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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3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2)

    yīn鸷的眼神左右横扫了一番,张商英恶狠狠的说道:“看到了没有,这是步步紧bī啊,要将罪名彻底坐实在南顺侯的身上!”

    御史台中的官吏们见多了这样的小报,李定平日里可没少看到乌台中人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在sī下里仔细研读。这其中不仅有吏员,还有言官。

    自从齐云总社在几年前开始五日一次的发售刊载了球赛赛况的《蹴鞠快报》,京城之中的各色小报便越来越多。很多小报,都是在上面刊载了一些商家打招牌的广告,拼凑几个荒诞不经的古今故事,再加上几篇佛经道藏的片段,然后夹杂着近日的新闻,敷衍成文。

    小报上用的全是简笔的俗体字,而且还是歪歪扭扭的活字印刷。看完后就可以用来做包裹,ròu铺上时常能看到有人拿着小报而不是荷叶将买来的ròu裹好离开。

    外地也许要差一点,但在京城中,文风荟萃,百万军民中倒有一多半的男丁能识文断字,nv子也有三成在幼年时学过《nv则》、《nv戒》、《nv论语》,虽说绝大多数人甚至可以说其中的九成九学问并不jīng深,只是认得三五百字,背得《论语》和《千字文》,但连正正经经的家信都写不好,可是看懂小报上的文章,连估带猜的,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小报读得多了,认字的本事也能有所长进。

    数以十万计的识字之人,让这些小报在京中活得有滋有味,甚至于京城周边的造纸作坊,也变得一日多过一日。些年来,要不是一众小报还没有变成传播谣言的揭帖,早就给朝廷禁了。

    但小报发行的之多之广,也颇让人为之忌惮。在京城流行的诸多小报中,《蹴鞠快报》的发行量是最高的,据说这份三日一期的小报,每一期都能卖出两万份。当这样的一份纯粹以联赛赛报为主打的小报,在头版的位置上刊载一场断案的新闻,在京城之中所能引发的风làng,可想而知。李定就算只看这份《蹴鞠快报》,也知道南顺侯府眼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齐云总社是想要在结果出来之前,在京城百姓们的心目中先一步造成既成事实。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由此带来的风bō,只会愈演愈烈,最后形成一场让御史台无法扭转的风暴,

    这是谁的声音更大的问题,这是谁能代表更多人说话的问题。

    就像肇事者的身份被确定为南顺侯李乾德一样,当《蹴鞠快报》开始在报纸上刊载审案的新闻,整件事的xìng质变了。

    如果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引领民间舆论、甚至士林风气的不再是他们这些言官清流。

    过往多少重臣败在掌控士林的清流的言谈之中,控制了士林,就是让天下言论只能发出自己想让人听到的话。可是一旦这柄刀子给外人抢走了,那么清流和士林的地位也将会一落千丈。

    “要不要干脆遣人将齐云总社给封了?……朝廷还没定案的事也是他们有资格说的!?”一名御史提议道。

    李定从张商英手上拿过报纸,将头版上的那条新闻从头到尾的又仔细读了一遍,最后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报纸上的报道本就没留下一点破绽。

    这快报上一点也没提定罪两个字,只是说开封府昨日初审,其结果已报请朝廷复核。完全看不到扭曲夸大的成分。一看就是公平公正的报道,甚至没有因为李乾德的身份而大做文章在李定眼中,这是极聪明的做法,与其灌输,还不如让其自己去想,这样得出来的结论才会根深蒂固,让他人无法动摇。而齐云总社,当然也会在人们的心目中,拥有更加权威的份量

    别的不说,在这份快报背后可是齐云总社,而齐云总社背后,则是数以百十计的皇亲国戚和一干豪商,这背后的势力则惊世骇俗。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去将齐云总社给封了,等于是给了齐云总社后面的诸多豪mén一个结结实实的把柄。到时候,在御史台中,提议的、执行的,全都要给人捏在掌心里面。

    既然他们敢公然公布案情,肯定也必然是做好了一切的应对准备。从天子的角度来说,他是不会介意多一个了解民间民生的通道,御史台的攻击,只会被皇帝毫不在意的丢到一边去。

    李定沉yín了好一阵,最后点起了一名吏员,“去南顺侯府,看看有什么动静。”

    “只是去看看?”张商英不满的问道。这个时候,可是需要切实的行动。

    “只能先去看看,哪里还能做些什么?”李定反问着,让张商英等台官哑口无言。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御史台也不敢去作威作福。

    “不能就这么了结!”一名御史大声叫道。

    “不会就这么结束。”李定给了很肯定的回答。他可不想看到御史台的职权在自己手上被削弱,“日子还长得很!”

    徐缓而又平稳的行驶在大街上的马车突然停了。车中闭目假寐的赵身子由着惯xìng向前一冲,立刻惊醒了过来。

    “怎么了?”身为天子三弟的曹王赵很是不快的敲了敲车厢壁板,问着外面:“出了什么事?”

    跟在车旁一路步行的元随随即出现在车窗边,弯着腰,“回大王的话,是前面的路被人堵起来了。”

    “堵?”赵一愣神,透过车窗向外一张望,丑婆婆yào铺的招牌便在眼前挂着,“这不才到踊路街吗?离了皇城没几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在这街上?!”

    “已经遣人去打探究竟了。”

    过了片刻,一名骑手从前面驭马返回,充作护卫的骑兵队正听了他的禀报,下马后来到车前:“大王,是前面的楼子巷出事了,聚集的人太多,才连踊路街也一并堵上了。”

    “楼子巷?”赵对这个路名没什么印象。

    “南顺侯府就在这里。”元随提醒道,“就是过去的张宣徽府,也就是七大王府。”

    “哦!”得了下人的提醒,赵终于想了起来,“说什么楼子巷,直说是楚王府不就得了。”

    南顺侯虽然是个新爵位,但南顺侯府却一点也不新。占地也不小,整条巷子的北侧只能看到一扇大mén。曾经是仁宗皇帝赐予温成皇后伯父张尧佐的宅子,再往前,便是太宗第七子赵元的楚王府。待到jiāo趾国灭,又为当今天子赐予李乾德母子安身。

    从楼子巷中出来,向南是汴水,沿着踊路街东行,就是西角楼大街,抬头就能看见皇城的西角楼,再往前一点,便是贯通京城南北的御街。

    “这是为了前日开封府中审下来的案子?”

