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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1)

    已经是更漏夜深的时候,韩冈还在等待城西医院的统计报告。

    书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听到消息之后,韩冈并没有立刻从城外的赛马场回来,而是让何矩去现场做确认。在得到了何矩的更为详细的汇报之后,他才派了韩信去通知城西医院,让他们做好接收伤员的准备,并要求韩信留在那里,居中传递消息。

    在韩冈定下的章程中,一旦地方上出现任何灾害或意外造成的大规模伤亡,加派医护人员加以救治,并对伤亡人数进行统计,是厚生司及其外派机构的分内之责。

    不过这本是对之前厚生司在自然灾害上的责任,加以明文确认,顺便添了一条意外伤亡而已,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何矩站在韩冈的对面,韩冈有让他坐下来,不过他还是坚持站着。低垂着头,一张愁眉苦脸摆在韩冈的面前。

    死伤人数虽然没有确认,但超过一百是确定的,在何矩来禀报的时候,已经能确定有十人死亡,以及十倍于此的伤员。

    一边一个用木头榫接起来的门框,后面还有兜着球的网。球场中央一条线将球场一分为二,开球的地方就在这条线的正中央。专门用来计时的信香点着,以确定比赛时间。蹴鞠用的球场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守门员,没有越位,也没有禁区什么的,只有禁止手臂和手触碰气毬的规则。另外红黄牌也有,这是用来惩罚恶意伤人的球员。而问题就发生在一张红牌上。

    这是棉行喜乐丰队和京北第二厢第一坊福庆坊的福庆队的比赛,两队都有争夺季后赛入场券的希望,所以这场比赛的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祥符县这个分赛区的最终排名。

    灾难发生在比赛结束之后。这场比赛,喜乐丰队是以大比分取胜,但在比赛的中段,裁判将一名福庆队的主力球员罚下了场。故而最后的结果,惹起了福庆队支持者们的怒火。从争吵,到投掷杂物和石块,再到球场上的斗殴,最后变成波及整个球场的骚乱,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韩冈低头看着书,晕黄的烛光照在他手中的书稿上。

    在韩冈的书桌上散发光芒的不是旧有的用纱罩笼着的烛台,而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无遮挡的光线更加明亮,书上的字迹也便更加清晰。不过韩冈没准备让陇西的作坊大量制作用玻璃做灯罩的烛台,他希望看到的是煤油灯,而且是后世的那种发光比较稳定,不会因为摇晃而漏油的煤油灯。家乡的玻璃工坊,现在正召集了一干一流的工匠,依照韩冈的要求进行开发。或许一两年之内,就能看到成果。

    他一页页的翻着书,却没有看进去多少,对于今日的惨剧,着实让他有些后悔,当初要是多坚持一下就好了。

    “要是当初将球赛的赛场安排在赛马场中就好了。”韩冈突然放下书,长声叹道。

    何矩脸上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两家从一开始就合不来,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的事。当初冯东主也曾经在两社中提过这一事,但两边有门户之见,都不肯答应。”

    “这不是门户之见……”韩冈摇头,“是怕短了自己的那一份钱。”

    归根到底都是利益。

    韩冈曾有意将两项赛事放在一个赛场上,打造一个综合性的体育场。赛马场中的空地,也能用作蹴鞠比赛的场地——不过反过来就不成了,赛马场远比蹴鞠比赛的赛场需要更多的土地,城中还有几处能充作球场的空地,但赛马场就只能安排在城外——偌大的场地当然不能浪费,赛马场中央的空地可以改作蹴鞠的球场。反正如今的比赛对场地的要求没有后世那般严格,一块平地不论是给马跑还是给人跑都一样没问题。

    东京城内寸土寸金,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价格只是稍稍便宜一点。多买一块地皮,就要多花上万贯的资金。借用赛马场,付些租金就够了。赛马也好,蹴鞠也好,其实都是赚钱的买卖,在韩冈看来,能节省一点就是一点,没必要浪费。在赛马的间隙,用蹴鞠比赛作为垫场,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只是韩冈没想到门户之见如此根深蒂固,赛马总社硬是拒绝蹴鞠比赛借用赛马场,而齐云总社也警告所有人不得与赛马总社有瓜葛。同出一源的两个协会,竟然变成了打擂台的冤家。冯从义在旁边使尽了气力,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边成仇敌,都没办法拧过来。

    不过当时在韩冈看来也只是小插曲而已,争也罢,和也罢,两个协会的关系和睦与否,并不在韩冈的考量之中。赛马和蹴鞠这样的体育运动能够组织化和正规化的遍及天下,这就是韩冈的胜利。哪里能想到,赛场的问题最后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赛马场的出口很多,而且由于中央包厢存在的关系,看台被分成两个部分,完全可以将两队的球迷给分割开来。但其他的蹴鞠球场,由于大多数是演兵的校场,无法对场地进行改动,一旦数以千计的观众发生骚动,造成的伤害也就无法阻止。

    这是一场让人难以置信的灾难,如果仅仅是斗殴,那还不至于如此大的伤害,骚动发生后,由于人群中的慌乱,踩踏致死致伤的人数占了绝大多数。

    对于此事,开封府应该是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不过到现在为止,韩冈还没有得到开封府对此事作出反应的报告。

    “不知开封府那边会怎么处置?”何矩小声问着韩冈。

    “事情发生在东京城外,归属于祥符县。毕竟是隔了一层。不比城中,是直接由开封府管理。开封府现在最多也只会是派了人去祥符县,责成县中用将整件事整理明白后,再报上去。钱藻也要时间去了解齐云总社的背景。”

    何矩听得出韩冈话声中的隐隐怒意,直接叫着现任开封知府的名讳,不敢多话,低头等待韩冈的训示。

    韩冈的确有些隐隐生怒,开封府每年从齐云总社手中收取的各项税费超过万贯,而开封府上下得到的好处十倍不止,眼下出了事,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该是坐视的,及早将整件事的处置权收归开封府中,对联赛和受害者都是一件好事,“就算这件事发生在祥符县治下,但也是在开封府中,钱藻接手过来,并没有太多的问题。甚至可以说,祥符县巴不得将这个烫手的栗子交给开封府。但钱藻的样子,现在肯定不想多掺和。”

    “端明觉得该怎么处置?”

