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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1)

    凌晨时弥漫在城中的寒雾,被腾起在半空中的太阳驱散了大半,可阳光照上身时,暖意还是没有感受到多少。

    已经是腊月初,天寒地冻,比半个月前更冷了三分。晴空万里的日子,河中的冰层却又更厚了三分。城内的许多水井都冻住了,提不出水来。只有少许用蜀中凿井法凿出的深井,靠着地下深处地气尚暖,还有净水提供。

    街边卖洗脸水的摊子上,一名小贩正吆喝着,身周热气蒸腾,水雾弥漫。生意倒是很好。五六个妇人、小子正提着桶在摊前排队。冬天的时候,洗脸水的生意总是最好。市井中许多人家懒得升灶化冰,干脆买水洗脸,然后出外吃早饭。

    今天早上,新任的侍御史租的官宅里的水井同样被冻上了,出来时赶得急,也是不得不向外面买了洗脸水来洗脸。

    在福建时,甚至是开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不会有人能想到洗脸水也能拿出来卖,只有民风习逸成惰的京城,才能看到这样的行当。

    “元长!”

    来自身后的呼唤让蔡京从街边的摊贩上收回目光,回头看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骑着马过来,向自己招着手,惹得周围市民纷纷看了过来。

    蔡京冷起脸,待那人勒住马,便冲他喝道:“强渊明,喧哗市井,惊扰百姓,今日你犯在我手上,等着被参劾吧。少不了你的罚铜治罪!”

    强渊明被吓得不轻,连连拱手,“小的知罪,甘愿受罚。只是敢问,一天的俸禄有找吗?”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蔡京板着脸喝斥着:“好歹清风楼的一张席面!”

    “请客可以,小弟也当请客。莫说清风楼,状元楼也成啊!不过元度来不来,小弟可是要好好谢谢他。”强渊明嘻嘻笑道,“当然,还要巴结一下元长你这位台端,小弟俸禄微薄,可要少罚几个大钱。”

    “这台端做得殊无味。”蔡京却不开玩笑了,苦笑起来:“昨天你没看到,李邦直一来便给人下马威,还不知日后怎么说呢?”

    “且不看,元长你在王相公和韩三资政那边都能说得上话,何惧他李清臣?韩魏王的侄女婿,要不是天子钦点,哪里能坐得上台长之位?”

    蔡京笑笑,摇头不言。只是他私心里还是在叹息自己的资历,否则这一回就该是侍御史知杂事了。若是能做到御史中丞的副手,过两年去知谏院,再过几年升御史中丞,都是有先例在的。

    可惜他现在只是别称台端的侍御史,主掌台院。虽然是乌台三院台院、殿院、察院中最高位的台院,终究还是比不上御史中丞的副手,有一条巨大的鸿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去跨越的鸿沟。如今次般连跳两级的运气,很难再有第二回。

    监察御史的人选,照例是由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知杂事三方举荐,然后让天子从中挑选,两府插手不得。不过宰执们要想在御史台里安插人手还是很容易,翰林学士和乌台长、副,都不可能是油盐不进的人。

    台谏官可以指斥两府,两府宰执谁控制了台谏,谁就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台谏空了大半,赶在韩绛、吕惠卿、曾布进京之前,这些缺额便被剩余宰执早早瓜分殆尽。

    除了李清臣是天子钦点——他这位判太常礼院在郊祀前后的表现还算不错——其余人选,背后都有两府宰执身影。

    蔡卞是王安石的学生,又在国子监中宣讲新学多年,如果没有蔡京的话,他进御史台不会有任何阻力。可是现在必须避亲嫌,所以蔡卞向王安石推荐了关系甚好的强渊明——其实蔡确和蔡京也有亲,蔡京的曾祖父和蔡确的曾祖父是兄弟,正好是五服中亲缘最远的缌麻亲。蔡京之前为御史时,曾在天子面前供述,赵顼没当回事,诏不问。所以到了这一次蔡确升宰相、蔡京晋侍御史时,倒是方便了,直接过关。

    正在前面街口等着两人的赵挺之,他也被人推荐入乌台。不过私下里走的门路不是王安石,而是蔡确。

    不过蔡京和强渊明过去的时候,赵挺之却在望着别的地方,并没有看着两人。

    蔡京骑马过去:“正夫,在看什么?”

