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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1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

    政事堂中,没人敢于耽搁天子的诏令。

    请王安石出山的诏书,已经交由快马南下。皇六子均国公赵佣晋封郡王一事也确定了下来。延安郡王这一封号,将会在冬至南郊之后,成为赵佣的新头衔。而供皇子读书的资善堂,也将在明年年节之后,正式开启。

    至于侍讲资善堂的人选,韩冈自然是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王珪、蔡确这些宰辅,在议论中也同样有着很大的机会一同侍讲——真宗时的宰相王钦若曾侍讲资善堂,有此故事,宰执出掌资善堂顺理成章。

    只是因为天子将任命王安石主管殷墟发掘,立场明显的站在了新学的一边,国子监中的学官也都摩拳擦掌,想抓住这个机会,将下一任的皇帝给拉到新学这边来。反正给皇子讲课,跟官职高低无关,而且也没人规定,资善堂中给皇子上课的老师的人数。

    对于世间纷纷扰扰的议论,韩冈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就是《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他也一点不着急——反正司马光奉诏编修《资治通鉴》,已经拿了十二三年的朝廷拨款,也没有见有个成果出来。尽管司马光肯定是想要将他的那部流传千古的名作完成得尽善尽美,但有他在前,韩冈完全不用将自己逼得太紧。

    所以到了休沐的这一天,韩冈便悠悠闲闲的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看比赛,不是蹴鞠,而是赛马。赛马场离城有近十里地,一去一回,再看个几场比赛,一天时间都可以打发了。

    其实这也是如今许多东京市民,乃至士大夫们打发闲暇时光的新去处。

    秋末冬初的时节,秋收秋赋全都结束了,县中也好、百姓也好,闲了下来。尽管秋收秋种,与东京城内城外的百万军民关系不大,但比赛的赛程,依然是要配合农时而来。东京蹴鞠联赛,以及赛马联赛,也就在这个时候重新点燃战火。

    赛马场离城近十里,原本还不在大路上,离得还挺远,是一片引水不便的平台地。这样的台地,做农田实在是不适合,又不是依山傍水,也没人拿去建别墅。不过修成赛马场却是再合适不过。

    若是在官道边,就是离了东京城有二十里三十里,一样是人烟辐辏。也就这种不在官道上的地皮,才能让主管联赛的东京赛马总社给买下来。

    “本来义哥儿是准备起名叫做驰逐联赛、驰逐总社,但华阴侯则反对说还是叫赛马干脆利落,一听就知道做什么的。又不是孔夫子写书,字喻褒贬,越隐晦越好。本来就想要东京城中无论士庶都能来这里,起的名字太晦涩,引来一群没钱的村措大就不好办了。义哥儿后来写信给我抱怨说,以后改蹴鞠叫踢毬好了,这样也是干脆明白。”

    韩冈笑着,坐在车中,向王旖说着赛马总社组建时的趣闻。言辞间,倒是不掩对那个干脆爽快的华阴侯的欣赏。

    王旖则蹙着她那一对线条优美的秀眉,她还是刚刚从韩冈这边知道赛马总社的背景。且不说对铜臭味太重的对话觉得不舒服,华阴侯的身份更是让她感到不自在:“华阴侯不是太祖一脉吗,怎么拉了他进来。官人,你的身份不一样,可不能跟宗室走得近!”

    王旖满脸的忧心,这跟齐云总社不同。

    主管京中蹴鞠联赛的齐云总社,虽然也有不少宗室、皇亲、世家、重臣、豪商参与其中。但由于最早的发起人都是商人,之后掺合进来的派系又太多。以至于去年更替新会首时,甚至不得不找拿幅屏风遮着,让一众大小东家到屏风后投黄豆黑豆来选,而后又安置了二十多个副会首来平息众怨——在东京城中,都是当笑话来说的——这样人多嘴杂的反而就不用担心。

    可赛马联赛,一上来就是宗室,如今华阴侯还在里面占着会首的位置,这可是遗人把柄。

    “不用那么担心。先看看是为了什么走得近?”韩冈在车厢里冷笑着,“飞鹰走马才是宗室的本分。越是败家的子弟,越是一名好宗室。”

