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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30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5)

    这等前面表顺服,拿到好处就捅刀子的手段,党项人过去用了一百多年。看到泾原路转送来的这封信,吕惠卿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再移文泾原路,让熊本加强防备,并准备好支援鸣沙城。

    吕惠卿将信丢回到桌上:“韩玉昆在河东一通好杀,其实却是一劳永逸。”

    “可是这也大损阴德。真正跟辽人勾结,掩护辽军潜入的黑山部族,也就那么几家,多不过五千——要不然黑山党项各部也不会在南下的半路上死那么多——剩下的近两万人全都是枉死的。”郑希叹着气,“也就他不在乎。”

    “杀人多损阴德的事,韩冈他不是不怕,而是不信。”“我也一样不信。若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还不肯老老实实,就让他们去追黑山下的亲戚好了。刀子递到我手中,就别指望我会放下……”

    “宣使。”一名属吏匆匆来到庭前,“曲珍来了。”

    话刚说到一半的吕惠卿,闻言便立刻站起身,走到厅门处,没有犹豫,抬脚跨了过去,然后径直走下台阶。

    已是白身的曲珍,堂堂枢密使、宣抚使的吕惠卿竟是为他降阶相迎,让看的心中暗惊。

    须发皆白的老将,在帅府行辕中奔走的一名虞侯引路下,绕过了正院的照壁,只见衣着金紫的吕惠卿端端正正的立于院内,温文浅笑:“曲侯,久违了。”

    …………………………

    青铜峡中,风沙更烈。

    积雪的山头,仿佛被一层黄沙抹过。冰结的黄河贯通了峡谷,旧年的契丹残部隔岸而居。叶孛麻靠东,仁多零丁则住在西面。

    比起一年多前,现在的叶孛麻要苍老得多,上万族人生活在只有数十里长的青铜峡中,与其他部族日日相斗,峡谷中万余族人就跟孤魂野鬼一般,拥有的土地不到旧时的十分之一,要牧场没牧场,要田地没田地。

    去年刚刚安定下来的时候,宋人那边补助了一点,又派了两个官过来指点怎么种田。但一年下来,收获远远比不上消耗。若不是他还有一点手段,早就压不住族里的年轻人了。

    叶孛麻收起刚刚从黄河对岸送来的信,脸色瞬息数变,但最后还是叹着气将信收了起来。仁多零丁既然下了决心,他这边也不能落后。

    “团练。”一名契丹人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叶孛麻的帐中,扬起的下巴让人知道他心中的傲气,“信上说了什么?”

    “仁多那边也有消息了,仁多零丁已经准备好了。”叶孛麻叹了一声之后,便抖擞起精神,他对这位契丹人道:“既如此,我叶孛麻也不能输人。今日召集各部,明天便出兵!”

    就在叶孛麻决定出兵的同时,相隔不过二十里,仁多家已经在召集帐下的部众。

    就在之前的两天,征召令一封接着一封的发了出去。若是西夏国还在的时候,要想等到所有人都得到征召,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可现在,半天就够了。

    人人皆知,这是要开战了。两天的时间,所有接到征召令的部族和仁多家的长老们,都亲率兵马赶到了黄河边的仁多家居城。

    但仁多零丁并没有接见他们,在他的帐中,正有一名装束与党项人迥异的辽人,与他分庭抗礼的对坐。

    萧佛奴在青铜峡中已经有一个月了,之前更是奔走一年,而今天,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

    仁多零丁正摸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串,每一颗珠子都是光润圆滑,是真正的东珠。他老脸上绽出了一个敦厚的笑容,“多谢统军相赠,如此贵重的宝物,零丁真是受不起。”

    “这是尚父所赐。尚父听说了总管好佛,就特意从天子的赐物中选了这一件,是由敝国几名大德加持过,有消灾免难、厚积福德之能。”

    仁多零丁将佛珠串抓得更紧,口气也更加谦卑:“尚父的恩德,零丁铭记在心。”