    赵挺之回头一看,见是蔡京和强渊明,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冲南门方向努努嘴。蔡京和强渊明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票人马往南门去,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上百人之多,里面还多是朱衣的元随。

    “蔡相公?还是王相公?”强渊明立刻问道。

    只有宰相和枢密使才有如此规模的元随队伍。吕公著和王珪都已请辞,尽管还没批准,但他们出门后也不会再张着旗牌,带着元随。现如今的京城,也就新上任的蔡确和王安石,能有这般人数的随行人员。

    “当是王相公吧。”蔡京道,“蔡子正今日文德殿上押班,初上任不可能告假。”

    “是王相公,还有韩三资政。”赵挺之尤望着远处的队伍,目光中满是欣羡之色,“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元长你知道吗?”强渊明问着蔡京。

    “是来送人吧。”蔡京的确知道,“直舍人院的王安礼避嫌出外,前几天堂除他去江宁府任知府。”

    “王相公自清得过分了。”赵挺之闻言摇摇头,“平章重事又不理庶务。”

    “京师嫌疑地啊!”蔡京轻声一叹,又道:“而且王安礼又是跟苏子瞻一般行事不谨的性子,留在京城中徒惹人议论,早点出外也免得为人攻劾。”

    “行事不谨?”强渊明道,“小弟只闻说他治衙有政声。之前曾有言或会代钱大府为开封知府。”

    “不是传言,是真事。”蔡京道,“前几天翰林学士蒲宗孟论钱藻青城行宫郊祀前毁损之罪——这是恨钱藻不死——然后皇后就有意让王安礼接任,不过给王相公拒绝了,之后又以亲嫌奏请让其出外。”

    “就因为他行事不谨?”

    “可不是这么简单。前些日子……也就是冬至前,台中就有要弹劾他的说法,不过给耽搁了。现在还不让他出外,过些日子,小弟说不定都要上本了。”蔡京对两名同年好友笑了笑,“大臣狎妓,王安礼他做的是最肆无忌惮的,甜水巷中依红偎翠、放.荡形骸都少不了他。这还算不上大事,真正能拿出来论事的,一个是他知润州时,曾私致仕官刁约家侍婢,刁约死后又以主丧为名,诱略其婢女二人,另一个就是王平甫【王安国】刚满丧期新满,他便招妓饮宴。只为这两件事,王相公那边就饶不了他。”

    强渊明吃惊道:“元长连这些都知道?”

    “御史风闻奏事,若是耳目不灵,问题可就大了。”

    “……多谢元长提点。”赵挺之向蔡京拱了拱手。

    “也是小弟多嘴,进了乌台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有心人私下走报的。不必太过担心。”蔡京笑笑,又向南望过去,“不过韩三资政怎么也出来给王安礼送行了,两边来往听说可不多。他不是王相公,五日一上朝,庶务全不理。”

    “怕是避白麻吧?”赵挺之笑道。

    “张横渠的谥号交给太常礼院议了,《自然》期刊批了,千里镜的禁令也改了条文,可以说是弛禁了。可这韩资政还是看不起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啊!”强渊明的话中有着浓浓的酸味。

    酸味是当然的,韩冈的行为让蔡京心里也是犯堵。

    韩冈辞枢密副使的章疏,已经上到了第四本。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发下第五份诏书。这辞章的数目可比当年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时还要多。而且之前韩冈已经辞过一次参知政事。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就快赶上在民间的评价了。现如今,世人只盼他入两府,却不会有多少异论了。

    不过蔡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一边催动马匹和赵挺之、强渊明往西门走,一边笑道:“韩三聪明得很,两府之中危机四伏,他哪里会掺合进去。只看郊祀之夜的定储之功,清凉伞在他而言乃是唾手可得,何必在乎迟早?”