    “也不会有其他的事了。”元随说道,“十几条人命都是南顺侯害死的,还有上百人受伤,蹴鞠联赛也不得不停了,这些都要南顺侯府给个jiāo待。哪能让他一死百了!”

    昨天的《蹴鞠快报》上就有关于此事的报道,当时赵还在想齐云总社的那一群会首下一步会是什么,原来就是欺负孤儿寡母来着。“……这么快就闹起来了?真是一点都不耽搁。”

    赵笑着,心中有点烦。两天前出面入宫帮人说话,似乎是画蛇添足了。

    “大王,是绕路还是过去将人给赶开?”同在车厢边的骑兵队正问话时表情木讷,不过赵听得出来,他是在建议绕路,不要去招惹麻烦。

    踊路街算是内城中很繁华的去处了,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楼子巷中闹起来,也难怪看热闹的能堵上巷口。但这么一闹,沿街的商家不知有多少要跳脚。眼下前面堵满了人,硬挤过去,是把浑水往自家身上泼。

    哀乐声从前方随风传来,赵坐在车中,透过掀开的车窗,还是听到了一句半句。

    竟然是堵在南顺侯府mén口哭灵!要是没有人在背后指使,那些丧家当也用不出这样的招数。开封府也在不远处,但开封知府多半还没有收到消息。齐云总社在开封府衙中的影响力,将开封知府给架空估计还做不到,但将一些事情欺上瞒下,拖个几个时辰,一天半天,倒是不在话下。当然,串供什么的更是一点不难。

    昨天的《蹴鞠快报》并不在手边,但大体的内容,赵还能记得一点,而且之后他还让人去打探了详情。

    在开封府的提审中,过堂的证人总计三十余人。即有棉行喜乐丰队的球mí,也有福庆坊福庆队的球mí,还有事发当地的商家、住户,甚至连路边小店喝酒的酒客都被一股脑nòng进了开封府的大堂。

    这么多的证人,都看到了李乾德向敌队球mí挑衅的一幕。这一点无可厚非,否则也当不了证人。但奇就奇在他们的证词如出一辙,没有一点差异。

    从道理上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赵身边的一个jīng通刑名的清客直接就说了,绝对是事先串通好的。正常的案子里面,就是证人在案发时并肩站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看的分明,但他们过堂时陈述的口供,怎么都会有一些差异在,没可能如此清晰明白。

    只不过,赵可没有帮南顺侯府说话的打算。先不说降臣的身份,孤儿寡母离乡背井,让赵顼很是照顾他们。眼下更是因为老实做人,被赐予了城中的清静huā园。只是李乾德身死,他的宅子估计也要便宜他人了:“南顺侯这一回看起来要绝后了?”

    “大王有所不知。南顺侯还留了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应该能承宗祧。”

    “哦?是吗?”赵叹了一声,“想不到还留了一个。”

    “其实实在不行,京城中还有好些个jiāo趾的王孙,当初也是一并降顺的。只要官家还想保着南顺侯府的名号,就是李乾德的儿孙不能接位,他的兄弟也有资格。”

    听着前方的喧嚣,赵沉默了一阵后,又开口问道,“南顺侯今年才十五岁吧?”

    “……不是十三,就是十五,肯定是没过十八年纪并不大。”元随说话饶舌得很,但他是赵的亲信,口齿伶俐的特点倒是更讨赵的喜欢。

    “十三、十五就有了子嗣……”赵笑了一下,“南顺侯就是没有死于意外,恐怕也活不长久。哪能这么早就沾了nv色?根本未固,却时常摇动,就是一棵树都活不了太久,何况是人?”

    “说起医理,大王当也不输太常寺中的那几位。”元随凑趣般的说着。

    赵倒是喜欢医术,家里搜集了不少yào方,也养了不少名医。前几年,他所任用的一名医官被卷入赵世居、李逢谋反一案,为此还不得不上表请罪。

    想到这件事,赵顿时就对眼前事没了兴致,敲了敲前面的车厢内壁,“掉头,从西角楼大街绕过去。这条路等到明天怕也走不通。”

    放下车帘,赵顼一声吩咐。前面的车夫随即便将马鞭一挥,四轮的轻型马车重新启动,转了一个很小的圈子,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隔了一条街,韩冈也几乎在同时收回视线。抖了下缰绳,胯下的坐骑乖乖的掉头转身南顺侯府巷外的踊路街都被堵起来了,看来只能绕路回去了。

    苏颂比韩冈还要早一步掉头离开。虽说以他的身份,让旗牌官上前驱散人群,打开一条通道不为难事,可前面堵在南顺侯府巷口的人群有许多事是丧家、苦主。看这声势,明天必然是传得满城风雨,没事掺和进去作什么?这是苦主和肇事者之间的事,官员们本就不该在其中表态。

    “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苏颂他扭头对着跟上来的韩冈问道,“那式样怎么没见过?”

    “将作监新献上的新制马车。东京城中见过的的确不多。”韩冈笑道,“前轮后轮各在不同的底盘上,中间是活动的,能自由转向,比起旧式四轮马车,要灵活不少,只不过只能用来载人,载货就不行了,底盘不够结实。”

    苏颂瞧了韩冈一眼。韩冈虽然是只管过军器监,但在他的领导下,军器监连年立功,使得如今的将作监中,有不少人是从军器监升调过去的,官员、工匠都有。韩冈不能对将作监了如指掌那才叫奇怪。

    “是谁家的车子?”苏颂重又问道。

    “若是两个月后子容兄再来问,那还真猜不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不难猜。虽然是有听说京中的车马行也闻风而动,招揽不少匠人,但眼下除了将作监的车船院,暂时还没有其他作坊能仿造得出同样形制的马车来。”

    与如今在京城中替代了旧有的太平车,变得越来越普及的四轮载货马车不同,那一辆消失在对街街角的jīng致的四轮马车,在底盘上拥有转向结构,在外观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苏颂方才第一眼看到时,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觉得这辆马车的样式很是特别。

    “将作监又见功了。自yù昆你执掌军器监后,这几年军器、将作二事上,倒是时常给人惊喜。”

    “在军器监也不过一年多……元丰以来的功绩,我可没脸去冒领。”

    “到底是哪一家的车?”