    华阴侯赵世将出身太祖一脉,秦康惠王的嫡孙。不用说跟武人打交道,就是交接文人、题诗唱和那都是犯忌讳。但跑马走狗就不同了,便是天子也能优容,甚至巴不得他们那么做。御史台也不会瞎了眼睛,去找这么老实做人的宗室的麻烦。

    当然,赵世将作为一名宗室子弟,是不会出来见韩冈这名重臣的,韩冈也不会见他。

    “宗室之中,一个个花钱厉害,却没本事去做营生。朝廷每年花出去的钱粮,六成半用在军中,两成半是官吏的俸禄。剩下一成,则是养着几千宗室。但入不敷出的人还是多。在岳父立宗室法之后,许多人连官俸都没了,”韩冈瞥了妻子一眼,“就只剩个宗室的名头。前几天,大宗正寺里面闹腾的事,你没听说?广州蕃坊的一个大食蕃商竟然娶了宗女,秦悼王那一脉的,是贪着两千贯的聘礼嫁了出去。要不是那蕃商暴卒,市舶司出面要析断遗产,这件事还不至于会爆出来。”

    韩冈掀开窗帘,让车窗外冰寒的空气冲散车厢中浓浓的檀香烟味,“华阴侯只是站在外面的门面,太祖一系多少人靠他接济。要不是看在这一点份上,天子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对赛马场点头。赛马场这么一大片地皮中,里面可是有七成是官产。从开封府手中买来时,奏章都是从天子手上走了一遭……不过如今赛马场一个月能上缴给府中一千余贯,已经赶得上京城蹴鞠联赛的五分之一,比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都多得多,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撤了这赛马联赛。”

    何况日后还有诱使豪门贵胄从西域求购上等良马的好处。汉武帝从大宛夺回来的数千汗血宝马,一千多年下来,血脉早就断得干干净净,肩高四尺半的战马在军中都能算是顶级货色了。现在出现在赛马场上的基本上都是河西马对河北马,或是青唐马对契丹马,很是可怜。

    更好的汗血宝马,眼下就只有天子的那一匹由王舜臣献上的浮光,自然不可能下场比赛。但赵顼如今放养在御苑中,听说是爱如珍宝的浮光,已经让不少参与赛马联赛的豪门动起了心思。

    韩冈正与王旖说着话,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击声,然后一个谦卑讨好的声音透进来:“学士,夫人,前面转过去就是赛马街,再有半刻钟就要到低头了。”

    “还挺快的。”韩冈只觉得才出了城门没多久,想不到大半程路这么快就走完了。

    载着家眷的马车一般快不起来,跟驼了人的驴子差不多,几乎是行走的速度。在京城的街道上,经常能看到一辆马车旁边,跟着十几名徒步前进的仆役。

    “这是今年夏收后,招人重修了道路的缘故。可是费了不少的神。”

    “记得是何矩你的提议?”韩冈说着就掀开车帘,先看到了一张讨好的笑脸,而圆圆的笑脸上的一对眼珠,看着车窗下,不敢乘机偷窥车中。不过车内王旖早早的就将帷帽带上,用垂下来的薄纱遮住了面容。

    何矩听到韩冈的话,脸上喜色更甚,他是顺丰行在京城信任的大掌事。他事先得了韩家的通知,早早的便在京城西门口候着,一出城门就迎了上来。胖大的身子,就骑着匹老马在前面领路。

    他一心就想在韩冈面前讨个好,眼下听到韩冈的赞许,顿时心花怒放,却还是竭力谦虚的说着:“小人只是提了一句而已,比不得做事的。”

    韩冈笑了笑,不置可否。视线越过何矩,在通向赛马场的赛马街两边,有着两排店铺。全都敞着门,里面人满为患。

    韩家的车队转进了这条街中之后,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路上的车马和行人竟然比之前官道上还多了许多。