    仁多零丁谢过之后,就没别的多余话了。

    见他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催着要能打造霹雳砲的工匠,萧佛奴也算松了口气。虽然他已经写了信回去,但他其实也不指望能从后方得到工匠。这些都是宝贝,谁都不肯放手的。

    不过萧佛奴估计仁多族中应该也有合用的工匠,要不然也不会松了口。之前的坚持不过是在讨价还价,在自己拿出了尚父的亲笔信和诏令敇书之后,就不需要再费口舌了。

    可是讨价还价也需要本钱。

    若是原本的大白高国,能征用的丁壮几近百万,十万精兵举手可及,那样的国家就是大辽、大宋都得正眼相看。

    但现如今,旧日的西夏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一点余孽要么托庇于宋人,寄身于青铜峡中;要么就还留在兴灵,与大辽做牛做马。

    没钱没粮,没有田地、没有牧场、没有产业,宋人将他们视为眼中钉,从不会信任一星半点,甚至在他们背后修城筑堡。前有狼、后有虎,中间的羊连根草都没有,这根本就没活路了。但党项人不甘心就死,必然会拼死一搏。正是看到了这一局面,所以萧佛奴才会主动申请到青铜峡中说降。

    “只要打下了鸣沙城,宋人就无能为力了。到时候,你们是我大辽的臣民,你们占下的土地当也是大辽的,试问宋人敢不敢与大辽拼上一拼?”

    “统军说得正是。”听着外面的动静,仁多零丁站起身,“事不宜迟,还请统军随零丁上点将台。”

    帐前的点将台乃是新修,一丈多高的位置,让人可以清楚的观察到汇集到校场中的所有的士兵。

    一面大纛插在台上,两名旗手在风中牢牢把定了旗杆。金白色的旗面在风中卷动,绣在旗面上的西夏文字,那是党项人旧日所用的旗帜,而不是宋国的赐物。

    萧佛奴在台下靠后的地方站定了脚,并没有跟上去,仁多零丁的儿子仁多楚清也便陪着他一起站在这里

    萧佛奴喜欢这个位置,比临时堆起的点将台要低上半丈,但比起点将台前的数万人众则高得多,同样可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人群如蚁。

    萧佛奴眯缝着眼睛,很是享受这个位置给他带来的愉悦。

    台上的仁多零丁虽为万人瞩目,号令一出,族中精兵皆从其命,但真正的控制者却是在阴暗处的自己。背后操纵一切的快感便由然而生。

    台前人山人海。

    只看充满了视野的人群,萧佛奴便知道,仁多家的精壮,以及依附于仁多的其他几个小族的精壮,几乎都来了这里。

    这些人皆是收到了仁多零丁的征召令,都是知道仁多零丁近日就要出兵。叛离宋国,攻打鸣沙城的传言早在一个月前就传遍了青铜峡中,即将面对已经严阵以待的宋人,即将面对刚刚整修完毕的鸣沙城,最后甚至不知有几人能活下来,但他们还是义无返顾的都来了。

    萧佛奴抬头看看东西南北,两山夹持的谷道比起青铜峡峡口处当然要宽阔得多,但对于大小十七族、多达四五万帐的党项人来说,还是太过狭小了。仅仅是一年多而已,这群劫后余生的党项余部已经在这里牢笼里消磨掉了所有的耐心。

    仁多零丁一人站在最前面,护卫们离得他很远。河谷中的风很大,吹动着金白色的大纛猎猎作响,也让他的声音只能使最接近台前的几百人听见。但下面有足够多的人帮他传话。

    仁多零丁的侄儿仁多洗忠在人群中正跟另一族的好友察哥并肩站着,都在等待着仁多零丁。

    “真的要打鸣沙城了?”察哥低声问着。

    “不能不出兵了。”仁多洗忠回应道,“再拖下去,明天春天要死一半的人。”

    提起这番话,察哥也不由神色一黯,春天的确是过不下去了。

    “都抬起头!看看四周!”仁多零丁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正在说话的仁多洗忠和察哥停了口。甚至真的有一小部分人依言抬头望着天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仁多零丁大声喊着,“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山,全都是山!”他自问自答的揭开答案,“在抬头就是山的山沟里,我们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人群中开始有了的反应。

    “这是怎样的一年啊。”仁多零丁叹息着,“一年的时间,仁多家就只有三百小儿出生,若是在过去,三四倍总有可能。”

    “何值三四倍!”人群中的反应渐渐激动了起来,“再多也能有啊!”