    “一位大长公主,一位长公主,还有两位亲王。天子赐物,就是前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子容兄不会没有听说吧?”

    苏颂眉头微皱。他哪里会去关心天子赐了什么东西给亲王、公主?也就韩冈,估计是一直盯着将作监的新发明,才会知道天子赐了马车。

    除了韩冈之外,又有几个士大夫会在意这等器物上的发明?就是以苏颂对自然、机械等方面的爱好,也不会去刻意去了解将作监或是军器监中,又有什么新huā样。

    ‘该不会是为了要nòng个赛车联赛出来吧?’韩冈有两次前科,苏颂不免会有这方面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的疑huò说出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一家?”

    “鲁国和蜀国两位,应该是不会看这个热闹。”

    仁宗的十一女——鲁国大长公主,以及当今天子的妹妹——蜀国长公主,都是以淑德贤良著称,自不会没事停在路边看热闹,而且跟在车边的护卫中,并没看到侍女,车内自然不可能是两位公主。韩冈没明说,但苏颂还是听得明白。

    “雍王、曹王,一半一半。玉昆你能确定是哪一家?”苏颂问着。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南顺侯府的方向这时候突然间轰然一片声起,顿时喧闹了起来,街头的人群鼓噪,叫着喊着,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

    街面上人声如鼎沸,便有不少马匹受到了惊扰,纷纷扬蹄嘶鸣。韩冈和苏颂的坐骑也受了惊吓,连带着队形也乱了起来。

    韩冈回头看了一眼,冷然一笑,却没有关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随手拍了一下坐骑的脑袋,便让这匹躁动不安的河西良驹立刻安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用双腿控制,夹着马身,让坐骑稳定的在街上徐步缓行。

    但苏颂可学不来韩冈这手控马的技术。手上紧拽着坐骑的缰绳,控制胯下马匹不被周围的喧闹给惊吓住,最终还是要靠两名随从在前面一左一右的把住辔头。

    韩冈身边的随从,绝大多数也都是骑术高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将马匹安抚住了,而苏颂这边,大部分则是立刻翻身下马,才将坐骑给控制住。

    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了,苏颂看看韩冈在马背上肩张腰挺的稳定坐姿,不由得赞道:“玉昆好骑术啊。都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看玉昆你就一目了然了。”

    “是马被调教的好。有个好马夫,家中的马都被教训得不错。”韩冈谦虚了两句,又道:“最近甘凉路那边打通了往伊州【今哈密】的路,好马也多了,正好家里送了两匹过来,刚刚训好不久,性情都挺温顺的。要是子容兄不介意换匹新马,明日就送一匹到府上。”

    苏颂的马估计有十二三岁往上了,看起来老态毕露。从后臀和侧腹上的烙印看,曾经是做过驿马。体格应该是够了战马的标准,肩高比韩冈的河西良驹只矮了一寸上下,也看不出有什么缺陷和残疾。这样的军马却没能通过战马的选拔,最后只做了驿马,一般来说性情不会很好,不是胆小就是暴躁——确切点说,应该是性情很坏才对,以大宋军中对战马的渴求,性格上的标准一向是放得很低的。

    韩冈打量着这匹马一阵,最后道:“子容兄的马,也的确该换了。”

    “那就多谢玉昆了。”苏颂也不谦让,他性格豁达,和韩冈又是忘年知交,而且还是有通家之好的姻亲,人情往来上完全不需要推却。

    “对了,方才那马车上到底是谁?”苏颂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

    “是曹王。”

    “何以见得?”苏颂饶有兴致的与韩冈扯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

    “快天黑了,曹王府的人已经将灯笼拿出来挂在车前。是玻璃灯笼,跟寻常灯笼差别很大,离得远也一样能分辨得清。”韩冈指了指前面的元随,挂在马鞍前的玻璃灯笼很是显眼:“这是在顺丰行中贩卖的新玩意儿。雍王心思重,一惯简朴。曹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专门向顺丰行定了十二盏玻璃灯笼。”

    韩冈说完笑了笑,事先看到底牌,与作弊没两样。

    苏颂怔了一下,摇摇头,“难怪玉昆你辨得出!”

    陇西有了玻璃工坊,也是最近才传出来的,不是用来造透镜或是器皿,而是做灯笼,在店铺中普通的式样五贯一盏。说贵不贵,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用得起,但也不便宜,相对于纸灯笼,同样易损坏,但两者的价格差别可就大了,所以也只有富户才会去买。苏颂这边,前几天韩冈就送了两盏当礼物,却没舍得挂出来,放在书房里当灯用了。

    韩冈打了个哈哈,算是就此揭过。当然,他对雍王、曹王的评价,也就不提了。

    韩冈跟曹王都没见过几次面,相对于雍王赵颢,天子的这个三弟,也的确没有什么存在感。就像太祖太宗和秦悼王三兄弟,有资格登位的就前两人,老三一般没什么指望。在太后那里又不比他二哥更受宠,很容易让人将他忽略,也就前两天,韩冈才刚刚从何矩那里听说他入宫为齐云总社说话。

    转头过来,韩冈倒是叹起了李乾德:“可怜的李乾德,死后也要被拖出来当替罪羊。”

    “这样最好。”苏颂并没有多少对异族一视同仁的博爱之心,尤其还有在邕州殉国的苏缄的缘故,对交趾余孽从来都没好感,“说起来不是玉昆你给出的主意?”