    韩家一家老小,总共坐了四辆车,外面还有十几骑做护卫。韩冈不想宣扬身份,自己就坐在车厢中,外面的护卫,也没有打起他的招牌。

    而且从规模上看,韩家的车队走在路上,也不是很显眼。那些排场大一点的重臣,仆役往往百十数,包括吃朝廷俸禄的元随,老远就举着肃静避道的牌子在前面。就是富贵一点的人家,家里的女眷出去上香,往往也是仆婢男女几十号人一起出动。

    在赛马街上,带着家里人出来,全家出动来看比赛,看起来不独韩冈一人。就在前面,还有举牌喝道的。韩冈示意了领路的家人,不要去跟人争道,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也不急着上去。

    但就在韩冈收起窗帘的时候,向后面一瞥眼,就看着行在侧后方的车窗上,探出了两个好奇的小脑袋,张望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

    身为官宦子弟,出生后常年闷在家里,极少能出来走动,也难怪这般好奇。韩冈也不对一向严厉的王旖说,笑着放下窗帘,在车中端端正正的坐好,等着到地头。

    韩家一行人的马车,在一里长的赛马街上用了近两刻钟,才抵达了目的地。

    车子刚停稳,韩冈的两个大一点的儿子当先跳下来。然后金娘也想跟着跳,却被严肃心紧紧的抓着手,被婢女扶着下了车。看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若不是严素心抓着,金娘就跟着她的兄弟一样从车上蹦下来了。

    韩冈今天带出来的就三个年长的儿女,剩下的几个年纪都太小,只能留在家里,由周南照看着——韩冈本也想将周南一并带出来,但周南自从进了韩家门之后,尽可能地不抛头露面。尤其是在京城,甚至都不愿出门,韩冈也不便勉强,只能由着她。

    韩冈早一步从车中跨出来,回手又搀扶着王旖下车。三个孩子正兴奋的左右张望。钟哥、钲哥还闹着要护卫把他们抱起来,好看得远一点。可被王旖板着脸一招呼,立刻就老实了。回到王旖的身边站着,一起望着赛马场。

    东京的赛马场,其实只是类似于碟子形状,中央凹陷四周凸起的土围子,四周用夯土垒起看台的地基。不过上面还用炼钢后的废渣,三合土以及水泥,一层二层三层的铺上去,不惧被水泡坏,可以直接当成座位。

    只是大部分时候,挤一挤能容纳近三万人的大型赛场,里面的观众都是站在看台上冲着场中狂呼乱叫。至于水泥台阶座椅,在看台上的人们心中自然是不存在的。只在位置最好的两排包厢里有正经的座位,坐在里面的人,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

    尽管赛马场的形制如此简陋,但此时的赛马场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韩冈个子高,向周围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个子矮的如韩云娘,视线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

    韩云娘透过面纱,望着周围人山人海,惊讶的微张着嘴,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好多人啊。三哥哥,怎么这么多人?!”

    寻常蹴鞠比赛,能有个几千人来看比赛已经很了不得了,只有到了季后赛,人数才会上万。而到那时候,就得借用京城内外的几处大校场来作为比赛的场地。韩云娘方才才听说了,这个赛马场,自从第三个月开始,每一次比赛日,人数都从没下过两万。

    “到这里打发时间省钱啊。”韩冈笑着对云娘说道,当年的小养娘如今都已经做了母亲了,但很多时候她举动还透着天真。

    韩冈指了指周围。

    就在赛场的大门外的广场周围,有着一圈店铺和楼阁。有的是酒馆,有的则是,几条小巷深处,还有一些私窠子,让中了马票的赢家能将他们赢来的钱都花出来,至于输家,可以去酒楼里借酒浇愁。

    “没有城门税,尤其是酒水的税比城中少一半,在这里吃喝的花费比城里面低了整整两成。更别说这里也有瓦子,看百戏,看杂剧,都有地方去。到这里来打发时间,省的钱不是一成两成了。”

    “四表叔不得了呢。”王旖在旁边轻叹着。

    虽然出身耕读世家的王旖不喜家里满是铜臭,但冯从义将生意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带领着雍商闯遍天南海北,已经是陶朱公一般的能耐了,谁还能小瞧他?