    “杀人者论法,闹事者重罚,这是不用说的。但发生在球场中,又是喜乐丰队和福庆队的比赛,齐云总社也脱不开关系。”韩冈眯起眼睛,“原本社中就有定例,哪一家球队的球迷犯了错,干扰到比赛,那球队就要受罚。这一回,别指望能脱身,做好降级的准备。还有在人情上,要做圆满了,不要忘了,出事的可都是球队的球迷。”

    尽管没人知道球迷这个词是从哪里来,且在蹴鞠联赛中,也有不少没来历的新词汇,但传了几年后,大家也就习惯了,说得也顺口。

    何矩是京城的大掌事,也是顺丰行在棉行中的代理人,而喜乐丰队则是棉行在外的形象代言人,他对球队的情况最是放在心上。听到韩冈的话,点头称是,“小人明白,该有的抚恤不会少。”

    “不是钱的问题,人命是钱买不到的,是人心的问题。带着全队去祭拜出了事的球迷,给受伤者补偿,在下一场比赛开始的时候,请人做个法事……”

    韩冈说,何矩点头一一记下。

    “不要我说什么,你们才做什么,如何抚慰球迷的人心,你们也要多想一想……”韩冈摇摇头,“不过这一回,下一场比赛要到什么时候,还真说不准。”他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倒不是为了比赛惋惜,而是今天的事,暴露了蹴鞠联赛安全上的隐患。

    “小人会将端明的吩咐去转告总社的。”何矩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他明白,韩冈是想让他转告齐云总社中的一干会首和他们的后台,不要为了钱太心急,否则结果只会更坏。

    不解决安全上的隐患,联赛是不能继续向下进行的。天子和朝堂都不可能答应,不论齐云总社的背景有多深。

    由于东京城内外球场有限,而球队众多,基本上球场是由多支球队共同使用。一个分赛区,也就是一个厢中的球队,都会集中在一座或是两座球场中比赛。场地的问题不解决,同样的情况日后还有可能会发生。

    几年下来,球迷们对球队的感情越来越深,投注在上面的金钱也越来越多,变得分外的接受不了失败的局面,戾气也是越来越重。出现今天的场面,韩冈不会感到惊讶,迟早的事,更是意料中事。

    从前几年开始,便有对阵的两队的支持者们在比赛前后、乃至进行中大打出手的情况。为了区分不同球队的球迷,在座位上就要将两边安排得泾渭分明,齐云总社为此制定了不少规则。如今的球迷,连身上的衣服都跟他们所支持的球队一个颜色,也都开始有了标志,一方面让球迷们对球队更加深归属感,另一方面,也更加容易分辨他们的身份。只是因为场地上的问题,还是没有避免惨剧的发生。

    初更的时候,还在城西医院的韩信让人送信回来了,带了最新的伤亡数据:死者十七人,轻重伤两百一十四人——这是城西医院收治的人数。

    在报信的家丁描述中,城西医院中哭声阵阵、哀嚎不绝的惨象,跟西北战争之后,疗养院中的情况也差不多。

    “你再去跟医院里面说,尽全力救人,不要吝啬医药。”韩冈吩咐带信回来的家丁,“人命关天的事,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那家丁回话道:“禀端明,金簇正骨两科的医师和医生都已经到了医院中,三十九人全都到齐了。”

    在金簇、正骨两科,也就是外科上,来自于军中的医官们的技术,远远要比寻常给人看病的医官强得多。由他们来救治伤员,结果过会更好一点。

    韩冈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去城西医院,否则未免会有干扰开封府的嫌疑。尤其是蹴鞠这项赛事本就出自于韩冈,其中的一方球队又是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避嫌,只能在家里下命令。这也是为了方便日后使力,现在若是牵扯进去,之后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至于账单,这是齐云总社的责任。不要向病人收,收账的单子送到兴化坊去。”韩冈转回来对何矩道,“你也别在这里待了,也去兴化坊吧。想来这时候不会没有人在。”

    何矩立刻答诺应承。正如韩冈所说,这时候的兴化坊中的齐云总社会所,聚集了绝大多数的会首和球队东主,正等着他带着韩冈的吩咐回去呢。

    这个时候,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的重臣,也就那么几人。韩冈虽然从来不干预齐云总社的事务,但到了危机关头,还是得求到他的头上。料想韩冈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一番心血付之流水,甚至被人拿来当做攻击自己的。

    何矩之前被遣去确认消息的时候,就已经与几位能联系上的会首通过气了,要尽量在韩冈这边得到一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得了韩冈的吩咐,何矩和来报信的家丁正要走,外面却通报韩信回来了。

    心道莫不是医院中又出了什么大事,招了韩信进来,韩冈直接就问道:“韩信,你怎么回来了?”

    “端明,不好了。”韩信可能是赶得很急,有些气喘,脸色还泛着青,“这一回出事的里面有一个贵人!”

    韩冈脸色一变:“谁?死了还是伤了?”

    “南顺侯……”韩信干咽了一口唾沫吗,“肋骨被踩断了好几根,在医院里伤重不治。”

    听到所谓贵人的身份,韩冈神色立刻就放松下来,“南顺侯?只有他吗?”

    韩信愣了一下,十七个死者里面就有一个开国侯,难道还不够?