    萧佛奴轻轻点头,虽然是个老懵懂,好歹还有点水平,知道怎么煽动人。这一下,肯定有大半人愿意跟他去冲一下宋人的坚城了。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攻下来。

    “还记得贺兰山吗?再过几个月,山头雪水就要淌下来。”仁多零丁开始描绘旧日的美好时光。

    “还记得贺兰池吗?九十九眼泉水有多么甘甜。”

    “还记得五台山寺吗?多少人去拜祭过里面的卧佛。”

    “还记得七级渠吗?灌溉了多少良田。”

    “还记得诓保大陷谷吗?谷中放养的山羊烤起来可是天下间最好的烤肉。”

    “还记得大小白羊谷吗?每年的这个时候,北面就要从这里运马过来了。”

    仁多零丁一句句的大喊着,原本还冷静着的族长和长老们也开始无法在遏制自己的激动,甚至有许多人都哭了出来。那些可都是他们过去最熟悉的地方。

    萧佛奴越听越是不对味道,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人架住了。

    刚想回头,一团麻布便塞进了嘴里,身子也给牢牢抓住连动都不能动。

    萧佛奴亡魂直冒,这是要反水吗?

    耳边传来噗噗几声轻响,眼角余光望过去,他的两名伴当被人从背后捅上了肾门,喉咙被粗壮的胳膊环扣住,喉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来。过了片刻,放开手时,便软塌塌的倒在了地上。

    高台上的仁多零丁完全没去在乎身后的动静,他嘶声力竭:“但这些,现在都不是我们的了!”

    手腕上的佛珠串在激动中被他一把扯断,珍贵的东珠叮叮当当的落了满地,他回头,“将那贼人给我押上来!”

    仁多楚清得令,立刻就押着挣挫不休的萧佛奴上前。

    仁多零丁指着方才还是座上宾的萧佛奴:“这一年多来,辽贼百般欺压,时常纵马过界,杀伤我族中子弟数以百计。而这贼子现在竟然还要唆使我等为他们卖命去攻打宋人?!岂不知我们最恨的可就是你们契丹人啊!当真会以为怕了你们辽贼不成?”

    回过头来,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目早就变得杀气腾腾。他抽出腰间长匕,劈胸就搠进了萧佛奴的心口。

    萧佛奴拼命的挣扎,但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刀子没进自家的心口处。胸前一凉,来自兴灵的特使眼中神采便渐渐涣散消失,下身处一阵臭气冒了出来。

    仁多楚清将手一松,萧佛奴的尸身砰的一声落地。用力踢了一脚,仁多楚清狞笑着抄起斧头:“腌臜的蠢货,真当你外公给你赔了几天笑脸是讨好你吗?今天便宜你,给你个痛快!”

    仁多保忠带着一溜血光,顺势抽出了长匕。掌心抹着刀身上残留的血渍,便转手抹在旗杆和鼓皮上。鲜红的血印,充满了震撼力,台下寂静无声,数万双眼睛望着台上的仁多零丁。

    仁多家的老族长反手将腰刀一下插在地上,沾满了鲜血的左手将儿子递上来的首级高高举起:“辽贼夺我故土,使我不得痛饮贺兰山池的雪水。宋人故是仇敌,但辽贼背盟偷袭则尤为可恨!今日辽宋相争,辽贼尽在韦州城下,兴灵正是空虚。就以此贼首级为证,敢问我党项男儿,可敢随我杀回贺兰山下!”

