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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2章 早趁东风掠马蹄

    韩冈对这个曲礼很有些兴趣,主要是因为他的籍贯。

    倒不是有什么同乡之谊,韩冈之所以这么些年来,而是因为密州胶西下的板桥镇。

    胶西板桥是新设了市舶司的地方。其所在位置大略就是后世的胶州湾。

    自国初时,便有泛海浮舟的商人来往此处。到了熙宁八年,元绛奉诏出使高丽,大宋与高丽有了正式的外交往来之后,胶西板桥也越来越繁荣,最终使得朝廷决定在此处设立市舶司。

    如今密州市舶司所管辖的胶西板桥港直接面对数以百千计的海商,乃至高丽和东瀛的商人,依靠对海船抽解和博买,这两年密州市舶司,都能上缴五六万贯的净收入,占到了南北各大市舶司总收入的十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药材、皮草和战马被市舶司抽解和博买。这些北地特产,都是比钱更有价值。

    从朝廷的收入来看,板桥港是如今的北方第一大港,规模远远超过位于胶东半岛北部,当年还没有衰落的登州和莱州两港。

    这两座港口,本来是面对辽国、高丽和日本商人的主要商港。可在国初与辽国征战不休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有可能会被辽人的奸细由此处混入,故而被勒令禁止对外通商。

    在韩冈眼里,这是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封锁的结果,并不能改变河北边境处处烽烟、细作遍地的局面,而是直接导致了两座港口的衰败。

    百年之后的现在,当年的禁令虽废弛已久,与辽人的商贸往来也不再是让朝廷忌惮的禁区,但元气大伤的两座商港已经被胶东半岛南部的胶西板桥港所取代——与高丽日本的联系,争不过密州胶西,而对辽国的通商,也无法与陆路抗衡,想起死回生也只能使镜花水月。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很重要。后世胶州湾在海运上的地位,本就是要超过登莱两地的,如今不过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在韩冈眼里,只要海上贸易能更加繁荣就足够了,他可不是太关心到底是哪里繁荣。登莱也好,胶西也好,哪边的海贸兴旺都可以。

    海洋的重要性不需要多说。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推动力,使得西方文明彻底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走出来。

    只是大宋这个时代的顶级帝国,一切都能自给自足,对外征服的**很小,但沿海各路在近海水运上依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如今两广各州至福建、两浙的近海运力,每年都是在大幅攀升,这一点从顺丰行从交州发回来的报告中,能清楚的看到。

    赵顼也是知道海运的好处的,据韩冈从王安石那里听说,变法之初,议论起如何增加朝廷岁入,市舶司的商税也被当成一桩重要的议题,赵顼就曾经说过‘东南利用之大,舶商亦居其一。若钱、刘窃据浙、广,内足自富,外足抗中国者,亦由笼海商得法。’

    何况对于大宋天子和朝廷而言,他们不会介意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不说可以轻而易举的压制高丽、日本,或是南洋,就是辽国,也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而被牵制到其在东京道和南京道的兵力。

    从山海关到锦州的那一条路,全程都在渤海沿岸通过。如果不从辽西走廊走,辽国的南京道想要跟东京道联系上,就必须绕道燕山北侧的中京道,要多走上一两千里路,辽国的东京辽阳府,则是因为辽河的缘故,直接受到渤海水军的威胁。至于桑干河边的南京西京府,千石的船只更可以载着大军直接进抵城下。

    控制了渤海,就是占据了一个战略性的制高点,让辽人不得不加强两路的守备,在战略层面上落入下风。

    尽管到了冬日,渤海少不了要封冻,辽人厉兵秣马的时候,渤海水军无从发挥。但如果当真要设立渤海水师,目的就是进攻,而不是防守。以直逼东京辽阳府和南京析津府的战略攻势,来遏制辽人胆大妄为的躁动。

    试想一下,就算是辽国的骑兵在某个冬天能突破河北前线的三关之地,但来年春夏,宋军的战士就能反攻向辽阳或是析津。大宋官军不再是一面倒的闷守,而是能做到深入敌境、攻击辽人心腹要害的反击。