    “没关系,没关系。”韩冈笑了起来,向外赶着人:“这一位死了反而好,去做正事吧,没关系的。”

    韩信和何矩带着满头的雾水离开了。

    韩冈将桌上的书稿收起来,神色间也放松了一点。韩信没有去过南疆,所以在这件事上有些糊涂。换作是跟着他一起去岭南的几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这几年,交州一直都很安定,交趾人也被分封在交州的左右江三十六洞诸蛮死死压制着。经过几年的垦殖,白糖、水稻,每年的产量都在稳步提升。不过在诸多种植园中的交趾奴工,已经死了有两成还多。

    如今有不少在海中做过的贼人,受到巨利的驱动,已经开始从环南海的诸多国家手中搜集奴工,为交州数以百计的种植园提供劳动力,洗白了自己的身份。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也就是离得最近的占城和真腊,已经几次派人来京中哭诉,尽管有些朝臣认为要为藩国做主才对,只是天子对此不予理会,两府之中也没有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稳定并顺利发展的交州,使得朝廷并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南顺侯。若是死于疾病,或许还有违命侯和邓忠懿王的前例在,会让世人疑其死另有他因,与朝廷名声有碍,不过若是死于意外倒是正合适了。

    ……………………

    “南顺侯死了?”赵顼比韩冈还要早一点收到消息。京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瞒着他这个天子。

    赶来禀报的石得一还有些气喘:“回官家,南顺侯是在乱中被人挤倒,后被踩踏受了重伤,被送到西门医院后伤重不治。”

    赵顼眼神闪动:“……确定是意外?”

    “应该是意外。”石得一道:“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人对其谋图不轨。且乱民有数万之多,就算有心谋害,事到临头也没办法。”

    “一场比赛观者就有数万之多?”赵顼神色一变。

    石得一道:“官家明察,人数只多不少。尤其到了季后赛的时候,听说每场都有几万人挤不进球场。”

    赵顼当然知道蹴鞠有多受欢迎,但他想不到比赛规模已经有那么大了。

    每年春时,天子都会驾临城西的金明池,观看水军演武,以及各项争标的赛事。而在这两年,除了寻常的水中争标外,还多了一了蹴鞠争标。但赵顼怎么也想不到,比起在他面前的比赛,民间的比赛规模竟然更大,而且是大得多。普普通通的地区联赛,竟然能有数万观众。

    陪侍的宋用臣也在身边对赵顼说道:“官家,东京蹴鞠联赛的参赛球队,包括开封、祥符两赤县在内,总共有两百七十四队。这是在齐云总社报了名的,那些没挂名的就更多,如今的街巷中都能看见小儿踢着球。”

    随着参赛的队伍的数量越来越多,旧时的规则已经不能附和现实的变化。但一时还没有定下来。如今还是将蹴鞠联赛在京城中按照厢坊分成了多个分赛区,然后让头名出来参加季后赛。

    而除了祥符、开封两县以外,其余二十县的联赛也归于东京城中的齐云总社管辖,但比赛还是**的。毕竟是隔得太远了。

    “都没想过将府中所有的球队聚起来比赛?”赵顼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今天发生的惨案,也没有什么

    “回官家,要从开封府治下各县几百里的路上跋涉,实在有些难。”宋用臣说道。他仗着是正得宠,有些话可以放胆直言。“不过若是什么时候轨道能将开封府全都连起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横贯开封府只要一天,什么时候就能有统一的开封府的联赛了。”

    就算区域范围仅仅局限于一府,但开封府有二十余县,比寻常的州府要大得多。旧日曾名为京畿路,乃是一路之地。数百里方圆的开封府,不论是赛马,还是蹴鞠,都没办法一统江湖。只能各县分开来各自玩自己的。

    其实大部分州府多半如此,总不能为了一场比赛,在路上奔波三五日。基本上都是一个县内部的球队比赛。只有少部分地域狭小的州府,会在春播结束后,组织各县的头名去州城里用几天时间来踢季后赛。

    赵顼听了汇报,不置可否。尽管向他报告的石得一明里暗里都在说局面因为是两支球队维持不力才变得那么乱,但他私心中并没有深入调查此事的打算。

    “这件事就让开封府处置吧。”赵顼没有什么心情的挥了挥手,

    罚不责众,尤其是像这样的群殴,最后造成的骚乱,根本就抓不到真凶。到时候,除了拉人顶罪,并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赵顼无意看人欺君,根本记不加理会。

    他现在所关注的,一是新学,一是资善堂。至于其余,都可以放一放。

    “朕倒想看看钱藻是怎么处置这件事的。这件事若是办得不好,他也没有必要在开封府的位置上多留了。”

    ……………………

    但东城一角的小院中,正有几人围坐在幽暗的灯火下,脸上都有着难掩的兴奋。

    他们都可以算是消息灵通人士,平日里互相之间又有往来。一听说在西城外的球场上,发生了大规模的伤亡事件。他们便立刻互相遣人联络,想要在其中为自己或是友人,找到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可能。

    “天欲灭韩冈。否则如何会有今天的这一桩事?”

    “听说是,今天的事,多半跟韩冈一样牵扯不清。”

    “球队胜负、进球多寡,世间多有为此赌赛。诱人赌博,大坏风俗,韩冈此人当真适合侍讲资善堂吗?”

    桌边众人眼神中全都变得深沉起来。

    若是想要阻止韩冈,只要声势足够大,出面的官员足够多,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强行安排他去资善堂任教。士林舆论若是一面倒,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哪一个愿意坏了自己的名声为天子草诏?

    “还是先将蹴鞠联赛给停下来,等待朝廷的处置……赛马也该一样。每天都是几万人聚集,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看看钱藻会怎么处置了?他若是胆敢在此事上徇私枉法,一纸弹章可是少不了他的!”

    前一天在京城中发生的大事,第二天一大早,避免不了的就会在上朝的朝官中传播开来。

    十七人死亡,一百多轻重伤,是几十年来伤亡最大的人为事故。对于死伤者的同情,在被灯笼照亮的朝官们脸上基本看不到多少,但这一事件,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已经在人群中惹起了一阵议论。尤其是其中还死了一个贵胄,更是让这番议论热烈了三分。

    许多人观察着御史们的神色,想看看他们最终会咬到谁为止。仅仅是倒霉的两支球队,还是要敲打一下齐云总社,顺便将赛马总社一起带进来,又或是将一直想要弹劾却始终没能成功的韩冈列为攻击的目标。甚至有可能开封府都脱不开干系,渎职和坐视的罪名,很容易加到几任开封知府的头上。

    不过正在宣德门前的两名御史,一如既往的黑着脸,不苟言笑,看不出什么眉目来。都说包拯脸黑,所以是真御史。但包拯做御史,人所共服。眼下的御史台越来越不成器,还是一般模样,倒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的感觉了。只是虽然看不出来,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应当是可以确认的。

    或许,又会有乐子看了。

    在御史之外,还有一个疑问:

    “谁是南顺侯?”