    ……可敢随我杀回贺兰山下……

    仁多零丁的呼喊被一圈圈的传递开去,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贺兰池的泉水,五台山寺的钟声,那是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思念。自从被赶出了家乡之后,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见上一面。

    一年多来,辽人每每耀武扬威,他们就只能忍气吞声。实力不如人,而且背后的靠山根本不是靠山,而是百多年来的死敌,更是畏辽人如虎。即便是在辽人那里吃了亏,也决不会帮上一把。

    要不然辽人怎么敢明着将手插进来,唆使他们去攻打鸣沙城?那是实实在在的有恃无恐啊!

    “我贺浪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依附仁多家的小族族长贺浪罗第一个站出来回应,“杀回去,杀回家乡去!”

    “我讹庞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曾经权倾国中的大族,如今残留下来的余孽,也同样回应着仁多零丁的呼喊。

    “我移聿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

    “我妹勒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

    一家家部族的族长站了出来,他们受够了,也不想再忍受了。士兵们开始振臂高呼,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进来。

    “杀回贺兰山!”

    “杀回贺兰山!”

    “杀回贺兰山!”

    到了最后,就只有贺兰山一遍又一遍的被重复着,连仁多零丁也在挥臂高喊。

    那是党项人数百年来生活憩息的土地,那是他们自小痛饮的水源。在山下,有雪水和河水共同灌溉的田地,有饲养着牛羊驼马的牧场。

    那是他们的家乡。

    万众同呼,声势一圈圈的扩散开来,如雷霆回响在山间,直冲云霄而去。察哥同样心情激荡,但他还记得方才的对话,他震惊的看着仁多洗忠:“你事前都知道了?!”

    “叶孛麻那边也会一起跟着走,他也是受不了了。”仁多洗忠没有直接回答,他正沉醉在眼前这万众同心的场面中,他回头大声冲着察哥喊道:“察哥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在这里的日子?!在青铜峡中,我们是脖子上栓绳的狗!回到兴灵,那才是能奔行千里的狼。我宁可死在贺兰山下,也不活在这山沟里!”

    “真要想占据兴灵,辽人也不会,宋人更不会坐视。”察哥恢复了一点冷静,“宋辽都不会想看到再出一个大白髙国。再出一个景宗皇帝!”

    “那么将兴灵送给宋人就是了。”仁多洗忠笑容中有着仁多家特有的忠厚,“辽贼攻打韦州,我等大宋臣子怎么能不为君分忧?”

    说罢他哈哈大笑,“到时就由得宋人辽人去争吧!只要能回到贺兰山下,我们的前路是海阔天高!”

    ……………………

    种朴冲着城外的敌军打了个哈欠。

    已经是……已经是……到底多少天了?!

    到底被辽人围困多少天了,种朴手指曲曲伸伸了半天,也没数明白。他只知道现在脸颊上的伤口总是痒得想让人用力挠上两把!

    日子过得昏头昏脑,胡须都有好长时间没打理了。

    种朴现在都没弄清楚,城外的辽人到底是想讹诈朝廷而出兵,还是为了消耗一下兴灵的党项余孽才出兵的。

    几天下来,党项人在城外死了无数。城下的土坡堆到一半就堆不下去了,垒土攻城的战术固然有效,但党项人在这一过程中死伤太重,已经支撑不下去这样的作战方式。

    要不是城外总有两三个辽军骑兵的千人队守着,种朴估计斩获的首级数目能上两千了,其中还能有三成是改了契丹人发式的假契丹——首级跟服饰不一样,换了发式衣服不换,照样能看得出是党项人,但脑袋一砍下来,可就是真契丹了。

    种朴以下,三千官兵抓心挠肝,对辽人将尸首拖回去的行为愤愤不已。六七百契丹军的斩首,怎么都能换上三级功了。

    城外的霹雳砲更是偃旗息鼓。这些天来,辽人总共造出了五十多门霹雳砲。但都被城上的八牛弩和霹雳砲给摧毁了大半。在这过程中,城墙上塌了几处,但并不严重,仅仅是外墙墙皮,本身的墙体依然结实坚固。