    如果能够在河北轨道修建的同时,组建渤海水师,大宋与辽人之间的攻守之势,将会就此完全逆转。

    就算不用打仗,攻势和守势之间,国力消耗的差别也是高达数倍。一旦大宋能反过来以咄咄逼人的姿态压制辽人,以辽国的国力,支撑不了太久。

    当然,现在将水军主力放在登州,等于是挑战辽人的神经,若是边境上的辽人做出个威胁的姿态,耶律乙辛再派个使臣来质问,朝廷里面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友邦惊诧,将事情给搅黄掉。

    可若是将水师的主力暂且驻扎在胶东半岛南面的胶西板桥,就没什么可担心了。辽人就算明知那是针对聊过,也不好。韩冈确信赵顼绝不会拒绝一个压迫辽人的机会,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将整个提案捅上来。

    韩冈虽还没有晋身宰执的行列,但早已开始放眼天下,如今只是先布局,落下几处闲子,可一旦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发动起来当能有让人惊喜的结果。

    慢悠悠的走进包厢,除了在壁角站着的乳娘和侍女,只有严素心投来疑问的眼神。王旖、云娘和三个小儿女都是聚精会神的望着在前方跑道上奔驰着的十余匹骏马,浑没在意走进来的韩冈。

    在看台上千万人的助威声中,石炭残渣铺起碾实的跑道,参加比赛的十二匹赛马纵蹄狂奔。如风驰电掣,转瞬间百十步的距离便一晃而过。

    在在比赛开始前,赛马就回提前进入马栏。待比赛开始的号炮声响,马栏前的栅栏便会齐齐打开,而后一众赛马便从栏中奔出。

    今天的第一场比赛,全都是新参赛的马匹,都没有什么名气。远远比不上这段时间正当红的青骓和掠影——这是模仿天子的那一匹浮光而起的名号,据说有着大宛天马血统。但看台上的此起彼伏不间歇止的喧嚣化作声浪扑进厢房中,却让人感觉不到这些赛马的默默无名。

    韩冈走到栏杆边,也不坐下来,站着凭栏而望。就看到其中一匹高大神骏的河西马,一马当先,将其他赛马远远的抛在了身后,看模样就是一举夺冠的架势。

    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千里镜——这是何矩给他的,待到离开后就会还回去,绝不会带进城中——韩冈用千里镜看着赛场上飞奔在最前面的那一支,号衣上的红色十三很是显眼。

    “飞里黄是赢定了!”王旖终于抬起头来,脸颊上有着因兴奋而来的潮红。

    “不,他输定了。”韩冈摇头反驳。

    “为什么这么说?”王旖和严素心齐声问道。

    韩云娘盯着外面的比赛,根本没有注意到包厢内的对话,而王旖和严素心都是一头雾水,眼下赛程过半,但十三号飞里黄依然是排在第一。

    “这可是长达六里的赛程,要绕场三周,一开始跑得太快,后面就会慢下来。”韩冈轻笑着解释,“十一号飞里黄的骑手是个新人,一上来就领跑。三号和八号这两匹马,体格不比十一号差,现在虽然混在众人之中,但他们肯定是准备将气力留在后半程发挥出来。”

    仿佛是在配合韩冈的话,片刻之前还遥遥领先的十三号飞里黄,这时候已经跑得越来越慢,七八个马身的差距,也在转眼之间缩小了一半。

    王旖和严素心看着直发愣,只听到韩冈继续在说:“从一开始就硬拼的那是蠢货。一场比赛要合理分配体力才有可能赢下来。若是赢了今天的这一场,就有资格参加更高一级的比赛。可若是以为这个原因,就只顾往前跑,那肯定是会被淘汰出局。”

    在这场比赛中出场的所有赛马,都属于丁等一级,只能参加所谓的垫场赛。但赛马采取的是积分制,随着赛马成绩一步步的提高,积分越来越多,就可以一步步的向上升级。等级越高的比赛,奖金就越多。甲级的赛马,只要参赛,就是最后一名也有数量丰厚的奖金可拿。当然,若是成绩一直不好,也是会降级的,没有哪家马主会乐意一直拿最后一名的奖金。

    “官人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王旖从来都没见过韩冈对赌马有什么兴趣,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其中情弊。

    “现学现卖而已。”韩冈解释道:“要知道,在赌场上庄家是不会输的。”

    “庄家?”王旖楞然,立刻追问,“难道这赛马事先就被人定好名次了?”

