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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8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7)

    韩冈这两天递上来的奏章已经被翻了出来,其实就在最矮的那一叠中。

    同在一叠的,有河北对辽使南下行程的奏覆,有河东对辽国西京道冬季兵马调动的侦察情报,有甘凉路上报的军屯总结,由此可见赵顼对韩冈奏章的重视。至于几案上最高的两叠,则都是弹劾王珪的弹章,数目实在是太多了,没办法堆成一摞,只能一分为二。

    韩冈的奏章,被翻出来的总计有三份。区区两三天的时间,他便借用翰林学士兼资政殿学士的资格,一天一份的直接将奏章递到崇政殿的案头上。

    这个频率放在平常那是足够惊人了,可是眼下则是显得泯然众人。许多朝臣,眼下都在拼命的往上递奏本。而且有很多人跟韩冈一样,都是通过各种渠道,尽量绕过两府。赵顼床边的奏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向皇后对这几份奏章有些印象,但极为模糊。她只记得韩冈连着几天都有奏本。在奏章没被翻出来之前,向皇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韩冈在奏本中到底说了什么,等到翻出来一看,才想起这两天都看过。

    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内容。否则以韩冈的身份,他所议论的要事,向皇后自问,必定是能记住的。

    不过向皇后对吕公著很是避忌,翻出来后看了一看,并没有念出内容来,而是很简单的问着赵顼:“官家,可是这三封:《本草纲目》编修局请刊发期刊;弛千里镜之禁;还有为张载请谥?”

    立刻,向皇后就看到了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正是!

    而几乎在同时,她身后也传来了啪的一声响,是吕公著手上的辞章落到了地上。

    向皇后回过头,看看地上的奏章,又看看吕公著震惊莫名的表情,随即便瞪大了眼睛,心中亦是疑惑难解:

    一贯宰相风度的吕公著,怎么会失态到这般模样?

    赵顼阖起了眼皮,久久的没有一点动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向皇后不安起来。从吕公著的失态上看应该是件好事,虽然吕枢密在失态后立刻请了罪,弯腰捡起奏折,但三五下才将奏折捡起来,可见其动摇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只是丈夫现在的反应又让人费解,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大概是歇了好一阵后,终于恢复了精力,赵顼重新重新睁开了眼睛。

    下平二萧——招。

    “官家想要招谁?”向皇后随即追问道,她关切的看着皇帝。她至少能明白,现在丈夫究竟是招谁入宫,就决定了到底是准备怎么安排未来的朝堂大局!

    上平十四寒。

    ‘韩?……韩冈!’向皇后心头一喜,只是赵顼想说的并不是‘韩’,而是‘翰’。

    “翰林?”向皇后问着。

    赵顼眨了眨眼,两下。

    然后又是一个‘去声二十号——诰’和‘下平一先——全’。

    向皇后总算是明白了赵顼心意:“是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都召来?”

    两下。赵顼给了肯定的答复。

    一下找来所有掌内制的翰林学士,这是标准的拜相序曲,甚至更高了一格。

    向皇后回头来找人。瞥眼看到了吕公著,这位太子太保正垂着手,端端正正的站着,脸色如常,沉毅沈谧,方才的失态仿佛完全不存在。当然,方才托在手上的辞章,也被宽袖掩盖,仿佛不存在了。

    多看了吕公著一眼,向皇后便丢下了他,点起宋用臣,派他去玉堂找翰林学士。

    ……………………

    福宁殿中的动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池塘中,整个皇城都被惊动了。

    本来崇政殿上对司马光和御史们的处置已经传出来了,王珪尽管被保住,但他已经没有足够了能力和声望来执掌东府,接下来必然会宣麻拜相。

    隐隐躁动早已潜伏在皇城中,多少人预测,半月之内便能见分晓。只是没人料到会这么快,一个时辰都不到,而且还是吕公著自请留对的时候。

    不用一刻钟,翰林学士入宫的消息便传到了韩冈耳中。

    他也是翰林学士,可惜是不在院的学士。虚衔空名,不加知制诰,不用草诏,不掌内制,称为内翰其实都勉强,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进福宁殿,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这是大拜除?!”黄裳立刻惊问,“是要任命宰相了!?”

