黄泛白的龟甲,

    捧着龟甲到长相面前,他叹了一口气,“真得多谢小韩学士,要不是他揭了底,这龙骨就只能卖出骨头价,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片就能值一贯?一个月前,恐怕都不会有人能想到,骨头上的字有这么值钱。”

    “你也不想想现在有多少家同行来安阳收货?”张相说着,接过龟甲,也不用手拿,还是用布包托着。他方才还看到两个,想来着相州城中,跟他做着同样买卖的同行,绝不会太少。

    将龟甲小心的放在桌上,张相仔仔细细的看着,还从怀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照着上面似字似画的甲骨文。

    张十九在旁说着:“但现在涨得太快了。下面的村里都是各家私藏,硬是不肯就这么买,还想等着涨得更高一点。照这势头,再过一个月,恐怕价钱能涨到十倍都不止。”

    张相拿着放大镜,眼神专注,随口应着张十九的话:“等再过一个月,假货就多了。价钱不一定能比现在还高。”

    张相一边说话,一边细致入微的审视着两片价值高昂的龟甲。过了半日,伴当已经将行礼收拾好,张相才抬起头:“原来这就是殷商古文,难怪几千年都没人注意。看到东西才知道是为什么。”

    将两片龟甲收起来,张相站起身,对张十九道:“先到外面转转,探探风声再说。”

    “哥哥一路过来辛苦,也不多歇一歇?”张十九问道。

    “正经事要紧。”张相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可急得很,他这一次出来,可是带上了不少家当,是决不能亏本的。

    张相一行三人,只将一点贵重的细软带在身上,径直出了客栈。

    三人刚刚跨出客栈,迎面就是当当当的一阵锣响,一伙人敲着两面破锣,从南门鱼贯进城,一下就吸引了数百人夹道围观。

    张相三人驻足观望。

    从穿着打扮上,这一伙人都是乡里的农民。不过一个个提着棍棒,拿着长叉,敞着前胸的衣襟,多半是保甲中的保丁的身份。

    在这伙人之中,还有两个人,被四马攒蹄绑在杠子上,扛着进了城门。跟乡里面打到人熊、大虫时一个待遇。

    “又是哪家不开眼的贼寇被生擒了?”张相远远望着,笑着道,“这可是河北的保甲!”

    保甲法推行有年,过境劫掠的贼寇往往就被保甲给捉了,使得地方上的治安渐渐的好了不少,尤其是河北山西这些民风强悍的地方,贼人的下场十分凄惨。旧年仁宗时,强人穿府过县,‘一伙多过一伙’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路上的商旅和行人,也比旧年多了许多。

    张十九挤进人群去打探消息,过了片刻又脸色发白的挤了回来,“哥哥,不好了,是大名府的刘豹子失了风,说是掘人坟墓给捉到了。”

    张相脸色也变了,刘豹子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古董贩子,怎么就给人当盗墓贼给打了?张相没听说过他什么时候客串过摸金校尉。

    踮起脚,仔仔细细盯着杠子上的两个倒霉鬼一阵,张相就更加疑惑起来,“我怎么没看到刘豹子?”

    “给保丁当场打死了,首级就挂在前面。人死了,样子就全变了。但脸上那块烫出来的花斑,不是刘豹子还会是谁?”

    张相再往前看,一行人已经往州衙的方向走远了。他皱着眉头,视线追着人跟了一阵,最后摇摇头,终究还是不愿相信。

    “刘豹子做这买卖做了三十年,你几曾听过他亲自下手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歹也有十几万贯的身家了,去年又纳了一个小妾,身娇肉贵,疯了才上阵。要不是这一回是新出来的买卖,他肯定是守在大名府,根本都不会往相州这里过来。”

    盗墓贼就跟贩私盐的一样,都是将脑袋悬在腰带上,而且名声更坏。但刘豹子只管收货,就是遭报应也是做贼的先遭殃。

    “或许是刘豹子多半是心里急。”张十九猜测着,“乡里的村夫一个个粗手笨脚,那些龟甲骨片,劲道用的大了点可就碎了,一铲子下去能有多少。又不是拿来做药,碎了照样能派上用场……”

    “再急也不会亲自上阵的。”张相不相信,“刘豹子那人,我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不冒风险。”

    张十九几乎都要赌咒发誓,可张相仍是半信半疑。

    突然两人的背后一声唤:“这不是张五哥?”