    “倒不是操纵比赛,但谁有实力,谁没实力,只要拿到资料,在比赛前预测个大概出来并非难事。有这本事的,也不止是总社中的成员。”韩冈坐了下来,冲着妻妾笑道,“要不要打个赌,今天的这第一场,买十三号这一对赢的,当不会有几个。”

    以韩冈过往的累累成就,以及他过往一干对手的下场,当他一副胸有成竹的要与人打赌,世上往往会被他的气势压住,没有几人敢于随便应下。

    但王旖是韩冈的枕边人。知道韩冈对没把握的事,有时候会更加虚张声势,反倒是有了十足成算后却会装着没什么把握的样子。平常在家里下棋、赶双陆,没少用诈术,早就不会上当了。

    “官人又要骗人了。”

    “那奴家当真就跟官人赌了?”

    王旖和严素心一人一句的笑说道。

    “当真要跟为夫赌?”韩冈笑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已经将曲礼打发了,正低头垂手的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何矩,“何矩,你说这飞里黄这一场能不能赢?”

    何矩听了韩冈的问了,便往房里走了两步进来。

    何矩这等大掌事与行里定的都是终身契,在名份上从属于顺丰行,而韩家是顺丰行的大东家,从这个时代的风俗上说,基本上就是韩家的家仆。虽然进不了内院,但韩冈的妻女出来后也不需要回避着他。所以能在韩冈还在外面的时候,领着韩家女眷进包厢安顿。

    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大户人家的女眷都要戴上帷帽遮着脸面,否则名声上就有些问题了——当然,不得不挑起一家重担的当家主母可以例外,而且也只局限于官宦豪门,普通人家可没那么多规矩。

    “回端明的话,飞里黄其实不差,若是一场场比下去,十二场之内当能攀上乙级。今天这一场,如果路程能减半,赢得必然是飞里黄。而且若不是今天这般一上来就猛冲,其实也有很大的胜算。”何矩斟酌着言辞,尽量两边都不得罪,但王旖嘴微微嘟了一下,还是有些不高兴。

    韩冈将自己得意的笑容展露在王旖的面前,看着有几分轻浮的故意笑道:“怎么样,为夫说得没错吧?”

    王旖转头开比赛,根本不理会他。

    “不过这一局面其实是刻意的,一开始飞里黄的马主就没打算赢。”何矩突然插了一句嘴。

    这时候,比赛已经到了后半段。转过一个弯道后,渐渐慢下来的飞里黄和后面追上的几匹赛马快要挤作一团,争抢着内圈,使得比赛进入白热化的阶段。看台上助威掀起阵阵声浪,隔壁的包厢里,也传来了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大声叫喊。

    但韩冈和王旖、严素心都猛然回头。“这话怎么说?”王旖问道。

    “是要保谁得胜?”类似的战术,韩冈在后世见得多了,听何矩一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何矩没打算放过这一次在韩冈面前表现的机会,“回端明的话,是八号黑风追云。十三号飞里黄先出头带着快跑,领着其他马一起跑,只要其他其他骑手没防备上了当,赛马后半程就同样接不上力气。八号黑风追云跟在后面的大队中,跑得是最轻松的,到了后面就可以冲刺了。”

    严素心手上有个事先发来的册子,大略介绍了赛程和每一匹参赛赛马的资料。用活字印刷出而成。从纸质到印刷都很粗糙,远比不上雕版精致。不过胜在快速而且廉价。虽然排字一定要识字,但雕版匠人刻出一部书耗时太多,最后算起工钱来,还是排字工少一点,所以用过就废弃的报纸、广告,或是寺院散给信徒的经文语录多有用上活字印刷。

    严素心将册子展开,翻了几页后递给王旖,道:“黑风追云和飞里黄的马主不是一个人啊。”

    “本来就不能是一个人,这在赛制上是严禁的。”韩冈说道,“就像一场球赛,踢球的两队不能是同一家的球队。但明面上不行,却也保不住有人暗中做手脚。”

    从赛制上,一开始就禁止了同一家的两匹马参加同一场比赛,以防由此来使出保送战术。但实际上这样的违规行为,是禁绝不了的——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