    不过辽人也适应了城上的反击手法,在悬停在高处的飞船的观测下,城中守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观测范围内。能做到一发现宋人将两件利器给运过来,就立刻转换攻击位置。就这样一躲一追,最后让城外残余的霹雳砲全数逃出生天。

    不过也仅此而已,现在的情况,是城外的敌军攻不进来,但城中的守军也攻不过去。两边大眼瞪小眼的对峙着,中间点缀一些攻城守城的戏码。

    种朴这几天都在怀疑,辽人的营地中多半已经没有多少人影了,除了两三千骑兵以外,大多数辽人应该都改去了埋伏韦州援军。

    只要拿着援军的首级回来,给城内守军的打击不啻于一口气从营地中推出百多具霹雳砲。

    想到霹雳砲,就看到远远地漂浮在高空上的两艘飞船。有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头顶上悬着,使得种朴几次三番都放弃了出城反击的念头。想要出击,就只能选择黑夜,但辽人如何还会再吃亏?

    要是有个办法能将那飞船给射下来,种朴接下来的选择余地就会多上很多了。

    种朴在每日必开的集思广益的会议上,才提了一句,就已经有人想到了办法。

    “用烟花如何?”一名比种朴还要年轻几岁的幕僚冯真问着。

    “烟花?”

    “冬天来了,转眼就要过年,从京城里正好乖乖送来了一批烟花火药。”冯真似乎对京城了如指掌,“刘家铺子的烟花火流星,可是能冲到天上去的,比京城中的那座铁塔都高。传言说最好的一种飞火流星,能飞上五六十丈高再爆开来。而用火药带动的箭矢,也同样能飞得更远。”

    种朴闻言便沉吟起来。

    隔着一里地,而且还是在三十丈的高处,以八牛弩的射程,不是够不到,而是根本射不中。飞船在空中飘来荡去,要想稳稳射中,跟实力完全无关,真的要靠运气。

    澶州城头一箭射杀萧达凛的运气,种朴这几天不是试过,但事实已经证明,他可以不用去买今年甚至明年的马券了,肯定中不了。

    “要是够不到怎么办?”种朴怎么都觉得看,辽人的飞船离得有些远。

    “那就多填些火药进去,装的火药越多,自然就能飞得更高、更快。”

    “竹筒可不一定能压得住?”种朴摇头,“而且这等规模的拆烟花,也不是外行人能负担得起的。”

    说是这么说,但种朴现在觉得集合了众人之智的会议当真有用,很多事合计一下结果就出来了。至于今天的这项提议,种朴并不在意,反正都是烟花爆竹罢了,

    再过两天就该祭灶神了,就当提前两日送灶王上天好了。

    “就这般去办好了。先试一试成色。”

    种朴想着,又打了个哈欠。挥手让冯真去负责他的提议了。

    冯真说的那种火药箭,种朴其实有些印象,似乎是《武经总要》中看到过一次。眨眨眼睛,种朴又觉得好像是另一本兵书。

    可能是熬夜的缘故,脑中实在是一团浆糊。种朴想了想之后,便完全放弃了继续去思考问题。

    真是闲得无聊啊。

    城外的辽军攻也不攻,退也不退,硬是坐下来耗时间。虽然过去没有跟辽人有过深入的往来,但辽人的行事风格早就深深的印在了每一位北方宋人的心里。这根本不像是辽人的作风。

    种朴也不是没考虑过再出击,可是吃过一次亏的缘故,辽人的戒备森严,完全没有机会。现在韦州城那边还是没消息,估计是已经在防着辽人的围点打援。就不知盐州城那里怎么样了,种朴对自己的父亲很了解,这时候应该已经准备出击了。

    “巡检,巡检。”

    种朴抬头一看,却是冯真又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小队十几人抬着挑着一堆东西。

    “回来得到快!”种朴咕哝了一句,“早就在做了吧?”说着又瞪了冯真一眼。

    冯真却是笑而不答,回身命人将他射击的兵器拿出来。

    其实就是两种,一种是单根的竹筒,比较修长,前面安了带钩的枪尖,后端插着两片长木片,像是长箭的翎尾。而另一种则是横五竖四的将二十根竹筒绑扎在一起,每根竹筒里面都装了足够数量的长箭,不过长箭上都套了一圈,一根引线从中引出来,与其他引线会合成一条线。