    “还能是别的原因吗?”

    “内禅?”黄裳刚说出口,自己就摇头否定了。要当真是内禅的话,宰执们应该先一步入宫。

    “王禹玉是要罢相了,谁会接手相位?蔡确吗,还是吕枢密?”黄裳问着韩冈。

    “官家从玉堂招了几人去?”韩冈却转过去问来报信的小吏。

    “三人。在院的内翰全都入宫了。”

    韩冈回头对黄裳笑道:“看来的确是大拜除!”他将重音落在了‘大’字上。

    得了韩冈的提醒,黄裳模模糊糊的有了点想法,但还是有几分不解,正想细问,却见韩冈站起了身。

    从身后门外传来了苏颂的声音,“玉昆,还在衙中啊。”

    黄裳连忙起身回头,只见苏颂正跨步进厅,这也是听到学士院锁院消息的。

    “玉昆,你觉得如何?”挥退了厅中没眼色的几个小吏,苏颂甫坐下来便问道。

    韩冈想了一想,抬眼道:“……大势将定。”

    ……………………

    拜除宰相照规矩是天子御内东门小殿,然后学士院锁院。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皇城内外所有人的耳目都会扩张到最大。

    只是现在以赵顼的病情,不可能去内东门。让皇后代行也是一个选择——毕竟已经是垂帘听政了——但赵顼担心皇后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明白,她实在是太缺乏经验。

    所有仍在翰林学士院中的翰林学士,便因为这个缘故被招到了福宁殿中。

    翰林学士满额是六人,但加知制诰的就没有那么多了。眼下玉堂员额未满,能书诏的更是只有三人,张璪、蒲宗孟和孙洙,三人全都被招进了福宁殿中。

    张璪眼下已是翰林学士承旨,作为玉堂第一人,比当值的蒲宗孟还要靠前。

    大拜除时,草诏往往五六封,甚至过十封,一人很难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一般都会召集两名翰林学士同上殿,即所谓的双宣学士——冬至的那个晚上,张璪因形势所迫,一人独力写了七份诏书,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例。

    不过三位翰林学士接收的天子第一份谕旨,并不是‘拜’,而是‘罢’。

    去声二十二祃——罢。

    下平七阳——王。

    上平八齐——珪。

    罢王珪。

    拜相的序幕,却是以罢相拉开,张璪一边让蒲宗孟书诏,一边揣度着赵顼究竟对王珪有多恼火。冬至夜他同样在此殿中,亲眼见证王珪几乎是将天子皇后和太子一家推进了深渊。

    之前留王珪是形势使然,可惜在司马光和御史们的折腾下,天子的计算成了无用功。现在不用再保他了,当初的愤怒也就如同池底的淤泥,一并翻了上来。

    秦失一鹿,天下共逐之。

    张璪的心跳得有些急了。

    说起资格,他这位翰林学士承旨,也同样只要一步,便能晋身两府。

    ……………………

    “大势将定?”苏颂问着韩冈,“不知玉昆此话怎讲?”

    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不信子容兄看不出来?”

    苏颂不置可否,又反问回去:“玉昆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大势?”