    张相闻声回头,就看到一个相熟的面孔。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横拉竖拽,扯到后面的巷子里。

    “周小乙,你这是作甚?”张相挣脱开来,护着衣襟怒声质问着。他认识此人,也是在做一门生意的同行,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刘豹子似乎出了事,让张相不敢相信任何外人,听到身后张十九和伴当急忙追了上来的声音,才让张相安心了许多。

    周小乙压低了声音,急道,“刘豹子那个精细人都失了风,张五哥你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当真是刘豹子?!”张相回头看了张十九一眼。

    “不是他还能有谁?脑袋都给人砍下来了!尸首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亏他攒下了几十万的身家,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说是掘人坟墓。”

    “哪里是掘人坟墓?跟人争食给栽了罪名。”周小乙愤怒的握着拳头,“没见过下手这么绝的人……张五哥,相州可是不能呆了,有人要通吃下这一盘买卖。”

    “杀了刘豹子究竟是谁?”

    “徐兴徐大胡子,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安阳本地人。”周小乙说道:“张五哥你别说徐胡子的手下没见过你,那几个就在人群中盯着。也不知多少人被盯住了。徐胡子他是打定主意要将外人都给赶出相州。”

    “徐胡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是谁给他撑腰!?”

    “徐胡子背后是韩家的人!”周小乙又颓然一叹:“相州这里的买卖只要韩家想要,就肯定是韩家的,外地人争不来。”

    “怎么可能是韩家?”

    这下轮到张十九难以置信了。韩琦的名声在民间可是大得很,他的儿孙怎么也不应当转着发掘古墓的念头。

    “怎么就不能是韩家?”周小乙冷笑了几声,转头他看着张相,“五哥你应该最清楚,”

    豪门大族私底下到底有多龌龊,张相当然是清楚得很,他的买卖也只有从豪门大族身上才能放心大胆的赚到钱,来往得多了,许多消息也就自然而然的钻进了耳朵里。”

    “多谢小乙。”张相向周小乙躬身一礼。

    周小乙忙摇着手:“我也只是顺道提醒张五哥你罢了。我现在就要出城回洛阳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他顿了一下,又问道:“张五哥你呢,要不要一起回洛阳?”

    张相想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我今天才到相州,累得够呛,打算再多留两天,好生将养一下身子骨。”

    听到张相这么说,周小乙也不多劝,拱了拱手,直接就从小巷子中绕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张十九围着张相,又急又怒的问道,“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先去州衙看个究竟,至少罪名都要打探明白。”张相说道,“有些事不去探明明白,光是躲避,有许多事永远都没办法查清楚来龙去脉。”

    张相小心谨慎的往州衙去,到底怎么安罪名,他肯定是要当面去看看一看。

    州衙的前面,拥挤了数百闲人,都是想知道知州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一次的变乱。而州衙边上,便是韩家在城中的大宅,名气响亮的昼锦堂,就在那间大宅中。

    张相被堵在了州衙的正门口,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挤进去,就看见从北而来的一队车马,分开州衙前的人群进了韩家。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来了,出来迎客的明显是韩家的子弟,而不是普通的管家。

    不过这也不干张相的事,他现在还犹豫着到底是走还是留?