    《蹴鞠快报》可是京城之中发行量第二大的刊物,仅次于一年一换的黄历。先将罪名推到李乾德的身上,再将邕州的旧事提上台面,引发同仇敌忾之心。京城中满城风雨,十几名死者的家人,抬着棺材堵到了南顺侯府的大门前,人多得都挤到大街上了。在苏颂眼中,如此犀利的手段,极似韩冈过去的作为——熙宁七年八年的那次大灾,王安石利用民心,一举将京城中势力极大的粮行给断了根。苏颂知道,韩冈在其中可是没少出力。

    韩冈却摇摇头:“这件事用不着我操心。身处嫌疑之地,这些天来,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那就是齐云总社的那帮会首和他们背后的人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世上本就聪明人居多,尤其是在推卸责任的时候。”韩冈笑道。

    韩冈一口否认了齐云总社的行动跟自己的瓜葛,说起来,这个主意也的确不是他出的。他倒也是很佩服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两个组织的会首们,能这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在推卸和转嫁责任的事上,他们的努力的确是让人佩服,转得飞快的脑筋也是让人赞赏。

    齐云总社的那一群人的为人品性,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挑起事端的责任安插在十七名死者身上是再顺理成章的事。而在这其中,李乾德就是最好的靶子。

    当整件事的起因不再是大宋土生土长的子民,而是李乾德这位降臣,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不再是聚众致乱,而是降臣心怀鬼胎所导致的结果。

    若是定性为前一种,那么为了避免日后相同的事故再次上演,御史台可以理直气壮的建言天子挥泪砍掉两项赛事,顺便将韩冈也牵扯进来——韩冈说自己身处嫌疑之地,就是这个原因。

    但若是后一种,南顺侯一死百了。为了朝廷体面,也不可能将大越国的太后拉出来惩治一番,最多将丧葬、抚恤、医疗的费用算到南顺侯府的头上,至于齐云总社,以及两家球队的东主和主事,也就训斥一顿了事。

    御史台又能怎么样?

    为李乾德叫屈?脸还要不要了?!

    如果一切只在朝堂上,还有的嘴仗可打,但昨天的《蹴鞠快报》上就已经将开封府断案的结果给曝光了,让受害人的家属杀到南顺侯府门前哭灵,加上对引发平南之役的交趾入侵事件的回顾,整个民间的舆论全都给《蹴鞠快报》给煽动起来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可不是好欺负的,闹将起来,天子和朝廷都得反过来安抚民心。市民阶层比起农民阶层来,更容易受到煽动,也更加敢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尤其是现在,有宗室、贵戚和显宦在背后做推手,更是如此。而韩冈本人也就能置身事外,只需要看热闹就够了。

    “也不知是推卸责任的事。我是知过开封府的,”苏颂瞥了韩冈一眼,“府中的官吏还是有所了解。下面的那群胥吏,欺上瞒下的事根本管不过来。唆使证人改一下口供,更是多见。若是说到出主意,多半是他们,做了几十年,什么招数想不出?就像李乾德的元随,他们的供词都与其他人证如出一辙,估计就是被府中胥吏唆使撺掇的。”

    “胥吏们要唆使,也得能说服人才行。供词上将责任往李乾德身上推,对李乾德的元随也是有好处的。”韩冈说道。

    “证人中只有朝廷派去的元随,李乾德身边从交趾带出来的亲信呢?”苏颂冷笑道,“这便是府中胥吏的手段。”

    “也是有人给他们撑腰的缘故啊。终究只是出主意,而不是掌大纛的。”

    “嗯。”苏颂点了点头,“都混在一起了……因为蹴鞠联赛。”

    韩冈微微一笑,都是明白人啊。

    李乾德身边是有元随的,而且是朝廷派出来的人,估计在皇城司中还能领一份俸禄。李乾德出外看球,他们必须贴身跟在左右。李乾德死于骚乱,几名朝廷派来的元随保护不力,这是逃不掉的罪名。更何况,天子为了自清,或者说下面主审的官吏为了不让天子‘蒙冤’,定然会加重处罚,乃至祸及家人,只为了给南顺侯府一个交代。

    但李乾德之死,如果是他自己挑衅,最后点火烧到自家身上,那么元随身上摊到的罪名就截然不同了,罪责怎么说也能轻上三五成,。

    纵然李乾德出门看球的时候,身边除了两名皇城司派来的元随以外,还有其他几名从交趾带来的随从,但开封府却根本就没有将他们给传上公堂。也不怕有人会以此发难,民众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士林更是一边倒,即便御史台也不敢去拿交趾人的口供来驳斥开封府的结论。

    换作是韩冈,决然没有这个一手遮天的能耐——换作是在陇右或许没问题,但在京城就不可能了。只有上有皇亲国戚,下有开封府中一应底层官吏,加上市井中一应好汉、豪杰,通吃了黑白两道的齐云总社,才能将整张网撑起来,顺顺利利的将浑水泼到李乾德身上。

    一个希望维持现状的利益团体,完全被金钱所收买,为了自己的利益,欺君的事也不在乎多做几件。这叫有志一同。

    苏颂感叹起来:“京中的俗谚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之说,开封府的吏员,对卸任的知府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那是开封知府常是引罪去官。而且想要管好开封府,对那些胥吏也只能多下几分功夫去约束。若讨得了他们的好,满城百姓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钱藻卸任肯定是不一样了。”

    对于开封府来说,太平时节的京城突然间爆发了造成十七人丢掉了性命的惨案,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伤者。对满城百姓,和朝廷,开封府必须有个交待。而今开封府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了真相,给天子、朝廷、百万军民一个合情合理的回复,开封知府钱藻的功不可没——虽然他不一定愿意居功。

    “算是他运气吧,说不定还能在开封府衙中多待上一两年。至于李乾德,”韩冈笑了一笑,“人都死了,又不能翻出来鞭尸,反正就只能含糊过去。”

    韩冈已经不关心之后的发展了。在庞大的京城利益集团面前,民间舆论又被其掌握,御史台和其他反对者,并没有足够的实力来对抗,结果已经注定。

    开封府既然已经审结,两支球队也就能无事脱身,就是御史台也只敢说这是由于聚众过多以至于生乱,不可能说两支球队就是罪魁祸首。整个案件从刑律上找不出相应的条款,甚至不用交由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开封府的责任是查,而不是断——没有被告,没有原告,甚至不能算是案件。

    在韩冈的眼中,倒是西城医院在这次的球赛惨案上表现得可圈可点,名声更加响亮。这样的事故,若要是多来几次,在外科治疗上的成就,或许就能再上一个新台阶了。

    一支浅紫色的玻璃小瓶,肚大口小如同一个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苞,以纯银打造的瓶盖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螺纹口。盖上软木塞子,拧上瓶盖后便滴水不漏。

    瓶壁清澈透明,玉润光洁,看不到一个气孔。拿在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掺了金粉和珍珠粉的香水在瓶中摇晃。仅是外观,就是一件完美的工艺品。