    韩冈简简单单的回道:“天子觉得能安心的大势。”

    苏颂突然凝神专注的看了韩冈好一阵,方才再开口,“玉昆,你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不过是上了三份札子。”韩冈说得轻描淡写,却也不再隐瞒,“三天前是弛千里镜之禁,前天是请求刊行《自然》,昨日则是给先师请谥——这是第二次了,多半能成。”

    黄裳听得一头雾水,他和韩冈、苏颂的层次差得太远,根本都不知道两人云山雾绕的再说些什么。但苏颂听得很明白,他神色转为严肃,问韩冈:“玉昆……你当真做好准备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是给天子强压下去了,还要什么准备?何况现在重新起头,既能释天子之疑,也能顺便跟吕宫保掰一掰手腕。”韩冈轻笑着,新党也好,旧党也好,都是对手。对新党在于道统,对旧党那就是为了维护大局,“说实在的,这几天一天一章疏,也不完全是针对吕枢密。”

    “是司马君实吗?”苏颂问道。

    “当然。”韩冈点头,“旧党赤帜啊,再怎么提防都不为过。”

    苏颂为之一笑:“可惜让吕与叔消受了。”

    韩冈不知道吕公著会在福宁殿中说些什么,但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他能用上的理由,应该也只有一个。所以韩冈现在和吕公著争夺的便是同一个位置:

    ——新党的反对者。

    新党这个团体,在外靠对新法的认同和附和来聚集官僚,在内则是以新学所代表的未来凝聚人心。

    吕公著争在外,韩冈则争在内。

    韩冈纵然在新党之中有为数众多的朋友和认同者,但从根子上,他所代表的气学一脉,与新党——确切的说,是坚持新学的新党——是截然分立的不同派系。他有属于自己的班底,有足够的声望,也有实力不弱的后备队伍,只是因为地域的缘故,根基差了不少——关西的进士实在太少了,而气学在文风荟萃的中原和江南,则势力太过薄弱。

    只是相对于吕公著代表的旧党,韩冈与新党的交锋,不会损害新法,甚至绝大多数新党成员不会视韩冈为敌,真正与他相争的,只有王安石、吕惠卿等寥寥数人:对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国子监中的学官,他们还提不上筷子,狗肉不上席面。

    韩冈屈指轻弹着茶杯,看着绿色的涟漪在盏口中一下下的回荡。

    当《自然》杂志正式刊行,气学和新学的道统之争将重新打响,甚至只要公布这个消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动手了,最迟也不会拖到明年开春。

    既然如此,与其拖到年后公布,还不如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候放上台面,至少还能额外赚个一石二鸟,甚至一箭三雕、四雕的好处来。

    这是他对司马光的防备——韩冈上阵,怎么可能将希望放在皇后一时错口上?那根本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为了预防司马光上京后引领旧党反扑,他也必须未雨绸缪,早早的做好准备。

    不论是司马光老老实实的上殿觐见,然后回洛阳继续修书;还是说他这位太子太师还想搅风搅雨,重新开战,韩冈都会做好反击的计划。即便用不到他的头上,也可以用来对付他人。

    其实在皇后垂帘之后,旧党已经很难翻身了。这一点,朝中人人皆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旧党在朝堂中的作用,就是平衡朝局。但弹劾身居两府多年、且为独相的王珪,却是动摇朝堂平衡的一个良机。一旦这个平衡给打破,旧党的机会就来了。

    而司马光果然一如所料,不甘心重返洛阳,探手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机会。

    这样一来,韩冈未雨绸缪的三份奏章的作用便出体现来了。

    韩冈三份奏章一上,那就是明摆着跟王安石划清了界限,要重新燃起新学和气学交战的狼烟。当维持住自己孤臣的形象,那么接下来旧党一旦在司马光的引领下展开反扑,那么韩冈就可以毫无顾忌的配合新党进行反击——他可以为道统跟新党闹得翻脸,但若是有人想破坏这些年来辛苦建设的成果,韩冈则绝不会答应。

    这一主要是针对旧党赤帜才预先埋下的伏笔,很可惜的没用在本尊身上,中途出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可如果对吕公著自请留对的目的没有弄错的话,那么将会阴差阳错的着落在了这位枢密使的头上。

    其实韩冈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毕竟一名瘫痪病人的心思是很难用常理去揣摩的。对章惇会不会当成自己的羽翼给剪除了,韩冈也一样没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只是他已经尽可能做了他所能做的,不可能更多了,所以韩冈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结果。

    茶杯被弹得叮叮作响,杯中茶水也晃得越来越厉害。

    浮现在韩冈脸上的笑意充满自信,其实这几日来的争斗,也不过是杯盏中起风浪。真正的大势,就藏在几分奏章中。令人遗憾的是,除了他本人,将不会有人能看透这一点!