    现在走未免太可惜了,一堆堆金银在眼前灿灿发光,就是想走,也挪不开脚步。

    干脆与想吃独食的安阳人徐兴徐胡子拉上关系好了,张相这样想着。

    洛阳这边的人脉在自己手中。在中间做个周转,尽管不比之前的盘算,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而且不必冒风险——性命无忧终归是件好事。

    ……………………

    “多杀几个收赃的贼人,安阳这里也就能安定一点了。”韩忠彦挥手让来报信的仆人退下去,转头便杀气腾腾的跟李清臣说着,“这等贼人,死不足惜!才几天功夫,安阳县这边的古墓全都遭了贼手,往城外走一走,田里面全都是一个个坑。”

    李清臣叹道:“还不是王介甫和韩冈翁婿两个闹的,争道统争得地下的先民都不得安生,真是不知让人说什么才好。”

    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刚刚从定州任上回来,来相州本是顺道来走亲戚的,谁想到撞上了这一档子事。说有趣倒是有趣,但妻兄韩忠彦就在眼前气急败坏,李清臣也不敢笑出来。

    “韩冈的表兄李信也在定州,是个老实人。这两年在定州,从来只在军营里教训士卒,下面的赤佬都给治得服服帖帖,连扰民的事都少了许多。”李清臣说着,“韩冈要是脾性能跟他表兄一样,也没这么多乱子了。”

    韩忠彦点点头,身在河北,河北军中的有名将领,他也是都有耳闻。李信被郭逵从南方调来河北,作为一个外人,能很顺利的融入一向排外的河北禁军,又没有同流合污,这份能耐的确出色。当然,最关键的是李信为人老实沉稳,对文臣和读书人都表现得很尊重,所以让人欣赏。

    李清臣用话分了韩忠彦的心,转过来则又问:“殷墟甲骨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一路南下,在驿馆中听得人吹得神乎其神,就是没一个靠谱的。”

    “要看也容易,我这里正好就有。”韩忠彦提声叫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四哥和他的朋友一起请来。”

    很快两人就应招而来。

    一个便是韩琦的四儿子,韩忠彦的弟弟韩纯彦,另一人年岁与韩纯彦相当,三十出头,但李清臣不认识,不过身材颀长,相貌斯文,看起来很是出众,在李清臣面前自报家门:“历城李格非,见过韩龙图、李博士。”

    韩忠彦现在是龙图阁直学士,一般称呼是龙学、直学,但尊称一声龙图也可以,反正韩冈不在此处,也不会让人弄混。

    待韩纯彦和李格非与李清臣见过礼,韩忠彦便对李清臣介绍道,“李文叔是熙宁九年的进士,现今在相州州学中任教授,也与我家有旧,不是外人。”

    李格非也在旁道:“在下父祖皆出自忠献公门下,曾在陕西和京城任职。”

    韩琦做了多少年宰相,在他手下做过官的多了,这样就称是门下,那天子手下就没人了。李清臣知道这不过是贴上门来拉交情的奉承话,也不以为意。

    但韩忠彦对这李格非的看重,也是有缘由的,“文叔在金石上,眼光独具,上次我那一具铜鼎,便是由文叔鉴别出来,乃是东周虢国之物。另外两件藏品,则是被他看出了破绽,是奸人伪造。”韩忠彦介绍了两句,又对韩纯彦道,“还不将那几片甲骨拿出来。”

    韩纯彦向身后一招手,跟在后面的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将几片甲骨递了上来。

    韩忠彦说着:“这几片甲骨,跟《龟策列传》和其他几部书中所言无讹,的确是占卜之后刻上卜辞的样子,此处又是殷墟所在,倒有九成九是殷人遗迹。”

    李清臣知道,韩忠彦的手上应当还有殷人礼器,所以才能这般确定。不过人臣私藏上古祭礼之器,而且说不定还是为天地鬼神之用,肯定是犯忌讳的,肯定是不能说出来。

    李清臣拿起托盘上的银框放大镜来看,但完全认不出上面用刀刻出来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用点头来掩饰自己的无知。

    幸而有李格非在旁解说:“仓颉初作书,依类象形,故而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此乃《说文解字》序中所言。象形之文,形声之字,合起来,方是如今的文字。由此可知,越是近于仓颉之时的文字,象形之文越多,而形声之字越少。”

    李格非虽然年轻,但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让李清臣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李格非指着排开在托盘上几片完整的龟甲和骨片,“‘象形者,画成其物’。甲骨之文远比篆书籀文,更为近于图画。多为象形之文,更近于上古。”他点着其中一片骨片上的一个文字,“有些字如果当成图来辨认,还是能揣摩出其本意来。”

    李格非的手指指着一个月牙图案,中有一点,李清臣看了几眼,略有几分犹疑的问道:“这是‘月’?”