    韩冈不由得也点点头:“义哥就是没我给他撑腰,他照样能打下一片天地……二表兄也是如此,他在河北一番成绩让人赞不绝口,前几天,天子就批复了枢密院的札子,给他减了两年磨勘——不打仗,武将想减磨勘,只比登天简单一点。”

    因为韩冈的缘故,李信可不是军中重点提拔的对象。能在和平时期立下减少磨勘的功绩,他的能力可想而知。

    “或许还是外公家的传承好,给点机会就能冒出头来。”韩冈笑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从一开始,冯从义就打定主意,将赛马场打造成一个类似于京西瓦子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将同样属于娱乐的项目聚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这里可是京城,天下财富汇聚的地方。京城里的人气,便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金钱。

    怎么才能更好的将钱从客人的腰包里掏出来,无论哪个时代,商人们都是舍得动脑筋的。韩冈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的表弟,还有其他精明过人的商人。

    “不论包厢,一张入场的赛马门票都是十文钱,与蹴鞠联赛相当。从京城西门和南门外过来,坐马车也不用太多的花费。乘坐专门走城门到赛马场这条线的四轮马车,十来里路,一人只要五文钱就够了。在这里,并不只有单纯的比赛和赌博,城中瓦子有百戏,有说书,有杂耍,还有男女皆赤膊上阵的相扑,这里一样也有。就是不想看蹴鞠和赛马,一样能在这里找到乐子。比起州西瓦子、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这样京城中有名的去处,花费还要便宜不少。”

    韩冈板着手指头跟王旖说着,“对于京城中普通的士民来说,也就是一顿午饭钱,早上买水洗脸,还要两文钱呢,这点花销又算是什么?普通家庭,一个月来个两三趟不成问题。许多人每隔三天的比赛日,都会准时来报到,更有的闲人,一天到晚都泡在这里。”

    只不过论起吸引力,终究还是蹴鞠和赛马更胜一筹。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重要的节日,两项联赛不得不停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蹴鞠也罢,赛马也罢,都是最为吸引观众的大众娱乐活动。

    “官人知道的还真多。”听着韩冈将赛马场吸引人的地方娓娓道来,王旖笑着称赞,声音中似乎还是带了点揶揄。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治国只在耕战二策,一手持剑,一手扶犁也就够了。除五蠹,抑工商,国家才能安稳。但治政得认清现实啊,已经不是秦人争天下的时候了。现在的大宋,若是没了工商二事,国政完全无法维持。如今的天下,乃是士农工商,四民是缺一不可。”韩冈笑道,“在《淮南杂志》中,复井田、循周礼,这六个字,岳父可是长篇累牍的在说。但岳父执政后,以变法清扫天下积弊,但这田制可是动都没有动,复井田的念头再没有提过。”

    “每次说两句,就立刻一通大道理,官人你跟爹爹辩去好了。”王旖扭过头去,使了小性子不理韩冈。转过来盯着三个小儿女,不许他们太闹腾。

    韩冈无奈的笑了一声,在士大夫家里长大,有些观念在王旖头脑中根深蒂固,纵然能明白韩冈的正确,也无法全盘接受。当然,韩冈也清楚,有事没事的对家里人说这些大道理,本就是自家的错。

    转过头来,韩冈看着这一片赛马场外的广场。

    这里其中房子和地皮的产权都属于赛马总社,就是更外面名号已经约定俗成的赛马街,两边的店铺也有一半属于赛马总社。可以这么说说,这一块的地皮,在赛马联赛启动之后,就从连种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台,变成了一座金矿。

    创办还不到一年,赛马总社在财力上就已经直追齐云总社,当世的两大运动在受人欢迎的程度上无分高下,不过在场地规划和布置上,任何一座球场都要逊色于赛马场。

    已经买了票的观众进了场中,但广场上还有许多人。七八个小摊贩穿梭在人群中,卖些菓子、水果之类的零食,生意倒是很火爆。愿意拿钱买点零嘴看比赛的人多得很,让这些小摊贩忙得脚不沾地。

    韩冈也不管妻子教训儿女,站在人群外,饶有兴致的扫视着。

    很快发现拥挤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都一只手拿着各色小吃,另一只手则压着藏着钱囊的衣襟。走动时小心翼翼的,看起来是防着小偷。不过其中有好几人,从他们衣服上透出来的痕迹看,藏在怀里的可不只是钱囊,短棍一样的形状,分明就是千里镜。

    什么时候望远镜已经这么普及了,韩冈惊讶莫名。而且此时禁令犹在,光明正大的将千里镜拿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担心后患?