    “先试个一次看看。”种朴懒得听人解说原理和步骤,直接上实验。

    冯真拿了一根仿佛长箭的竹筒,用一个木架子架上了城头。高高翘起的头部直接瞄着辽人飞船所在的方向。

    八牛弩又名一枪三剑箭,特制的铁枪可不便宜,而且极难打造。就算现在铁价大跌,民间的铁器也越来越便宜,专供八牛弩的铁枪也不是廉价货,重量要前后均匀,若是偏了一点,发射出去也飞不了预定中的距离。这样打造的结果,成本据说跟一幅步人甲差不多,而这个竹筒加火药的飞火流星,一看就知道要便宜得多。

    拿起火炬,点燃了引线,滋滋的火花一下就没入了竹筒内。

    然后……然后就没动静了。

    没有火光、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就是一根单纯的竹筒。

    种朴、冯真等人屏气凝神的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冯真便上前,拿起了这具哑了火的流星。种朴也上前了两步,想看个究竟。但就在这时候,呲的一声响,一蓬火焰从竹筒尾端猝然喷出,长长的焰尾将种朴笼罩在内,一下就燎着了种朴蓬乱的胡须。

    慌得冯真连忙丢掉了竹筒,上前连扑带打,将种朴的头上身上的火星都扑灭。但种朴此时已经是灰头土脸,连胡须都焦黑了大半。

    空气中有着一股刺激的焦臭味,种朴的脸黑着,连生气带烟熏,黑得跟锅底一般。正想开口训斥,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身子一震,却是方才丢下城去的竹筒爆炸了。

    种朴的火气收了,沉吟了起来,半晌后方抬头:“这什物,似乎有用。”

    大公鼎低头看着刚刚从城下拖回来的伤兵。

    脸上血肉模糊,让人看了就心中发怵。石子、铁屑一粒粒的嵌在血肉中,如同胡麻饼一般,还能看到烧焦的痕迹,是烤过头的胡麻饼——这一点,在他的衣甲上更为明显——但叫痛声却是中气十足,显然只是皮肉伤。

    直起腰,大公鼎给随军医院的医工们让开了位置,让他们将这位新到的伤兵送进病房中。

    “又是宋人那种能喷火的竹枪?”

    “看他脸上的伤不就知道了。”

    大公鼎的两个儿子大昌龄和大昌嗣在他的背后小声议论着。

    “伤而不死,论威力远不如神臂弓,怎么南人还用?”大昌龄低声说着。

    “就是伤而不死才麻烦。”大昌嗣比他的兄长多了份见识,“劈面挨了神臂弓一箭,一死百了,埋了烧了都方便。给竹枪烧一下,虽说死不了,却别想再上阵。南人的心肠可是歹毒得紧!”

    大公鼎在前面不觉皱了下眉。长子没见识,次子虽有见识,就是爱卖弄,说话不看场合,都是不省心。

    只不过二儿子说得也没错,士卒只伤不死的确是很麻烦。尽管不会像大昌嗣那样明说出来,但大公鼎同样觉得伤兵们还是一死百了比较好。人死了,拖到营地外远远的埋了就是。但换成是受伤,却要好生照料。

    一声来自身后病房的凄厉惨叫否定了大公鼎的想法——军中的伤病,并没有得到所谓的‘好生照料’,甚至不能叫做照料。

    不是大公鼎他们这些高层将领忽视,而是实在缺乏合格的医疗人才,使得病房不远处,总能燃起焚烧尸体的火堆——幸好党项人死了之后就地埋了就可以,需要将骨灰带回家去的,只有大辽子民。

    一声声嘶哑的叫声如同杀猪一般凄惨,大概是因为清洗伤口时的疼痛,大公鼎看看身边,连亲兵们都是一幅不忍卒听的表情。

    “应该将那些巫医丢进火堆烧掉才对。”大昌龄愤怒着,“士气全完了。”

    一声声的惨叫仿佛是在印证大昌龄的正确性,幸而病房内的医工们做了些补救,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下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大公鼎父子自然是知道医工们是怎么做的,大昌龄冷哼着:“早用柳树皮塞住嘴不就没这么闹了!”