    有些见识的官员,听到这个名号就知道绝不是正经的封爵,多半是来自南方的降臣。可是对天下四百军州、两千县监了若指掌的毕竟是少数人,能确定大宋没有一个南顺县的朝官,在现在的宣德门前并不是很多。

    幸好有见识的人在人群中还是有的:

    “不就是交趾的僭主吗?当年在交州称王称霸,自号大越皇帝,还犯我疆界,屠我子民,不过天兵一至,也就灰飞烟灭了。”

    问话的人听了却悚然一惊,“交趾的,该不会是……”

    只是他半句话才出口,立刻就又紧张的闭上了嘴。而周围的众人,先是一头雾水,但看清他脸上的惊容后,却也没花多久就反应过来,先后警觉的将话题转开。

    只要在朝廷里面做官的,不会不记得国朝之初,有个在生日的时候被赐了牵机毒的南唐违命侯,还有在六十岁寿诞的时候突然暴毙的吴越国钱邓王。生日忌日并在一处,给后人省了一重麻烦。太宗皇帝的体贴,世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李乾德于乱中被践踏致死,说起来是个意外。只是官场之中,人人都少不了多个心眼,要让他们相信这个意外仅仅只是意外,那还真是有些难度。如果整件事不是意外的话,那么天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就让人实在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尽管一时间无人再敢公然议论这一件事,可整件事已经传遍了皇城之中。当不需要参与日朝的韩冈抵达太常寺衙门的时候,一下就成了众目汇聚的焦点。

    恍若无事的走进衙中,照常处理日常事务,韩冈的神色上并没有一丝异样。下面的官吏互相之间乱抛眼色,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问上韩冈一句。直到苏颂处理完成了光禄寺中的事务,来到太常寺这边时,才有了问向韩冈的第一个问题:“玉昆,昨天出了事的是棉行的球队吧?”

    “出事的是看球的看客,两边的球队都安然无恙。”韩冈摇着头:“死了十七人,近两百的轻重伤,城西医院忙了一夜,要不是在筋骨外伤上有的翰林医官和医生全都到了,这一回就不止十七人了。真不知道怎么能闹起来?看球赛能看到斗殴闹事的地步,这个风气不好好整治一下,日后只会变得更恶劣。”

    韩冈看起来坦率得不得了,苏颂才问上一句,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的想法全都倒了出来。

    苏颂坐了下来:“玉昆你的意思要严惩?”

    “杀人偿命,伤人重惩,十七个人的性命岂能就此罢休?那位南顺侯倒也罢了,但剩下的十六人,无辜枉死,总得给个交代。”

    苏颂大概听明白了韩冈的意思。既然要依律追究元凶,那么理所当然的,球队也就能置身事外了。而从律条上来说,的确是不关两支球队的事。看球的球迷犯下的罪即便再重,也牵连不到球队身上,而且事发地点据说还是在球场外,依照哪一条刑律,也不能将罪名安到两支球队身上。顶多是追凶时,带人过堂而已。

    以两支球队中的成员在京城中的名气,就是过堂,也不能将他们一并下狱。而开封府中的官吏,在蹴鞠联赛上得到的好处数目甚多,更不会在球员身上玩敲骨吸髓的那一套,必然是轻松脱罪——只要御史台不插手的话。

    苏颂相信韩冈也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多言。转而问道:“这一次的死伤怎么会这么重,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从来都没有过。”

    韩冈叹了一声:“若是外路的州县,一场比赛不过聚集三五千多人,也就是草市、庙会而已,纵生乱,也不会有大的伤亡——京城之外,也就东岳庙会等寥寥数事能聚万人之中。但京城军民百万,一场比赛往往万人。这方面,必须设法弥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前日的惨剧,不应该再发生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做啊。”韩冈摇头,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平平淡淡,“该怎么处置,是废是改,那得由天子、政事堂和开封府发落,非韩冈所宜言。”

    “就不担心株连到两支球队和齐云总社?”苏颂很是有兴致的问道。

    “终究还是开封府的事。有钱醇老【钱藻】在,想必肇事之人无法逍遥法外,而无辜之人,也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韩冈事不关己的说着,他丢开手上的笔,笑着对苏颂道:“这一回厚生司、太医局和医院也算是练兵了。日后再有天灾**,有了经验也免得临上阵会手忙脚乱。”

    韩冈摆明车马,绝不会公然插手此事。并非职司相关,他可没打算站出来干预。想来有不少人盼着他跟开封府闹起来,韩冈如何会让他们如愿以偿?他现在只管手边的差事,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他强出头。想拿十七人的性命

    “看来玉昆是胸有成竹了。”

    苏颂明白韩冈的为人,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还没有亲身较量一番,便宣告认输,绝对不会他的性格。若不是有绝对把握,绝不会坐到一边冷眼旁观。

    与韩冈有关此事的对话到此为止,苏颂知道自己只需要等着看后续发展,便能知道韩冈的底气何在。而这一切来得很快,到了第二天,齐云总社公布处罚决定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棉行喜乐丰队和福庆坊福庆队两队,罚分二十分,在地区常规赛进入后半段之后,这么大的罚分,使得两队实质上退出了季后赛名额的争夺。并各罚款五百贯,作为医疗费用和抚恤费用。在齐云总社发出的声明中,虽然两队并非肇事者,但必须为球迷负起连带责任。

    除此之外,在惨剧头七的那一天,齐云总社将会礼聘僧道做一番水陆道场,为十七条冤魂祈求冥福,并求佛祖道祖保佑,让伤病之人能早日康复。同时为了避免惨剧重演,齐云总社也会要讨论如何能对球场进行允许范围内的改造。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从即日起,京城的蹴鞠联赛将会暂停一个月,等待朝廷的处置。

    苏颂也不禁对这一以退为进的手段激赏再三。

    这一下子,气毬便被踢到朝廷那一边,‘老实守矩’的齐云总社通过这一招,轻易的就凝聚了混乱的人心。当齐云总社摆出了老实听教的态度,对朝廷来说,已经不方便加以重惩。因为在总社背后,有着以宗室、贵戚、豪商所组成的团体,更有着几十万京城百姓的支持。只要人心稳固,朝堂想做出不利的判罚,也会有着极大的阻力,甚至难以成功。