    “应该就是。若能全都辨认出来,殷商时的礼仪,也能从中了解一二了。”李格非慨叹道,“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但其中有多少篇是后人伪作,那就难说了……先圣曾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虽然是想‘从周’,但流传下来的三礼若是为后人所杜撰,哪又该怎么办?只能设法从源流上来找。”

    这番话就是气学的韩冈借助殷墟之文来颠覆如今儒门经义的理由,倒是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李清臣摇头笑叹,‘周监于二代’——正好这里就是殷墟。

    李清臣也不清楚眼下的局面到底是不是韩冈的初衷,但一切的发展,都使得《字说》乃至《三经新义》,必须要面对殷墟古物的质疑。

    气学能不能争得过新学,那是另外一码事,但新学的确是被气学用力的扯了一把下来。按说给新学添堵,不是什么

    “相州民风一向淳朴,如今却被闹得四民不安。这几日便要上书天子,把相州的乱象跟天子说一说。”韩忠彦看着李清臣的眼睛,“乡里的农户都只顾在田里挖坑,明年怎么种地?”

    “说的也是。我昨天在驿馆中还听人说起,这几日一片有文字的完整龟甲,已经涨到了近一贯。如果不论衣赐,我这个太常博士一个月的料钱也只有二十贯。”李清臣感慨着,“有着卜辞的甲骨,只要挖出来百十片,置宅买田的本钱就有了,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一来二去,民风就这么给败坏了。”

    李清臣的话中,隐隐的透着拒绝之意。在他看来,一贯一片的价码是在太高了,由不得人不心动,根本就堵不住。何况一池浑水,漩涡阵阵,事不关己的何必硬往里面趟过去。看热闹就是了。

    韩忠彦看着身前的酒杯,他本也不指望李清臣能帮着说话。

    十年前,李清臣曾经辅佐韩绛经略横山,攻打罗兀。当此役战败,韩绛贬官出外,而李清臣则是倒戈一击,四处放话诋毁韩绛,以求自全。

    这样的人品,据说天子也是鄙薄不已,要不然这些年来,李清臣做为相州韩家的女婿,也不至于一直都沉沦下僚。

    韩忠彦将眼中的鄙夷藏起来,看来也只能指望天子了,否则相州的乱象绝难平息,韩家的家风也维持不住了。

    压力就摆在赵顼的案头上。

    赵顼将一份份奏章摊开在御案上,面色凝重的看着。

    一篇篇千余字、几千字的奏章,内容如出一辙,看了其中一篇,其余就可以当成废纸扔掉。但上书臣子的签名,却一个比一个份量更重。

    当年为推行新法,赵顼将一干老臣请出了东京开封府,将他们安置到其余三座京城中。这是在免除朝中反对变法的杂音之余,对老臣们尽可能的优待。

    只是这些老家伙们可不是心甘情愿的退出朝堂,每一次朝局动荡,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一攻击新法的机会。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北京大名府的一干老臣,都上本请求发掘殷墟,并专设有司,负责全盘事务。用发掘出来的殷商的金石甲骨,来印证儒门诸经。

    在奏章的最后,都还不忘添上一句内容相似的话:上古遗物再现,此为陛下福德所佑,是儒门盛事,更是祥瑞之兆。

    这二十多份奏章还是离得近的大臣们所上,离得远的一干旧党臣子们,要么还没有收到消息,要么就是奏章还在路上,赵顼不觉得他们会息事宁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对新学群起而攻之的机会,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肯定会跟嗅到了伤口上脓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就聚拢了过来。

    赵顼眯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闪着冰冷的眼神。

    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辽人趁火打劫,硬是从河东划走了七百里土地,那时候插手到其中的一干元老重臣,他们的撺掇之言,赵顼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们究竟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打算,赵顼不可能不明白。

    摆在面前的奏章,加上过往旧事带来的回忆,赵顼很难对那批老臣有太多的好感。

    那些老臣在台上的时候,国家是什么样,自己将他们赶下台后,国家又是什么样?