    而作为装载这支香水瓶的外盒,同样是一件工艺品。嵌了红纹玛瑙、金翠软玉的彩绘花鸟螺钿漆盒,可以放在任何一家珍宝坊的门面里,也丝毫不显寒酸。漆盒中垫了一层定州的黄绫,在绸缎下,是一方软木,凿了正好能嵌入香水瓶的槽口。将香水瓶放进去后严丝合缝,一点也不会晃动。

    就算没有瓶中的香精,仅仅是瓶子和盒子,作价百贯亦不为过。而瓶中的香精,在配上瓶盖和盒子内侧的脂砚斋三个字后,更是价比黄金。

    皇后向氏将香水瓶托在掌心,正细细看着,馥郁的桂花甜香自掌中飘散。虽说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但她的丈夫不喜奢华,与之类似的奢侈器物身边都少见,往往都送到庆寿宫和保慈宫中中,自不用说将日常消耗品做成奢侈品的香精了。

    不过女性的天性就算在宫中也是无法抹杀的,如此精致华美的一套香精,让向皇后爱不释手。

    “圣人,”一名宫女进来向向皇后禀报,“朱娘子和淑寿公主到了。”

    向皇后点了点头,命人传她们进来。香水瓶随手放进盒中,却没有让人收起来。

    片刻之后,一名宫装少妇便带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徐步进屋,面向向皇后行了礼。向皇后揽过宫中唯一的公主,搂在怀里,笑着让朱妃落座。

    朱贤妃坐下来,顾盼生辉的眸子在阁中一扫,却见坤宁殿的东寝阁中只有皇后和女官,不见其他人。

    向皇后看得出她的心思,解释道:“蜀国方才带了她家的益哥入宫来,正与六哥儿一起在后面玩呢。有国婆婆看着,不用担心什么。”

    国婆婆是宫中的老宫女,是向皇后身边的亲信,有她照顾,倒也可以放心。

    而听到弟弟和表弟都在后面,淑寿公主便不安分的在向皇后怀里扭着身子,想要到阁后去。向皇后笑了一下,随即便放了手,放了淑寿到后面去找她的弟弟。

    “那蜀国哪儿去了呢?”朱贤妃问着。

    六哥赵佣虽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但为了国家未来的安泰,却是一开始就放在坤宁殿,由皇后亲自教养在身边。为防在皇后心中留下芥蒂,甚至不敢多问。只能去问应该在坤宁殿的蜀国公主。

    “刚被召去了保慈宫。”向皇后说道,“才从保慈宫过来,坐下来还没说上两句话,说是二叔、三叔进宫来了,就又被召去了。”

    “二大王、三大王难得入宫,平常在宫外也不容易见面,也难怪太后会急着招蜀国回去。官家从崇政殿出来,多也会去保慈宫。”

    “不知蜀国会不会向太后说些什么,听说王诜在南面还是没改了旧性子。到扬州后,连着半个月都招了官妓饮酒作乐,前两天消息传到官家耳里,官家差点就要将他给贬去广南。”

    朱贤妃叹道:“如今的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就数蜀国最委屈。”

    向皇后陪着叹起气来:“天家的女儿能不委屈的,就只有唐人了。总不能学她们的样儿吧?大宋的公主只要沾点边,外面的言官就不会放过啊。”

    朱贤妃明白向皇后说的是谁。

    三十出头就病逝的仁宗长女秦国庄孝大长公主,她也只是跟驸马夫妇关系不和,换作是普通人家,早就去官府申请判了和离了,但天家的女儿却没办法离婚,只能分居了事。之后又被御史寻小过连番弹劾,以至于郁郁而死。

    这还是仁宗最疼爱的长女,而且与自幼养在宫中的英宗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妹一般亲近——英宗在宫中时,就是寄养在其母苗贵妃那里——但结局还是如此让人惋惜。大宋的公主,没有一个能如唐朝公主那般恣意妄为的。

    如今的蜀国公主情况也差不多,夫妻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去年因为苏轼的案子,王诜之后没多久便被御史台盯上,连带的贬责出京。王诜带了小妾上路,而留下了蜀国公主。这样的丈夫,对女子来说的确是个不幸。幸好唯一的儿子种过痘一直都是健康活泼,成了蜀国公主唯一的寄托。

    向皇后心中暗自叹息,王诜风流倜傥的名声,在京城中都是有名的。她的小姑尽量想要做普通人家的新妇,从不想有什么特殊的待遇。但她的身份在那里,又不能对夫婿伏低做小,还要维持天家的体面,如何能讨丈夫喜欢?

    只是这件事说得也无奈,议论了几句,两人都不想再提了。

    “前几天因为蹴鞠联赛赛后的那点事,御史台还说不能让韩冈出掌资善堂,但现在开封府断案,好歹是还了韩冈的清白。”朱贤妃并不是关心韩冈,她只是为了儿子。

    前些日子新学、气学争道统什么的,向皇后和朱贤妃都不是很懂,但其权力斗争的本质,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不明白。赵顼打压气学,她们不关心。但让韩冈去管资善堂,却是关系到她们的未来。

    向皇后没有太多想法,自家自夭折了一个公主之后,还能再生的可能性很小,并不指望还能有个嫡子出来继承大统。眼下保住唯一的皇嗣,就是最大的心愿了。

    皇帝的身体一向不好。为了能多几个儿子,又不得不旦旦而伐,宫中嫔妃雨露均沾的结果就是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大患,但以年过而立的皇帝,完全看不出正当壮年的精悍。正在后面与表弟和姐姐嬉闹的赵佣,便是宫中后妃眼下最大的希望。

    “官家也说过,钱藻是能吏。”作为一门显贵的外戚,向家很早就被拉进齐云总社之中,向皇后虽然对家里面的作为并不喜欢,但事到临头,该站在哪一边还是知道的。何况,外戚飞鹰走马,本来就是免除祸患的不二法门,也不能说家里面的两位兄长做得不对。向皇后道:“官家不为别的着想,总是会为六哥儿多想想。蜀国今天来,其实也是想让益哥给六哥儿做陪读。”

    “六哥儿和益哥的年纪都还是太小了一点,进了资善堂中,就怕他们心思不定。”