    在这一过程中,韩冈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去做。

    ……………………

    “这样就行了吗?端明?”作为韩冈的亲,何矩心中依然打着小鼓,两只眼睛上密布血丝,显然一夜没有阖眼。为了说服总社中的那群老顽固,何矩费了不少的心力。

    “足够了。”

    韩冈漫不经意的点着头。这就是他事先的吩咐,态度要端正。犯了错不要紧,要紧的是是不是已经有过正式的赔礼道歉。将场面上的事做漂亮了,就会使得齐云总社一下就摆脱了朝野两方面的围剿,摆脱了被动的局面。

    “要记住了,不要等着上面的决定。”韩冈再一次叮嘱着。

    这件事上要争取民心和士林中的舆论,就必须提早一步将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弱点给消除。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若是御史台穷追不放,朝野内外的同情心,只会落在齐云总社身上。

    “比赛重开要等朝廷的吩咐,不过十六名受害者入土安葬,总社的会首和两队的队头,还是要去上柱香,吊祭一番才是。”不能遗人把柄,韩冈的态度十分坚定,“赛马总社那边也要配合齐云总社,兔死狐悲的道理要多提醒两遍。”

    韩冈在此事上的嘱咐也到此为止。在编纂药典并潜移默化的推广气学这个大课题面前,眼下的那点麻烦,只是枝节而已,不值得深究。

    眼下韩冈就是想通过这一桩意外,好生的看一看以蹴鞠联赛为脉络所组成利益集团,到底能有能耐。

    快到中午的时候,华阴侯赵世将带着两个伴当,一身平民的打扮,一路到了城北的惠临院。在门前翻身下马,便被一名知客僧迎进了院中。

    惠临院不是京城中有名寺观,占地并不算大。正殿中供的是观音菩萨,也就没有什么大雄宝殿的牌匾挂在上面。

    知客僧领着赵世将从殿前过,却在门口停了步。本就是心情不好的赵世将皱着眉,嘴角往下一拉,眼角也挑了起来。

    知客僧笑道:“鄙院的观音菩萨像是从普陀迎来的,最是灵验不过。小僧看华阴侯今日似有忧色,想必是有心事。何不敬一柱香,求菩萨保佑,也能得一个心安。”

    赵世将垂着嘴角盯了笑容可掬、相貌讨喜的知客僧两眼,却是不发一言的进殿去进了一炷香,丢了一串钱才出来。

    跟着知客僧往后院去,赵世将冷声道:“这些天的确运气不好,若是能转运,当来还愿。”

    “华阴侯是有大福气的人,本就有神佛庇佑,今天礼敬菩萨,不日当有喜信。”

    知客僧一路说着好话,领着赵世将到了后院的一间禅房门前。通名后禅房房门吱呀打开,一名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和穿着袈裟的白须老僧走了出来。

    老僧是院中住持,知客僧见了他,便退到一边。老僧向着赵世将合十稽首:“华阴侯,小僧有礼了。”

    中年人则站在台阶上朗声笑道:“三一,你可来迟了。”

    “昨天接了九十七叔的帖子,今天起来却没敢耽搁,眼下还不到午时,是九十七叔来得早了。”赵世将先向着中年人行了一礼,口中却不让人。转过头又对老和尚还礼道:“守端师傅,赵世将有礼了。”

    住持守端和尚请了两人进了禅房中,亲自给两人重新倒了茶,“邺国公,华阴侯,还请两位稍坐,酒饭很快就送上来。小僧不便打扰,先行告退。”说着便退出了门去。

    禅房中的陈设很是朴素,桌椅上也都是横平竖直的线条,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只有香炉中散淡淡的檀香。

    赵世将没让自己的伴当进来服侍,房中就只有他和对面坐着的邺国公赵宗汉。一口就将杯中的茶给喝光后,赵世将就自己提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九十七叔,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赵世将问着。

    “就请了三一你一个。”赵宗汉笑道。

    太祖一脉的字辈是德惟从世,赵世将是太祖的嫡脉玄孙。太宗这一脉则是元允宗仲,赵宗汉是太宗曾孙。两人辈份差了一倍,赵宗汉本人在他那一房同辈中的排行排在九十七,纵然赵世将年岁要长上五六岁,但他也不得不道一声九十七叔。

    说亲缘,两人其实已经很疏远了,但要说熟悉程度,却是时常见面的,不过也就这半年因为赛马联赛的关系,才真正熟悉起来。

    赵宗汉在蹴鞠和赛马场都有投入,而赵世将却正好是赛马总会的会首——诸多宗室之中,只有他最不在乎脸面,直接出来为赛马总会撑腰,堂堂正正的做会首。不像齐云总社,虽然每一家球队的东主都有资格在总社中做到会首、副会首,但家里养着球队的宗室贵胄,从来都是派代理人出面,没有说自己出头的——一起喝过几次酒后,交情倒也是有了三五分。

    喝了两杯茶,解了口渴。住持和尚就领着几个清清秀秀的小沙弥,将一席素斋送了上来。

    晚秋时节,加上京城附近有借着温泉种蔬菜的人家,还有不少蔬菜,加上一些笋干、豆腐、素鸡、素肉,倒也有七八道,对两个人来说,不算少了。

    这一间惠临院,素斋做的不错,但名气不是很大,香火并不旺。只是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换作是大酒楼,人来人往,就是特意挑了包厢,说话一样都不方便。

    素色的瓷盏倒满了米酒。没经过蒸馏,也没经过窖藏,酿好了就端出来,就是口味很淡的素酒,尽管是过了筛,但还是有些浑浊。从饮食上能看得出来,这间惠临院中的僧人还算守清规,比大相国寺娶妻吃肉的花和尚们要强不少。

    菜肴和酒水的口感都不错,但赵世将并不觉得今天赵宗汉请客,是为了喝酒吃菜。可是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赵宗汉总是给他劝酒:“先喝酒吃菜。这惠临院里司厨的证慧和尚,厨艺虽不比上大相国寺和报慈寺,但也不差了。”

    等到酒过三巡,赵宗汉才放下酒杯和筷子,神色也正经了一些,“三一,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在这惠临院里面摆酒,想说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不知三一你是怎么想的?能否直说来?”