    何矩低头回话:“飞里黄和黑风追云虽然马主看着不一样,但实际上还是一家的。这两匹马是四个月前,从凉州一起被人买走。”他用低得只能让韩冈、王旖严素心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行里从凉州传来的消息,是高太尉家。”

    韩冈哼了一声,他知道,何矩话中的高太尉就是高遵裕。

    自从在伐夏之役失败后,高遵裕就被投闲置散了——也幸好这一场战争胜了,没有被责罚,还是留在了京城中,只是没有事可做。如今看起来,倒是找到乐子了,只是这急功好利的脾气,还是没有改。

    “黑风追云要赢了!”韩云娘窗口的栏杆边叫了一声。

    韩冈、王旖都转头望着赛场上。

    已经是最后一圈,赛场上提示用的红旗也挥了起来,看台上的鼓噪声也陡然间拔高了数倍。十二匹赛马中,唯一的一匹黑马也就在这个时候从混战中脱颖而出,速度逐渐加快,如黑色的旋风一般从外圈赶超上去,转眼间就进入了第一梯队之中,而在前半程领衔的飞里黄则是掉了队,越来越慢。

    “苦心积虑啊!”韩冈摇头感慨了一声。

    何矩道:“其实三号卷毛青的骑手是顶尖的老手,是濮王府名下,赢面也不小,现在也在前面。”

    “濮王府?”韩冈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下,又回头,“……是濮国公?”

    “不是,是邺国公。”

    韩冈眉头挑了一挑,原来后台是宗室中最喜游乐的邺国公赵宗汉,也是当今天子还在世的近二十个亲叔叔中最小的一位。

    英宗的兄弟多,连英宗总共二十八个。这几十年,濮王一系,爵位都在英宗的兄弟们手中传递着。能袭爵的都是兄弟,想要落到下一代去多半还要几十年——最小的赵宗汉,只比神宗大了七八岁而已。

    如今执掌濮王府的赵宗晖是赵顼的嫡亲叔叔,身任濮国公、淮康军节度使。想升到郡王,还得几年的功夫。再往上升嗣濮王就得更久了,最后能不能承袭濮王一爵,那还真是难说。

    大宋的封爵体系有别于汉唐。亲王就算后人由袭封,也不会立刻封爵,都是得从郡公、国公、郡王一路升上去,很多时候,用个十几二十年升到郡王,到了死后才能再得赠一个亲王封爵。

    这样的制度甚至使得仁宗时,宗室中甚至出现几乎无人拥有王爵的局面,让仁宗皇帝不得不加封十位太祖、太宗和秦悼王三兄弟的嫡系为王,免得入太庙时场面太过难看,只是这封爵晋升的制度并没有改变。也不过二三十年功夫,宗室中的王军又少了大半。就是出了英宗和当今天子这一系的濮王府,也没有一个王爵。

    赵宗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能接掌濮王府,除了因为他的排行靠前之外,也是与他的品行有关。但当今天子的叔叔和叔伯兄弟中,也颇有几个好玩闹,最爱声色犬马的。不说别的,光是蹴鞠球队,濮王府一脉就养了三支。这三支球队,因为位置的关系,集中在一个赛区里,前两年每一个赛季都要火花四溅的拼上个好几次,为了一个参加季后赛的资格,争得不可开交。也就今年,在赵宗晖的调解下,其中两个养着蹴鞠球队的国公终于搬了家——否则兄弟情分再过两年都没了,能在京城联赛进季后赛,那就代表着上万贯的收入——赵宗汉就是其中一人。

    韩冈笑了一声:“养了一支蹴鞠队还不够吗?连赛马也插一脚进来?”

    “赛马从低级往高级晋升,若是一路头名的话,只要六场就足够升到甲级。而手上拥有一匹甲级的赛马,可不比现在手里有着一支季后赛球队一般稍差。”何矩瞅了眼韩家的大女儿,声音忽然压得比此前还要低,“能上场的都是没阉割过的公马,一旦能得了头名,配一次种,可都是几十贯。若是多拿两个头名,就是日后不能跑了,一年三五千贯也照样没问题,又有谁能不动心?”