    蒲宗孟跪坐下来开始起草王珪的罢相诏。

    这笔得罪人的买卖被张璪丢给了他,不过蒲宗孟不在意。王珪完蛋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在诏书中踩上两脚反而能让皇后看着喜欢。

    当初不小心触怒了龙颜,战战兢兢了多日,靠着运气才过关,眼下他可不想再犯糊涂。

    打叠起精神,亲自磨好了浓墨,蒲宗孟打算用他堂堂玉堂华选的文笔,让王珪看得吐血,让皇后听得心花怒放。

    罢去了最不招人喜欢的王珪,宰相之位已然空悬。将会是谁接手东府之长的位置?

    张璪和孙洙都在偷眼看肃然而立的吕公著,不见喜愠,深沉难测。两名翰林暗暗称赞,只是这副宠辱不惊的气度,就是标准的宰相。

    张璪尤为欣喜,王珪罢相,吕公著进用,两府人事大变,他这位站对位置的翰林学士承旨晋身两府的几率实在很大。

    还在殿中的吕公著却被张璪、孙洙看得极不自在。两位翰林学士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他其实恨不得就此离开,但开口求退的时机却不好把握,现在天子开始发布谕旨,他也只能先在寝殿中做个石雕。

    赵顼继续眨着眼睛,下一个字是‘去声十卦——拜’。

    张璪、孙洙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神情专注的观察着天子。

    “官家可是要拜相?”在得到了丈夫的肯定之后,向皇后接着问道,“官家想拜谁做宰相?”

    去声九泰——蔡!

    正在动笔起草罢相诏书的蒲宗孟手一颤,长长的一道墨痕从下划到上,这张草稿是废掉了。

    干咽了一口唾沫,张璪强忍着回头看吕公著的念头,而孙洙则没忍住,飞快的瞥了吕公著一眼。一瞥之间,就见吕公著神色依然如故,完全看不到什么异样的地方,但孙洙总觉得太子太保的脸色很白很白。

    竟然不是吕公著,而是蔡确!

    以资历论,如果要蔡确和吕公著同时拜相,吕公著必然在前,而且吕公著本人就在这里,天子不可能在蔡确之后才提他的名字。

    吕公著完蛋了。

    三名翰林学士皆看到了结果,却都想不通缘由。自请留对的吕枢密,怎么变成了引火烧身?

    而蔡确的运气更让他们羡慕,蔡确升朝官才十年,就已经升到宰相之位了。而且还是从御史一直升上来,连出外都没有过一次。

    羡慕到让人恨呐!

    翰林学士们五味杂陈,而天子,并没有停止他和皇后的交流——入声三觉——确!

    赵顼亲自确定了宰相的姓名,向皇后稍稍安心了一点,至少蔡确的立场她今天已经确认了。

    张璪领了旨,与蒲宗孟并排跪坐,开始起草蔡确的拜相诏。

    但赵顼的眼皮仍没有停,又是‘去声十卦——拜’。

    难道还要一名宰相?!