    “塞嘴的是柳树枝,”大昌嗣更正道,“裹伤口才用柳树皮。”

    大昌龄悻然道,“还不都一样。”

    由于宋人种痘法的流行,宋军中的医疗制度,如今也被辽人仿效了起来,学着宋人设了随军医院和疗养院,连里面的章程,都是跟宋人一模一样。

    但跟宋人军中的那些翰林医官不同,溥乐城外的随军医院中充斥着旧日的巫医。当一名伤员被抬进医院的病房后,巫医们会先用柳树根烧成的灰来止血,再抹上柳树叶炼出的药汁,然后用柳树皮过好伤口,最后再往伤兵们嘴里塞一截柳树枝好让他们闭嘴。如果不管用,他们还会绕着火堆跳一段大神。

    这就是全套的医治流程和医疗手段。

    并不是说巫医们在国中时都是用柳树来医人,他们也会用其他药草,只是到了兴灵后,一时间还能找到的药材好像就剩柳树了。

    而且在这么做之前,他们会先确认伤兵到底有救没救,以免浪费经过精心炮制的柳树皮。所有看起来快不行的士卒,不论是真的没救,还是看起来救不了,都会被干脆利落的放弃,除非这些伤兵有个奢遮的好后台。

    这样的医工,当真是丢进火堆里烧了最好。

    已经是入夜,不远处的溥乐城头上,灯火将城墙的轮廓在沉黑的夜色中勾勒了出来。

    而围城的营地内,一堆堆柴堆也在熊熊燃烧着,热浪驱散了寒流。士兵们围在火堆边小声说着些什么。只看他们时不时回头望着充作病房的营帐,就知道多半是又在议论宋人这几天所用的新兵器。

    大公鼎知道,由于八牛弩、神臂弓、板甲和飞船的关系,大辽军中其实十分忌惮宋人的各色新式兵器。从上到下,莫不如此。三个南人士兵才能抵得上一员辽兵,南朝之所以能跟大辽分庭抗礼,一个是每年按时送到的岁币,另一个,就是仗着手艺精巧,打造出来的各色兵器。

    对宋人神兵利器的畏惧,澶渊之盟后,便有了八牛弩。宣宗驾崩后,多了飞船。到了兴灵,亲眼见证了板甲和神臂弓的作用。今天则又加上了火器。

    宋军的火器绝不止竹火枪——这是前几日从城下回来的士兵起的名字——前些天党项人攻城的时候,大公鼎已经看见过城中守军使用了不少。

    毒烟火球烧起的毒烟逼退了两次进攻,而猛火油柜更是给党项人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只是在大公鼎看来,都不算实用,远比不上神臂弓的威力。只是将汉人的手艺又表现了一番而已。

    就如现在将人喷得满脸开花的竹枪,其实说起来也没多少用,随便拿面盾牌就能挡住了,隔得远了更不用担心。而神臂弓在近处的射击,不是厚重的橹盾根本防不住。

    说起管用,还是前两日从城头上飞起来的火箭。这两天那种刺耳的尖啸声好歹是没了,顺带的,飘在天上的飞船也没了。两天前,绑着火药的长箭不停地从城头上飞起,一个劲的瞄准飞船的气囊,一日之内连射了三五十次,终于是给宋人射中了。

    由丝麻织物缝制的飞船在火箭射穿之后,如果只是破个口子,还能修补一下,只是烧起来后就真的没办法了。虽说这飞船为了不间断的监视城中,本就是两具轮流上天,可烧了一具后,剩下的一具也不敢用了。这自然也让士兵们更加畏惧宋军的兵器。