    朱贤妃有些担心。出阁就学,便是正式昭告皇子拥有了帝位的继承权,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赵佣从此,有点小过都会落到外臣的眼里,

    “挂个名字就好,正式开蒙怎么也要到七八岁才是。”向皇后道,“有韩冈侍讲资善堂,也能对六哥儿多放心一点了。”

    朱贤妃点了点头。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得出的结论是不同的。皇帝也好,朝臣也好,资善堂的重启,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道统之争的余波。可对于向皇后和朱贤妃,资善堂的作用就是保护她们唯一的儿子,从身体健康,到未来能否顺利登基。

    相应的,这也就是在保护她们自己。否则让了二大王得偿所愿,她们最后恐怕连个名分都没有——太祖的孝章皇后年纪轻轻便辞世,后事连应有的礼制都没有得到。谁愿意变成第二个孝章皇后?——至少在皇宫中,资善堂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欢迎,纵然是向皇后、朱贤妃以外的嫔妃,皇弟即位还是皇子即位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这件事上,她们是有共同利益的。

    不过,也是仅此而已。宫里面的内命妇,面对朝堂上政局的变化,除非因此牵连到自家人,否则大多数人都是不关心的。她们只会在首饰、服装、脂粉、香水之类的东西上下功夫。

    并不能说她们当真是不关心政事,但外有充斥朝堂的士大夫,内有正当年的天子,还有后宫不干政的祖宗家法在,宫中的女性,除了太后、皇后和生了皇嗣的朱贤妃,其他人不够资格去操心外面的政事,有精力还不如多为娘家人争取一点好处。且就算是向皇后和朱贤妃,她们所在意的,也只是皇嗣的地位问题,其余的纷争,不能议论,更不敢议论。

    “对了,”向皇后突然响起了什么,“昨天招了东莱郡君今日午后入宫,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贤妃带着些许惊喜笑道:“蜀国上次还说许久没见东莱郡君了。”

    王安石的女儿能在宫中受皇后和嫔妃另眼相看,不受她父亲的牵累,一部分是靠了韩冈那个药王弟子的名头,但剩下的则是她本人的品行讨人喜欢。

    “就是知道蜀国今天要来拜见太后,才去招东莱郡君入宫的。”向皇后说道。对于韩家的子女,不论是运气,还是神佛庇佑,总归是让人羡慕的。若能沾一沾光,又有谁不愿意?

    轻巧的马车碾过天波门前的青石路。

    王旖的所乘的四轮马车从曾经是天波杨府的孝严寺门前经过,在天波门前稍停了一下,查验过身份,便直入宫中。

    这辆马车可以直接进入皇宫之中,被招入大内外命妇也不方便在宫城中下车行走。当然,车子并不是走的皇城南面的宣德门或是左掖门、右掖门,而是得从西侧的天波门入宫。只要不是节庆或是喜丧之礼,城西的外命妇入宫多是走这条路。而城东,就是东华门,禁中采买外物都集中在此门外,市面之繁华在东京城中也是顶尖的。

    入了禁中,王旖便立刻下车,在皇后派来的内侍引领下,一路往坤宁殿过去。

    到了在坤宁殿前,远远的就看见一名宫装的嫔妃带着五六名宫女和内侍从殿侧的寝阁出来,而后快步离开。

    ‘是刑婕妤!’

    王旖时常入宫,见到的也多是向皇后和生了六皇子和淑寿公主的朱妃,其他嫔妃偶尔也能见到,只有刑氏从来不在其中。

    这个邢妃,就是因为痘疮而死的七皇子的生母,至今尤深恨韩冈没有及时进献种痘的方子。虽说远远地看到了人,王旖连提都不提。

    “东莱郡君求见。”

    通传声从殿外一路传进殿中,而宣她入内的懿旨转眼又传了出来。

    王旖跨步进殿,被引到东寝阁中。

    向皇后和朱贤妃在座,但王旖的眼角却在第一时间瞥到了皇后手边小几上的香精匣子。

    那是自家的出产,而且是价值最高的商货之一。

    韩家名下的诸多作坊,王旖作为主母,多有了解。织造、玻璃、香精、制糖,都是如同聚宝盆一般的产业。但财产太多也是有问题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香精工坊在陇西并不是独一份。

    皇后拿出此物,是不是有什么用意?王旖在行礼的时候,心中一片纷乱,不由得暗自念叨:‘要是那个冤家在身边就好了。’

    ……………………

    韩冈此时也在皇城之中,不是太常寺,而是崇政殿。

    在做了判太常寺,主管厚生司、太医局,又担负起编纂药典的差事后,韩冈难得有被召上崇政殿问对的机会。不过这一次天子赵顼所关心的也不是韩冈手上的差事,仅仅问了两句有关《本草纲目》的进度。便将话题转到了东京城中这两天最热门的事情上。

    “依韩卿之意,此事当如何处置?”赵顼问着韩冈。他想听一听韩冈的看法,也想看看韩冈的才能。

    “此事事归开封府,宰执可论,台谏可议,却非臣可以妄言。”韩冈推脱着,“且蹴鞠赛制出自于臣,臣亦当避嫌才是。”

    赵顼摇了摇头:“朕知此事与韩卿无关,勿须讳言,可放胆直言。”

    这样的鬼话,也只有鬼才会相信,韩冈腹诽着。不过他也正在等赵顼的这句话。

    “臣遵旨。”韩冈早已是胸有成竹,行过一礼后便开口说道,“据开封府的奏覆,肇事之人乃是南顺侯李乾德,其人又已自食其果,就是追究罪责,也无从着手。补偿一众苦主,并设法防止悲剧重演,才是当务之急。”

    韩冈说的话,算是陈词滥调,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从当今的刑律上看,球场外的惨剧根本无从定罪,至少不是故意杀人。可即便是过失杀人,又怎么才能将那些将人踩踏致死的凶手们绳之于法?那样成都的混乱,恐怕有几百上千人之多。

    但出了意外死了人,必然要有个原因,也必须有人出来负责。若能将责任推到死人身上,这对大家都是好事。怨有所归,只看这四个字,就可以知道转嫁责任从来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将罪名推给的李乾德,虽然手段下作了一点,但从大局上,对绝大多数人都有好处。

    此外,赵顼最近不是被人怀疑是李乾德之死的幕后指使吗?现在洗清了冤情,岂不是皆大欢喜——自然,这一句是不能说出来了的。

    赵顼略皱眉:“开封府的断案不一定是正确无讹,南顺侯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人说。不过南顺侯府已经递了状子上来,要朕为其洗冤。”

    “既然南顺侯府有争议,可交由御史台复审。”韩冈很干脆的说道。

    赵顼微微一笑:“交给御史台就够了?不用大理寺和审刑院?”