    “九十七叔既然要小侄直说,小侄自是无有不从,不过还是想先问一句,这一次的事,齐云总社是不是准备认命了?”赵世将说话直接了当,跟着说道:“若当真如此,我这赛马总社的会首也不便插手到齐云总社之中。”

    “认命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想过。但这一次的事,也不是一家的事,门户之见暂时得放下一阵子。”

    “这不是一家的事?”赵世将咧开嘴笑了,“九十七叔,该不会只想凭这一句,就要赛马总社为齐云总社冲锋陷阵吧?”

    赵世将的话直率到了无礼的地步,赵宗汉却没有升起应有的愤怒。只要赵世将肯坐下来说话,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看赵宗汉的说服力了。

    “如果仅仅是要捉罪嫌,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眼下御史台可是想拿着聚众为由,冲着蹴鞠联赛下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虽说御史台为此事出动是顺理成章,可华阴侯赵世将的脸色还是一下就难看了许多,只觉得桌上素瓷器皿的反光刺眼得很。作为太祖皇帝的后人,他一向知道做什么事才能让赵光义的子孙放心,可是眼下他想做些让人放心的事,看来都难了。

    “九十七叔,“赵世将沉声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从这赛马联赛中得到的那点好处,要拿出多少来周济族人,若是没了这笔钱,多少人家今年的年关是没法儿过了。”

    赵宗汉满意的点了点头,“多亏了是三一你,换作是别人,也不会有这么大方的。可惜御史台这一回却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能不能如愿以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什么好说。若是有人连这一点都不肯松口,赵世将可不会硬生生的咽下这口气。

    “宗室没了体面,官家脸上也不好看。不说别的,就是下面的庄户跟邻村争个水,族长也须得出头。一族同宗,一穷一富不算出奇,但相差再大,也得维持一个最基本的体面。好歹我们这几千人也是宣祖之后啊,前两年,朝廷连问都不问一句的断了一多半的钱粮,好些宗室给夺了玉牒。眼下不止一户人家,靠了蹴鞠和赛马两项联赛撑场面。若是再把联赛给绝了,难道要我们赵家人去讨饭不成?”

    赵世将说着说着,火气就噌噌的上来了。拍着桌子,砰砰砰的震得桌上的酒盏筷子乱跳,连温酒都晃了几晃,差点给倒下来。他是宗室中有名的火爆脾气,发起火来就是前任和现任的濮国公也不愿意直接面对,

    “要是哪个御史敢议论赛马一句,我就去太庙哭太祖太宗去!当年忍了王安石,那是国库无钱无粮,要为君分忧。如今钱堆在仓库里,绳子都要断了;米麦存在粮囤中,连壳子都要烂了,光用钱都能把辽人都砸死了,还要夺我等穷鬼的口粮。列祖列宗在上,可是能看得过眼?”

    赵世将跟炙手可热的濮王一脉来往并不多,只有眼前的赵宗汉有着共同的爱好,倒是比他人都要熟悉。这一回两人约在了不惹眼的寺院中,都是一家人,利益又相通,私下里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成分在,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宗汉点头附和着,“每年我这个国公,就算是官家赏赐,也不过是百多两黄金、千多两白银,钱绢几百一千的,这又能济得什么事?!家里的女儿的嫁妆都置办不起啊!这一回若当真禁了联赛,难道还能指望官家将内库给我们分了不成?”

    “唇亡齿寒,赛马总社这一次会配合齐云总社,九十七叔当可以放心了。”

    “赛马总社愿意配合,的确是桩喜事,放心就难说了。”赵宗汉苦笑:“张商英前两次跟韩冈过不去,官家没站在他一边,没有派人治张志中的罪。他多半是打定主意有机会便去咬韩冈一口。借着韩冈的力,说不定日后真的给他做到两府中去。”

    什么叫异论相搅?就是甭管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煊赫,或是多么受天子看重,朝堂上必须有个跟他唱反调的。

    只要有哪个地位还说得过去的朝臣,能长年累月的跟韩冈过不去,等到韩冈任职两府的时候,他多半也能被提拔起来,只为用来钳制韩冈。不说别人,参知政事蔡确就是从骂王安石开始受到天子的重用。既然韩冈日后晋身两府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么张商英想做个异论相搅的另一方,其实也是合情合理。

    “齐云总社打算怎么做?”赵世将才不信齐云总社对这件事没有预先的谋划。

    “闹事的罪魁祸首不抓出来,这一回事情就不算完。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快点结案,剩下的就是嘴皮子上打仗。谁胜谁败,得看官家站在哪一边了。”赵宗汉眼神灼灼的看着赵世将,最后一步少不了要靠在宗室中,名声甚好的赵世将来做。

    赵世将眼神一凝:“也就是说,只要结案……”

    赵宗汉肯定的点头:“只要结案。”

    出了崇政殿殿门,张商英脚下不徐不急的矩步方行,一路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略显轻快的脚步,悄悄透出了新任的殿中侍御史心中的欣喜。

    就算是贵如学士、直学,能独对崇政殿的朝官也是为数寥寥。而今天,就在方才,张商英却正是在单独一人向天子奏禀,对蹴鞠联赛聚众过多,乃至成为致乱之源,进行抨击。并且更着重强调了联赛中的公然赌博行为,败坏风俗,有伤教化。

    虽说张商英并没有能让天子就此做出永禁蹴鞠联赛,并对有伤风化的指责表示赞同。但今日皇帝肯让他独对,就已经是对他最好的鼓励了。

    一抹浅笑忍不住浮上张商英的嘴角。

    难道天子事前会不知道他张天觉准备在廷对上说什么?在事先就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让自家单独进了崇政殿,等于是向外贴布告了。

    由此一来,韩冈想要安安稳稳的进资善堂,当然又要难上几分——谁让他没事弄出蹴鞠和赛马两项联赛的?是自作孽!