    灭了西夏,收复了西域,南海的小国在交趾灭亡后,只要再谋划几年,就可以向北

    赵顼并不觉得自己除了照顾老臣们的体面以外,有必要在军国重事上接受他们的指手画脚,他已经听够了,也受够了。

    瞥着桌面上的一份份奏章,赵顼很想直接丢到崇政殿后的架阁库中去。

    可赵顼更清楚,若是就此将殷墟拒之门外,安阳地下的上古遗物便无法避免的要失落民间,万一韩冈或是别的学派,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一道德、同风俗’的初衷,就没办法依靠新学来实现——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依靠权势来解决。

    来自相州韩家的奏章,排开上面的虚浮辞藻,则满是抱怨的文字。对韩冈揭开殷墟所惹起的动荡,不仅是韩忠彦的奏章,还有相州知州的奏本,也是在抱怨连天。赵顼在相州的耳目也有着同样的回报,而且将情况说得更加危急,为了让赵顼都为之惊讶的收购价,竟然是户户掘土,家家挖坑,一时间成了风潮。

    如此一来,就算朝廷将此事搁置,殷商旧物照样会被不断的发掘出来,只是由明转暗而已,并散布到各家学派手中。解释权落入,就可以乘机用以攻击新学,乃至新法。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难道要焚书坑儒不成?!

    不过这对赵顼来说,依然仅仅是桩小事。只要他一意不加理会,谁能奈他何?所谓拒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将眼睛蒙起来,并不代表眼前的敌人或是阻碍就能消失无踪,反而是把整件事的控制权交托出去,在赵顼眼中,却是让他无法容忍的。身为天子,难道只为了赌口气,就扭过头去,而放弃对天下士林的掌控?这份权力,赵顼可是绝对不愿意放开手的。

    自然,造成眼下这一让人进退两难的局面的韩冈,这个有能力却从不让人省心的臣子,赵顼一想起来,要皱眉头。

    要是韩冈有王珪的性子,或是王珪有韩冈的能力,那该有多好?

    在殷墟之事上,王珪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甚至是偏向于打压新学的一方。看起来除非自己明确态度,否则他的宰相绝不会立场分明的站出来。

    许多时候,有王珪这样的宰相很让人顺心,但有时候,赵顼也觉得,这样的臣子,终究是挑不起大梁的。在大事上,比不上王安石,甚至吕惠卿。

    让宋用臣将这些奏章扫到一边,赵顼低头看着桌案上勾勒着金色花纹的深色漆面,让他不省心的还不只这一桩。

    私下里在国号上做手脚的太常礼院,让赵顼也是一肚子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不是韩缜提醒,每天忙于国事的赵顼,都不会注意太常礼院在改国转封的事上玩的小动作。

    尽管这个小动作,王安石也不会在意。

    赵顼让人翻出了当年封赠其为舒国公时王安石所进的谢上表。表章中对这个国号就说了:‘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正是出自《诗经·鲁颂》,赞的是鲁僖公的武功——可见王安石是浑不在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再封王安石一个荆国公——未免欺人太甚,也完全失了赵顼褒奖这位谋国老臣的初衷。

    幸好有韩冈为王安石鸣不平。至少在学派之争以外,韩冈还顾念着翁婿间的情分。并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为了打到某人,就先从人品开始攻击。

    韩冈对新学的攻击好歹还是明着来的,而太常礼院却是鬼鬼祟祟用阴招,仿佛能给王安石一个荆国公的封爵,就能占多大便宜似的,可以躲在阴暗处暗暗窃喜。

    对比起来,至少韩冈在品行上还能让人看得顺眼,是君子所为,而太常礼院的一干人等,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了。

    一时还是无法打定主意,中午的时候,赵顼带着左右为难的心情回到福宁殿。

    他每日清早便上崇政殿来,一对儿女的晨昏定省,都要放到中午或是午后。可在他的寝宫中,赵顼只看到了女儿,却没有看到儿子。

    “六哥儿怎么了?”赵顼变了颜色,急着问道。

    “均国公早上有些发热,请了钱乙过来,说是并无大碍,喝了药,睡下去发汗就能好了。”