    “日前的惨剧是因争吵而生乱,非是有心人兴风作浪。即便是南顺侯引发,也不能算是罪名。此一事不涉律条,不当动用到大理寺和审刑院。而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朝廷诸事亦皆得与闻。纵使非关律法,也有资格复审。”

    赵顼挺意外,御史台一直都想在韩冈身上找回面子,韩冈主张将权力交给御史台,岂不是自往虎口中钻?

    只不过,赵顼多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是将御史台架在火上烤。市井中的舆论已经完全将李乾德当成了罪魁祸首,甚至是凶手,若是御史台偏向他,等若是一口气得罪了所有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御史台中的官员没几个能抵挡得了这样的风暴。

    御史台跟所有衙门都不对付。韩冈确信,只要赵顼不明确表态反对,那么政事堂只会站在两大会社的一边。

    据韩冈所知,蔡确是肯定支持蹴鞠的。蔡确的弟弟蔡硕的内兄姓明,是蔡确之母的堂侄,与蔡确兄弟是姑表亲。福州的蹴鞠联赛,明氏在其中有着很重的份量。

    要知道一旦朝廷禁蹴鞠,禁令的范围就不会局限于京中。而天下各军州,能参与控制齐云社和蹴鞠联赛的无不是巨室世家,满满的利益在眼前,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虎口夺食?

    瞧得出韩冈胸有成竹,赵顼忍不住带着点恶意的问道:“如今的蹴鞠联赛乃是韩卿当年所创,如今一场球赛,便能聚万人之众,不知韩卿对此有何看法?”

    韩冈略皱眉头:“臣当年提倡的蹴鞠,不过是军中戏,希望汉蕃两部能消弭隔阂。也因为是军中戏,所以更重拼杀和争锋,便依从马球改了许多规则。会变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臣事先所没有料到的。”

    赵顼不想听韩冈的辩解,他开门见山的问道:“依韩卿之见,蹴鞠联赛是该继续办下去,还是就此停办。”

    韩冈思忖了片刻,缓缓的开口:“记得种谔之父,其镇守清涧城时,曾经在山头修有一庙。不过此庙地势甚高,到了最后,竟还有一根主梁没有架上去。”

    韩冈突然说起了故事,赵顼并没有打断他,而是专心的聆听。战国策上的那些说客,甚至儒门的经籍之中,以古讽今,或是借用寓言来说服他们的目标,都是很多见的。韩冈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看来这就是韩冈的目的。赵顼想着,很有耐心的听着韩冈继续说道。

    “为了能尽快将房梁上好,种世衡使人传播消息,说是要在黄道吉日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以庆贺寺庙落成,召集清涧城内城外数以万计的百姓与会。到了约定好的日期,满城百姓都到齐,种世衡便催促说,快点将房梁与上去,好让比赛能顺利开始比。本来要花费上百人的劳力和为数众多的钱粮,但种世衡一句话,便让数以百计的百姓一齐出手,将房梁一举运了上去,庙宇一蹴而就。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看一场相扑而已。”

    种世衡的故事,韩冈说的不是很有趣,但种世衡的头脑却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示给了赵顼。当今天子点头赞许:“种世衡的才智,纵使放在国初,也能跻身第一流。”

    “此事世人盛赞种世衡之智,但从清涧城军民的角度来考虑,为什么一场相扑便能聚集成千上万的人手,使得原本要耗用大量人工的梁柱,轻而易举的架上了房顶?”

    赵顼似乎是明白了一点:“韩卿的意思是?”

    “乃是因为世人的需要。在劳作和饮食之余,世人还是要有些打发时间的去处,明世人之心,察世人所求,故而种世衡的谋算能够成功。”

    “……韩卿的意思是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韩冈点点头:“陛下明鉴。既然百姓喜闻乐见,何必严禁。又非淫祀、啸聚,只是如同庙会一样的球赛而已。能进场看球,必是有闲有钱之人,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心人能拥众作乱。”

    “说得的确有理。不过球赛上的赌博,实在是有伤朝廷体面,易为世人所笑。”赵顼的问题,如同在考试。

    韩冈幸而早有准备:“蹴鞠、赛马,本是军中练兵之法,若能专款专用,用在保甲之事上,当无人可以议论。”

    赌博,在后世被律法禁止得更严,但国家坐庄开赌,将赌金的利润用在正当的地方,却是理直气壮,也没有什么人能非议。

    赵顼沉默了下去,手指按着眉心。以韩冈对他的了解,应当是心动了。

    通过保甲训练民兵,是加强国家军力的重要手段,但为此花费的钱粮亦是个大数目,地方上也多有怨言。就赵顼所知,保甲法推行有年,但只在北方各路多多少少有一点成果,而在南方早已是流于形式,冬日各保甲保丁作训,全都是糊弄过去。

    若能别开财源,将开支给补足,至少将蹴鞠和赛马的赌金税收的使用设为定制,那么对保甲制度的巩固必然是个绝大的助力。

    更何况眼下在两项联赛中流转的金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其中分润到的,从开封府衙中的官吏,到数以百计的大小宗室,都是。这还仅仅是开封,天下四百军州,开办蹴鞠联赛的占到其中的一半以上。

    禁了开封府的联赛,全国各军州的联赛也肯定一并禁了,若是青苗贷那般有补于朝廷的法令还好说,但禁了蹴鞠联赛,对朝廷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让宗室更加依赖国库里面的财富。

    已经不是变法时的你死我活,有必要闹得人心不安?何况还有钱的问题。

    赵顼在登基后就觉得这些亲戚对朝廷财计是个巨大的负累,让王安石制定宗室法,将朝廷发给钱粮的人数大幅减少。但剩下的宗室,在国计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负担。

    而且对那些宗室来说,身处那个位置上,该花的钱不能少,光靠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和偶尔的赏赐,永远都是不够的。天家的体面也要照顾,不靠外财,难道还能从内库里想招数吗?