    这里的冬天冷得很啊。

    大公鼎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望着磐石一般屹立在灵州川和瀚海之间的溥乐城,清晰的感受到了夜色中那深重的寒意。比起辽东和大定府,也差不太多了。

    大公鼎。大姓,名公鼎,是渤海国王大祚.荣传下来的血裔,世代居于辽阳。大辽定鼎,渤海国灭,他这一支依然在辽国做着高官显宦。到了统和年间,其祖以充实中京道的名义,被迁移至中京大定府。如今因为之前支持耶律乙辛,又被赏赐了兴灵的土地,一族上千口,一同移居到党项人的故土上。

    如今大公鼎是安化州怀远军节度使——这个安化州,就是兴庆府。西夏灭亡,不再是国都,自然不方便保持兴庆府的名号。本来改回原名兴州也不差,可惜东京道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兴州,所以便成了安化州——西夏旧都的军政之事皆由其掌握。也因此,他才会率部随大军南下。

    虽说大公鼎执掌一州军政,且是西夏旧都,不过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个统掌西平府【灵州】、安化州、怀州、顺州、静州、定州等六州府军政之事的西平六州都管——耶律余里。

    这个西平六州都管司管辖的范围正是贺兰山下的兴灵地区。

    由于大漠阻隔,兴灵其实可以算是孤悬在外的飞地,能发来援军的只有黑山下尚父的斡鲁朵。而两地之间的距离,沿着黄河走,差不多有一千多里。说起来草原上的阻卜人其实离得还更近一点,但无论如何,奚族、渤海、契丹,甚至汉人,都不会去信任他们。

    大公鼎心中隐隐忧虑着,这几日来感觉越来越不妙,但都管耶律余里一直都是有恃无恐,一门心思围着溥乐城。尽管耶律余里说是尊奉尚父之命,打压一下南人的气焰,顺便将兴灵的党项人清理干净,但谁都知道,耶律乙辛不过是为了给出使南朝的萧禧一壮行色。

    “也许尚父并不在乎兴灵的得失,胜也好,败也好,都能逼宋人拿出好处来。”

    大公鼎的低声自语,却被大昌嗣给听到了。

    “父亲!区区南人,若不是据守坚城,我大辽精兵早就将他们踏平了!哪里会败?没看为了溥乐城这么多天,韦州没来援救,连银夏的种谔也没敢来!溥乐城里的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大公鼎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如果是宫分军或是皮室军的详稳来说这番话倒也罢了,头下军说什么必胜?

    大公鼎精通汉人之学,甚至能做汉诗。他清楚,耶律乙辛将西平六州分割授受,其实就是分封建制。能被分派到此处得到一片领地的,全是在宣宗皇帝出事之后,选择支持耶律乙辛的部族。但他们并不能算是耶律乙辛的嫡系,所以才会被迁移到兴灵来。这里是个田土肥沃,水草丰茂的好地方,只是跟宋人靠得太近,离本土太远。

    “你要小瞧种谔,先挣下跟他差不多的功劳再说!”大公鼎厉声呵斥着儿子。

    大昌嗣闻言不敢再辩,只是还小声的咕哝着:“不过是对党项人有些功劳,算得了什么?”

    “奴瓜你第一次与人见面的时候,是先用鼻孔看人的吗?!”大公鼎叫着儿子的小名,显然已是怒极。

    被大公鼎严词训斥,大昌嗣也不敢再多说。

    只是知子莫如父,大公鼎只看儿子低下头时的神色,就知道他根本不服气。而旁边的长子,也是一般不以为然。

    两个儿子根本就没看得起种谔,让大公鼎心头堵得慌,知道他们大概是受了都管耶律余里和左详稳奚乌也的影响。

    迁移至兴灵的各部并不惧怕战争。统领军政的耶律余里更是一贯好战,整日宣扬内平党项,外惩南朝。使得有许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大公鼎的三个儿子,成年的昌龄和昌嗣都与其他几族中的年轻人一样,成日里叫着要去打下韦州,不过都被大公鼎给强压下来了。

    大公鼎绝不会小瞧种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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