    在韩冈一家下车后,何矩陪着韩家的管家吩咐了车夫,将马车和骑乘的坐骑一并赶到附近专门的车马场,又跟前面安排在此处等候的手下。一通忙活之后,终于又小碎步跑了上来:“学士,小人已经在场内安排好了包厢,请学士和夫人跟小人来。”

    不过当他注意到韩冈的视线方向,只瞥了几眼,便对韩冈心中的疑惑了然于心,低声笑道:“学士,在这赛马场上,没有千里镜可看不清比赛。”

    “不怕开封府来查?”

    “这里可是城外,由祥符县管,开封可是隔了一层。”何矩声音更低。

    韩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祥符县中的情况那是不用再多问了。却也不多想,一边跟着何矩向赛马场中走去,一边又道:“千里镜可不便宜,也亏他们也买得起。”

    “学士有所不知,千里镜这个月已经回到了原价上了。”何矩陪着笑脸,韩冈脾气温和,倒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揭开了一些瞒上不瞒下的秘闻,“从将作监和军器监两座玻璃窑中流到民间的镜片,一个月就有几千片之多。换成千里镜,一千架总是有的。因为玻璃的缘故,白水晶这两个月降到了之前的六成,用得起水晶镜片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且人工也便宜了,会磨镜片的匠人,京城里面差不多有百十个了。”

    “只要能赚钱,砍头的买卖都有人做。”韩冈笑着摇了摇头。

    “是赚大钱。”何矩强调道。

    “是啊,有三倍的利就够让人拼命了。”韩冈感慨着,当真是古今如一啊。

    “小人听说陇西的玻璃窑已经开炉了,日后可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三五倍的利肯定是跑不了。这千里镜,过些日子肯定又要落下几成了。”

    “暂时别指望,镜片一时还出不来。”韩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有些头痛的说着。

    可能是原材料的问题,陇西的玻璃作坊已经烧了几十炉出来。白玻璃的确有了,杯碗盘盏、花瓶灯具,也都一一试制,弄成平板形状在技术上也成功了。但用平板玻璃磨制透镜,却始终没办法成功。不是碎了,就是花了。

    冯从义写信来向韩冈讨主意,可韩冈也没办法,只能回信让冯从义先去拿着平板玻璃做镜子。赚到钱后,吸引其他商人一并投入进来,到时候,也能让所有人进行技术攻关。韩冈并不在乎技术流失,通过竞争,促进生产技术的进步才是他的目标。

    但话说回来,当行会规模到了一定程度,就算外人想挤进来,也必须向先行者低头,如今棉行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江南也开始种植棉花,尤其是长江口一带的通州、泰州、苏州新近淤积出来的荒地不在少数,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开辟荒地种植棉花,只是江南出产的棉布想要在京城中贩卖,却被棉行以行规给约束住,从运输到贩售不得不接受棉行的控制。要不然,棉行祭起降价的杀手锏,还没有形成规模的江南棉布,很快就会支持不住。

    韩冈一行人就跟着何矩分开人群,向赛场内的包厢走过去。

    他们这一行人中,领头的韩冈年纪轻轻,看起来像是高官显宦们的衙内,加上家眷都是带着帷帽隐藏相貌,一看就是到是大户人家,一路上人人为之侧目。不过当他们从贵人们专用的通道进入赛马场之后,关注韩冈一家的视线就消失无踪。

    所谓的包厢,就是用木架子在看台上连成一片,搭建起来的一个个遮风挡雨的观赛点。外观和内饰都算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朴素、寒酸一类的形容词来装饰。可比起外面毫无遮挡的看台,一座头上有顶棚的房间,还是很和士大夫们的口味,也符合他们的需要。