    赵顼已经有了决断,只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端倪。

    “阿弥陀佛,佣哥儿终于是要出阁读书了。”

    赵頵坐上了马车,便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佛。

    中午赵頵还在保慈宫的时候,赵顼过了饭点才匆匆而来,陪着他的母亲和弟妹一起用了膳后又匆匆而去。天子操劳于国事,连坐下来好生说说话的余暇都没有,这番忙碌是赵頵这等宗室平日里是绝对不会有的。但一顿饭的功夫,至少让赵頵确认了他皇兄的心意。

    轻巧的四轮马车,由将作监精心打造。钉了铁皮的车轮,碾过鱼鳞般的青砖地。咕噜咕噜的声响中,行驶得极为平稳。

    赵頵在车厢中闭目凝神。

    赵顼要为赵佣开资善堂,赵頵他可是完完全全的支持。如今亲耳听到兄长予以承认,赵頵心头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是落了地。

    皇兄仅存的儿子能出阁读书,又有药王弟子在旁庇佑,如此一来,赵颢即位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他藏在心底里的那点小心思也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了。只要赵佣能安安稳稳的长大成人,那他赵頵未来的生活也将会安安稳稳。

    已经是放衙的时候,从皇城中离开的官员越来越多,两府、三馆、三衙和内外诸司的官衙皆在皇城之中,每当到了黄昏之时,宣德门和左右掖门内外竟是满目朱紫,让人不禁惊叹,哪里来的那么多官儿。

    人流汹涌,赵頵的马车也不由的慢了下来,不过并没有会跟他争路的官吏,两匹骏马拉动的四轮马车,依然平稳的向前。就像重启资善堂、为赵佣做好铺垫的大势,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说实话,就算自家的那个侄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赵頵他也是宁可看到赵顼从外面找个宗室子弟做太子,也不愿见到赵颢继承皇位。

    不说别的,老大赵顼做皇帝,那是理所当然。嫡长子继位,天经地义的事。但赵颢想做皇帝,赵頵就想问一句了——凭什么?!都是英宗的儿子,都是太后生的嫡子,两个都做了皇帝,他这个仅存的一个就能甘心吗?

    而且有太祖太宗和秦悼王的先例在,若是赵颢能继承皇位,赵頵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莫名暴死的可能性至少有七八成,甚至连子嗣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了。’赵頵想着,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将自己的儿子也送到宫中。

    自家的长子,年纪都与赵佣差不多,资善堂开讲,若是能做个陪读,事先与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总是一桩美事。就像他的姐姐,已经决定将他的外甥送进宫中陪读,日后总比外甥的那个不靠谱的父亲要强。

    ……………………

    前两天才在踊路街上见过一面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出右掖门离开了皇城。

    刚刚放衙的韩冈眯了眯眼睛,嘉王殿下这段时间入宫还是真是勤快,才隔了几天,就又入宫了。

    看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手上的利益,两大会社中的宗亲们是使足了力气。请动天子的亲弟弟几次三番的出来游说,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太小。

    但赵顼最终会做出什么样决定,可就说不准了……幸好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离开皇城,韩冈上马回家。

    就是天子将蹴鞠联赛禁了又如何?想把宗室都得罪干净那也是他自家的事,韩冈可不会为赵顼多担一份心。

    纵观历史,一个正常在位的皇帝,登基十年以上之后,其控制朝堂的能力基本上就达到了巅峰,很少再有朝臣能够与这样的皇帝抗衡。其到了晚年,更会是重臣们的灾难,能臣、诤臣,能有好结果的不会太多。

    当今的天子独揽大权的倾向早已是显而易见,韩冈巴不得这个皇帝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不过在韩冈看来,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赵顼不会糊涂到去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而自家为了维持在两项联赛中的影响力,也必须在天子面前尽力为齐云总社辩护。方才的那一番陈词,似乎赵顼也听进去了。如此一来,赵顼对联赛的判决,恐怕也不会拂逆人心。

    回到家中时,王旖已经早一步从宫中回来了。

    跟皇后、贤妃的聊天也没什么好说的,跟过去进宫时的话题没什么两样,纵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的女人在一起,可聊天时其实还是以废话居多。

    王旖也没有事无巨细的转述给韩冈,挑了几句重点提了。只是在提起坤宁殿中那一件韩家出产的香精的时候,脸上却不免带上了几分忧色,“官人,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家里素称寒素,可不过十数载,便富甲一方,如果传到外面,必招人嫉。”

    “所以为夫才会将各项技术扩散出去。领军多年,为夫如何会犯孤军奋战的错?”韩冈笑着安慰妻子,“不用担心,过些日子,玻璃器皿会变得跟瓷器一样便宜,香精的制造方法也已经流传天下,到时候,就没那么惹眼了。”

    韩家的豪富如今也不能算是秘密,幸好自己有个药王弟子的身份可以压得住阵脚;顺丰行眼下只做批发,不做零售,仅在小部分人中有名;而韩家的根据地更是远居边陲,隔得远了,只凭传言而不是亲眼所见,招来的嫉妒也就不会太多。

    但为了以防万一,韩冈还是早早的就将手上的技术扩散出去。逐步扩张、乃至更名的雍秦商会,就是依附在各项新产业和新技术的基础上逐渐成长起来的。如今韩家的顺丰行在其中,也不过是拥有一个副会首头衔的普通成员罢了。韩冈要的是影响力,而不是控制权,而且只要他的位置不动摇,会首和副会首并没有什么差别。

    顺丰行的香精眼下的确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在技术扩散之后,这个优势保持不了几天,再过几年,香精作坊的利润就该是细水长流了。

    韩冈说得虽然有道理,但王旖却难掩心中的隐忧。别的她不知道,但女人购物看重名气的习惯,她如何能不明白。没条件的倒也罢了,若是有条件,肯定会去追求那些名牌。

    洗面药,一定要张戴花家的,皮靴,要大鞋任家的,买珍珠,去梁家珠子铺,染布料,得去余家染店,买香粉,则是少不了要到李家香铺逛一逛。如今的香精,自然就是要有一个脂砚斋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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