    这一点就不需要蔡京来解释了,如今半个京城都在议论天子对两府的人事安排。除了一开始时对两府尽数新党的惊讶,之后便很快就了解到了天子的用心。

    韩绛和吕惠卿的恩怨,吕惠卿和曾布的恩怨,王安石和曾布的恩怨,蔡确这个见风使舵的新党和其他人的恩怨,两府中的恩恩怨怨都传遍了京城。

    “元长说得是。”赵挺之大笑,“现在的两府是天子圣心独运,虽说皆是旧日同道,可东西两府不可能合得来,王平章也绝不愿看见曾子宣入政府。只为他,王相公连着两天请对入宫,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等韩子华、吕吉甫和曾子宣入京后,照样好戏连台,比黄河龙门处的漩涡还险三分,韩玉昆如何会往漩涡里跳。”

    “说反了吧,韩三进西府,害怕的该是吕吉甫和曾子宣。没看二大王、司马十二和吕枢密是什么下场?三大王现在多半已经到了地头,他是一刻都没敢在京里多留啊!”强渊明哈哈笑着,又一下收敛起笑容,“元长,说实在的,你这个殿中侍御史可是惹到他才得来的,可是险得很啊。”

    蔡京知道韩冈肯定不会记恨,但能不去招惹韩冈,他是绝不会去招惹。就算再嫉妒,也是知道强弱之别,“韩资政器量宽宏,岂会在意这些小事。”他扬起鞭,“别说了,时间不早了。别李中丞到了,我们还没到。”

    “说得也是。”

    三人都是给解职出外的李定送行的。李定是受牵累而出外,有王安石在上面,很快就会回来,给他送行并不犯忌。大半个御史台都会到,当然不能耽搁时间。

    三人挥鞭驱马,加速往西门行去。

    疾行间,蔡京不经意回头,自韩冈以三章呈于天子,据说王安石和他没有再见过面,若说恩怨纠葛,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更难调和。

    今天以给王安礼送行的名义同行,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韩冈是跟着王安石来送王安礼的。

    但远远地看到已经围在王安礼身边的一群人,王安石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王安石这一辈亲兄弟七人,活到出仕的四人,老三王安石居长。下面是王安国、王安礼、王安上。王安国前几年病逝了,王安上常年在外任职,而王安礼则多在京府。

    所谓长兄如父,看到一手拉扯大的兄弟放.荡形骸,跟一帮同样性格的官僚厮混,明明能力出众,偏偏就在操行上坏事,王安石要能看得过眼就有鬼了。

    幸而一见到王安石的旗牌,王安礼身边立刻就清净了,三丈之内不见余人。

    王安礼上来向王安石问好,接着韩冈则过去向王安礼行礼。

    看见韩冈也一并跟着王安石过来,听了这几天京城里风传的流言,从王安礼开始,每个人都忍不住面露讶色。

    韩冈也没办法,他的三份奏章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跟王安石翻了脸。

    前一天席上倒酒,后一日就上本分道扬镳。王安石的心情不会比文德殿上司马光好到哪里去。

    韩冈不想因为学术之争,而坏了与王安石的私人情谊。今天主动过来给王安礼送行,也是有修补关系的意思——不过,也有两三成是给王旖逼过来的。

    之前下手太狠,消息传出来后气得王旖哭了一夜,两天没说话。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韩冈也是赶着要灭后院的火。

    被王安石拉着说话,像小学生一般被教训着,王安礼神色中的不耐烦,韩冈为避嫌虽站得远,看得倒是很清楚。

    王安礼太过轻佻,喜好声色,跟苏轼那一帮人走得近,心性与王安石、韩冈截然不同。一面对王安石就不自在,跟韩冈更没有话说。

    虽说亲戚终归是亲戚,可王安国的丧期刚满,王安礼便如同解脱一般,立刻招呼妓女来宴饮。肆无忌惮的作风,让韩冈看得心中不喜,自然不会亲近。

    对于其家中的一滩烂事,王安石上京后,韩冈也从来没提过,只是王安石也有他自己的渠道,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

    王安礼几乎是被王安石逼走的,但韩冈觉得,更多的还是王安石想保护他这个弟弟。地方上的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而在京城中,再小的事,在有心人鼓动下,也有很大可能变成滔天巨浪。

    王安石终究还是要给王安礼这个弟弟面子,教训的话私下里说没问题,当着外人和晚辈的面可不就方便了。

    在路边酒楼中,送客的宴席早已摆下,王安石便拉着弟弟入席,其余人等鱼贯而入,韩冈排在前面,由王安礼的儿子王防陪席。

    只是在送行时,照常例都要写诗相赠,以表离情。可是见了韩冈,最擅作诗作赋的这一群人,却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倒不出一个字来。倒是王安石无顾忌,作诗送行,转眼就是一篇七律出来。

    可王安石敢不顾他女婿的脸面,其他人哪里敢当面来?背后嘲笑韩冈是不作诗词的进士第九没问题,可眼下本人就在眼前,谁敢犯忌?