    西晋石崇与人斗富,用锦缎布置出五十里的步障来。虽说如今不可能再有能恣意炫富而无须顾忌太多的世族。但春来出城踏青,大户人家却也时常在风景好的去处拉起一道步障来。十几丈、二十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关键是不能让外人惊扰到家中的女眷。故而到了赛场边的看台上,也就有了隐秘的需要。

    韩冈被引到地头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包厢外的一群人众,看模样就是各个等级的官宦子弟在其中占了大半,除了在旁边服侍的伴当,里面应是没有一个布衣白身的普通人。

    比赛就快要开始了,听着悠悠响起的号角声,十二匹赛马已经进了栏中。

    这些衙内和有官身的富户大半只关心自己参与到其中的赌局,正争论着今天的第一场到底哪一匹能获胜。对又来了一个带着家眷、占下的包厢还是边角处最低一级的新人,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听到赛马进栏的声音,便一个个回到各自的包厢里去。

    只是也有人对明显与这爱玩好赌的衙内富户不属于一类的韩冈很感兴趣。在韩冈一家过来时,就有一对眼睛钉在了在前面领路的何矩身上,而后便在韩家人身上逗留不去。

    何矩领着王旖等家眷进了厢房,而韩冈走慢了两步,打量着在包厢外大声争论的一群人。待到号角声起,人群散去,一个身材跟何矩有的一拼的胖子没有跟着这些人回包厢,而是从人群的边缘走了过来。

    韩家的家丁本来是要挡着他接近,不过韩冈冲领头的韩信使了个眼色,韩信便不动声色的将手下人给按住,不去阻挡。

    那个胖子近前来,向着韩冈行了一礼,一口大约是京东的外地口音:“在下密州曲礼,任官浏阳主簿,不知官人贵姓?”

    荆湖两路大部分县、监的名称韩冈都背不全,但浏阳县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这个名字在千年之后也是十分‘响亮’,现如今则是标准的下县。

    一个下县的主簿,基本上就是打发纳粟官的地方,是官,而不是差遣。纳粟官几乎不可能得到油水丰厚的实职差遣。交钱粮买.官能有的好处,一个是免了劳役,另一个是全家转入形势户的籍簿,提高了身份,仅此而已。想通过官位来牟利,将买.官的付出都收回来,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现实。

    不过韩冈也没有崖岸自高,依然回答了问题,只是比较简短:“免贵,姓贺。”

    韩冈微服出游,只是不想被人围观得走不动路,本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但他名气虽大,可当面能认出他的人,在京城中毕竟还是不多。面前的这个胖子既然没有将他认出来,韩冈也不打算自报家门。随口报了个旧姓,却也不说多说细节。而且有一件事,让他有点在意,韩家的祖籍就是密州胶西,这个曲礼自称是密州人氏,算是同乡了。

    曲礼仿佛没有感受得韩冈的冷淡,仍带着笑问道:“不知官人是在哪里高就?”

    “朝廷的恩典,倒是不算很忙。”韩冈刻意说着让人误会的话,将这个胖子的思路给带偏掉。因为这个曲礼来自密州的缘故,他倒是不介意与他闲扯上两句。

    王旖三女带着孩子们已经在包厢安坐了下来,几名护卫则各自守在门口,他们也是领会了韩冈的心意,没有像往日那般仿佛在守着中军帐一般的严肃。韩冈也不介意与陌生人随意扯两句闲话,这是在官场上很难得到的悠闲和放松。

    曲礼正紧张的猜测着这位贺官人的真实身份。他认识领人进了包厢的何矩,能让顺丰行的大掌事亲自领路,身份绝不会低,而且关系亲近也是显而易见的。

    要不是那一位身居显宦,不会轻入市井,且按照最近在城内城外到处乱飞的小道消息,在这个时间段里面,应该还忙着整理药典,跟他的岳父一争高下,并准备成为皇子的老师。曲礼还真要将这贺官人当成是在世人眼中如星宿下凡般一的那一位。话说回来,朝廷重臣都要讲究着个体面,哪一个出行不是前呼后拥?那一位可只比执政低一级了。

    这个年轻后生,身边的人虽不多,但护卫看起来个个精悍,家世底蕴可见一斑。绝非包厢外面那群衙内的等级——能一日接着一日的声色犬马,全都是被惯坏的纨绔,换作是根底深厚的世家大族,对不肖子弟早就上家法了。越是高门,管束得越是森严,都被逼着辛辛苦苦的去考进士以维护家门不堕,哪里有空出来找乐子?