    赵顼松了口气,但一颗心依然高高提着。

    赵顼现在有一对儿女,也只有这么一对儿女。论起身子骨,都是不算太好的样子。

    尤其是作为皇嗣的赵佣,夏天生了场病,入秋后也没敢让他累着,一直在养着病。病恹恹的样子,让赵顼看得心忧不已。且不提能不能保得住,就是日后这样老是生病,万一生变,怎么争得过他的叔叔。

    面前的一张桌上,御厨整治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又有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旁,但赵顼吃得食不甘味。被人拿捏在手中的把柄,的确让赵顼不痛快,但有些事也必须稍稍退让一点。

    这一日午后,王珪又被招入崇政殿。

    很难得有这样的情况,王珪知道这是天子终于有了决断,低眉顺眼的等着皇帝的发话。

    “殷墟之事,就让王安石去主持好了,他为正,韩忠彦为副——毕竟是在相州安阳,得有个韩家人看着,不能惊扰了韩琦。”赵顼漫不经意的说着,“王卿你就看看给个什么名目比较好,三馆和国子监中,有哪些人调动起来比较方便,明天报上来。”

    王珪愣在了那里,殷墟的事,让王安石去主持?!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赵顼没理会发愣的王珪,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就在旁边的,他只是通知宰相而已。

    赵顼要吩咐的,并不止这一桩,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均国公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封郡王了。王卿你去跟太常礼院商议一下,明天一并给朕一个回复。”

    这一下,不仅是王珪,就是中书舍人也一起发了楞。

    赵顼声音微沉:“王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珪一个激灵,登时回过神来。

    大宋的皇子,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封王,而是一步步的晋升上来。从国公晋郡王,由郡王晋封王爵,而王由于国别大小不同,又分个三六九等,一级级的慢慢升。在这过程中,还要封个节度使,侍中之类的官职。

    当今唯一的皇嗣眼下便是均国公,向上升一级,自然就是郡王。

    但这位六皇子未免太小了一点,才五岁!就算是如今实质上的嗣君,但要封王还是嫌太早。在王珪看来,至少要等到七岁才合适。

    仁宗当年五岁方封庆国公,七岁才封寿春郡王——现如今的皇嗣形势,跟真宗晚年时差不多,都是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当年的故事旧例,用在现在也是合适的。王珪特地让人找了六七十年前的旧档出来查看过,便是为了能够更加有效应对。

    可是天子既然这么说了,王珪也不敢争辩。提前个一两年就提前好了,没必要在皇嗣的事情上与天子顶着来。嗣统之事,即便再不起眼也不得了的大事,逆了天子的心意,那么想坐稳政事堂第一把交椅,只能是做梦了。

    “臣遵旨。”王珪低头躬身,不带一点犹豫。

    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在东府之中两进两出,如今黯然退隐金陵,而他王珪从熙宁四年进了政事堂后,就一直没有离开的缘故。

    赵顼看着王珪并不反对,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资善堂也该重开了。”

    “要王介甫管殷墟?”

    “给均国公封王?!”

    当王珪从崇政殿中带着天子的诏命回来,不论是蔡确还是韩缜,都大惊失色的异口同声发问。

    不仅是因为天子想要将已经退隐的王安石从金陵拉出来,更重要的是天子另外还想要给均国公赵佣晋封王爵。

    “官家怎么这么急,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不适?!”

    蔡确尽可能的想维持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变了腔调。

    王安石远在金陵,暂时放一放再说,反正心急上火的应该是韩冈,还有外面那一干老臣。但均国公赵佣就不同了,突然提前封王,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世间就有所谓的冲喜之法.皇帝这般心急,谁知道是不是这目下唯一的皇嗣又生了重病。就在夏天的时候,宫中和朝中可是为了皇子的病情,很是乱了一阵。

    万一这一回病情更加严重,乃至于有什么不幸,继承皇嗣的可就是那位二大王了。

    韩缜没有跟着追问,但也很是紧张的盯着王珪,纵然是世家子弟,哪一位做皇帝,对他的影响远小于蔡确,但这一份关切,终究是的免不了的。

    不仅是两位参知政事,就是厅中的十几名官吏,也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有意重开资善堂。”王珪稳当当的坐着,答非所问。