    张璪和蒲宗孟同时停笔,等着赵顼的谕旨。

    上平七虞——枢。

    入声四质——密。

    “是拜枢密使?”向皇后得到了赵顼的确认。

    上声六语——吕。

    三名翰林学士的呼吸都停滞了,西府中已经有一个吕了。再来一个,难道会是……

    去声八霁——惠。

    下平八庚——卿。

    宰相蔡确。

    枢密使吕惠卿。

    ……………………

    “新法大兴啊。”韩冈冲苏颂举起了酒杯。

    已是入夜时分,学士院依然锁院,翰林学士们依然留于宫中,但皇城在日落后便落了锁,将等结果的朝臣们全都赶了出来。

    谁也不甘心回家去等消息,留到明天再看结果,更是没人有这个耐心。

    所以御街左近的酒店茶肆,在这一个冬夜里便人满为患,甚至州桥边的夜市中也坐满了衣着青绿的官员,间中还点缀着一两件朱袍,都在等宣德门处贴出来的诏书榜文。

    韩冈和苏颂也到了前些天他和章惇一同饮酒的西十字大街横巷中的小酒店里,坐下来等消息——章惇今日宿卫宫中,倒是没能一起来。

    黄裳也没作陪,前面韩冈和苏颂的对话让他一头雾水,有了些自卑感,听着也是没意思,回住处读书去了。早点中了进士,才有参与韩、苏议论的资格。

    此处离着宣德门并不算远,在吓走了几名小官后,接下来倒是清净了。

    坐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王珪罢相,蔡确拜相,吕惠卿回京任枢密使的三条重磅新闻,便由留在宣德门处的元随,送到了他们这里。可想而知,整个京城都要沸腾了。

    “吕与叔自取其辱。”苏颂叹道,天子当着枢密使的面又任命了另一名枢密使,而且还是对立的派系,那么这名枢密使就只有一个选择,“旧党在朝中已没有立足之地了。”

    韩冈笑而不言,举杯饮酒。

    蔡确是新党,吕惠卿是新党核心,王安石更不用说——唯一的精神领袖,两府之长加一个平章重事都由新党担任,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赵顼已经不打算继续使用旧党维持朝堂平衡了。

    “是不是要恭喜玉昆?”苏颂举起酒杯,笑着回敬韩冈。新党大兴,为了朝廷稳定,势必需要一个反对者。提前做了准备的韩冈,自然是最佳人选。

    韩冈却摇摇头,叹息道:“如果天子不是当着吕宫保的面任命的吕吉甫,这恭喜小弟倒是可以觍颜受了。”

    吕公著辞位,东西两府全在新党手中。韩冈的资格还不足,势力又薄弱,完全替代不了旧党的位置。

    吕公著失势,但留在西府中做靶子,韩冈所代表的气学成为钧衡朝堂的新生力量,那么朝堂上将会出现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这是韩冈预计的,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苏颂一点便通,皱眉想了一阵,道:“……如果有第二位宰相倒是好办了。”

    韩冈笑了:“若是天子还要提拔一名相公,怎么会放在吕吉甫的后面?”

    宰相的位置可要在枢密使之上,拜枢密使的诏书都出来了,韩冈不觉得今天天子还会任命第二名宰相。

    “说得也是啊。”苏颂一声叹。天心难测,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很难琢磨明白。

    拿起酒壶,苏颂随兴的给自己和韩冈倒酒。可突然间他整个人都怔住,酒壶倾斜着,只见壶中的烈酒,溢满了银杯,流到了韩冈的手上。

    苏颂应该是想到了什么,韩冈没有吭声,让酒水继续流淌,静静的等着苏颂自行清醒过来。

    “我明白了!”当银壶中的酒液将将倾尽,苏颂终于回过神来,一声断喝,但一看到看着满桌的酒,他就吓了一跳。

    韩冈却哪里会在乎桌子,立刻抓着苏颂问道,“怎么回事?”

    “新党大兴啊,玉昆!”苏颂重复着韩冈的话,浅淡的微笑里,自有深意在其中。

    韩冈闭了闭眼,顺着苏颂的话意去思考,灵光随即闪过,这不正是郊祀之夜的翻版!

    “原来如此!”他点着头,这下如何不明白,“好个官家!好个官家!好一个盛极则衰!”

    “的确是盛极则衰。”苏颂招呼韩冈换到另一张桌子上,“新党大兴……那接下来呢?”

    “自然是四分五裂。”韩冈冷笑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如何过得长久?!”