    韩冈摇摇头,这个卖点还是他告诉冯从义的,用不着何矩转述。

    赛马联赛不过刚刚兴起,远还没到形成一门产业的时候。也就是赛马总会通过四处放风,硬将种马经济这个概念给炒热了起来。冠军马配一次种就二三十贯,其实是不值的,陇西就没有这般夸张。但架不住京城中富贵人家多,人人往里面挤,自然而然价钱就起来了,就跟后世常见的情况差不多。但也是因为有蹴鞠联赛的例子在前,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引人上钩。

    “邺国公还是为了面子居多。”王旖倒是不喜欢什么都提钱,而且她也不喜欢何矩说的话。

    何矩自是不敢跟主母辩,默不吭声的低下头。

    但韩冈则道:“话是说的没错,的确是为了面子居多。但邺国公家的三个女儿年纪也到了时候,嫁妆不好办啊。兄弟之间可也不方便借,哪家没女儿待字闺中,都愁着嫁妆怎么办呢。总不能丢了濮王府的脸面。”他笑了一声,也是面子。

    宗室也没有资格打掌权的主意,对于地位到了赵宗汉这个等级,钱和面子都很重要。

    而就他们在说话间,只听得一阵如同山崩地裂的呼啸,伴随着比赛决出胜负的鼓号,上万人同声而出。韩冈定睛看过去,竟是一匹色泽暗淡的灰马在终点后昂首阔步,而此前正在争夺头名的黑风追云和卷毛青不知在何时,竟然落在了后面。

    “黑的马和青的马撞上了。”金娘回头,细声细气的说着。

    “世事难料啊!”韩冈大笑。

    这是比赛有趣的地方,不论事前怎么推算,总会有意外发生。就算是事前掌握了大部分信息资源的如何矩这一班人,也一样不可能将比赛的结果猜得半点不差。

    第一场比赛结束,下面骑手牵着马站成一排,几个赛马总会的会首开始给他们颁奖。

    头名是运气好到爆的狼居胥,一匹成了黑马的灰马——如今的赛马禁止重名,以防赌马时扯皮,故而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层出不穷,到跟后世的网名差不多,这个名字算是比较正常了。

    第二名是刘家车马行的西风紧,一匹契丹马。这匹马全程一直都是在第五第六的位置上,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跑在前面的卷毛青和黑风追云擦撞,使得速度骤减,倒让西风紧的骑手看到了机会,就此一跃而上。以素质论,契丹马的确赶不上河西马,尤其是肩高,站在一起一比就更是显眼,比同一赛场上的河西良驹差了近两寸,尤其是拥有大宛马血统的黑风追云这样的赛马,差得实在很远。但依靠时运,很惊险的拿到了第二名的位置。

    第三名是一开始领头的飞里黄。至于天子小叔家的那匹后来居上的卷毛青,以及天子舅公高遵裕想拿来打名气的黑风追云,则是很令人遗憾的落到了第四、第五的位置上。

    赌马的马券落了一地,看台上骂声一片,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尤其是这一场的前两名都是默默无闻看不出优势的赛马和骑手,却因为高遵裕的保送战术和一点运气,笑到了最后。

    韩冈大笑着对妻妾道:“要是让你们买马券,估计也是输光的份。头三名想说猜中其中两名的名次了,就是猜中一名都难说。”

    王旖不看韩冈得意的模样,拉着严素心要往前面坐。

    “就是多年的老手也猜不到今天这一场的意外。”何矩打圆场的说着,他心里挺惊讶韩冈对家人的态度,据他所知,有许多高官显宦待妻子如严君,就是在家里都是一本正经板着脸的,韩冈这般普通人家的感觉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很难以想像,“事先看好卷毛青的居多,飞里黄,黑风追云同样算在内,狼居胥也不是没人买。但西风紧是冷门,真正的冷门。”

    赛马的马券有两种,一种是猜名次,头名、前三,乃至所有参赛赛马的名次,赔率一个比一个高——当然,最后一项尽管少,却也有人买,可从来没见人中过。另一种就简单了,只猜前三名是那三匹马,由于不计较名次,一场比赛中有资格争头名的赛马也就那么几匹,事先预测出来的几率就很高,故而赔率便低了下来。相对的,买的人则远比前一种要多得多,自然中奖的也多。但今天的情况,估计是没人中了。