    一时之间,就只有王安石的一篇亮着,其他人不是拿着筷子盯着盘盏,就是想在酒杯里看出一朵花来。

    韩冈见冷了场,便起身笑道:“韩冈素乏诗才,世所共知,不敢献丑,今日且为各位做刀笔吏。”

    说罢,便让人撤下自己席上的酒菜,摆开了文房四宝。拿起笔,随手写了几句序文,说了前因后果,时间地点人物,便开始将王安石刚刚的作品誊录下来。

    他十几年练字不辍,气韵自华,一笔行楷虽远算不上卓然大家,却也不会再被人说是三馆抄书吏,给一个匠气十足的评语。

    当韩冈开始抄写诗文,席上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王安礼的交友圈子跟王安石、韩冈差得太远,诗酒风流的一干骚人墨客和宰辅重臣从来都搁不到一个篮子里。不过在宴席上,活跃气氛倒都是一把好手,送别诗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一篇篇的传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席处看着低头写字的韩冈,忍不住暗暗一叹。

    只看今日这点小事,便足见其器量恢廓,世所罕比,要不是脾气又臭又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这个女婿真的是没得话说了。

    韩冈并不知道王安石的想法,就是知道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气量真有那么大。他只是不在意这点小事罢了。真要犯到他在意的人和事,二大王是什么下场?司马光、吕公著又是什么结果?

    韩冈动笔抄写,心无旁碍。长兄如父,王安石在那边又拉着王安礼谆谆叮嘱。送行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曲终人散,将王安礼送得远去江南。

    席散之后,王安礼的朋友们纷纷告辞离开,王安石却对准备早点回去销假的韩冈道:“玉昆。你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没奈何,迈开脚步,陪着王安石往南门行去,其他人则识相的远远避开。

    从青城行宫外一直走到南薰门处,王安石一直都没开口,直到前面窜出一群猪——活猪进城,只能走南薰门——把前路一挡,一群‘痴宰相’让群臣避道的威风施展不开,王安石这才停下脚步,回身熟视韩冈良久:“玉昆,你这枢密副使当真是不想做吗?”

    “岳父大人明鉴。小婿的心思,可是从来都没隐瞒过。”韩冈笑了笑,将话题丢回去,“而且天子的想法,岳父也不会不知道。否则为何招曾子宣入京?”

    听到韩冈提起曾布的名字,王安石脸色顿时一沉,但随即又化为苦笑,摇摇头,不说话了,给韩冈堵得够呛。

    待南薰门重新畅通,王安石和韩冈上马入城,穿过内外两重的城门,王安石才又开口:“吕与叔要走了。”

    韩冈一笑:“张邃明【张璪】,蒲传正【蒲宗孟】写的好文章。”顿了顿,又补充道,“孙巨源也不差,今之贾谊,不比当年的司马十二丈逊色到哪里。”

    王安石这下又没话了。

    在大拜除后这十天里,给韩冈的白麻诰敇连下四道,给吕公著的慰留诏书也连下了三道。纵然皇帝、皇后都恨不得他早点离开,可以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身份,也不便一脚就将他踢走。当吕公著连本上奏请郡,翰林学士院便奉圣意接连书诏慰留。

    若是脸皮厚一点,吕公著就此不再上本,短时间内还真是拿他没辙。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什么人?乃是天下文萃华选。

    就像当年司马光帮赵顼起草的慰留诏书,能将王安石气得七窍生烟一般。以张璪为首的三位内翰,各自起草的慰留诏,明褒实贬,字字诛心,不比司马光的功力逊色到哪里去,让吕公著没脸以假作真,厚着脸皮硬是留下来。

    韩冈仰头看看天空,这几年来,随着石炭运用得越来越多,京城的冬天也越发的雾气缭绕。晴朗无云的冬日,天空中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