    只会是这个原因了。

    韩冈对赵顼的决断力不无佩服。冬至之夜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感觉了,现在则更为深刻。那是为了儿子能顺利即位成人,他极为决绝的抛弃了新法。而今天,则又决绝的抛弃了旧党。

    一切的关键,还是因为皇后这几日对旧党的看法变得极为恶劣的缘故。今天在朝会上,不少人都看出来了。所以天子才会放弃旧党。要不然留在朝堂中打擂台难道不好吗?

    当是天子确定了即便留着旧党,皇后主政时,也会在新党的撺掇下将之全数逐出京城。那么也只能干脆一点,与其等着日后朝局混乱,还不如自己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将一切都给皇后安排妥当了。

    当初赵顼能干脆了当的抛弃新法,抛弃新党,如今也能以近似的理由,抛弃旧党。吕公著的算盘,终究是还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从皇帝的角度。

    还是那句老话:屁股下的位置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同样不同。

    韩冈屈指敲着桌面,苦笑着,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倾向,否则应该能猜到赵顼会怎么做,而不必现在这般惊讶。

    所谓盛极而衰啊!

    当朝堂上只剩新党后,仅仅是精神领袖的王安石决然压制不住内部分裂的倾向,吕惠卿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而蔡确只会更加贴近皇后。如此一来,新党必然会分裂。

    尤其是吕惠卿,赵顼调他回来,一方面加强新法、新学,另一方面,可就是让他自立门户。

    外有韩冈与新学争道统,内里则因权柄而自相攻伐。就算没有了旧党,依然是个异论相搅的局面。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可以将政争压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却弥合不了人心。

    这就是赵顼的计算。

    韩冈在想明白后,便不再放在心上。赵顼不过看着眼前,最多也就三五年后,而韩冈的目光所及,却是数以十年计,乃至数百年后的未来。

    换了一桌新菜,苏颂拿着筷子夹着,一边与韩冈道:“蔡子正宰相,吕吉甫枢密,接下来会是谁?”

    开始书写诏书时,孙洙手有些颤,这个参知政事的人选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一旦在宣德门外张榜公布,不知会惊到多少人。

    时隔七八年,沉浮于南方诸州。

    想不到天子竟然还能记得他。

    曾布曾子宣。

    ……………………

    “竟然是曾布!”

    “曾布为参知政事?!”

    韩冈猛然坐直了身子!与苏颂对望的眼神中满是讶色。

    已经不是‘新党大兴’的问题了,天子这明摆着是等不及形势自然而然的发展,而是光明正大的要逼新党分裂!

    曾布可是被王安石恨之入骨,与吕惠卿都是死对头。但这个曾布,毕竟也是新党的干将,一旦他上台,一样会坚持新法,只是跟王安石、吕惠卿肯定合不来。

    控制得好的话,异论相搅同样可以成立。

    赵顼虽然病重,但帝王心术还是用得这么溜。得到的结果远远出乎韩冈的预料,“家岳这一回可是要跳脚了。”

    “当真这般恨曾子宣?”苏颂有些惊讶。

    “恨之入骨。”韩冈很肯定。自曾布叛离新党,他从王安石口中听到曾布曾子宣这个名字,加起来也不到十次。

    苏颂沉默了片刻,嘿然一叹:“这就是大拜除!”

    韩冈点头附和:“的确是大拜除!”