    张商英今日说的的确是蹴鞠联赛聚众致乱,可他本质上的目的,还是阻止韩冈晋入资善堂,教授皇子。更确切点,就是不想让他成为未来天子的师傅。否则,成为潜邸之臣的韩冈日后必然将会手挽朝堂大权。新学免不了会被气学取代,新法也会在他的手上变得面目全非

    ——尽管后面两条,张商英其实是不在乎的,但他相信,肯定有很多人在乎这一点。这对张商英来说,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无论是在关中的吕惠卿,还是在金陵的王安石,想必都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即便是以翁婿之亲,当也是忍不下毕生的心血尽付东流。尽管张商英,却知道该怎么利用。

    在许多人眼里,韩冈之前能依靠能够在京城中掀起偌大的声浪,完全是因为国子监中的新学一脉实在太不济事。

    好吧,说难听点,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只是韩冈利用一干老臣们对新法的反感,掀起了足够大的声势。使得原本应该仅仅局限于学术上的争论,变成了动摇新法的政治攻势。而天子则在再一次坚持主张新学的立场后,也不得不用侍讲资善堂的机会来安抚韩冈。

    要阻止韩冈入资善堂,因蹴鞠比赛而起的惨剧,就是天赐的良机。这么做还能示好新党,张商英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就算失败,张商英也不在乎。做御史的,怕的不是得罪人,而是没办法出名,没办法简在帝心。只要皇帝能记得他,日后终有回报。

    走了半刻钟,宫城的南门就在前方。

    远远地,张商英正看见一名身穿紫色公服的官员骑着马穿门而过,几名元随跟在他身后,与张商英擦声而过,往宫城内去了。

    张商英身为御史,绳纠百官,朝会前在宣德门、文德门监察文武百官有无失仪之举,朝堂上大小官员至少都打过一次照面。

    那骑马入宫之人,乍一看先觉得眼熟,走了两步,张商英便一下醒悟,

    ‘是曹王!’

    英宗皇帝和高太后的三儿子,当今天子的三弟,曹王赵頵。

    回头又望了望已经在内东门处下马的赵頵,张商英脚步慢了下来,眉头也不禁皱起:这位三大王赶着入宫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联想到昨天就有四五名宗室成员和女眷,进了宫城之中,拜见天子、太后。赵頵今天进宫的目的,差不多也就水落石出了。

    ‘就算宗室全都来了又能如何?’

    张商英大踏步的跨出宫城南门,心底冷笑。要是宗室的说项有用,当初王安石削减宗室爵禄的时候,天子也不会毫不犹豫的就开始推行于世。

    这两天,京城中的一众宗室,你来我往的相互串门倒是如同过年时一般,传入张商英耳中的就不只一起两起。

    可任凭宗室们合纵连横,也抵不过天子的一句话。

    根本没有用的!

    难道张商英他会不知道宗室在蹴鞠联赛和赛马联赛中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以及他们对两项联赛的倚赖?

    但宗室说得好话越多,私下里联络的越勤,韩冈身上背负的风险就越大。惹起了天子心中的猜忌,韩冈想要出头,将会更难上百倍、千倍。

    张商英现在巴不得赵頵入宫后,能帮韩冈多说上几句。这样一来,自家可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

    一场蹴鞠比赛引发的惨剧,惹来了一群吃腐肉的乌鸦。如同捅了马蜂窝,让一干但有利益受损的宗室们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两项赛事所吸引来的财富是个天文数字,作为主办方的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从中抽取的利润甚至不敢公布出来,只是一旦分配给诸多利益相关的参与者之后,拿到个人手上的就不算太夸张了。

    对于普通的拿着自己的身份为赛事而奔走的宗室来说,也许一年只有额外的百来贯的好处,但是他们用来养家的俸禄,也不过是这个数目的三四倍而已。从比例上讲,若是失去这一份额外的收入,等于是从他们身上割去了一大块肉,虽不致命,却大伤元气。

    即便是两位亲王,天子的亲兄弟,除了俸禄之外,能动用的公使钱一年也仅仅八千贯,还是一半钱一半绢。而蹴鞠总社中的一干副会首,甲级联赛球队的东主,他们每年的门票、广告、分红、奖金等各项收益的总和基本上都在五六千贯以上。赛马总会尽管开办未久,但会首赵世将也已经拿到了多达三千余贯的分红——这个数目,只要不嫌弃相貌和年齿,就是两个三个的进士女婿,也能在黄榜下捉到手了。

    所以韩冈可以稳坐钓鱼台,在太常寺一角的小院中,编他的《本草纲目》。因为他知道,有所关联的宗室、贵戚、豪门,都无法坐视御史台继续兴风作浪。

    昨天就连王旖都接到了蜀国公主的请帖,邀请她过府一叙。虽说蜀国公主家跟两桩联赛并无瓜葛,不过有资格求到她面前的宗室,并不在少数。

    对于此,韩冈让王旖送了回帖,道了歉,说是身体不好要在家里休养一阵。眼下不是掺和进去的时候,韩冈也无意掺和,他想看一看这个利益集团保驾护航的能力,而不是事必亲躬,学着诸葛亮将自己累死在五丈原。

    就在中午的时候,韩冈又在手下的属官那里听到了另一桩新闻,“蔡执政家的明老太君昨天入宫拜见太后和皇后了。”

    韩冈眉梢一挑,蔡确的老娘也入宫了?还真是热闹。

    要不是知道高太后的生辰是在六月,还真是以为是生日到了。向皇后的生日似乎是在十一月——遇上宫中太后、皇后的生日,有着封号的外命妇都要入宫贺寿。韩冈这等外臣,也要为太后或是太皇太后准备寿礼,都得记在心上。

    蔡确之母明氏已经六七十岁了,跟宫里面十几二十上下的嫔妃们搭不上话。就算是高太后,也比明氏要小不少。在宫中没有人缘,想入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且据说高太后对当朝的一众臣子,可都是看不顺眼。王安石、吕惠卿、章惇,这新党的一干人等就不必说了,他们的家眷入宫,怎么也不可能在高太后那里有个好脸色看。王珪、蔡确、韩缜,这些个宰辅,没一个能入高太后眼帘。