    只是在韩冈的心里,该走的都要走了,该来的还没来。腊月初的京城,倒是暴雨后的园林,污秽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宜人。

    ……………………

    当蔡京三人赶到西门时,大部分的御史都到了,幸好李定还没来。

    蔡京过去打招呼,他人缘甚好,无论入台迟早,都是跟他有说有笑,与宫中殿上那一张张死人脸,完全是两个模样。

    过了片刻,又是一主一仆骑着两匹马远远地赶了过来。

    三十多岁的年纪,与蔡京相仿佛,就是形象上差了许多。蔡京见到他,便迎上去:“李文书,怎么来得这般迟?”

    “格非来迟,还望各位恕罪。”李格非连连拱手告罪,道:“吕宫保已经在收拾家当,不方便从他家门前过,只得绕了点路。”

    蔡京闻言便笑道:“文叔果然是为人敦厚啊。”

    他拉着李格非过来,一群御史的脸色却都冷了下来,漫不经意的拱手行礼,却一点亲近之意都没有。

    李格非尴尬得很,要不是蔡京跟他聊上两句,倒是连站都没出站了。

    李格非是李清臣所荐,似乎是在相州韩家那边的关系。不过熙宁九年的进士,五年不到就转京官,而且还做了权监察御史里行,说起来实在是让赵挺之和强渊明这几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嫉恨。而且照规矩,监察御史里行至少得是一任知县后的资深京官,但李格非根本就没做过知县,刚刚转官而已,只能加个权字。

    要不是因为眼下御史台乏人,又因为是李清臣力荐,李格非根本就不可能出任此职,早就给骂回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新任御史的审批权是牢牢握在在天子手中。而以天子的精力,最多也只安排了一个御史中丞,剩下的人选全都是皇后批准。私下里,御史们都在议论,皇后根本不知道监察御史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资历。

    蔡京会做人,连不受待见的李格非也招呼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不知是谁家的家丁跑来,说是李中丞来了。

    御史们立刻放弃了闲谈,赶过去迎接。

    李定一家的车马,很是简单,承载家当的马车只有两辆,仆婢也没几个。沿着大街一路过来,一点也不起眼,要不是一群御史群聚,根本都不会惹来任何目光。

    这位御史中丞很早以前就被旧党视为攻击新党的突破口,不孝的传闻遍及天下。可李定赈济同族不遗余力,家无余财是显而易见的。从廉洁程度上,绝对当得起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而且他还统领乌台上下,好生整治了一下爱胡说八道的一帮词人。也让总爱仗着文才臧否人物的他们知道,有资格评判官员贤与不肖的,只有御史台!

    比起攻劾宰相,这样的弹劾同样让人痛快,甚至还要更高。无论如何宰相是进不了诏狱的,但在苏轼住了多日之后,乌台东西两狱的名声,这两年来却已经能够威慑百官了。

    而且是这次他是受连累的,有王安石、吕惠卿在,转眼就能回来。御史们哪个也不会枉做小人。

    一艘河船这时从西水门进了城。一名一身绫罗,仍有着几分儒气的老者立于船头处。大约五十多岁,看着倒是挺富态。

    西水门和西门新郑门比邻而立,眼尖的蔡京一眼就看清了那个老者的相貌。蔡京曾在章惇家见过两次。更早一点,则是在西太一宫打过照面。

    是章惇家的门客。

    路明。

    路明心里有些急,早早的就站到了船头,望着虹桥,望着城门,望着码头,等着船到地头。

    他这一路东行,路上在潼关道耽搁了,整整三天。而出发时,也因故迟了两天。幸好从洛阳过来后,河上有些积雪,正好能坐船,好歹也挣回了一天半天的时间。

    说是船,其实就是船型的雪橇。

    更明确的说,是在用来载人的小型河船下面安上两条雪橇板,是一种只在开封周围的运河中使用的水陆两用的交通工具。

    如今雪橇车已经在北方普及,甚至还有发展,比如根据底盘上安装的是冰刀还是雪橇板,便分为在冰上行驶的冰橇和雪上行驶的雪橇两种。汴水冰上积雪未化,厚厚的近一尺深,正是雪橇车的用武之地。