    尤其是在对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极为警惕的这一点,更是让曲礼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正常与别人通名,哪有就报个姓出来的?对人抱着高傲和提防的态度,又没有夸耀富贵的浅薄,绝对是某个累世簪缨的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个荫补的官职。今天大概是抽空带着全家出游。

    作为一名纳粟官,同时又是一名身家丰厚的商人,曲礼很擅长把握落到面前的机会,“贺官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可否有看好的赛马?”

    “没有看好的,只是来瞧瞧热闹。这些天听人说起过多次,才开办几个月,就已经快追上蹴鞠联赛,的确是有几分兴趣。”

    “贺官人也爱蹴鞠?”曲礼立刻问道:“不知住在城中哪一坊?支持的是哪一队?”

    基本上东京城中的球队都是以厢坊来划分,街坊邻里很少有人说不支持身边抬头可见的邻居,而去支持外人的。如果对蹴鞠联赛有一定了解的话,看一个球迷支持那支球队,一般就能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韩冈却摇摇头:“虽然寒家住在信陵坊,不过支持的是天泉坊的球队。”

    信陵坊!曲礼闻言便是心头一跳。那可是内城中的厢坊,勋贵云集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达官贵人住在里面,但能住进去,肯定身份不简单。

    不过他所支持的天泉坊的这支球队可有名的很,曲礼惊问:“可是棉行的喜乐丰?球场就在北面的?”

    京城外西厢天泉坊是棉行在京城的,其球场就在赛马场不远处。

    “乡里乡亲嘛。”韩冈点头笑道。

    棉布行会不是顺丰行一家独大,连球队的队名,最后公推决定的也是十分喜庆、却让韩冈和冯从义直皱眉头的喜乐丰。对于这支球队,韩冈也不可能说那是自家的队伍。

    与土生土长的开封人不同,外地迁来的人家多有支持乡里所组成的球队。京中的外地人很多,在京城的两百多、近三百支蹴鞠球队中,非京籍的占了十分之一。

    这些球队在比赛中往往受到歧视,能在甲级联赛中出头的寥寥无几,能经常出入季后赛的,更是只有一支天泉坊的棉行喜乐丰队。这支队伍中有一大半是关西人,本来是一样要受到歧视,但蹴鞠联赛从赛制到规则,都是从关西传来,并由棉行发起。现如今连齐云总社中都有一名副会首是由棉行行首兼任。在所有外地球队中,棉行的球队便是独树一帜。名气也是最大。

    但听到韩冈的话,胖子就笑了起来,“官人的口音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出身关西,倒似是开封府这里土生土长的。”

    恭维了韩冈的口音之正,他却又多盯了韩冈几眼,心却有几分发颤。关西,那一位可也是关西的啊。

    何矩这时已经将韩家人安顿下来,从包厢里快步出来。跨出门,就听到韩冈跟曲礼说道:“贺方也认识几个密州的朋友,论口音,倒是曲官人你最贴近官话。”

    何矩看外形跟曲礼相似,笨重榔槺,但心思灵透,要不然也没资格执掌顺丰行在京城这边的一应事务,刚出来就听到韩冈的自称,到嘴边的招呼立刻就转了口:“原来是曲官人。怎么与贺员外在这里说话。”

    曲礼听到何矩的话,终于彻底打消了对韩冈身份的怀疑。

    这位名为贺方的衙内,他的员外绝不是市井中商家对客人的招呼,而是真正的员外郎——诸司的员外郎通常就是一名显宦子弟升到高位后得到的官衔。

    砰地一声的号炮响,惊动了包厢外正在说话的三人。韩冈抬起眼示意了何矩招待这位密州来的曲礼,自己则再告辞之后,走进了包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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