    蔡确和韩缜闻言,一下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能够身居高位,自然有足够的头脑来领会王珪的话中之意和皇帝做出这两项决定的用心。

    “原来如此。”

    “侍讲资善堂的人选倒是要好生挑选了。”

    蔡确和韩缜各自点头说着。

    天子一心袒护新学,彻头彻尾的要贯彻一道德的初衷。不过为了补偿韩冈,所以让他成为东宫官,直接与下一代的皇帝打交道,当然,更有让韩冈保护皇嗣安康的用意在。

    虽然能够理解皇帝的打算,但蔡确和韩缜都明白,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毕竟天子动作太大了一点,而且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要完全明了天子的用心,他们所了解的情报和信息还是太少了一些。

    天子的吩咐,只要崇政殿中传扬出来,就算还没有转化成正式的诏令,也肯定能在京城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不论是调动王安石去负责殷墟发掘,还是封均国公赵佣为郡王,任何一事都能让朝野内外瞬息间就变得动荡不安。而两件事所代表的意义,之后的影响和后果,都是让人担心不已。

    均国公的事可以放心一点,但天子意欲让王安石重新出山的一桩事,又重新压在蔡确的心头。

    蔡确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依然憋得厉害。

    别的不说,先看看王安石的份量有多重?在西夏灭亡,变法.功效显而易见的现在,他一个人抵得过所有的元老重臣。

    天子就是因为王安石的权柄和声望是在太重了,早早的就将他打发了出去,省得在军国之事上受其掣肘。

    蔡确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能够上位。在熙宁四年的时候,在开封府中连个推官的位置都坐不上,五年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新进的御史,但如今已经是东府中仅次于王珪的第二号人物,这晋升之速,也只比吕惠卿稍差一点,韩冈等人都得瞠乎其后。

    说好听点是厚积薄发,在外任官十几年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是因为自己顺了天子的心,才有了这一番的境遇。

    王安石眼下是负责殷墟,但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卷土重来?王安石今年刚过花甲,对于一名为天子治理国家的宰相而言,这个年纪可以说是正当年,远远不到该退场的时候。

    天子的两条诏命——如果将重开资善堂一并给算进来,那就是三条——就其本心而言,乃是针对目下的道统之争罢了,但对于蔡确来说,王安石重新出山的意义,却比什么都要重要。

    他看了眼韩缜,又瞥了一下王珪,蔡确知道,天子打算请动王安石重新出山,这一条消息必然能牵扯不知多少人的心,能够让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

    太常寺也在皇城之中,政事堂中的消息传到太常寺,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判光禄寺的苏颂,每天都是到太常寺这边来报到。相对于几乎没有实际工作的光禄寺,《本草纲目》才是重中之重。苏颂本打算将今天要将之前的有关禾本科的几个条目着重修改一下,但被这一桩消息给打乱了计划,进度却是慢的可以。

    一个积年的老吏在苏颂面前小心翼翼的将消息禀报,但苏颂依然能够维持住脸上的微笑。

    “玉昆,这一回天子可算是苦心积虑了。”挥手让人退下去后,他冲着一脸事不关己的韩冈说道。

    只要听到天子有意重启资善堂这一句,前面两条让人惊疑不定的新闻,便能够勾连联系起来。

    皇帝的心思终究是还是在新学和皇嗣上,通过对皇子晋爵的安排,以及殷墟发掘的主持人选的安排,极其清晰明了的表达了心意。

    “资善堂?”韩冈摇摇头,“还的确是出人意料。”

    资善堂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天子赵顼登基前,和他的两个兄弟就在资善堂中读书。在这之前,真宗也为仁宗开过资善堂。

    不过英宗不是仁宗的亲儿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确立为嗣君,似乎就没有进过资善堂——韩冈不是很确定。对于朝廷故事,由于资历和家世的欠缺,韩冈在这方面算是一块短板。

    他又说道,“但以均国公的年纪,未免太早了一点,揠苗助长可是不好。”