    在京城附近,也只有冬季封口的汴河等运河中,才会有稳定连贯且平滑的冰面,不像有流水的自然河道,冰层凝结缓慢,而且往往多有坑洞和起伏,雪橇、冰橇在上面行驶容易损坏,而且拉车的驴马等牲畜也容易伤到蹄子。

    六匹骡子拉着船,在雪面上滑行,穿过城门,穿过两重虹桥,直抵雍秦商会专属的码头上。

    路明踩着踏板下了船,码头上的龙门吊带着个网兜垂了下来,船上的一点货物给丢进了网兜里,很快便给卸了下来。路明的伴当整理着这些礼物,码头上的管事已经小跑了过来。

    路明心中焦躁,但仍耐着性子与管事扯了两句闲话,就这几句话时间,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章惇也好、韩冈也好,都不会有时间。带着一名伴当直接上了车,路明吩咐着车夫:“先去会馆。”

    至于他带来的货物,管事早就熟练地安排了另外的一辆装货的马车,跟在后面。

    在马车上,路明一直皱着眉。

    他之前已经在洛阳的雍秦会馆听到了一些消息。有关天子发病的消息,有关皇后垂帘的消息,有关十天前大拜除的消息。

    皇帝中风,皇后垂帘,这当然是让人惊讶的大事。但这十几二十年来,仁宗驾崩,英宗驾崩,曹太皇垂帘,以路明的年纪,其实已经习惯了。他关心的是自己的两个后台的境遇,当听说韩冈在冬之夜的表现后,对京城的局势,也就放心下来了。

    但接下来的大拜除中,几个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姓名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甚至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人事安排。*旧党彻底倒台,新党大兴,但他的恩主却没有动,韩冈则是接连拒绝了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的任命。不过在洛阳的会馆中,他也听人说,是因为官家硬是让王相公和洛阳的大程先生做太子师,惹火了新任翰林和资政两学士的小韩学士。

    只是不管怎么说,京城的局面都是不用担心。后台地位稳固,路明在洛阳其实没少受人羡慕,只是他心里还压着一件事,沉甸甸,让人笑不出来。

    到了雍秦会馆,他便遣人去章府递个帖子。晚上就可以直接上门去见章惇了,他是章家门下客,这就是跟官员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现在入住章家方不方便,只能先在会馆里等一等。

    京师的雍秦会馆,成了在京的关西商人,以及不少陕西籍在京官员的聚集地。谈天说地,顺便开拓一下人脉。对于商人和官员来说,他们的互补性其实是很强的。这一个集会场所,很是受到欢迎。

    在会馆中,路明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有当年西太一宫题诗的谣言,更多的还是他背后的章惇和韩冈。一见到他,便有不少人围上来,强拉着他入席说话。路明左推右让喝了两杯酒,方才脱身。这么一闹,他也不敢在会馆中久待,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带上礼物径直去了章府。

    在章府内坐了半日,放衙的章惇终于是回来了。

    在路明眼里,章惇的气色不差,并没有因为在大拜除的时候没有收获而失望气馁。而在章惇的那一对利眼中,路明的神色就很不对了。

    甚至连寒暄都没有两句,分宾主坐下后,章惇就问,“明德,是关西那边出事了?”

    “是青铜峡。”路明沉声道。

    自宋辽分割西夏后,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契丹人已经完成迁移工作。黑山河间地自不必说,那已经是耶律乙辛的斡鲁朵所在地。而给他当成战利品分给麾下部族的兴灵,也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契丹人。

    “抵达兴灵的契丹、渤海和奚族等部族,已经达到了四万帐。汉人还好说,党项人都看不到踪迹了。”路明说着他打听来的消息。

    “青铜峡那边呢?”章惇心急的追问。

    “形势不妙!”