    不约而同,韩冈和苏颂都是将重音落在‘大’字上。

    只要在朝堂上有三分经验,一看招入三名翰林学士草诏,就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了。但更迭两府人事,是一桩极为精细的手术。绝对不会如今天这般剧烈。即便因为国政需要,通常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王安石主掌变法,政事堂中的生老病死苦,分了王安石太多的精力。赵顼欲加以改变。可除王安石和曾公亮以外的三位,也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逐步更换完毕,换成了对新法掣肘不多的一批新人。

    韩琦旧日曾一纸落下四宰执,那时倒是特例,今天则同样是特例。

    曾布上来了,但两府中似乎人选还是不足。韩冈和苏颂又猜测起剩下的可能,最多也只有一两个空位了。

    章惇转入东府升任参政的可能给他们共同否定了,这不是受到了韩冈的牵累,而是在曾布任参政后,东府中不需要再多一名新党。

    “籓邸呢?”苏颂问着,“曾在开封府做过的那位。”

    “是说孙曼叔?”韩冈立刻道。孙曼叔就是孙永,韩冈在开封任职时的老上司,去河东时的前任,韩冈与他颇有些交情,可他并不是个好人选,“孙曼叔更近于旧党,上去就会被弄下来。蔡确、吕惠卿容不下他。”

    “愚兄说的是孙和父。”苏颂更正道。

    “孙固?”同在籓邸,孙固的确也做过开封知府,不过韩冈仍摇头,“他的脾性可是跟他的名讳一样硬啊!”

    元丰初,京城中已经被传言将要晋身枢密院的孙固,因为反对伐夏,被踢到河北去了。如果当时他松松口,绝不会是又回去知真定府的结果。而且他的立场也偏向旧党,上来就是被围攻的份。

    此外曾经在两府中任职过的老臣们,元老们不用去考虑了,那是笑话。吴充前些时候已经病故,冯京倒是还活得滋润,但因立场关系,也是没戏。

    韩绛年纪太大,快七十了。加之底蕴不足,回来也撑不住局面。当年以两任相国的资格,都压制不住政事堂,手腕实在是弱了点。而且他回来还会把韩缜逼出去,有不如无。

    元绛元厚之年纪更大,已经养老了,更不可能卷土重来。

    真正有资格就任两府的人选也只有这么几个,韩冈数来数去,也没有更合适的。

    苏颂看了韩冈半天,突然问道:“玉昆,你怎么不说自己?”

    韩冈咧嘴一笑:“小弟是不愿意……”他看看苏颂,“而子容兄你是不需要提,天子考虑两府之选,必然少不了你。”

    苏颂没理会韩冈的后半段,追问道:“为何不愿意?”

    “还是再过两年吧。小弟的年齿摆在这里,现在上去心里也不踏实。何况若是闹将起来就没时间做正事了。”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倒是觉得子容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愚兄不可能的。”苏颂很干脆地摇头。

    “为什么?”韩冈疑惑起来。

    虽然苏颂跟自己走得很近,又有姻亲。但他的年纪已长,在两府中做不了几年,完全没有章惇那般让人担心。且即便他不是赵顼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因为近于气学,只要韩冈这边辞位,苏颂绝对是个最佳的替代选择,必然能得到韩冈全心全意的支持。

    “籍贯啊……”苏颂对韩冈在这里犯糊涂有些惊讶,“玉昆,你不觉得两府中南人太多了一点吗?”

    韩冈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不比后世,如今地域之别,其实被看得极重。

    南人不可为宰相,世传是太祖皇帝所说。而寇准知贡举,据传也曾经将南方士子大加删落,还说又夺南人一状元。到了王安石主持变法,司马光好像也拿他的籍贯说过事。而起新旧两党中,籍贯之分也十分明显。北人多旧党,南人则多隶新党。

    眼下两府之中,天子大用新党,所以南人成了主流。章惇福建人,吕惠卿福建人,蔡确福建人,王安石江西人,曾布江西人,薛向、郭逵是另类可以不计,韩缜倒是河北的,有名的灵寿韩,可他眼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按照这一张名单定下了两府人事,再加一个福建籍的苏颂,两府之中北方人的比例的确是低过头了,而福建籍的宰执数目也未免太高了一点。

    那么再接下来,就不再是新旧党争,而是南北之争了。情况反而会比之前更麻烦,天子稳定朝纲的心意也不可能达成。

    不能身登两府,苏颂却毫无芥蒂的对韩冈笑道,“所以愚兄不可能入两府,之前也没有提乡贯淮南滁州的张璪,但玉昆,你可是北人啊。”

    韩冈现籍关西,祖籍京东,当然是标准的北方人,但他不愿意凑热闹,摇摇头,继续喝酒吃菜。

    苏颂却道:“不管玉昆你愿与不愿,只看你的身份、籍贯,天子不会落下你。”

    “为什么不可能是韩子华【韩绛】替代?”