    也许在皇帝眼中,这还真是妥协了。对一心想要用殷墟撼动新学地位的韩冈,先打了一个巴掌,然后不得不给颗甜枣来安抚。同时,给韩冈一个潜邸重臣的好处,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束草,也可以让他考虑着日后在新朝秉政,眼下就少一点折腾。只是就一般的情况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年纪,这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了:除了英宗之外,之前列位的大宋天子,都是活到了五十以后——尽管没有一个过花甲的。

    能维持住新学的地位,能安抚韩冈,还能让他安心等待二三十年,这可算是一石数鸟的好主意了。

    韩冈真还没想到赵顼敢将资善堂当做好处来安抚自己。这怎么能算是补偿?

    赵顼终究是要他韩冈来保着如今唯一的皇子。留在未来的皇帝身边,在韩冈身为药王弟子的传言流播天下,并献上种痘法之后,就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让韩冈去资善堂中为皇子授课,不是奖赏,反而应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任命。

    “天子的目的是要均国公就学吗?”苏颂笑着,声音更低了几分,“这一回,可是难得天子愿意退让一步。”

    “只要天子没有明说,诏令还没有下来,这一事就不能确定,说不定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化。”

    “变化应该不至于,宫里面也是希望看到玉昆你侍讲资善堂。”苏颂停了一下,又道,“可不只是资善堂,天子让令岳去主掌殷墟发掘,不是玉昆你最想看到的吗?”

    韩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不管皇帝到底是否是想拿资善堂当做补偿,仅仅是让王安石去负责发掘殷墟,韩冈都是乐见其成。这么做,便是格物致知。不穷于经,而本于实,这就是韩冈加诸在气学上的根本理念。王安石为了证明新学,却不得不按照气学的规则来做事,这自然是韩冈所乐见的。

    苏颂轻叹一声,“而且玉昆你能为皇子授书,这一回,千里镜的禁令也可以收一收了。”

    韩冈微微一笑,带着点得意。

    尽管天子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让人很不舒服,对韩冈个人,也算不上是补偿。可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对于气学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

    能成为皇子的老师,就代表他的学问得到天子的认同。而千里镜与气学紧密相连,之前气学因为禁令而受到的打击,这一回终于可以缓过气来了。

    苏颂也算是能安心回去观察星象了。虽然上缴的那一具千里镜让人可惜,但钱财乃身外之物,再造一具也就是了。只要能夜观天象,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能看到这一步人不多。”苏颂对韩冈说道,“过两日市井中不是传言天子御体欠佳,就是均国公病重需要冲喜,所以这么心急的给均国公晋封郡王,顺便准备重新起用令岳来稳定朝局。”

    赵顼准备让王安石重新出山,而且掌管殷墟发掘,当然,之后的解读也肯定是归于王安石管辖。天子对新学的支持,在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掩饰的展示给世人。不过此事,乃是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道统之争,仅在士林和官场起波澜,意识形态的问题,眼下还不至于波及到普通百姓。

    但帝位的传承,却是关系到天下的每一个人。以苏颂对世间人心的了解,他很清楚,谣言必然会因第二件事而泛滥。

    突然之间,将郡王之位赐给才及五岁的皇子赵佣,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会想到这是安抚韩冈的手段,世间又能有几人?

    “谣言就谣言吧。”韩冈端起茶盏,很不在意的说着,“市井中的谣言哪一天都不曾缺,只要不去理它,终究会不攻自破。”

    赵顼在六皇子身上下功夫到底是为什么,大部分朝臣多多少少的能猜到一点。不过对韩冈和气学的意义,也就寥寥数人能看得透。

    韩冈没打算为此说些什么,还没有确认呢,就露了口风,未免太不稳重了,就是确认了,妄加评价,也是平添口舌。至于苏颂这边,完全不需要他的多嘴,自然会保持沉默。

    轻抿了口茶水,韩冈的心情很好。

    王安石主掌殷墟发掘也好,得以往资善堂侍讲也好,意义都是深远非常,气学及格物致知的理念,从此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也不枉费他这一段时间来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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