    虽然这开场戏让数以千计的观众和赌徒失望和愤怒,但这一场比赛也只是垫场而已,接下来还有更为激烈的赛事。

    不过一个比赛日中,不会全是一场场的比赛,中间也有些小插曲。

    比如现在正在赛场上出现的马术杂技。四匹用绢花和彩帛装饰出来的骏马在跑道上奔驰,马背上的骑手做着各式各样危险的动作。

    踩着马鞍站起算是很普通了。从倒骑,转到倒立。再从倒立的姿态一个跟头正正的坐回马鞍。看着就是惊险万分。自马背钻到马腹下,又从马腹下再转回来,动作更是如同行云流水,马术惊人可见一斑。当速度提到最高的时候,甚至四名骑手一跃而起,在空中交换了自己的坐骑。

    家里的三个小家伙抓着栏杆为骑手们的动作惊叫着。前面的比赛他们还能记得要守规矩,但看到这精彩马戏的时候,终于将规矩跑到了脑后,叽叽喳喳的吵闹了起来。

    当四名骑手驾驭着坐骑到了包厢前的时候,一声唿哨后,他们齐齐扯起缰绳,四匹马几乎在同时人立而起,用两只后蹄轻巧的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接着前蹄轰然落下,四人四马组成的队列又继续向前飞奔。

    “好俊的马术。”韩冈看到他们的表演,就算就在军中的他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这几个是从河东胜州招募来的,全都是归化的阻卜人。”何矩叹着说道:“都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但马术到了这个境界,真的是不一样了。难怪能成中原大患。”

    “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到了京城中耍百戏给我们看。如今与国初时不一样了。”韩冈的微笑中,却有着让何矩不寒而栗的冷意,“已经不一样了。”

    何矩闻言悚然,眼底却不由自主的带出了几分崇敬。十多年来,无数异域外族的蛮夷在身前之人的手中折戟沉沙,数以万计的尸骸支撑着他的这一句论断。韩冈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事实,有资格驳斥这番话的,世上也没有几人。

    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所以说还是端明的功劳。若不是端明,这些阻卜人进中国来,只会是跟着契丹人抢.劫,如何会老老实实的来赛马场跑马卖解?”

    韩冈朗声而笑,“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来这里耍马戏的不会只有阻卜人。”

    何矩跟着笑起来:“小人也盼着手底下有契丹人使唤的一天。”

    马戏表演过后,紧接着就是新的一场比赛。

    依然是新人的垫场赛,不过却是长程赛马,长达十五里的赛程。如何分配赛马的体力,以夺得最后的胜利,成了比赛的关键。在过去的比赛中,不是没有出现过赛马死伤的场面。

    赛马的项目有长程、短程,最长的十五里,最短的三里,除此之外,还有挽马拉动重物的障碍赛——比赛场地是被跑道环绕的赛场中央——这么多的比赛项目,使得报名登记参赛的赛马已经在两百匹以上。没能通过基础测试,而被拒之门外的,更是十倍不止。

    每一匹新报名的赛马都是这么从最低一级的新人赛一级级的比上去,到了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候,在京城中声名广布的甲级赛马一匹匹登场,那时便是一个比赛日的最**。

    只是韩冈对赛马的兴趣不大,包括蹴鞠在内,他更喜欢看书或是旅游。锻炼身体,打熬筋骨,也不过是想健健康康的活得长一点罢了。观看比赛,他很难融入进场内激烈交锋的气氛中去。尽管两项赛事都是他心血的结晶,可即便坐在场边,韩冈的心中仍全都是对现实和未来利益计算。

    有时韩冈也在想,这样的性格还真是无趣,可几十年的性格养成,他也没有改变的意思。让妻妾儿女在前面继续看比赛,自己坐到包厢最后跟何矩说闲话。

    “曲礼说了些什么?”韩冈问着。

    何矩低声对韩冈道,“只聊了两句。他想打探端明的身份。其实也就看端明气度不凡,想结识一番。”

    “是因为有你这个顺丰行京城大掌事在身边,所以才高看一眼吧?若非如此,想来他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来。”韩冈笑了一声,又问,“曲礼是做什么营生的?”