    “说不定真的会有他。你一个,再加韩子华,就算韩玉汝不得不离开,也说得过去了。”苏颂看着手上的酒杯,“新旧两党处置完毕,现在天子应该想到籍贯了。”

    要向平衡南北,必然要有个北人宰相。韩缜的政治倾向并不是新党,他是不可能被提到宰相位置上的,那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根本坐不稳位置。维持现在的参知政事已经很勉强了。而韩绛现在却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韩冈身份特殊,还是太子师,宰相之位不可能给他,可做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也能有足够的影响力。

    小半刻后,拜韩绛为宰相的诏书出来了,而韩冈为枢密副使的诏书也只隔了两刻钟。

    一切尽如所料。

    “糟了,家里没人啊,别糊里糊涂的接下来。”韩冈虽是这么说,身子却动也没动,倒是开玩笑的意思居多。

    苏颂也没催韩冈,这本来就是笑话,“拜除的诏书当会留到了明天的官衙中宣读。”

    但片刻之后,韩冈和苏颂都跳了起来。蓝元震竟然背着个黄绫包裹带着十几名班直,找到了西十字大街横巷里这间不起眼的小酒店中来。

    ‘好个皇城司!’韩冈和苏颂的眼神中隐隐闪过怒意。连重臣都敢派人跟踪,改日揪住几个不长眼的,好好敲打一番!

    但现在两人都不可能发作,只能出店到了院子里,小小的院落挤满了韩冈和苏颂的随从,根本就不是受诏的地方。

    幸而拜除执政,不可能在小酒店里完成。蓝元震先满脸堆笑的向韩冈道了喜,然后就催促他快快回府接诏。韩冈摇头,辞而不受,三句两句就将蓝元震打发走了。

    蓝元震走时倒也不以为意,宰执的任命,受命者肯定是要做作一番的。

    一名受清凉伞的相公差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接了诏,躲在厨房里的店主一家已经有人吓得昏过去了。韩家的一名元随不耐烦,过去泼了两瓢凉水将他弄醒,让人继续上菜。

    韩冈和苏颂重新坐定下来,苏颂笑问道:“玉昆,你现在还不想做吗?”

    “我可不凑热闹!”韩冈摇摇头,他坚持着。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他眉头皱了起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韩冈拒绝时的决绝,新一份诏书出来了,却不是有关两府的——程颢为资善堂说书,王安石为资善堂翊善。

    说书和翊善都是资善堂的讲读官,与韩冈同为太子师。这两人,一个与韩冈有半师之谊,一个更是韩冈的岳父,平章军国重事。无论哪一个,都能在资善堂里压韩冈一头。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要压着自己。

    “玉昆,枢密副使,你还不接吗?”苏颂语气沉沉的说道。

    一抹嘲讽的笑意浮现在韩冈脸上:“天子以为小弟不担任枢密副使,就压不下新学洛学吗?”他的眼神转利,“若说新学、洛学,乃至其他学派,都是师长建个房子,然后学生们在里面叠床架铺。但气学不同,是一代更胜一代,后人学习前人经验,改正前人的错误,一步步向前。哪个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还用说吗?!”

    对韩冈而言,《自然》期刊的意义,可比枢密副使重要得多,在刚起步时,他并不打算分心。何况一张清凉伞乃是自家物,迟早到手,有必要向皇帝低这个头?

    不干就是不干!

    而且皇帝的算盘,可不一定打得响。有些事,不是他把握得了的。

    韩冈笑容中的自信,真实无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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