    黄河穿过青铜峡流入贺兰山以东的兴灵地区,在两国和议之后,青铜峡河谷,全都是从兴灵撤出来的党项部族。

    一方面党项人对辽人恨之入骨,叶家和仁多家都极为敌视契丹人。但另一方面,党项人欺软怕硬是有名的。当越来越多的受到辽人的压迫后,他们更可能投向辽人,然后配合契丹铁骑向南劫掠大宋。

    “自峡口以南五十里,不得修建城寨。如此一来,青铜峡的党项各部永远都不可能定下心来。”

    这自然是很危险的局面。章惇紧锁着眉头。基本上从渤海,一直到西域,宋辽两国的万里疆界中,便以这一段防线最为薄弱,是明摆着的突破口。

    所以在青铜峡河谷南端的鸣沙城——距离北端峡口近六十里的地方——囤积了整整六千禁军。而其后方的应理城,同样还驻扎了一个将五千西军精锐。

    “刘仲武怎么说?”章惇问着他在军中的心腹,也是现如今的环庆路都钤辖,鸣沙城城主。

    路明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痕宛然。

    章惇接过信,也懒得拿刀子拆信,直接就将封口给撕开。抽出厚厚一摞信纸,哗哗哗的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脸色更是阴云如晦

    路明担心的看着章惇。章惇则又从头到尾的看了三五遍,方才放下信纸。

    “光从环庆路发来的奏折上看不到这些详情。想不到局势已经败坏如许。当时要跟玉昆好生商议一下。”

    章惇叹着。随即拿起笔,匆匆写了个帖子,正想交给一名亲随,但又收回了手。转对路明道:“不急这一天。明天当面请韩玉昆来家里喝酒。”

    虽是这么说,但章惇眼中忧色难解。萧禧即将进京,辽人肯定会配合他行动——否则耶律乙辛就不会让他做正旦使。一旦青铜峡中的三万帐党项部族被契丹人给驱动了,那么环庆路可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若是天子没有中风,那只能说是送功劳来了,上上下下都会摩拳擦掌。可如今女主临朝,实在是不能让人安心,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皇后。一旦辽人收到这个消息,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增兵,甚至亲自上阵,而不是用党项人做代理。

    “不是说官家还能理事吗?”路明安慰着章惇,也是在试探。

    章惇下意识的摇摇头,用眼皮理事,控制一下两府人事已经是了不得了,如何应对得了边境一天数十封急报。而且眼下病重的天子虽然还有意识,可估计他也不会放心让名帅大将领兵于外。

    这么些年来,章惇也看透了,这一位皇帝……猜忌心实在太重。

    如若辽人当真想要再讹诈一回,这一次说不定就是熙宁时河东弃土的翻版。

    当年辽人胁迫于外,元老恐吓于内,这位皇帝就开始逼着前面谈判的韩缜签字割地。

    已经离开朝堂的一干元老,如韩琦、张方平、文彦博,一个个要皇帝念在宋辽两国百年通好的份上含辱忍垢,又说与辽人交战必败。反正他们都不在朝中,说话不嫌腰疼。台上的宰执,无论新党旧党却是拼了命要拦,割地后坏的是他们的名声。负责与辽人谈判的韩缜也是咬牙不许,不肯坏名声。

    可天子的决心下得很快,直接绕过两府,给韩缜去了一封密信,‘疆界事,朕访问文彦博、曾公亮,皆以为南北通好百年,两地生灵得以休息,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副。朝廷已许,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

    皇帝都拿家族来相要挟了,韩缜哪里敢再硬挺着,直接就老老实实的按照辽人的要求划界了——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付嘛。

    若是这一回还玩这一手,那还真是难办了。

    左思右想,玻璃灯罩内的烛花爆了又爆,章惇终于放弃了,有些事,徒在家中苦恼也无济于事。

    “明德你这一次回关中,玉昆那边有托你做什么吗?”章惇随口问着。

    路明点点头,“倒是有的。韩资政着小人去搜集大食的书籍,说是要借鉴一下。还委托小人去找个通译。”

    章惇对韩冈这个爱好忍不住要皱眉:“译经润文使那是宰相的差事,他放着枢密副使不做,倒是操起宰相的心了。”

    路明也不知韩冈的想法,“其实还有些种子。冯四那边也在搜集。就在巩州,韩家的庄子上新近用玻璃做屋顶,搭起了一间暖棚,说是冬天种菜。”

    京城这边,有温泉蔬菜,有窑洞里的暖房蔬菜,反季节的菜蔬数目不少,章惇不以为意,也就用玻璃来做让人惊讶了一点。但他章家如今也在建玻璃工坊,玻璃的原料到底是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真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算了,他叹了一声,等明天跟韩冈商议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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