    两府中人,也就吕公著还好说些。至于他韩冈,先不说王安石女婿的身份,就是以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有一个好眼色。从表弟冯从义那里引出来的那一层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连提都提不上。

    冯从义的浑家虽是高家的女儿,但毕竟是旁支,其父也就跟高遵裕走得近。好武喜兵的高遵裕在高太后那里从来就不受待见。在高氏一族中,高遵裕是完完全全的特例,其他高家人,可都是老实得很,安安生生的享受着朝廷提供的富贵。

    而最重要的,韩冈可是跟高太后最疼爱的次子争过花魁,还顺手在赵颢的名声上抹了一层黑灰。

    随着韩冈的大名遍传天下,他与赵颢的旧事也被人宣扬。改了当事人姓名的故事在世间流传甚广,甚至被人写成了杂剧本子,在东十字大街北面有名的勾栏院象棚之中上演过两天——也只有两天,第三天就被禁演了。只是越是**越有人爱看,越是禁演的戏剧,自然想看的人就越多,故而杂剧的剧本传得到处都是。

    这样的情况下,尽管赵颢背地里还是恨着他的兄长赵顼居多,但韩冈也不可能在高太后那里受待见,甚至被暗恨也是不消说的。

    大约只有那些被赶出京城的老臣,才能得到太后的看重……或许还有苏轼,在保慈宫中,据说时常传唱苏轼的新词。

    不过明氏入宫,应该跟这一次的事没有关系。蔡确或是他的亲族应该没有参与进两项联赛之中。从一开始,两家总社拉拢的多是久居京城的皇亲国戚或是豪门世家,而不是经常京中、地方到处调动的朝臣。

    只是明氏入宫这一件事,放在外面会让人怎么想,会让人怎么传,那可就是难说了。有心人不会放过这个搅浑水的机会。不是有着一点点误会,也不会有人在韩冈面前扯这等闲话。

    不管怎么说,整件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韩冈很是期待,这个他培养起来的利益团体,最后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手段来度过难关。

    到了快放衙的时候,一个让韩冈忍俊不禁的消息传到了他的手中,是从今日开审此案的开封府中传来的。

    这一日,被传上公堂的证人多达三十余人。三十余证人众口一辞,整件惨剧的肇事者,也就是最初开始动手引发乱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是被人踩死的南顺侯——李乾德!

    “还真是想不到!”韩冈大笑着,也不知在说谁。

    “这分明是欺君!!”

    从御史台的正厅中传出来的声音yīn沉无比,如同窗外的天空。「域名请大家熟知」

    不止一个台官将士大夫的风仪丢到了脑后,对开封府上下咬牙切齿。

    本来御史台中倒有三分之一的御史,准备要借蹴鞠球赛后的那一桩惨剧,好生将京城中的风气整治一番,顺便将那个几次三番都轻易从乌台口中脱身的家伙也一并拉下来,

    可开封府干脆了当的就推了个替罪羊出来,将罪责都推到了死掉的南顺侯李乾德身上。那放在桌上的厚厚的一摞口供抄本,连同奏报的抄本,在一众御史们眼中,白纸黑字的全都是嘲讽。

    什么时候御史台已经被人小瞧到这般地步了!御史台都已经盯上来了,竟然还敢在这么一桩大案上做手脚?这未免是欺人太甚了。

    十几名御史一个个怒气难遏,唯有上首处的李定如同老僧入定,端坐着不发一言。他这个御史中丞一直都没有说话,看着手底下的人仿佛是正在吃饭时被人一脚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蹦的老高,心中暗叹,御史台的成员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就算拿着欺君的罪名出来,又能吓得了谁?

    欺君从来只是喊出来吓人,定罪时才可怕,可在朝中做官,没人少做过,谁会老老实实的什么话都跟皇帝说?

    “二十一家大行会中,有十三家的行会或是行首养了球队。开封府中的官吏也有许多人以两项赛事为财源。如此势力,只要想找,能找来一千个证人为这桩案子寻找证据。”

    李定越是深入的去了解两家总社的实力,便越是发觉这件案子的棘手。

    总不能将证人都拘入台狱审问。这不是笑话吗?

    开封府选择的人选,的确是让人无从措手。

    谁让李乾德是降臣,而且他的军队曾经兵犯中国,这个罪孽是曾经的jiāo趾王永远也洗不脱的。眼下罪名落在他的身上,那么未来的几十年内,决没有机会翻身,何况这一次连苦主都没了。谁会为这样的人去争辩?

    “就算是天子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定说着,他这几天见过赵顼几次,对天子的态度有所了解,“李乾德已亡,也不可能活过来为自己。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李定的话中透lù了几分皇帝对此案的态度,只是没人理会他。下面的御史各自小声的jiāo头接耳,议论着破局的办法。

    李定皱着眉听了一阵,神色中的不耐烦的成分也越来越浓……

    御史中丞已经做了许久,按旧例差不多也该离任了。只是他在天子那边远没有蔡确得宠,不用指望能升到东府或是西府去,在台中说话的声音也便一天比一天弱。御史本来就只需对天子负责,即便最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也可以弹劾宰相,从不需要以御史中丞马首是瞻。何况李定的名声从来就没好过,在以清流自诩的御史中,根本就无法服众。这两年下来,说话没人理会的的情况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特殊,越是将核心遮着掩着,就越是代表他们在此事上有所图谋。天子的耳目众多,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对御史们来说,那就是一个灾难。

    正想最后一次,尽一下御史中丞的职责,难得迟到的张商英终于抵达了会场,只是脸上的表情,比起方才会议上的几名御史更加yīn郁十倍。

    “怎么回事?”李定问着。

    张商英没有多话,直接将手中叠起来的一页纸打开,递到了李定的手中。

    粗糙单薄的纸面,以及纸上并不整齐工整的文字,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如今市井中十分常见的小报。

    张商英要让人看得内容就在头版上,李定看了两眼,脸色木然的转手jiāo给了下面的人。一份小报就这么在御史们的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了张商英那里。而厅中的气氛,也就在小报的传递过程中,变得跟张商英的表情一般森森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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