    “曲礼在东城外的河港附近很有些名气,密州人氏,在京城中做了有十几年买卖,在五丈河那一条线上有一支船队。熙宁八年天下灾荒的时候,他在京东捐了一千八百石稻谷,换到了一个从九品的县尉。这两年他在京城中经常在蹴鞠球场和赛马场与人结交,认识了不少宗室和官宦人家的子弟,生意越做越大。”

    韩冈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熙宁八年饥荒的时候,能捐出一千八百石的粮食,家底当不是一般的厚实。

    不过留心这个密州的豪商,也只是一面之缘后的心血来潮而已,对海上贸易的希望,韩冈不可能放在外人的身上。最后也只是吩咐一句,让何矩平日里多查一下京东商人的底细,尤其是做海贸的。虽说现在无用,但迟早能派上用场。

    何矩应下了,问道,“端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赛马是没有了,就这么比下去好了。”韩冈看看正关注着场中比赛的妻妾儿女,今天这一天用赛马打发时间看起来并没有做错,只是他又想起了在不远处的另一座球场中正在举行的比赛,“今年行里的球队在厢中联赛第一是没问题了,季后赛能走多远?能不能拿个头名回来?”

    “恐怕有些难。前面大半个赛季也没能将积分拉开。如今还剩下五轮,只要败上两场,季后赛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何矩叹了一声,“今年城西厢这边的球队,进步速度太快了,”

    “这样才好看。”韩冈笑了笑,并不为自家的球队担心,“可惜在赛马场这边看不到今天的球赛,要是能在一个赛场中比赛就好了。赛马场这么大,放一支蹴鞠队进来也没什么……”

    蹴鞠联赛的季后赛还没开场,但常规赛已经到了尾声。今天韩冈得闲,看一场蹴鞠比赛其实也不错,正是赛况白热化的时候,只是韩冈更想看一看赛马,故而才带了全家到赛马场这边来。若是能同时看到不同的赛事会聚一堂,感觉会更好。

    “两边的总会天天打嘴仗,谁为主谁为次?哪边都难让步啊。”何矩则叹道。

    韩冈摇头,就他所知,蹴鞠和赛马两个总会的关系的确是很恶劣,虽然比赛类型完全不同,但面向的人群相似,很有些瑜亮之争的意思。

    又是一轮比赛结束,欢呼声猛然间从观众席上爆响起来,隔壁包厢里也不像前一场比赛后那么安静了,看起来这一回不是冷门。

    听着隔壁欢呼雀跃的跺脚声,还有从窗口传进来的声浪,观赛的上万人似乎都陷入了狂热之中。韩冈也不禁再想,到了午后的更高级别的场次,这样的气氛不知还会如何热烈。

    东京百万军民,来此观赛的有万人之多,一百人就有一名。虽然比不上蹴鞠联赛比赛时,一个坊中的男女老幼全体出动,为本坊的球队加油助威;也比不上两年前开始,金明池畔天子驾前争标大赛的盛况,但在绝对数目上,也是足够惊人了。

    东京城庞大的市民阶层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沉迷于两项赛事之中,这项产业所吸引的财富,也是一个让人惊骇,也让人趋之若鹜的数字。

    单纯的农业社会,支撑不了这样的比赛。大部分农村,只有一年一度的社赛和年节时,才有百戏、杂剧或是赛事之类的活动。只有大型的城市,大量的人口和财富,才会有组织化的体育比赛。

    或许这就是在工业革命的进程之中附带的成果了。在棉布的生产上,纺纱机和织布机的运用,大批雇工的出现,使得整个棉纺织业已经开始半工业化,与此同时纺织技术也开始向丝织业扩散。随着技术的进步,思想会转变,社会会变革,文化风俗也会相应的发生变化。文化和娱乐,越是能普及到民众,就代表着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

    新式的生活方式,会逐渐改变了男耕女织的传统,当然不会受到普通士大夫的喜欢,贱视工商的思想仍是文人中的主流。但变革的潮流是无法抵挡的,随着工商业逐渐发达,行会的实力也在逐渐加强,市民阶层更是在不断扩大,他们需要一个与他们相配合的社会文化。

    这是韩冈所期待的变化。

    一场场比赛让时间过得很快。

    韩冈留着何矩说了一阵话之后,就打发他出去做正事了。顺丰行的京城大掌事还是很忙的。何矩中间只是在午饭时亲自领人送了一个丰盛的席面来。

    但到了午后时分,何矩脸色难看的匆匆来见韩冈。

    “端明,出事了。”何矩脸色铁青,“今天行里的比赛上出事了,两边球迷打起来了……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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